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合上一卷木简,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曹植的请兵信已经发到了汉中,不知道父王会如何处理。如今虽然自己已经坐上了世子之位,但还是不怎么牢稳。在几个兄弟之间,鲁阳侯曹宇与自己相交甚笃,又掌管着虎豹骑,算是力援之一。鄢陵侯曹彰勇武过人,跟父王走得很近。表面上看起来,曹彰似乎对世子之位不怎么感兴趣,只喜欢带兵打仗,不过他到底是胸无大志,还是韬光养晦,谁也看不透。好在曹彰羽翼未丰,只在武将中有一些拥趸,在文臣中却没什么影响,只需稍做提放就好。只有曹植,出言为论,落笔成文,深得父王的宠爱。父王曾经认为曹植“最可定大事”,几乎有意将世子之位传给他,若不是他为人散漫,做事心血来潮,又接连出了几回纰漏,谁知道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会是谁呢?
曹植,终究为心腹大患。
曹丕下意识地又拿起一卷木简,是樊城塘报。
于禁禀告,关羽日夜赶造船只,操练水军,恐怕很快就要围攻樊城。而目前樊城军力空虚,城防破败,急切需要援军。
他皱起眉头。对于曹植,父王现在到底是什么看法?若是曹植请兵成功,在曹仁和于禁的辅助下,万一打了胜仗,父王会不会改变心意?他只觉得整个人都焦躁起来,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看来得想个应对之策才好。
“司马曹掾求见。”门外传来长随禀告的声音。
曹丕快步走回书案,端端正正地坐下,道:“宣。”
司马懿走进书房,道:“殿下,蒋济已经查证,许都城郊被伏击一案,确为寒蝉所谋划。”
“这个我知道了,”曹丕摆了摆手,“既然蒋济正在追查寒蝉,仲达你就不用管了。对了,曹植写信向父王请兵了,这件事你怎么看?”
司马懿沉吟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
“殿下是否担心魏王会批准曹植领兵?”司马懿眼观鼻,鼻观心,“其实此事没有殿下想的那么严重。”
“哦,”曹丕的眉毛皱了起来,“仲达为什么这么说?”
“殿下,曹植是个文人,性格放荡不羁,天马行空。行军打仗这种事却要心思缜密,高瞻远瞩。目前魏王在汉中与蜀军相持,张辽等人在合肥与孙权鏖战,荆州实乃中原屏障。如此军事重地,岂会让一个不知兵的人手握军权?”
曹丕心中稍微宽慰,道:“仲达所言也有一定道理。但须知父王曾经对曹植青眼有加,若是再有人在身旁屡进谗言……”
“即便是曹植领兵,对殿下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坏事。”司马懿提高了声音,“他的敌手,是兵精马壮的关羽关云长,要想取胜实属不易。就算是给他侥幸取胜,以他的个性,势必会跟手下的大将们争功。而曹仁深得魏王宠信,若是曹植跟曹仁发生了什么矛盾……”
后面的话,司马懿没有说下去,曹丕心里已经清楚了。论辈分,曹仁是曹丕和曹植的叔父。魏营的曹姓将领,几乎人人唯他马首是瞻。曹仁在世子之争时,态度一直不甚明朗,就连曹丕被册立为世子之后,也没有见他道贺。他的眼里,只有魏王,就连宫里那位,他也不屑一顾。如果能让曹仁跟曹植闹翻,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曹丕干咳一声:“那就依仲达所见,此事暂且不提。”
他稍做沉思,问道:“既然曹植已经向父王请兵,我是不是也要做个姿态,向父王请兵,以示愿解父王之忧?”
司马懿摇头道:“大可不必。殿下已是世子,领兵即使胜了,取得军功,仍是世子。但若是战败,则给了那些人殿下统御不力的口实。况且如今殿下肩负重任,若是向魏王请战离开许都,那谁来监国?岂不是给了其他人一个大好机会?”
曹丕点点头:“仲达说得有理。是我有些急躁,乱了分寸。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寒蝉,是什么事?”
“殿下刚才说蒋济在查?”司马懿眼神闪烁。
“他们有了大致的方向,也有几个怀疑对象。”
“恕臣下直言,进奏曹西曹署的效率似乎并不怎么高。先前定军山走漏军情一事,至今仍未查明,而且近日又在城郊被伏,我担心他们不是寒蝉的对手。”司马懿低声道。
“只不过一个细作而已,仲达,你是否多虑了?”曹丕疑惑地问道。
“是一个潜伏了十多年都没被抓到的细作。”
“那仲达的意思是?”
