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只觉得寒意犹如毒蛇一般快速爬过脊背。接手这个案子之后,数不清的疑点就在心中不断碰撞,拼不出一个真相。而就在刚刚,从老人的只言片语之中,一个十多年前的可怕猜想却在心中突兀地跳了出来。
孙策死于建安五年,陈籍死于建安五年,张洵护驾,陈籍被灭口,陆家来人,小心太平道……林照是建安五年的主簿,陆绩是建安五年的武昌都尉,张洵呢?张洵在建安五年又是什么职位?陈籍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不是富商?陆家在建安五年扮演了什么角色?时隔十多年后,都尉夫人吴敏、张洵和陈籍一样,死于同样的咒杀手法,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世间传言于吉复生、天火降字、孙权必死,如果说现在太平道想要咒杀的是至尊孙权,那建安五年,孙策是不是也死于太平道的咒杀?而孙策的死,跟陆家和孙权究竟有没有关系?
林照的手依旧紧紧攥着衣襟。贾逸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他看到林照的肩头,粘着一根黄褐色的毛发,心头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贾逸用力掰开林照的手,将那一沓东西拽了出来。他不顾林照双手乱挥抢夺,后退两步,展开了这沓发黄的纸张,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张符咒,跟吴敏手中一模一样的符咒。
冷不防,林照突然伸手抢过符咒,往墙角缩去。贾逸正要去夺,却见林照身体突然僵硬,两眼血丝蔓延密布,瞬间变成了赤红色!贾逸吃了一惊,下意识向后退去。紧接着,林照犹如雷击一般,头发骤然披散开来,浑身骨骼“咔咔”作响,颤抖着倒了下去。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当贾逸将将回过神时,这位干枯瘦弱的老人,已经完全没了气息。而那张符咒,也在老人手中莫名自燃,化作灰烬,飘散消失。
贾逸沉默了半晌,回头看向孙梦,发现她早已脸色苍白如纸。
“你怎么看?”贾逸问道。
“我真是疯了,才会跟你一起查这案子。”孙梦道,“这些胡言乱语如果传出去,你可知道有什么后果?”
贾逸笑笑:“什么胡言乱语?这人刚才说话了吗?”
孙梦歪了下头:“算你还知道轻重。”
贾逸道:“枭卫里有没有跟我一样,不敬鬼神的?”
“你要干吗?”孙梦问道。
“把尸体拉到义庄,今晚我们就在义庄外面等着。”
“等着什么?”
“尸变。”
三源道坛在武昌城中,也算是一流的太平道坛了,光是颇有名气的仙师就有六七位,信徒多达近万,影响力很大。前段时间,吴王下令关闭了武昌城内所有道坛,还抓了一批天师,甚至斩了几个。一时间整个武昌城风声鹤唳,太平道徒人人自危。三源道坛虽然也闭坛封门,却因为在官府之中有人脉,而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这几天风声稍稍松了,三源道坛也在晚上重新开了门,方便信徒们趁着天黑前来祈福。
张清站在高台上,将一瓶符水递给信徒,接过了钱袋。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感觉不轻,至少有一百钱的样子。看信徒毕恭毕敬地离去,他随手将钱袋丢进旁边的功德箱中。原先张清也是这道坛里有名望的仙师,开坛传道,赠施符水,威风得很。后来因为欠下巨额赌债,被人三番几次找上门来,惹得惠德仙师恼怒,销了他的差事,打发他去值夜。对于这样的安排,张清自然很是不满。但离开了三源道坛,他又没什么地方去。太平道最讲传承,即便离开了武昌城,到其他地方的太平道坛,他还是会被当成扶不上墙的烂泥。他又不像萧闲那种人,早就攒够了钱,谋好了退路。思来想去,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三源道坛了,好赖能混个温饱。
要不是那天无意间撞见了于吉上仙,张清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天可怜见,如今有个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他日飞黄腾达应该是板上钉钉了。他抖擞精神,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大殿。惠德仙师要他今晚在此等候,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
“老张,你准备啥时候走?”一旁的道友问道。这个道士经常跟张清搭伴值夜,与他相处得还可以,就是人有些傻乎乎的。
“走?去哪里走?”张清漫不经心地接话。
“上次你不是说,这里待不下去了,要走吗?”道友嘟囔着说,“其实我也觉得道坛要不行了,这些日子来祈福的人越来越少了,这孙家还真是扯淡,竟敢跟咱们太平道作对。前段时间于吉上仙现身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怎么了?”
