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村里彻底炸了锅。
好几户没进厂的人家,屋里传出摔盆砸碗的动静,夹杂着女人的哭骂和男人的闷吼。
“你瞅瞅人家张大山!年底拿的钱,够咱家嚼用大半年!你呢?你个窝囊废!守着那几亩破地,有个屁用!当初让你去,你拉不下你那张老脸,现在好了吧!”
摔盆砸碗的动静,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
县里国营纺织厂那几个端“公家饭碗”的,以前在村里走路,鼻孔都快朝天了。
现在,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
“听说了没?纺织厂今年过年,就发了两斤冻带鱼,外加一袋子碎布头。”
“那哪能跟陈老板比!人家给的是红彤彤的票子,是真金白银!我亲眼瞅见,李二狗那红包里,都塞着一张大团结!”
风言风语里,自然也有人不服气。
村西头的苏根民就是头一个。
他是苏晴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在县罐头厂当个小组长,平日里眼高于顶。
他端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跟几个同样吃公家饭的凑在一块儿。
“一个泥腿子开的厂,能有什么出息?”
苏根民呷了口酽茶。
“看着热闹罢了。没根基,没保障,风大点就吹倒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他重重把缸子往地上一放,唾沫星子横飞。
“哪像咱们,正儿八经的国家工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国家养着,那是要干一辈子的!”
“可不就是!”旁边的人立马附和,“一群土包子,没见过钱,给俩铜板就乐得找不着北了。等过两年他们就明白,还是公家的饭香!”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找到了那点摇摇欲坠的底气。
陈家大院里,陈顺利正笨手笨脚地给女儿陈安喂米糊。
小家伙已经会爬了,浑身是劲儿,不老实地扭来扭去,糊得满脸都是,还抓着他的手指头往嘴里塞,咯咯直乐。
苏晴坐在一旁缝制过年的小棉袄,把村里的事当笑话讲给陈顺利听。
“……那个苏根民,以前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今天还听人说,他跟人讲咱们家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长久不了。”
陈顺利“嗯”了一声,拿起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女儿擦干净小脸。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夜色正浓。
“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说去。往后,咱们家这门槛,他们想迈,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年关一过,春雷滚滚。
“青杠山货栈”的牌子摘了,换上了气派的“青杠山实业”。
厂区又扩了一大圈,青砖大墙高高垒起,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是陈顺利特地从省城运回来的。
厂里的活计也越来越精细,除了山货加工,又添了个木工作坊。
瘸子叔不知从哪儿请来个手艺精湛的老木匠,带了几个徒弟,用山里运出来的上好木料打制家具。
做出来的八仙桌、太师椅,样式古朴,用料扎实,县里的大户人家抢着订。
陈顺利不再只盯着县里这一亩三分地。
他让范文清在省城也开了个铺面,专卖青杠山出来的东西。
范文清得了“白玉山君宴”的好处,早把陈顺利当成了活财神,办事尽心尽力。
省城销路一开,厂里的订单跟雪片一样飞来。
工人们三班倒,机器连轴转,忙得脚不沾地,可人人脸上都挂着笑。
工钱足,伙食好,有盼头,再累也浑身是劲儿。
村里的风向,彻底变了。
去年还在说酸话的,今年托人说情,挤破了头想进厂。
就连当初被豁牙打断腿扔出去的地痞,腿好了之后,也舔着脸找到瘸子叔,磕头认错,说愿意从杂工干起,只求一口饭吃。
瘸子叔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
“老板的厂子,养的是勤快人,不养狗。滚。”
而苏根民和他那几个“铁饭碗”朋友,日子却开始不对味了。
开春后,县里就有风声传出来,说上面政策变了,要搞什么“提质增效”,“优化结构”。
这些词,工人们听不懂,但他们能感觉到,厂里的空气越来越沉。
最先出问题的是罐头厂。
厂里的产品,几十年一个样,水果罐头齁甜,肉罐头油腻,除了逢年过节发福利,本地人压根不买。
现在政策一松动,销路立马断了。
堆在仓库里的罐头,标签都发了黄。
厂长急得满嘴燎泡,天天开会,可会上除了互相埋怨,一个有用的法子也想不出来。
渐渐地,厂里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这个月拖下个月,说是资金周转困难,让大家克服一下。
苏根民这个小组长,当得也越来越没劲。
手底下的人人心惶惶,干活没精神,聚在一起就是唉声叹气。
他那点优越感,瘪了下去。
以前下班,他最喜欢端着搪瓷缸子在村里溜达。
现在,他下了班就一头钻进屋里,生怕撞见陈顺利厂里那些领了工钱、满面红光的工人。
那感觉,他自己才是那个没着落的泥腿子。
这天,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了下来。
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公告,贴在了罐头厂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
公告的措辞很客气,说什么为了响应国家号召,进行企业改制,一部分职工需要“暂时离岗,回家等候通知”。
底下,是一份长长的名单。
苏根民的名字,赫然在列。
“暂时离岗”……就是滚蛋!
那饭碗,一夜之间,碎得叮当响。
整个罐头厂瞬间炸了,哭声,骂声,响成一片。
几十号人堵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可那扇门关得死死的,任凭怎么捶,里面连个屁都不放。
苏根民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失魂落魄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怎么会这样?
他为厂子干了小半辈子,兢兢业业,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国家不是说好了,养他们一辈子的吗?
他浑浑噩噩地走到村口,正撞见瘸子叔指挥着人,把一车崭新的木料往陈家厂里运。
苏根民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看着那块写着“青杠山实业”的崭新牌匾。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陈家厂里推着空板车出来,是以前他手底下的一个工人,也在那张下岗名单上。
那人看到苏根民,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笑,虽然疲惫,却很踏实。
“组长……你也……唉。”
那人没多说,只是拍了拍苏根民的肩膀,推着车子走了。
苏根民僵在原地,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指甲陷进肉里。
那人走出几步,又停下,回过头,犹豫地开了口。
“组长……要不……去求求陈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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