“殿下应该对寒蝉多加重视,有必要时,可给蒋济多加派些人手,多压压担子。”司马懿抬头,看着曹丕道。
曹丕沉吟片刻:“好吧,我知道怎么做了。”
司马懿起身告退。
曹丕坐着沉默了好久,拿过一卷木简翻了几下,又随手丢到一旁。这两年,跟随曹植的人越来越少,而世子府门前却车水马龙。曹植似乎很不甘心,一直在暗地里筹划着什么,妄图夺取世子之位。只不过,曹植自视甚高,待人孤傲,现在看好他的人已经不多了。死心塌地跟着他的,除了远在汉中的杨修,就剩下许都里的丁仪、丁廙两兄弟了……
门口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长随却没有通传。曹丕警觉地抬头看去,只见郭煦捧着一个漆盘走了进来。曹丕换上笑脸:“怎么,又来书房帮我处理公文了?”
郭煦将漆盘放到书案上,是几样精致的点心。
“想得美,老是拉我给你干活儿。”郭煦撇嘴道,“我是看过了吃饭的时候,你还在忙,给你送几样点心来充饥。”
她捏起一块梨花雪露放到曹丕口中,蹲下身子轻轻地捶打着曹丕的腿道:“你整天都坐在书房,也不出去活动活动吗?你那兄弟曹植,经常去打猎呢。”
曹丕皱了皱眉头:“曹植经常去打猎?你怎么知道?”
郭煦道:“甄姐姐说的啊。”
她随即吐了下舌头,解释道:“看,我说的话,真容易让你误会。我觉得,甄姐姐可能也是听别人说的吧。”
曹丕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没有作声。
郭煦接着道:“我跟甄姐姐说,你整天被这些政务缠身,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可能跟曹植一样悠闲呢?这世子之位看起来风光无限,但背后的艰辛谁又能知道?”
曹丕轻轻摸着郭煦的头,笑了笑。
“尤其是父王带兵亲征之后,你既要稳住汉帝,监督荆州系和汉室旧臣,还要调配后勤辎重,粮草供给。可许都里还有人蠢蠢欲动,暗地里使坏,想办法让你难堪。唉,不知道魏王何时才得胜回朝,你一直这么累,真让人心疼。”
“知道心疼我,就别在我面前搬弄是非了。”曹丕搂起郭煦,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你有空盘算这些小九九,拐着弯说甄洛的坏话,倒不如帮我处理这些成堆的公文。”
郭煦脸色绯红,嘟囔着:“看你,看透人家心思就看透了呗,非得把话说明白,弄得人家多不好意思。”
曹丕摇头道:“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怎么,又在甄洛那里受了委屈?”
郭煦幽幽叹道:“甄姐姐调笑我也就罢了。可她屡次话里藏针,辱没妾身家门,实在让人如鲠在喉。”
曹丕也叹了口气。当初他在邺城城破之时,对甄洛一见钟情,忤逆父王,硬是把她娶进了家门。初时因为极为爱怜,对甄洛百依百顺。可后来慢慢发现,甄洛的性子,不算是什么贤妻良母。若只是大户之家,也能容得下这么一位任性妄为的主母。但现在自己是魏世子,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精力、有时间去讨好她?若是有朝一日登上王位,以甄洛的性格,如何能母仪天下?