“他当着上万人,露了一手天火降字,预言孙家必亡,把解烦营的大官儿都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直求饶命呢。你说要是于吉上仙直接现身吴王府,把孙权给天诛了,这江东还有谁敢找咱们太平道的麻烦?”
“那于吉上仙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张清打了个哈欠。
“我一个小喽啰,哪里知道?你脑子灵光,你给批讲批讲?”
“此乃天机,我等凡人怎么参悟得透!”张清道,“对了,上次我说想走,是发发牢骚,你可别当真了。万一给惠德天师听到,要赶我走,可就麻烦大了。”
“晓得,晓得。我们这些人啊,清闲日子过惯了,离开道坛还真不知道能干什么。”道友从怀里摸出一块肉脯,撕开递给张清,“我从厨房顺出来的,嚼巴嚼巴能顶顶饥。”
张清刚接过肉脯,大殿中就走出来一个道童,唤着他的名字道:“惠德仙师叫你进去。”
张清将肉脯塞给道友,跟着道童进了大殿。道童在殿门口站住,没有再往里走。张清低下头,趋步穿过了正殿,看到后门开着。通常后门都是紧锁着的,除非有达官贵人前来,才会打开门,请进别院。
张清深深吸了一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别院。
别院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精致。正对着后门的是一间雕梁画栋的厢房,房前种了几株桃树,粉红色的桃花花瓣铺满了地上的青石板,犹如超凡脱俗的仙境一般。
张清缓步走过庭院,来到厢房门口,低声道:“仙师,弟子到了。”
“进来。”房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张清推门而入,沁人心肺的檀香味扑鼻而来。他关上房门,低头向前走了几步,躬身道:“不知师尊招弟子前来,所为何事?”
“你抬起头来。”
张清缓缓抬起头,看到前方挂了一道珠帘。惠德仙师就站在珠帘后面,他的身旁还坐着一个人。虽然被珠帘遮挡,看不清面目,但月破星巾、霓裳霞袖,不是于吉还能是谁?
张清慌忙下跪,五体投地,恭恭敬敬行过礼,才颤声道:“弟子不知上仙驾临,未曾远迎,死罪死罪。”
惠德仙师嗤笑一声:“上仙来无影,去无踪,你岂会知道?起来吧,你办事有功,上仙不会怪罪你的。”
“弟子不敢。”
于吉开口,声音嘶哑刺耳:“让你起来你就起来,有什么敢不敢的?都是太平道弟子,不用这么拘束。”
张清这才站起身,低头收肩地等着于吉问话。
“你入太平道门下多少年了?”
“回上仙,已有二十一年。”
“这二十一年里,可曾对太平道有过怀疑?”
“没有,没有。”张清急忙否认。
“怎么会没有?”于吉沙声道,“自从大贤良师张角事败之后,我太平道在官府打压下分崩离析,各自为尊,成了一盘散沙。这么多年来,虽然道门余威仍在,但也被不少利欲熏心的弟子毁了清誉!时至今日,大半道门弟子都以为我太平道是靠愚弄无知妇孺敛财。张清,你敢说没有起过疑虑?”
张清不敢回答。
于吉道:“本尊此次现世,就是为了涤荡我道门污垢,重整黄天之路。事成之后,你也是从仙之人,虽然能否羽化飞升要看你的造化,但世间的荣华富贵是少不了你的。我听惠德说了,这些日子你做得很好,不错。”
张清大喜过望,又连忙跪下俯身拜了几下。
惠德仙师在一旁道:“官府的人有没有起疑?”
张清仰起头,满脸都是得意之色:“请师尊和上仙放心,萧闲和贾逸还以为他们买通了我,等着我给他们传递消息呢。说起来,还是师尊您老人家料事如神,知道官府会打探上仙行踪,就安排了弟子与他们接触。他们想在咱们道坛里伏下暗桩,却被师尊兜了他们的底……”
“这等拍马屁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免得脏了上仙的耳朵。”惠德仙师打断了他的话,“我且问你,今日下午跟萧闲见面,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他问起弟子道坛中的动静,弟子按照师尊交代的,都跟他说了。他对运进来的那些木箱很感兴趣,要弟子抽空探查一番,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张清道,“弟子从他口中套出了一些话,那个解烦营的贾逸,好像在查建安五年一个叫陈籍之人的案子。他们认为那个案子,跟现在的两个案子有关。”
“还有什么?”惠德仙师追问道。
“萧闲还提到,贾逸今天下午去了东城,应该是查陈籍那个案子去了。”
惠德仙师侧身向于吉行了个礼,道:“恭喜上仙,一切不出上仙所料,孙家覆灭是指日可待了!”
