张说在一旁看得是非常明白。
张九龄那一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是不可反驳的,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一种常识。
你为了反驳王熙,而去反驳常识,那只会让自己哑口无言。
但在张说看来,王熙的这套推论,也不是没有问题的,他只是用了一个障眼法,将常识套用在道家思想上面,然后给出儒法基于道的结论。
你如果不先将这两点拆开来,就直接去反驳,这绝非明智之举。
许堇显然就犯了这个错误。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去跟他争论,而是要让他解释,身为一个长辈,去跟一个晚辈争论,这本就有失风范,赢了不值得庆贺,输了只会非常丢人。
后世批判汉武帝,其实都是以儒家思想去批判的,认为汉武帝穷兵黩武,残暴不仁,好大喜功,只为自己的爽,而不顾天下苍生,以至于国家衰败。
但几乎没有人说,当时汉朝的衰败,只是因为放弃黄老之学,独尊儒术。
首先,当然是后来儒家取得正统,自然不能去批判儒家导致的,哪怕就事论事,也不是儒家导致的,儒家也不会赞成汉武帝那么干。
其次,因为在霍去病去世前,汉武帝的所作所为,他的功绩,还是得到大家的认可的,问题都是在那之后汉武帝的一些政策,就变得非常扭曲。
退一步说,如果汉武帝即位后,也继续黄老之说,无为而治,那汉武帝根本没法发动这么大规模的战役。
汉武帝是必须先整顿内部,完成高度皇帝集权,这才能集中全国力量去痛击匈奴。
因为当时的匈奴十分强大,要不集中全国之力,是很难彻底击败匈奴的。
道家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可如果根据王熙的逻辑来看,这汉武帝的失败,是从一开始就舍弃道家,独尊儒术,才导致的。
这在张说看来,这就是一条谬论,故此,最好的反驳方式,就是让王熙自己来解释一下。
你是基于何种理由才这么说的。
“哦。”
王熙点点头,突然问道:“张相公可有听说过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的故事么?这可是庄子的故事。”
张说笑着点点头,“这老夫自然听过。”
王熙道:“那螳螂才多大力气,身体才多大,怎么可能挡得了车,此为万物之道。
从汉高祖到文景二帝,其实就是谨遵万物之道,知道国家实力不够,是不能与匈奴那边开战,这时候要韬光养晦,积蓄力量,避其锋芒。
而到汉武帝前期,汉朝已经是足够强大,可以发动对匈奴的战争,而且也理应发动对匈奴的战争,确保国家的安全,以及报仇雪恨,报仇亦属万物之道。
但是到汉武帝后期,汉朝已经是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但汉武帝却选择竭泽而渔,颁布各种法令,与民争利,聚敛财富,对外是四处出击,虽也有胜利,但其实已经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以至于后来,民变四起。
可即便到了这一步,汉武帝依旧不遵循道家思想,罔顾事实,还是利用儒法之道,暴力镇压那些民变,结果是一发不可收拾。”
源乾曜听着就不是滋味,道:“暴力镇压民变,并非是用儒法。”
王熙道:“当时不是独尊儒术么?”
“???”
源乾曜道:“那纯粹是汉武帝个人的暴行,可说是用法家,但与儒家无关,儒家一直以来可都不建议这么做,只不过提出反对意见的,都被汉武帝给处死。”
王熙又问道:“那有人造反,儒家就不管么?”
源乾曜忙道:“那当然是要管的。但但.难道道家就不管吗?”
这话问的他都有些舌头打结。
王熙忙道:“儒家要管,那是因为儒家认为这不对,但在道家看来,人都活不下去,要还不造反,莫不是要等死,这不符合万物之道,求生乃是本能,所以在道家看来,这只是生存的战斗,无对错之分,若依道家,自是不管。”
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余光瞟向李隆基,可见李隆基听得是津津有味,不禁很是无语。
王熙马上就补充道:“而这也是我家先生从不愿入仕的原因,因为先生认为道家思想是无法治国,还得依靠儒法。”
众人又是一愣,眼神渐渐迷茫。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又在争什么?