“甄洛的脾气是差了点儿,你也是的,没事去她那里干吗?”曹丕道。
“我是听说你把她的蜀锦送给曹植了,而我那里还有大半匹。我想了想,担心她心里不好受,就想把自己那大半匹送给她,谁知道好心换了一顿奚落。反正在她那里,我怎么做都不对。”郭煦柔声道,“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你为了我出气。她是正妻,又是世家大族,轻易动不得。你现在又是万人瞩目,若是家宅不和,难免会被人耻笑。”
曹丕没有出声,又笑了笑。
郭煦站起身道:“又耽误你时间了,你赶紧处理公文吧。我先回去,让厨子做几样你爱吃的精致小菜,等等再给你烧桶泉水沐浴。你呀,别光顾着忙,累坏了身子,到时候可没人替你。”
曹丕目送她婀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中冰冷如霜。良久之后,他长身而起,将下人全部支了出去,关上厅门。午后的阳光透过门棱的贴纸照了进来,洒在曹丕沉寂不语的脸上,泛不起一点儿波纹。他淡淡地看着半空中摇曳不定的浮尘,袖手而立。
“蒋济可信否?司马懿可信否?甄洛可信否?郭煦可信否?”疲倦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响起,却无人回应。
一声长叹落地,曹丕的身子竟然佝偻起来。
食铺里依旧人声鼎沸。贾逸背靠着墙壁,端起正冒着热气的肉汤,不紧不慢地喝着。他的对面,坐着一脸难色的长乐卫尉陈祎。
“贾校尉,这件事……不好办哪。”陈祎搓了搓手。
“只不过安插进去几个人,有什么不好办的?”对于陈祎的反应,贾逸并不意外。
“跟您说实在的,我手下的这帮兄弟,虽然大多听我号令,我也能管得住他们,但是,您要是往我手下安插人……得找祖弼。那个老头儿又倔又硬,就算我出面说和,他也不见得给您面子。再说了,就算您借着进奏曹的威名,硬安插人到我那里,恐怕他转身就禀告了陛下。如果陛下觉得咱们逼他太紧,随便寻个由头把您的人给杀了,到时候大家还都没什么办法。那时候,反而让陛下知道我是您的人,恐怕我这长乐卫尉就要当到头了。”
贾逸沉默。汉帝虽然已经失势,但要杀几个禁军士兵,进奏曹能不让杀吗?岂不是正好给了荆州系那些大臣还有汉室旧臣一个起哄聒噪的借口?
陈祎偷偷瞄了他一眼,接着道:“更何况,您就算安插了人进去,名义上归我管,但祖弼去给他们分配岗位,我又岂能拦得住?他随便耍点儿手段,您的人根本近不了陛下的身,只会被分配去干些粗活儿累活儿。”
贾逸苦笑道:“一个傀儡罢了,怎么还弄得水滴不进?”
陈祎没有答话。
“罢了,最近在宫里走动的那些人中,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贾逸问道。
“还不是那些老家伙,聚在一起发发牢骚。要说可疑的,有个人最近被汉帝召见了两次,虽然时间都不长,却是有点儿古怪。”
“谁?”
“张泉。”
“张泉?张绣的儿子?我看到名册了,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以前汉帝不是也召见过他吗?”
“第一次被汉帝召见之后,张泉就在大街上找到了魏讽,莫名其妙地打了他一顿。”陈祎压低了声音道,“以前张泉为人一直很低调,这次却主动向魏讽挑衅,似乎有些不太寻常。”
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陈柘的死,可以说是魏讽一手造成的,在汉室旧臣眼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虚伪小人。而张泉既不是汉室旧臣,也不是荆州系,打魏讽,很显然是在传递一个信号。是谁要求他这么做的?算是投名状吗?
“而且,”陈祎眼神闪烁,“第二次汉帝召见张泉,说来也巧,曹植当时也在宫内。”
“曹植?”贾逸的声音紧张起来,“他去宫内做什么?”
“不知道,”陈祎摊了下手,“我的人进不到殿内,听不到谈话内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汉帝、曹植和张泉同在御书房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个时辰……贾逸看着眼前的肉汤飘逸而起的热气,陷入了沉思。事情,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陈祎走了半个时辰之后,田川出现在了羊肉汤铺的门口。她扫了一眼铺子中的食客,径直向角落的贾逸走了过来。
“那个私铸场的两条线索,都已经查完了。”田川坐在贾逸对面,捏起一片蒸羊肉就往嘴里塞。
贾逸的筷子利索地敲在她的手背上,田川吃痛松手,羊肉掉进汤碗,溅了她一脸汁水。
田川气鼓鼓地瞪了贾逸一眼,怒道:“小气鬼!”
“不是不让你吃。”贾逸没好气地道,“你至少得先洗洗手吧?”
田川将手伸到食案上,看了一眼,的确是有点儿脏。她嘻嘻笑了一下,唤过店家要了盆水,胡乱在里面搅和几下,就又端起了那碟蒸羊肉。
贾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田川坏笑道:“你讲究个什么啊?在我们幽州,猎物都是直接架在火上烤着吃的,草木灰什么的……”
“这里是许都。”贾逸干咳一声,打断了田川的话,“私铸场的两条线索,怎么样?”