于吉道:“一切才刚刚开始,切记不可得意忘形。贾逸这个人心性狡猾,多疑善变,你们跟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露了马脚。”
张清连连点头:“不知下次再见到萧闲,弟子要如何回复他?”
惠德仙师道:“上仙不是说过吗,你就按照实情回答他,就说那些木箱中装满了火硝、硫黄,还有朱砂。”
张清犹豫道:“弟子这么说,会不会坏了上仙的安排?”
“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其他的不用担心。”惠德仙师笑道,“不光武昌城中有咱们的人,西边也来了高人帮咱们,就连官府里也有咱们的人。他们现在是四面受敌而不自知,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清俯身又拜,心中满是侥幸。当初贾逸提出百两黄金相诱,他不是没有动心,但还是未敢反水。与萧闲接触,本来就是惠德仙师安排的,再说于吉上仙神通广大,他也明白骗不过去。眼下看来,萧闲和贾逸的每一步都在于吉上仙的算计之下,根本不是对手。
张清抬起头时,发现珠帘之后,只剩下了惠德仙师一人。他惊疑道:“于吉上仙,于吉上仙什么时候走了?”
惠德仙师撩起珠帘,嗤笑道:“没出息的东西,上仙来去无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张清尴尬道:“弟子愚钝。”
“回头大事成了,为师少不得要随于吉上仙游历天下,这三源道坛可就是你的了。”惠德仙师走到张清身边,“你是个聪明人,可别在关键时候犯了迷糊。”
张清“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大声道:“弟子明白,请师尊放心!”
义庄通常都在荒郊野外,武昌城的义庄自然也不例外。
枭卫们找来白布,将林照的尸体裹了好几层放在牛车上,走了大半个时辰才送到这里。义庄是一处三进“日”字形的宅院,早年间是一家富商的庄园,后来因为闹鬼废弃,自然而然变成了义庄。
枭卫们将林照的尸体抬进房内,点亮房内四角油灯之后,就退了出去。贾逸站在尸体旁,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打量着。尸体跟都尉夫人吴敏差不多的样子,浑身上下并无伤痕,五官处也没有血液,只不过肤色更加灰白干枯。
“瞬间就倒毙身亡,于吉的咒杀这么厉害?”孙梦离得远远的。
“怎么,你还觉得是咒杀?”
“不是吗?反正我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毒药。再说了,他是跟你说话的时候,突然死掉的。你们离得那么近,又推搡了好几次,如果是毒药,为什么你一点事都没有?”
“不知道。但如果是咒杀,说不通。”
“怎么说不通?”
“于吉若能隔空施咒,千里杀人,为什么不直接咒杀了至尊?就算至尊深居王府,咒杀起来比较困难,那为什么不咒杀了我,不咒杀了你?”
“呸!别把我扯进去!我是最怕这些东西了。”孙梦生气道。
贾逸的目光还停留在尸体上:“我不信鬼神,也不敬鬼神。这世上若是真有鬼神,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平事了。”
“这你就不懂了。鬼神肯定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准则,不会对人世间的事情妄加插手。”
“既然不对人世间的事情妄加插手,那我信他们、敬他们又有什么用?”
孙梦被贾逸噎住了,一时间想不到要怎么反驳。一名枭卫快速走进来,道:“孙姑娘,陆家公子陆延求见,人已经到义庄外面了。”
孙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见。这人到处给我们挖坑,现在还有脸找上门来。”
贾逸却道:“等下,他说来干什么了吗?”
枭卫道:“他想看看林照的尸体。他还说,带了火油弹和几服上次的汤药,如果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不如让他进来,顺便问问案卷的事情,”贾逸看向孙梦,“你觉得呢?”