他们本不想与王熙他们争论的,就是因为王熙一个儒法基于道,让他们觉得不妥,才与之争辩,但如今他又说道家无法治国,这.。
感情三家都不行啊!
王熙又继续言道:“这道就是一块荒地,上面是长粟麦,还是长杂草,甚至什么都不长,道认为都是正常的。
而儒法则是规定上面是种粟麦,还是种花草,亦或者开条河道,至于到底干什么,则看是否有益天下苍生。
没有儒法,若只依循道家,那么百姓就只能是长什么吃什么,很多百姓活不下去,也无法生养更多,但要是没有土地,你就什么都种不了,那是必死无疑。”
张九龄不禁眼中一亮,喃喃自语道:“道是地,儒法是粟麦花草。”
张说瞧了眼张九龄,捋了捋胡须。
说到这里,王熙整套理论其实是非常清晰的了。
根据王熙的解释,没有道,儒法亦亡,但没有儒法,只凭道,也难以强大。
那么儒法基于道,就是一个完整的思想链。
这么说的话,倒也不是借道压儒,而是所处位置不同。
这是张说能够接受的,毕竟李家一直尊崇道家思想。
只是这个说法,很难令儒生接受,感情没有道,儒也不行,这对传统思想,是有一个不小的冲击。
裴光庭突然问道:“你说得好似有些道理,但有些问题还是无法解释,汉武帝早期就独尊儒术,然后才派兵出征匈奴,依你的意思,他从这里就开始错了。”
王熙点点头道:“当然是错的。”
裴光庭错愕道:“错的?”
“当然。”
王熙道:“看看我们太宗皇帝当初是如何征讨突厥的,再看看汉武帝又是如何征讨匈奴的,那真是闭着眼都能看出差距,是巨大的差距!”
他突然提到太宗皇帝,裴光庭也不敢辩了。
不少大臣是郁闷地看向王熙,你小子这是在作弊啊!
李隆基听着正过瘾,见大家都不敢问了,也知道是为什么,于是开口道:“不知这其中有何区别?”
“姑父,那可真是天壤之别。”
王熙道:“文景二帝为了国家百姓,任凭匈奴如何挑衅,都能选择隐忍不发,选择休养生息,此为道也。太宗皇帝也是如此,为了天下苍生,也曾与突厥签订渭水之盟,专心于国内的治理。
同样的,在积累一定实力后,为了国家安危,为了报仇雪恨,太宗皇帝与汉武帝一样,也是决定出兵,但与汉武帝的区别是,汉武帝出兵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要匈奴死,不死不休,但此非道也。
但太宗皇帝不一样,始终秉持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原则,在出兵之前,就做了很多很多的安排,首先就是确保战争是不会增加百姓的负担。
在战略上也是这么安排的,首战及决战,务求速战速决,以免损耗太多国力。
而在战争的过程中,太宗皇帝也是做好两手准备,要是无法一举消灭颉利,那就还是先罢兵,坚决杜绝打成消耗战。
请问,汉武帝有这些准备吗?”