“食材那条线,没什么进展。我带人查遍了许都周围的集市,没有出现过大批采购食物的生面孔。恐怕私铸场里的人是分散购买食物的,或者是有自己的庄园供给。”
“木炭呢?铸造兵器需要上好的木炭,可不是自己随便烧烧就能弄成的。”
“木炭这方面,我带人走了不少许都附近的炭厂,并没有发现有炭厂直接卖给这个私铸场的记录,”田川眨了眨眼,“不过我却发现了一条有些奇怪的消息。”
“说来听听。”
“上蔡有家炭厂,去年年末在许都接了笔大生意,但运送的船只在渡过颍水期间,不慎发生事故,满船木炭都沉在了河里。”
贾逸眯起了眼睛。
“你也发觉了,对吧?”田川有些得意地笑了。
贾逸点了点头。
“我是听中牟的一家炭厂掌柜说的,他说其实上蔡的木炭质地并不如中牟的好。而且上蔡的木炭运往许都,路上要渡两次河,不但麻烦,运费也高。他一直嘟囔着,说不晓得为什么许都那家一直有生意来往的大户,突然改了旧例,舍近求远。”
“在哪里沉的船?”贾逸问道。
“已经安排人去看过了。”田川道,“不然怎么会这么迟才告诉你?”
“结果呢?”
“上报的沉船地点,水流确实比较湍急。但那个地方,离平常的渡口足足隔了七里多,运送木炭的船没有理由到那里去。”
“打捞了?”
“打捞了,一无所获。”田川咽下最后一片蒸羊肉,道,“你肯定很喜欢下面这个消息,这是从私铸场里扯起的唯一一根线。”
“那批木炭的买家你也搞清楚了?”贾逸抬眼问道。
“是曹植。”
放眼看去,两旁的山坡都被烧得光秃秃的,到处残留着焦黑的断木和鸟兽的尸体。徐晃在岐山中伏之后,为防西蜀于荒山间再次设伏,魏王下令在驻营周围放火烧山。一场大火漫山遍野,席卷天际,将方圆百里郁郁葱葱的山林烧得干干净净,不少早先逃入深山的山民也陈尸其中。支持西蜀也好,支持曹魏也罢,两军交战是不会在乎升斗小民死活的。不管站在哪边,等着看谁的笑话,在被大火吞噬之时,曹操不会来救人,刘备也不会。
猛虎相争,鹿兔勿近。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可惜懂的人并不多。
一队粮车沿着山中小路蜿蜒蛇行,杨修躺在车上,酒壶就放在身旁。他双手垫在脑后,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随着粮车一起颠簸。许褚骑着匹黑鬃马,朴刀架在肩头,跟在杨修旁边。许褚不聪明,这点杨修很清楚,所以才会跟他的交情比较好。身处乱世,看多了所谓聪明人的下场,杨修觉得有时人还是笨一点儿的好。有些事,不用想明白,有些人,不用琢磨透。陷阵冲锋,身先士卒,一骑当千,岂不快哉?只可惜……既然有了个聪明脑袋,装个浪荡不羁还可以,装傻却是难得很。
这次押粮,有些莫名其妙。据说是程昱亲自下的手令,让自己和许褚一起押运这批粮草。按说押粮这种差事,根本轮不到主簿和魏王近侍去做。程昱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单纯让自己吃点儿苦头,还是有其他什么意思呢?
杨修闭着眼睛道:“你从程昱那里接到军令时,是否留意过他的表情?”
许褚挠了挠头:“表情?俺没注意到。不过你在笼子里关了那么久,能出来溜达溜达,不也挺好的吗?”
“好,好。”杨修打了个哈哈。
押粮官从后面策马赶了上来,向许褚道:“将军,眼看天色已晚,我们不如找个地方扎下营寨,明早再走如何?”
“这里离褒州还有多远?”许褚问道。
“大概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吧。”押粮官道,“只是前段路崎岖难行,早先又有山贼出没,不是很太平。”
“继续走。”许褚瞪着眼睛。
“继续……”押粮官犹豫了一下,看了眼躺在粮车上的杨修,“杨主簿,我们只有三百人,还要招呼这几十辆粮车,若是被伏击的话……”
“你别问他,这里俺说了算。继续走,俺来接粮之前,夏侯将军亲自跟俺交代,要俺们无论如何务必今晚赶到褒州。”许褚说得十分肯定。
“可是……”押粮官很不解,还没见过这么死板的人。
“军令如山。你要是不服,俺先砍了你。”许褚举起了朴刀。
“遵令。”押粮官垂头丧气地退下。
有个傻瓜上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傻瓜上司还很固执。
“盲夏侯是你爹吗,你这么听话?”杨修喝了一口酒,笑道。
许褚犹豫了一下,道:“杨主簿,你是聪明人,俺是笨人,想法肯定不一样。或许你觉得这个押粮官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夏侯将军的官儿比这个押粮官可大多了,而且夏侯将军跟我交代的时候,说的可是无论如何、务必,那就是说,不管有什么状况,都要赶往褒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判断,但行军打仗,就该按照军令来做。就算前方是悬崖,在收到停下的军令前,也得大步走过去。不然一人一个主意,全按自己的想法去做,还不乱套了?”