孙梦撇嘴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哪里管得着你。”
贾逸道:“请陆公子进来吧。”
那名枭卫却并没有动,而是看着孙梦。
贾逸有些尴尬,道:“孙姑娘?还劳烦你说句话。”
孙梦没好气道:“去吧,让那家伙进来。”
枭卫转身将陆延带了进来。多日不见,陆延似乎瘦了一些。他今日穿了身轻铁甲,戴了顶飞将盔,还背了一把长朴刀。尤其显眼的是,他左腰间挂了一枚玉司南配,右腰间还有一个棉袋,想必里面放了枚火油弹。
孙梦嘻嘻笑道:“怎么陆公子这身装束,是要去夷陵前线与蜀军鏖战吗?”
陆延并未羞愧,而是正色道:“孙姑娘,这具尸体是否会复生谁都说不准,上次我与贾校尉可谓侥幸逃生,不得不慎重一些。我还带了两套盔甲,就在外面,你们不如也一并换上比较好。”
孙梦冷笑道:“这时候扮起好人了,忘记陆家私兵在大街上胡乱杀人的事情了?”
陆延道:“孙姑娘,你真的误会了,那些人虽然有我们陆家的刺青,但的确不是我们陆家的人。”
“所以,你就赶紧抢在贾逸前面,给至尊上了封密报?”
陆延的脸色微微发红:“形势所迫,逼不得已,还望你们见谅。”
孙梦还要出言讥讽,却被贾逸摆了摆手止住了:“陆公子身为世家子弟,多有掣肘之处,我也明白。只是我们前去都尉府找建安五年陈籍的案卷,却没有找到,不知道是不是陆都尉拿去了?”
陆延点头道:“实不相瞒,是瑁族叔让我拿走的。”
“可否借来一观?”
陆延面有难色:“案卷已经给了瑁族叔,我没有理由再拿出来。不过里面的内容,我倒是记得一二,跟当时讲给你的差不多,只有一点不同。”
“哪一点?”
“陈籍在从商之前,是先主孙策的贴身亲卫。”
“什么?”贾逸失声问道。
“我也有些奇怪,先主当时虽然并未一统江东,但好歹也是一方霸主。贴身亲卫总共二十人左右,各个深得先主信任。这些人换岗时,大多会去军营里当校尉,再不济也是放任地方都尉,没有出去经商的道理。”
陈籍已经被灭口了、喊张洵来护驾、权公子可以接位,贾逸想起了林照说的那些胡话。他隐隐明白,孙权知道张洵暗示的“建安五年”用意后,反应为什么那么奇怪了。建安五年、孙策、孙权、陈籍、张洵、太平道……其中必定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秘密。
陆延问道:“贾校尉可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贾逸掩饰道,“陆都尉既然来了,就上前看看尸体吧。不过跟都尉夫人吴敏的尸体差不多,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
陆延上前,围着林照的尸体走了一圈,面带失望地摇了摇头。
“姓陆的,你觉得这人是死于中毒,还是咒杀?”孙梦在一旁问道。
“这……我认为是咒杀,但被瑁族叔和父亲责骂过了。”陆延道,“他们跟贾校尉一样,不信鬼神。”
“不管你们认不认为是咒杀,如果当成毒杀来看,下一步要怎么做?”贾逸问道。
孙梦道:“自然是唤来仵作,剖开尸体的腹腔,看看肠胃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了。”
陆延却有些惊疑,道:“你们要开膛验尸?贾校尉,你难道忘记了,当初在都尉府厢房,就是因为你用长剑刺穿了尸体,才触发于吉咒杀的?不但女尸复生,厢房里还突然变得冰窟一般,我们差点死在那里。”
“机会太难得了。”贾逸道,“吴敏和张洵的尸体都被烧成焦炭,什么都查不出来,案子也一直都没有进展。如今能有具没被损毁的尸体,实属万幸,怎么可以弃之不用?”
孙梦道:“你该不会是受了风邪,说起胡话了吧?你要是剖开了尸体,万一又引起尸变怎么办?”
