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根民下岗的消息,像一阵阴风,一夜间就吹遍了整个村子。
再没人拿正眼瞧他,投来的目光里,没了以往的羡慕,反倒多了几分可怜,还夹着些庆幸和后怕。
这眼神,比指着鼻子骂他一顿还扎心。
天一擦黑,几个同样被厂里一脚踹出来的难兄难弟,提着酒瓶子,摸到了苏根民家。
屋里黑灯瞎火,几个人就着惨白的月光,闷头往肚里灌酒。
劣质烧酒灌进喉咙里,火辣辣地一直烧到心里头,把这些天积压的怨气、憋屈、不甘,全给拱了出来。
“凭什么!”一个黑脸汉子把搪瓷碗往桌上重重一磕,碗沿的瓷都崩飞了一块。
“老子在厂里干了二十年,说让滚蛋就滚蛋,连个响屁都没有!”
“他陈顺利凭什么!一个投机倒把的,厂子越开越大!咱们这正经的国营大厂,他妈的说黄就黄了!这世道,黑白颠倒了!”
“路子野呗!肯定是走了歪门邪道,不然哪能发这么大的财!”
酒精把脑子里那点理智烧成了灰,嫉妒的野草在心里疯长。
他们想不通自己的失败,干脆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那个他们曾经最瞧不上的人。
苏根民喝得最多,舌头都大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晃晃悠悠站起来,一双眼珠子熬得血红。
“走!找他去!他婆娘苏晴,论辈分得叫我声哥!他发了财,就得拉扯咱们!今天他要是不给个说法,咱们就把他那破厂子给砸了!”
“对!砸了他!”
剩下几个人借着酒劲儿,也跟着嘶吼起来。
一群人摇摇晃晃,互相推搡着,奔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青杠山实业就冲了过去。
离着厂区大门还有几十米,就被两道人影拦了下来。
豁牙肩上扛着根剥了皮的木棍,碗口粗细,往门口一杵,就是一堵肉墙。
孟河就倚在石狮子上,慢条斯理地用油布擦着一把剥皮小刀,月光下,刀刃上寒光一闪而过。
“干啥的?”豁牙眼皮都没抬,“厂区重地,滚蛋。”
“找陈顺利!”苏根民仗着人多,酒劲儿顶着胆,往前凑了一步,“让他出来!我们都是他亲戚,他得管我们死活!”
豁牙听完,嘿地一声笑了,露出黑洞洞的牙口。
“亲戚?我们老板姓陈,你们这群玩意儿也配?赶紧滚,别等爷爷手里的棍子给你松松皮。”
“你算个什么东西!看门狗!”苏根—民被酒精冲昏了头,指着豁牙破口大骂,“今天我们非进去不可!兄弟们,给我冲!”
那群人被他一煽动,嗷地一声就往前涌。
豁牙脸色一寒,手里的木棍抡圆了,不带半点花哨,对着众人脚前的空地,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炸响,碎石混着土屑飞溅!
冲在最前头的几个人吓得腿肚子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都白了,身上的酒气瞬间醒了大半。
“谁再往前迈一步。”豁牙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下一棍子,可就不是砸地了。”
场面,瞬间僵住。
那群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杵在那儿活像一群被大雨浇懵了的瘟鸡。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让他们进来。”
众人猛地回头,陈顺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他身上就一件家常的旧棉袄,手里端着个搪瓷碗,碗里是给女儿蒸的鸡蛋羹,黄澄澄的,还冒着热气。
他就这么端着碗,一步步走过来,甚至没往苏根民那群人身上多瞧一眼。
他先走到豁牙面前,把手里的碗递了过去。
“拿回去,别让安安等着,凉了不好。”
“是,老板。”豁牙恭恭敬敬地接过碗,退到了一边。
陈顺利这才转过身,视线终于落在为首的苏根民脸上,那眼神,就像在看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
“苏根民。”
陈顺利的声音不响,却像根针,精准地扎进苏根民的耳朵里。
“我记得你。去年年底,在村口,你说我的厂子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长不了。”
苏根民的脸“唰”一下,血色褪尽,又猛地涨成了猪肝色。
酒全醒了,只剩下钻心刺骨的难堪,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我……我……”他张着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陈顺利没给他辩解的机会,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们的厂子倒了,不是我弄倒的。你们没饭吃,也不是我抢了你们的饭碗。”
“世道变了,守着个铁饭碗等国家养一辈子的日子,过去了。”
他指了指身后灯火通明、机器轰鸣的厂房。
“我这里,养的都是靠自己一双手挣钱吃饭的汉子,不养靠嗟来之食的废物。”
这话不重,却像一记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由红转白的脸,陈顺利话锋一转。
“不过,路也没堵死。”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熄灭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丁点火星。
“我这人,不养闲人,但也不养仇人。你们今天想来砸我的厂,这笔账,我先给你们记下。”
“想活,想吃饭,也行。”
他伸出一根手指。
“明天早上八点,厂门口招工。跟所有人一样,排队,登记,考核。我这儿缺的是搬石头、扛木头的力工,只要肯干,就饿不死。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进了我的门,就得守我的规矩。谁要是敢偷奸耍滑,或者心里还存着别的念想……”
他顿了顿,平静的视线落在苏根民身上。
“我这条路是修好了,可当初挖路基的时候,青杠山里哪个地方的坑最深、最好埋人,我的人,都还记着呢。”
说完,他不再看这群人,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冷漠的背影。
那群下岗工人站在原地,被一盆腊月的冰水从头浇到脚,刚才那点借着酒劲生出来的邪火,灭得干干净净,连点烟儿都没剩下。
他们看看那座在夜色中盘踞的厂房,又看看自己这副狼狈窝囊的模样。
也不知是谁先撑不住,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就地蹲下,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哭声会传染,很快,一片抽泣声在夜风里散开。
苏根民站在人群中,浑身冰凉。
他终于明白,那个曾经被他瞧不起、被他当成谈资的本家妹夫,早已经不是他能仰望的存在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个厂子,而是一个他已经看不懂,也跟不上的时代。
夜风吹过,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在罐头厂里拧了十几年瓶盖,干净又体面。
可明天早上八点,这双手,是去扛那沾满泥水的石头,还是揣回兜里,回家继续听婆娘的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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