“想不到你还挺有理的,你就招呼着粮队吧,我得先睡一会儿,前面万一遇到了悬崖,你跟我说一声,免得我稀里糊涂地跟你一起跳下去了。”杨修打了个哈欠。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队伍中的火把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许褚挠了挠头,瞅了瞅闭起眼睛的杨修,没有说话。欠杨修的赌账快到五千钱了,足足大半年的俸禄。杨修倒义气,连提都没有提过。要说这杨主簿,可是前朝开国大将杨喜之后,祖上出过不少高官名臣,他的父亲杨彪也官居太尉,可真算得上名门望族。但他跟其他士族出身的文人很不同,没什么架子,也没什么酸腐气。不管是面对贩夫走卒,还是王公大臣,他都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跟他打交道,舒服、痛快。
若不是魏王不怎么待见他,倒是真想跟他结拜为兄弟。回头要是有机会,得找人去劝劝他,别老抱着曹植那棵歪脖子树不放。那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浪荡公子哥,有啥好帮衬的?总是鼻孔朝天,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看着就想上去踹他两脚。比起和和气气的世子曹丕来说,曹植就是一副二世祖的样子,据说他还跟世子妃甄洛有点儿不明不白……许褚咧嘴笑了起来。本来在豪门世家里,这种龌龊的事情已屡见不鲜。但世子妃就有点儿过头了,须知魏王百年之后,世子妃就是王妃了。要是王妃跟小叔子有染,这曹家的脸该往哪里搁啊?也不知道世子听没听到过这流言,要是世子恼羞成怒想干掉曹植,俺老许提了朴刀上去就砍了他脑袋!当年在邺城砍了许攸,魏王也没怪罪过俺,现在就算砍了曹植,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
“报将军,前方有大树倒下,挡住了去路!”那个啰唆的押粮官气喘吁吁地从前面赶来。
“停下,让俺去看看。”许褚从马上跳下,手提朴刀向前走去。
说是大树,其实已经被前几天的山火烧成了黑炭。借着月光,黑乎乎的树干上似乎有些白痕。许褚瞪大了眼睛,却还是看不清楚。
他从一个兵士手中夺过火把,照亮了树干,是白灰写下的一行字。
“念。”拉过身边的押粮官,许褚瓮声瓮气道。
押粮官颤抖的声音在飘忽不定的火光中响起:“许褚……死于……此木下……”
听得一声呼哨,四下里火把骤起,数不清的人影从四面拥出,掺杂着乱糟糟蜀地口音的鼓角之声振聋发聩。
“他娘的,被埋伏了。”许褚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向身边兵士喝道,“发什么愣啊,叫醒杨主簿,让军士们聚拢起来,保护粮车!”
说话间,蜀军已经冲进了粮队,开始短兵相接。杨修不等人喊,早已翻身站了起来,他举目极力远眺,还看不到褒州城墙,看来援军是指望不上了。四周的蜀军仍在不断拥来,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夯货,不要守粮车,带人反攻!”杨修大声喝道。
许褚嘿嘿笑道:“对,这才对俺的脾气!”他跳上马背,招呼了几十名骑兵,大声喝道,“莫慌!大家伙儿跟着俺,把这些蜀地的狗崽子都送到阴曹地府去!”
许褚用力一荡缰绳,横刀纵马疾驰向前。战马长嘶,刀光炫目,在蜀军中犹如蛟龙飞舞,遇者纷纷倒下。迎头遇上数十名蜀骑,策马向许褚冲来。许褚哈哈大笑,舞起朴刀,单人匹马杀进蜀骑群中,刀光闪处,蜀骑纷纷落马,个个倒退,转眼之间竟已杀出重围。许褚拨过马头,扬刀策马,大喝一声又反身杀进包围圈!魏兵看到此景,大为振奋,纷纷大声鼓噪呐喊,本来因为陷入伏击而低沉的士气,竟然在转瞬之间高涨起来。很快,战斗场面开始了微妙的逆转。眼看战场之中,许褚挥舞朴刀,杀得畅快淋漓,已无人敢跟他交手,策马所到之处,蜀军纷纷退让。
杨修点了点头,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有先丢下粮车不管,杀退蜀军,才能保下粮车。不然的话,把有限的军力分散到几百辆粮车附近,只会被逐个宰杀。
就在此时,杨修却看见月光之下,一骑白马从远方直向许褚奔驰而来。两骑相向长驱,犹如两支脱弦利箭,“当”的一声相撞于茫茫夜色之中!紧接着,许褚竟然往后退了一步。杨修皱起眉头,蜀军之中,还有这等好手?他抽出长剑,在周围士兵的簇拥下,往前走了十多步,看清了那名身材挺拔的骑将。
银甲白马,左枪右剑,面色如玉。
杨修低声道:“糟了,莫非是蜀中名将,常山赵云赵子龙?”