众人沉默不语。
还真不是敢不敢说,这个还真就是事实。
汉武帝从即位开始,他的所有政策,就是要消灭匈奴,是不惜一切代价。但不是说他没有能力治理好国家,汉武帝妥妥的少年英才,要不然的话,他不可能在那么年轻,就完成集大权于一身,而是他对此没有丝毫兴趣,他的兴趣就是功绩、功绩,还是TMD的功绩。
李世民就不同,虽然他是马上打天下,但即位之后,治国在李世民心里,永远是第一位的,他在制定讨灭突厥的战略中,就有考虑到,这战不能打太久,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就会连累到民生。
当时国库可不是很充实,要是拖久了,必然是提前走上汉武帝的老路,就是加税敛财,他可没有文景二爹打基础啊。
哪怕在过程中,他也考虑了,如果没法一举消灭颉利,该谈还是得谈,或者让草原内斗。
即便是后期的李世民,有些膨胀,有些自满,但也没有如汉武帝、隋炀帝一样过分。
征讨高句丽,虽然给国家带来负担,但其实是有民意基础的,而且他也没有硬来,而是见好就收,反倒是后来的造船给岭南的百姓带来许多负担。
好在他去世了,高总即位就停下了这些工程。
王熙又道:“在讨灭突厥之后,我大唐灭的国,难道比汉朝少么,为何国力却是蒸蒸日上,而在汉武帝后期,每伐一国,无论成败,国内就要多十几桩起义。
原因很简单,就是我朝一直尊奉道家思想,而非是独尊儒术,始终以道为基础。
百姓富足,就会多生孩子,孩子多了,户口就增多,税收也相应增多,国家实力自然就会见涨,此为道也。
正是我朝政策,都是基于道家,故此我大唐虽灭国无数,但国力不减反增,户口也是年年增加,要是换成汉武帝,灭这么多国家,大汉早就亡了。
汉武帝后期的做法,就是不顾道,竭泽而渔,结果就是天下大乱。”
源乾曜道:“在贞观时期,主要是儒家发挥巨大的作用。”
王熙点点头道:“是的,因为只有儒法才能够发挥作用,道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晚辈所言是遵重道,没有逆道而行,而不是用道。”
源乾曜稍稍点头,是若有所思。
他渐渐明白,之所以有些迷糊,那是王熙口中的道家思想与传统道家思想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传统道家思想跟儒家一样是动态的,是可以为我所用,是可以治国的,而王熙的道家思想,是静态的,只能去遵循,而不能拿过来用。
气氛也稍显安静。
这没得辩。
就是事实。
但服不服,不服。
这是道家和儒家的区别吗?
这不是李世民和刘彻的区别吗?
你可真会乱编。
许堇就道:“此乃太宗皇帝英明神武。”
王熙道:“英明神武的皇帝,都会遵循道家思想,而不会逆天而行,唯有暴君、昏君才会这么干。”
许堇又焉了。
每回他都过不了一招。
他自己都懵了。
怎么会这样。
王熙又继续道:“汉武帝当然是比不了咱太宗皇帝,这是肯定的。
如太宗皇帝曾言,自古贱夷狄,朕独爱如一。中外如此,思想亦是如此,太宗皇帝从不遵循任何一种思想,即便太宗皇帝要推崇道家,但也没有像汉武帝一样,罢黜百家。儒法思想是没有错的,但问题是,得依照万物规律去制定政策。
不要竭泽而渔,不要螳臂当车,不要揠苗助长,这些都是自然规律,一旦符合这些规律,所制定的政策才有可能是仁政,罔顾这些自然规律,无论基于什么思想,就只会变成暴政,无一例外,不信诸位叔叔伯伯可以举例。”
话都让你说完了,还举个屁的例。
如果这么解释的话,道家思想就是无敌一般的存在。
张九龄笑着点点头道:“你说的很对,任何思想也都应遵循道家的万物之道。”
但话锋一转,道:“但儒家思想也一直强调这一点,此亦是儒家之道。”
官员们是纷纷点头。
对啊!
儒家一直强调尊重常识,儒家的许多思想,也是基于常识,这不是道家独有的,但你却解释为道家独有。
王熙摇摇头道:“这是因为儒家源于道家,而非是儒家之道。有一点可以很好的解释,就是儒家只是遵循常识,而未有去了解,儒家思想中只是解释人的行为,而未有解释自然规律。
只能说是儒家思想中蕴含着儒基于道的理论,但不能说道亦属儒家思想。”
张九龄点了点头。
王熙又反身在画板上,边写边说道:“既然儒法基于道,道又是万物运行的规律,也就是若不清楚万物运行的规律,儒法就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而这,就是王叔叔此番举动的用意,因为气力学就是释道。”
说罢,他手引向王毛仲。
王毛仲稍稍挺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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