陆延也劝道:“贾校尉,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从长计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贾逸反问道。
孙梦和陆延都说不出话来。
“陆都尉不是带了火油弹和汤药吗?万一引起尸变,也还有个退路。”贾逸道,“孙姑娘,麻烦你让枭卫们去找几个仵作来。”
“你真是得寸进尺。我问你,被于吉咒杀的人,有哪个仵作敢解剖?”孙梦道。
贾逸点了点头:“也对,那只好我自己来了。”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正要上前。陆延拦住他,道:“贾校尉,你我在此不当紧。但孙姑娘是金枝……千金之躯,万一伤到的话,郡主脸上不太好看。不如孙姑娘你在房外等候,若有异动,也好有个照料。”
孙梦却道:“姓陆的,你觉得本姑娘怕了不成?我不出去,我就在这儿待着。”
陆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贾逸不理会他们两个斗嘴,已经下刀开始解剖了。匕首的锋刃切入皮肤,稍一用力就刺了进去,全无弹性和阻滞。他手腕发力,在林照的尸体上切开了一道大口子,创面没有血液流出,也没有黏液之类的东西。整具尸体像是被烘干的蔬果,干硬、艰涩、易脆。这下就好办多了,贾逸将切口扩大,在一堆内脏里找到了胃部。他将一块白布摊在尸体旁边,将胃部切掉拿了出来,放在白布之上。
陆延和孙梦看尸体一直没什么变化,也都围了上来。贾逸将胃部切开,用匕首扒拉着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食物,胃壁磨损得很严重,应该是长期饥饿造成的。在胃部底端,有一小撮闪闪发光的荧粉引起了贾逸的注意。他将胃部立起,用匕首小心地将荧粉刮了下来。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发光?”孙梦有些好奇,伸出手想要去拈。
陆延猛地拽了她一下,道:“使不得!”
孙梦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恼怒道:“你干吗用这么大劲儿?故意的吧?”
陆延干咳了一声,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些荧粉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贾逸谨慎地将那些荧粉包成一个布团,道:“陆都尉说得有道理,我们还是不要轻易去沾染这些东西。”
孙梦不屑道:“那你准备拿这些东西给谁看?解烦营可是没人愿意帮你,郡主府里也没人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自己想办法好了。”贾逸掂了掂布团,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看了眼陆延腰间挂着的那个棉袋,“陆都尉,可否借用一下?”
陆延解下棉袋,递给贾逸。贾逸将布团塞进棉袋之内,小心翼翼地拎在手里。孙梦瞟了眼尸体,道:“那么,烧了它?”
贾逸道:“留在这里吧,搞不好以后还会有什么用处。”
“那没事了,我们出去吧。”孙梦揉了揉鼻端,用手背拭去了鬓角的细汗。
贾逸看在眼里,也没有声张,而是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外面明亮的月光照进来,让人心底瞬间坦然了不少。孙梦快步走出房屋,陆延却又回望了几眼,似乎生怕尸体又坐了起来。待二人都出了房屋,贾逸看了看屋内,嘴角扬起一丝浅笑。
他转身关上房门,道:“陆都尉,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等下我和孙姑娘先回郡主府,你要留在这里吗?”
陆延犹豫片刻,道:“我今晚来看尸体只是一个借口,主要是想向贾校尉和孙姑娘致歉。”
孙梦道:“那可不敢,陆公子所为都是为了江东陆氏,哪用得着跟一两个外人致歉?”
“孙姑娘见谅。其实父亲是反对我插手这些案子的。”陆延苦笑道,“前些日子已经来了封信,训斥我为不肖子孙。瑁族叔也交代我,少跟你们来往,说是如今的陆家虽然位高权重,却经不起什么变故。”
孙梦眨了眨眼,没有再说话。
贾逸问道:“那陆都尉为什么还要一再涉入此案?”
陆延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在陆家,不,哪怕在江东士族的年轻一代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但父亲一直认为我志大才疏,难成大事,从没对我有过什么期望。我也明白,如今父亲已是骑虎难下。只有建立了莫大的功勋,才会赢得至尊的信任和器重。现在大家都知道,至尊起用江东系,无非是要江东系帮他抗刘备、抵曹丕。夷陵这场仗若是胜了,父亲少不得加官晋爵,陆家也算真正站稳了脚跟。但若是败了,只怕不光会引来淮泗系的疯狂反扑,也可能会被至尊抄家灭族,用我陆家家产、人丁去充实国府。偏生在这个时候,因为我的一时口误,让至尊怀疑太平道谋逆跟我陆家有说不清的关系。虽然父亲和瑁族叔都未怪罪,但我这个做儿子的,又岂能自己逍遥,束手不管?我自己惹出来的祸,自然要我自己来平息。”
贾逸道:“所以,你一意孤行介入案子,是怕我查案不力进展太慢?”