他趋身又向前几步,大声喝道:“夯货,小心!是赵云!”
许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痛快,痛快!想不到今日能与七进七出长坂坡的赵子龙一战。来,来,让我取下你的项上人头,拿回去换酒喝!”
赵云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许褚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至,手中刀光如练,直劈而下。
眼看刀光已至,赵云却微微侧身,躲过刀锋之后反手回刺,长枪上红缨漫天飞舞,将许褚整个人笼罩其中!
许褚暴喝一声,收刀破空,将赵云长枪荡开。赵云却身形一转,顺势将荡开的长枪抛到左手,枪尖一弯,直刺许褚面门。
许褚仰身避过,双脚一夹马鞍,策马上前,将赵云的坐骑撞了个正着。
两马齐声嘶鸣,双双卧倒,许褚纵身而起,裹挟刀光飞身向赵云扑去。
赵云轻点马鞍,从马上飘然而落。许褚紧随而至,挥舞朴刀向赵云砍来。赵云右腕运枪,从下斜上,将直刺胸膛的刀锋格开。与此同时却欺身而进,左腿飞起,直袭许褚面门。
许褚吃了一惊,打从娘胎出来,从没见过这样的枪法!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运枪之术务求跟对手保持一定距离,赵云这枪法竟然忽远忽近,根本就不合套数。
心急之余,许褚连忙收刀,回斩。赵云却微微一笑,左腿顺势向下,狠狠踢在许褚的腰眼之上。许褚痛得额头上渗出豆大汗珠,向后踉跄退了几步,深吸一口凉气。看来赵云能七进七出长坂坡,绝不是浪得虚名。这天马行空而又招招致命的枪术,虽然匪夷所思,却真是要命至极。
赵云站在对面,银甲长枪,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许仲康,你不是要取赵某项上人头吗?”
身边的乱军还在激战,眼看魏兵已经越来越少,这趟押粮的差事铁定搞砸了。如果能砍掉赵云的脑袋,也不失将功补过。许褚浑不懔的脾气又上来了,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俺怕什么!
他抓起朴刀,横扫而去,红缨闪动,长枪犹如毒蛇缠上朴刀,许褚只觉得一股大力从刀柄传来。他冷冷一笑,却突然松开双手,紧紧攥住赵云持枪的右腕,发力将他拉向自己,随即全身跃起,眼看右膝就要狠狠砸在赵云的胸膛之上!
赵云左臂下沉,刚卸下许褚的右膝,许褚的右拳便迎面而至。赵云眉头一皱,松开长枪,身形借力转了个圈,避开了许褚的拳头。
长枪脱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许褚心中大喜,抽出腰刀正欲挥斩,却见赵云左脚又起,踢起一片黄土,劈头盖脸向自己袭来。
管他娘的!许褚发一声喊,闭起眼睛只管一刀劈去。
只听“当”的一声,许褚却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胸前一道深深的伤痕迸出一片血雾。
手上的腰刀已经断作两截,抬眼看去,赵云手持三尺青锋,正淡笑地看着他。
“青釭剑。”杨修喃喃道,转头向身边士兵大声喝道,“抢人!”
身边数十名士兵蜂拥而上,一股冲向赵云,一股七手八脚地去抢许褚。出乎杨修意料的是,赵云似乎并不打算赶尽杀绝,他退后几步,由得魏兵抢回了许褚。
赵云跨上一匹战马高声喝道:“许褚重伤落败,我家主公刘备有好生之德,尔等只要弃粮,赵某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许褚已被扶上战马,听到赵云这么说,忍住剧痛喝道:“放屁!大家伙儿别听这小白脸的!来,来,俺再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杨修低声叹道:“退吧,敌众我寡,这仗咱们败得不亏。”
许褚吸了口气,怒道:“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什么亏不亏的。杨修你放俺下来,放俺下来!俺和这小白脸还没分出胜负!”
