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三国谍影(全四册) > 第六章 矾 书

已到盛夏,就算是晚上,山中依旧酷热难耐。
陆逊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眺望着远方。今夜月色不错,也没有云雾遮挡,不但能轻松地俯瞰吴军营盘,就连远处的蜀军前哨营也能瞧个影影绰绰。两者之间,就是前几日鏖战后的山谷。尸体早已被拉走掩埋,鲜血渗入土中,就连残缺的盔甲兵刃也被收拾干净。地面上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薄的青草,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若是有文人骚客新来乍到,说不定还能即兴作赋一首。谁能想到,这块毫不起眼的山谷,刚刚吞噬过一千多条人命?
陆逊的身后,并排放着十几个香炉,里面的线香正袅袅燃烧。两名上清派道士身披杏黄八卦道袍,坐在香炉两侧,口中念念有词,听起来像是《三元水忏》。朱然从山下小路走上来,气喘吁吁地穿过巡游的亲卫,站在香炉前。
他敞开衣襟,让山风吹干胸口的汗渍,叉腰道:“伯言,弄清楚了,那天蜀军车上的东西是火硝。”
陆逊没有理他。
“火硝这东西只有南蛮之地才有,极难开采不说,还很不好运送。蜀军能弄来那么多火硝,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琢磨着,他们也只有那么多火硝,以后交战不用顾忌这个了。”朱然停顿了一下,“有些淮泗系的家伙,说打仗死人是难免的事,你在这里设上祭坛,就有些惺惺作态了。”
陆逊回过身,面色冷峻地看着他。
朱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我知道他们说得不对,你之所以祭奠那一千多名将士,是因为你心中有愧。也可以说,是你让他们去送死的。”
陆逊抓起一把纸钱,迎风撒了出去。那些纸钱在空旷的山崖下浮浮沉沉,犹如无主的孤魂飘荡在天地之间。
“伯言,你本来不是工于心计的人,现在却把我也当成棋子,真让人寒心。”
陆逊疲倦地叹了口气:“义封,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工于心计?”
“立威呗。你不管从战功、资历,甚至出身上来说,都不能服众。麾下诸将求战心切,历经几次弹压已经快到极限了。所以你虽然看出那是个陷阱,却仍未对我说明,你是想用我的失败,还有那一千多条人命,去证明你的正确。经过那一败,营中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小看蜀军,轻易言战了。你的目的是达到了,但你想过没有,这对士气和军心是什么影响?你想过没有,那一千多名士兵是否死不瞑目?”朱然面色冷峻,“伯言,你也知道,我平生最厌恶弄权之人。我想问问你,以前的那个洒脱处事、坦荡做人的陆家公子哪里去了?为何要沾染一身泥巴?”
“说得好,义封。我也问问你,如果那天我执意不许你出战,甚至动用军纪,你服不服?以后你会不会不听将令?你会不会在下次受到挑衅之时,不经我允许,私自带兵出战?”陆逊坐在岩石上,拍了拍旁边,示意朱然也坐下。
朱然“哼”了一声,大大咧咧盘腿坐了下去。
“以你的脾性,你会。就算你能一直被我压制住,韩当呢?徐盛呢?潘璋呢?若是他们被蜀军诱出,陷入险境,我救是不救?救,可能会中了刘备的连环计,中军大营不保。不救,左、右两军一失,无法对刘备形成阻碍钳制之势,陷入提前决战的境地。”陆逊道,“你鄙夷我的做法,但如果换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要怎么做?”
朱然道:“自然是招来韩当他们,将其中利害讲清楚。他们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透?”
“看透?你们一是轻视我,二是轻视蜀军。我剖析过多少次利害关系了,你们哪一次听进去了?哪一次不是认为我畏敌怯战?”
朱然抿紧嘴唇,没有辩解。陆逊说得没错,不说韩当、徐盛,就连他自己,很多时候都在发牢骚,说陆逊是书生治军,窝囊透顶。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前几日那场战败,他的确听不进陆逊的话。
“仔细去想,总会想到办法的。”朱然道,声音已经不那么大了。
“如果想不到呢?我们就坐等蜀军取胜,江东门户大开?”
“胜利固然重要,但以出卖自己人为手段取得胜利,我不认同。”朱然道,“大丈夫行军打仗,应恪守正道,以智勇取胜。”
陆逊又抓起一把纸钱,抛到空中。那些纸钱在风中飞舞,犹如雪花一般,洋洋洒洒地落入山崖。
“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讲究的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这个代价可以是敌人的,也可以是自己的。有时候要保全大部分人,难免要牺牲一小部分。战场就是这么残酷,不存在同生共死,荣辱与共。败,为了中军撤退,会留下一部分兵力去阻挡敌军,这些士兵就是弃子。就算是胜,照样也会有不少人死在取胜之前,分不到半点功绩富贵。”陆逊道,“义封,你为将多年,至尊却一直未曾让你独自统领大军,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句话问到了要害,朱然多次在私下里埋怨,说吴王没有识人之明。
朱然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想说,我不愿背叛自己的弟兄?这算什么理由?”