“不瞒贾校尉,我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并不是因为不信任贾校尉的能力,实在是此案关系我陆家宗族近千人的性命。”陆延道,“关于刺青的事,我已经派人前去岭南查索,看到底是谁购置了那种特殊染料,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有结果。到时候,我会将详情一字不漏地告知贾校尉。”
“你的意思是,我查到了什么,也要告诉你吗?”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还希望贾校尉能够成全。”陆延长揖至地,“贾校尉在解烦营势单力孤,如果我们互相协助,应该对破案大有益处。”
“所以你今天才会告诉我,陈籍做过先主孙策的贴身亲卫。”贾逸道,“陆公子,我也觉得陆家应该跟太平道谋逆没有太大的关联,这几年令尊对我多有照顾,贾逸一直感怀在心。关于这案子,能告诉你的事情,我以后尽量都会跟你说的。”
陆延又拱手一拜,才翻身上马离去。孙梦歪着头,看着陆延逐渐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贾逸和她一起上马,带着几名枭卫也向城里慢慢行去。行至半路,孙梦忽然道:“你现在是越来越狡诈了。”
贾逸奇道:“此话怎讲?”
“你心里根本还在防着陆家,却还把场面话说得漂漂亮亮,脸皮越来越厚了。”
“哪有?你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贾逸微微笑道。
“你要是真心跟陆延坦诚相见,林照说的那些话,我们查到的那些事,还有伏在三源道坛的那个暗桩,这些为什么不跟陆延说?”
贾逸摸了摸鼻翼:“现在很多消息都不知道真假,告诉他也没什么用。况且,我也不觉得他有多真心实意。”
孙梦微微一惊:“你怀疑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在演戏?陆延这个人虽然很讨厌,但总不会有这么多心思吧?”
贾逸沉声道:“以前我觉得陆家与太平道掺和在一起,有些匪夷所思,但现在又觉得也有可能。陆家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没查明白,怎么可以把线索都对陆延讲清楚?就算陆延没那么多心思,陆瑁呢?陆逊呢?所谓正人君子,大多是孤家寡人。倘若一个人的一言一行,都牵涉家族的利益甚至生死,那就有了软肋。他自己可以舍生取义、求仁得仁,但让整个家族跟着自己陪葬,很少有人可以做到。”
孙梦听后,默默无语了好一阵子:“我总觉得,这两年你变化很多,好像心里藏了很多事。”
“我一个闲差校尉,能藏什么事?”
“就说这次查案吧,我觉得你有些消息来源,应该是萧闲他们都打探不到的。还有你刚收起来的那包荧粉,要交给谁去查?”
“这你就想得多了。”贾逸掩饰道,“我在武昌住了两年,再怎么独来独往,也是有些门道的。以前在进奏曹的时候,也还留有不少人脉,只要钱给得够,还是有人愿意帮忙的。”
孙梦轻轻笑着,不再追问。贾逸立刻换了个话题:“听说再有一二十天,曹魏使团就到达武昌城了。至尊受封是大事,孙郡主会回来吗?”
“我表姐已经回来几天了。”
贾逸愣了一下:“怎么没有见到她?”
“她嫌城里聒噪,一直在城外别院休息。除了去王府几次,也很少出门,没几个人知道她回来了。”
“去王府?是至尊相召吗,不知是商量什么事?”
孙梦嗔道:“你现在越来越僭越了,郡主的行踪底细也要查个清楚?”
贾逸干笑两声,抬头看见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也不再多问。孙郡主回来的时间,推算一番的话,应该就在吴王看到“建安五年”那个木盒之后没几天。说什么信任,说什么器重,关键时候,吴王信得过的还是他的亲妹妹。这位解烦营首任都督回府,一定跟“建安五年”有关。只是不知道孙尚香回来后,要查些什么,对谁动手,会不会跟自己追查的案子有所牵连。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建安五年”这桩旧日迷雾上,吴王和孙郡主都不想外人知道得太多。那手头的案子,还要不要往“建安五年”那个方向去查?万一查到了什么,要如何向吴王和郡主禀报?