杨修抽剑,在他的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战马吃痛,向合围圈外狂奔而去。杨修喊了声“撤”,带着魏兵如水般败退。
飞扬的尘土拂过脸庞,杨修的脸色凝重异常。事情的发展,第一次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程昱为何安排他参与粮草押运,赵云为何会亲自劫粮?既然蜀军已呈胜局,赵云为何又故意放走自己?他做得这么明显,程昱能不怀疑吗!
回营之后,要怎么做?
帐内一灯如豆,将沙盘映射得影影绰绰。程昱俯下身,仔细地观察着山脊走势。许褚负伤而回,粮队被劫,损失了五千石黍米。刘备,刘备……谁曾料想,一个卖草鞋的落魄汉室宗亲竟坐大成这个样子。早在四年前,主公收服了张鲁,当时是刘晔还是别的什么人,曾经进言顺便取了刘备。而那时主公发出了“人就是苦于没有满足,已经得到了陇西,还想得到蜀吗”的感叹,以至于养虎为患。不知道主公那时心里在想什么?此时此刻,心里又在想什么?
“程昱,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我们就在这里。”身后响起曹操耐人寻味的笑声。
程昱只是微微欠了一下身,仍旧瞪大了昏花的眼睛,看着沙盘。
“我知道,朝中对于我收服汉中之后就折道而返,一直有很多议论。”曹操似乎很有回忆的兴致,“陈群说我顾虑后方安危,能做到见好就收;华歆说我是故意让刘备坐大,以免麾下将士骄纵;还有那个崔琰……说我鼠目寸光,终难成帝王霸业,后来被我砍了。程昱,我记得你当时什么也没说。”
程昱叹了口气:“主公,你老了。”
“怎么讲?”
“只有老了的人,才会一味地追忆过去。壮年之人,眼里可只有将来。”
“你这么一说,我还想起了一件事。当年撤军之时,我曾经在阳平关的门楼上放了一把剑,对你们说不出五年,必将携此剑踏平蜀中。”曹操戏谑地笑道,“今时今日,想必那把剑已经锈了吧?”
“有这种事?臣不记得了。”
“老了,你也老了,这种趣事都记不得了。这次如果能打下阳平关,就去看看那把剑还在不在。一把锈剑配上把老骨头,倒是蛮合适的。”
程昱转过身,举起油灯道:“主公,容臣冒昧问一句,你当时究竟怎么想的,为何不一鼓作气拿下刘备?”
曹操并未回答,而是丢给他一封竹简:“植儿那浑小子竟然写信请兵前去荆州,依你之见,准否?”
程昱看也不看,将竹简放在沙盘边上:“主公,公子植确实不是领兵的合适人选,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还望三思。”
“一个时辰之前,我已回复过了,准他带兵,六百里加急直送许都,现在想追都追不回来了。”曹操道。
程昱不语,继续去看沙盘。
“为何不问?”
“主公这么做,自然有主公的道理。”
“还记得多年前,关于世子的册立,我问过贾诩。他晾了我好半天没说话,问他,他却说在想袁绍和刘表。哈哈,真是个有趣的家伙。”曹操的神色却逐渐忧虑起来,“想我身为宦官之后,以步卒五千起兵,将诛董卓,北破袁绍,南征刘表,现在九州百郡,十有其八。如此家业,却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接手。”
“主公,臣以为世子丕……”
“拍马屁的话,就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的孙儿现在是世子府的人。与植儿比起来,丕儿确实更适合做曹家的家主。但你要记住,只有我死之后,他才会是魏王。”曹操叹道,“植儿……若是生在寻常富贵家……”
“主公,公子植并不是生在寻常富贵家。”程昱的头上沁出汗珠,但仍在力谏。既然已经站在了曹丕的船上,只有拼死撑船了。
“所以,我才会准许他请兵,即刻奔赴樊城。”曹操声音平静。
“主公的意思是……”程昱心中一惊,猛地想到另一种可能。
“丕儿这个世子的位子,是争来的,不是我给的。其实所谓世子之位,只要是我的子孙,能者居之。但是既然已经争出了结果,又为何不服?先前植儿遇刺,众说纷纭,有人跟我吹风,说是丕儿在铲除异己,想取我而代之。丕儿一向行事沉稳,又有司马懿辅佐,怎么会犯下如此错误?若是他要铲除植儿,定会一举置植儿于死地,而不是仅仅派了两三个刺客。”曹操起身,走向屏风之后,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传了出来,“你说得对,眼下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岂能让兄弟阋墙之事,动摇了我曹家根基。给植儿领兵的机会,是看他最后的表现。若是能配合曹仁,立下军功,那还有可用之处。若是妄图挟军自重,就算关羽杀不了他,还有曹仁。”
刺鼻的金疮药味儿在军帐中弥漫,火盆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将变幻的光影跳跃着投射在杨修的脸上,更增添一股压抑的气息。
“夯货……”他看着眼前躺着的许褚,喃喃地说了一句。
血虽然已经止住了,但许褚还没醒来。是死是活,全看天意,军中的大夫丢下这样一句后就离开了。
天意吗?