“慈不掌兵。你虽然能带领麾下士兵去陷阵搏杀,却不能为了取胜,让他们去送死。而身为一名统帅,必须冷血无情,为了胜利,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任何人。平时可以爱兵如子,但在战场之上,士兵就是棋子,就是工具,将领必须不被感情左右。至尊要的只是胜利,至于如何胜利,死多少人他是不怎么关心的。只有夷陵这一仗胜了,至尊才算是真正在江东站稳了脚跟,我们江东士族也才能延续百年门楣。”
“如果这场仗真的胜了,伯言你就会被人传颂为大英雄、大豪杰,这些不光彩的伎俩自然也会被人忘却。”朱然摇头道,“这世道,真是要把君子逼成小人。伯言,你为了取胜,为了飞黄腾达,真的甘心去做一个小人?”
陆逊长叹一声:“飞黄腾达?我本是个散淡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陆家,又何必投身到这血淋淋的功利场中?”
他又抓了一把纸钱撒向半空,那些纸钱被山风迎面一吹,悠悠荡荡地又飘了回来,落在二人周围。乍眼看去,满地惨白,犹如下了一场大雪。
“满座衣冠似雪。”陆逊怅然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时值正午,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贾逸漫不经心地走在长街上,身后还跟着四名披挂齐备的枭卫。自从上次在街头遇到伏击之后,每次外出,贾逸身后必定有枭卫跟随。虽然他已经跟孙梦说过,一个大男人被一群女人护卫,实在是有失颜面。孙梦却依旧坚持,还说这是孙尚香郡主的意思。几次交涉无果,贾逸也就不再纠缠,反正武昌城中百姓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指指点点了。
贾逸信步走进一家酒肆,随便找了个席位坐下。今天孙梦去城郊见孙尚香了,他刚好一个人乐得清闲。枭卫们也找了几个席位坐下,跟他远远相望,没有什么亲近的意思。说起来整个郡主府里,对贾逸态度好的也就只有孙梦了。这些枭卫虽然尽职尽责,对贾逸却一直冷冰冰的,连话都不愿多说。
一碗麦饭,一碟烫白菘,一碟腌芦菔。饭菜很是简单,连点荤腥都没有。只要没有孙梦跟着,贾逸通常都是这么吃。原因很简单,他手头并不怎么阔绰。这两年,贾逸没有经手过什么案子,也没有去捞过什么油水,比起解烦营的其他同僚,实在是捉襟见肘。就算这段日子住进郡主府,拿了孙尚香一大笔钱,他也没有改善下生活的想法。日子过得清苦低调一点,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约束提醒。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生活习惯上放开了,心理上也会慢慢放松。而作为寒蝉客卿,在任何时刻任何地方,一点毫不起眼的破绽都可能成为灭顶之灾。
贾逸夹起一块烫白菘放进口中,却隐隐约约嚼出一股鸡汤味,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下食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那四名枭卫的席上,已经摆上了蒸肉、烤鸡之类的菜肴,还要了一坛翠竹青。是自己多心了,还是寒蝉有所暗示,贾逸现在还不能确定。他闷头扒拉一筷子麦饭,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门口出现了一个乞丐,趁着空当溜了进来,到枭卫们面前打量一番,低声下气地讨要吃食。一名枭卫皱着眉头,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乞丐,那名乞丐却抢过整只烤鸡,抱起就跑。枭卫挥起剑鞘,将他点倒在地。乞丐挣扎着起身,又被赶来的店家揪住了衣服。只见那乞丐抱着烤鸡死活不肯松手,跟店家来回推搡,一不小心摔倒在地。那只烤鸡从乞丐怀里脱手而飞,在众人头顶上划了个完美的弧线,准确地跌落在贾逸的怀中。一袭灰色的绸布衣立刻变得油光锃亮,贾逸只是微微一笑,用竹筷插起怀里的烤鸡,放到了席面上。
那些枭卫却没有如此淡定,都已经提剑在手,站起了身。店家大惊失色,对着枭卫们连连作揖赔礼,又冲贾逸迭声求饶。
贾逸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不是你们的错。”
他走到乞丐身旁,问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连枭卫都敢抢?”