贾逸正思虑间,冷不防被孙梦用马鞭戳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在晨雾弥漫的长街当中,站着两名解烦卫,似乎正在等着自己。
“如果是找你麻烦的,不要理他,让枭卫们去跟他们纠缠。”孙梦低声道。
一名解烦卫已经快步上前,大声道:“贾校尉,虞部督有请。”
虞青?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在解烦营的这两年,可真是受了虞青不少气。原先在公安城,虞青就三番几次想暗害贾逸,只不过没有得手。后来她虽然收敛了很多,却也没少刁难贾逸。现在一大早拦路相邀,只怕也没安什么好心。
看贾逸没有下马的意思,那名解烦卫道:“贾校尉,虞部督是看你这段日子被太平道那案子困扰,有几条消息,好心透露给你。”
贾逸猛然想起,之前去张洵家的时候,曾在路上遇到虞青和糜芳。糜芳似乎在暗地里调查些什么,虞青既然不愿意插手这些案子,为何又与他同行?贾逸沉思了一会儿,跳下马来。
“你要进去见她?”孙梦道,“那我们就在外面等你。”
“不用了,累了一天一夜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这里离郡主府只有半里路,天一大亮就热闹得很。就算有人想杀我,也不会挑这个地方。”贾逸将手中缰绳递给孙梦,“虞部督再恨我,也要忌惮郡主和至尊啊,不至于失心疯要对我动手。”
孙梦犹豫片刻,没有再说什么,便带着枭卫们离去了。
贾逸跟着解烦卫来到街边的茶肆,看到虞青竟然梳着流云髻,插了支金步摇,还穿着一身锦织襦裙。贾逸揉揉鼻翼,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孙梦。
虞青挥了挥手,解烦卫们全都站到了房外,并带上了门。
贾逸打了个哈哈:“虞部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怕不太好吧?”
“解烦营的闲话,恐怕还没有人敢说。”虞青道,“你心里也别犯嘀咕,如果是挑男人,我还看不上你这种。”
贾逸尴尬地笑笑,坐到了虞青对面:“既然虞部督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知您唤我前来,是有什么消息?”
“我们讲和吧。”
贾逸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这种话,会从阴狠苛刻的解烦营左部督嘴里说出来。
“我对你有旧恨,能杀你当然会杀了你,但你现在背后是孙郡主和至尊,我杀不了你。”虞青道,“所以,我不杀你了。”
贾逸干咳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不在徒劳无功的事情上耗费精力。这么简单的事情,不管是蠢人还是聪明人,都很少能够做到。”
贾逸想了想,发觉很有道理。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因为不甘心而一错再错,最终无法挽回。有很多时候,放弃往往比坚持更难。
“我现在要对付的是吕壹,你虽然靠山不小,却对权位没有觊觎之心,不是我的敌人。”虞青道,“不过吕壹就不同了,他本就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你现在查的案子,他并不想接手,却还是在至尊那里对你冷嘲热讽,说你查案太慢,根本是个无能之辈。结果至尊臭骂了他一顿,并且罚俸半年,这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贾逸疑惑问道:“真有此事?”
虞青嗤笑一声:“贾逸,身处解烦营,第一需要用心的可不是查案,而是自保。这消息现在都快传遍大街小巷了,你还不知道?”
贾逸干笑两声,心知这又是吴王做给旁人看的。
吕壹是他身边的宠臣,骂吕壹只不过是为了表现他对贾逸的信任。但在吴王心中,跟了他十几年的吕壹可是比贾逸这个进奏曹逃官要深得信任。他只不过是借吕壹这块石头,来磨贾逸这把刀。
虞青道:“敌人的敌人,就算不是朋友,也好过是敌人。”
“下官可能要让虞部督失望了,我对解烦营左、右部督之争,并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想介入。”
“这个我明白。你是聪明人,自然也悟得透,你对至尊来说,最大价值就是独臣的身份,你不管倒向哪方都是在自寻死路。我今天跟你讲和,并不是要拉拢你,更不是要你去对付吕壹。”虞青道,“我给你消息,是想让你尽快查清案子,更得至尊器重。那样的话,吕壹就会更加想对付你,最好你们能鹬蚌相争,我坐收渔翁之利。”
话说得这么明白,不愧是有“毒妇”之称的虞青。贾逸淡淡道:“虞部督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相信你给的消息是真的。与其绕这么多圈子,不如直接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消息。”
“好。前段时间,你们不是遇到了两起人,身上都有陆家私兵的刺青吗?”