老天何时开过眼?
杨修起身,没有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掀起军帐的布帘,杨修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地向军营中心的大帐走去。路不长,杨修走得很平和,伴随着均匀的呼吸,每一个脚步都踩得很扎实。
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只有一次的机会,生或死,都在那个人的一念之间。
这么做,到底明智与否,杨修也并不确定。但是枯坐干等,并不是他的风格,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快到了,杨修揉了揉脸,解下腰间佩剑丢在一旁,猛地冲上前去。
“程昱,你这个老小子,敢害我!我宰了你!”他大吼着,冲向魏王的大帐。眼看离大帐还有十几步,斜刺里闪出来两个黑影,干脆利落地将杨修放倒。
“放开我,你们这些夯货!”杨修脸色涨红,嘶声吼道。
大帐布帘一掀,程昱皱着眉头走了出来。他看了眼在尘土中挣扎的杨修,淡淡道:“扶他起来。”
虎豹骑将杨修拎起,架在半空中。杨修身上沾满了尘土,头发凌乱,双腿乱踢,一副狼狈模样。
“怎么,你没死?”程昱站在帐前,问道。
“呸!你全家死绝了,我都不会死!”杨修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骂道。
如果是平时,程昱早就让人架走了杨修。但今晚,他并没有这个的意思。杨修明白,是大帐里的人想要听到他们的对话,而这番对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决定着自己的生死。
“杨贤侄,你押粮中伏,是你自己不慎,我还没有拿你问罪,你却先来找我?”程昱道。
“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杨修冷笑道,“许褚和我,一个是魏王近侍,一个是随军主簿,是押粮的合适人选吗?军中还有那么多辎重军需上的军将,为什么非要点我们两个的差?你当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吗!”
“说下去。”程昱不动声色。
“既然点了我们两个的差,你就该明白,许褚和我到底谁适合当主官。可你偏偏又借夏侯惇之口,令许褚为主官,务必天黑之前赶到褒州。结果我们在路上就被西蜀伏击了,碰到的还是赵云!你觉得我会以为这是巧合吗?”
“杨贤侄,你觉得是我故意走漏消息给西蜀?”
“不是你,难道是我?你还在怀疑我是西蜀奸细?怎么,被那个刘宇骗得还不够惨,徐晃那三万人算是白死了?”杨修讥讽道。
“我现在确实仍旧怀疑你,但是杨贤侄,就算我怀疑你,你觉得我会让许褚陪你一起送死吗?”
“嘿嘿,你设计害我,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哦?还有什么原因?”
“你的孙子跟着世子曹丕,你自然是世子的人。我呢?我是公子植的人。为了确保世子曹丕顺利上位,借现在大战之际,下手铲除了我,岂不快哉?只不过啊,魏王还健在呢,程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点儿?”
程昱笑。
“笑个屁啊!许褚现在还躺在军帐里,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你就不怕魏王治罪吗?”
“赵云为什么不杀你?”程昱淡淡道。
“赵云他知道我是谁吗?他去劫粮,为什么要杀我一个不入流的随军主簿?况且当时许褚都被砍成重伤了,他也没下狠手,你要怀疑许褚也是奸细吗?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老子?”
程昱不紧不慢道:“不错,当初是我故意放出粮队的消息,安排你和许褚去押粮。但我并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不然的话,就由你自己押粮了,还派许褚去干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
“有消息说,刘备已经到了阳平关。派你们押粮,其实是为了验证这个消息。”
“我呸!我们去押粮,怎么能验证刘备到底在不在阳平关?”
“我军缺粮的消息早在六天前就散布出去了,除了你们押运的军粮,其他最近的军粮也要十多天后才能送到。为确保万无一失,魏王派了近侍许褚押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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