贾逸猛地抬起了头,知道这个消息的,除了孙梦、吴王,只有陆家的几个人。陆家不可能外传,吴王也很是慎重,孙梦不会不知道深浅,那虞青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她跟那些人有关系?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你放心,眼下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没有几个,而且都是道听途说,谁也没亲眼见到。所以不会有人不知死活,借着这个消息去闹事。”虞青道,“我要告诉你的是,那群身上有陆家刺青的人,搞不好真跟陆家有关。刺青的样式虽然复杂,但能工巧匠也可仿刺,并不能成为辨认陆家私兵的物证。陆家之所以对刺青如此紧张,是因为他们发现,那些人身上的刺青不仅样式与自家相同,染料也一模一样。刺青染料十分复杂,是用不同颜色的染料调制而成的,据说只有几个掌管陆家私兵的人知道。你想没想过,这是怎么回事?”
“陆家有内鬼。”贾逸道,“陆延已经派人前去岭南,彻查到底谁买过相同染料了。”
“可是,太平道谋逆是最近的事情,而袭击你的那些人身上的刺青,至少在半年前就已经刺上了。内鬼和太平道勾结,为什么要提前半年布局,你不觉得奇怪吗?”
“虞部督到底要说什么?”贾逸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建安五年,先主孙策亡故之时,曾经兴起过奇怪的传言,说先主之死与于吉有关。而就在建安五年,武昌城也发生过一件于吉咒杀的案子,跟现在的几桩案子非常相似,那时的武昌都尉,就是陆家的陆绩。彼时至尊刚刚接任,百废待兴,自然没有人去注意边城小案。直到三年前,解烦营接到至尊密令,彻查先主之死。我们发现有线索隐隐导向了陆绩,但就在我们准备布局之时,陆绩意外病故,只好不了了之。一个月后,陆家私兵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百多人。陆逊对外宣称,是解散了一些老弱病残的私兵,让他们回乡安家落户。但这种说法有一个漏洞,那就是没有人见过这些回乡的人。事后不久,又有传言称,失踪的那一百多名陆家私兵,还有陆绩,都被陆家灭口了。”
“为什么要灭口?”贾逸追问道。
“不清楚,这恐怕要贾校尉自己去查了。”虞青道,“不过,我所想到的却是另一种可能。如果陆绩和这一百多私兵并没有死,而是出于某种目的,在某处潜伏下来了呢?那陆家刺青的事情,似乎有了个很合理的解释。伏击刺杀贾校尉的那些人,会不会就是失踪的那一百多名私兵?”
“这只是虞部督的臆测。”
“如果说,去年有人在丹阳看到过陆绩呢?”虞青的声音很轻。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虞部督是在暗示我,陆绩和那一百多名陆家私兵,跟太平道相勾结,意图谋逆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我告诉你的所有消息,都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得到验证。”虞青道,“这些需要你自己去查。”
如果陆绩真的活着,又跟太平道谋逆有关,那不管他现在跟陆家是什么关系,都不是陆家轻易能撇得清的。迫于压力,孙权无疑要撤换陆逊,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这样一来,不但他擢升江东系、制约淮泗系的谋划随之半途而废,还势必会再度引起江东系和淮泗系的内斗。内斗一起,夷陵能不能守住就只能看运气了。
只是,虞青说的关于陆家这番话,究竟能信几成,贾逸并不确定。而且,他也不相信虞青告诉他这些消息,只是单纯为了对付吕壹。这个女人狠毒刻薄,睚眦必报,不是那种可以放得下的人。如果陆绩之事为虞青所编造的谎言,那虞青就是在故意将贾逸引向错误的查案方向。即便激不起他和陆家的矛盾,也能拖慢他查案的进度。
贾逸微笑道:“难得虞部督不计前嫌,透露了这么重要的消息给我,先行谢过了。只是有一件事,还想向虞部督讨教。”
“说。”
“先前在张洵家附近,碰到了虞部督和糜芳,你们好像是去那里找客曹的日程安排。”贾逸看着虞青道,“虞部督在暗地里查这几个案子?”
“没有。那天是糜芳做东,邀请我和诸葛瑾将军赴宴。吃完饭后,我跟糜芳刚好顺路回府,仅此而已。”
就算知道她在随口扯谎,贾逸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起身向虞青拱了拱手,向房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却冷不防听到虞青道:“孙梦和田川……”
贾逸倏然转身,眼前虞青端起茶碗,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庞。
“虞部督还有话说?”贾逸忍不住问道。
虞青浅浅抿了口茶,道:“你在进奏曹和解烦营混迹多年,可知这世间最难琢磨的是什么?”
“人心?”
“女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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