乞丐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哭诉道:“这位大爷,小的兄弟跌断了腿,在破庙中躺了两三个月了,一直半死不活。今早小的出门时,他念叨着想吃口荤腥,哪怕吃过后立刻死了都行。看到那只鸡,小的满脑子都是兄弟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时间鬼迷心窍,就想抢了鸡给他带回去。大爷您拿小的去问罪,是我自找的,可我那兄弟无人照料,就要活活饿死了。还请大爷饶我一命,来生小的做牛做马报答您。”
贾逸对枭卫们道:“这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如放他回去,你们的账我来结,如何?”
一名枭卫不亢不卑道:“贾校尉,我们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跟这乞丐计较什么。你是郡主府的贵客,说什么结账的,只会被旁人笑话郡主府气量太小。”
那名乞丐拾起地上的烤鸡,冲枭卫和贾逸多声道谢后,抹着眼泪奔出了酒肆。店家这时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对枭卫们道:“打扰各位客官用饭,真是过意不去,小店这就再补上一只烤鸡,还请各位客官海涵。”
他又转向贾逸,道:“这位客官,您的衣服上沾满了油渍,可否到后院,让敝店寻上一套合适的衣服,先给客官换上?”
贾逸扯起衣襟,看了两眼,还在犹豫。
店家道:“换下来的衣服,敝店会清洗干净,回头再给客官送去。敝店可以将这些饭菜热过之后移到后院,找寻合适衣服的时候,客官仍可用饭,不耽误您时间。”
“也好,”贾逸冲枭卫们点了点头,“我去后院换件干净的衣服。”
他跟着店家绕过席面,穿过甬道,来到了后院。院中早已站着一名长随,看贾逸二人出现,手捧一套棉布衣迎了上来。两个人干脆利索地为贾逸换好衣服,将他引到右厢房处。贾逸伸手,轻轻推开房门,只见里面满是大大小小的酒坛酒瓮。他振振衣袂,大步走了进去。
“贾逸,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声音是从一处酒瓮中发出来的,虽然音调有些奇怪,倒也能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这是听瓮。说话的人并不在这间房子里,甚至可能不在这家酒肆。酒瓮的底部用竹管贯通,埋入地下,可将十多丈外的声音传递过来。早在两年前,贾逸就见识过这种隔空对话的手段,当时觉得匪夷所思,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虽然他一直觉得这样子有些小心过分,但放在此刻这个场合,能避人耳目,十分方便。
贾逸凑到酒瓮旁,道:“虞青的人还在跟踪我?”
“不错。”
贾逸笑笑:“我还以为她真的转了性,不再对付我了,原来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大半都是假话。那么,陆绩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虞青说有人在丹阳……”
“他死了。死后入棺之时,我们曾经暗地里勘验过尸体,确认是陆绩无疑。虞青的话不可信。”
贾逸奇道:“陆绩是三年前死的吧,那时候你们为何要勘验陆绩的尸体?”
“当时虞青受命追查陆家,我们也想知道陆绩跟孙策之死有没有关系,所以才处处留意。”
“陆家真的跟孙策之死有关?”贾逸的面色凝重起来,他又想起了孙权看到“建安五年”后的古怪表情。孙策死于建安五年,当时武昌城中,死了一名叫作陈籍的富商。而这个陈籍,竟曾是孙策的贴身亲卫。林照临死前的胡言乱语中,隐隐暗示着陈籍死于灭口。
“孙策之死,一直是个谜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刺杀他的那三个人,不是许贡的门客。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纠缠,你现在要做的,还是查清眼下这三件命案。”
“明白。”贾逸应了一声,“我在林照的胃里发现了一些荧粉,刚才脱下脏衣服时,已经交给了老薛,你们查一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怀疑吴敏、张洵、林照血液凝固,暴毙而死,都跟荧粉有关。”
酒瓮中“嗯”了一声:“可以。郭鸿的事情已经查清了,相关的消息都写在矾书之上,等下你出去时,记得拿上。”
贾逸道:“还有,这三件命案,间隔时间相同,又都是死在午夜子时左右,死状也一模一样,仪式感颇强。我在太平道内伏下了一名暗桩,说是什么斫龙阵。”
“斫龙阵?相传张角起事之时,曾用此阵诛杀了汉灵帝。”声音飘忽了一下,显然是嗤之以鼻,“包括上次你提到的天火降字、血液凝固这些把戏,都是张角起事之时用过的。我们这边有点眉目,有个人可能知道其间的秘密,待找到这个人探听清楚之后,再用矾书传给你。”
贾逸却道:“不必,只要知道这个人在哪里就好,我这边物色人选去探查。这么重要的情报,如果得来渠道不明不白,很容易被人起疑心。”
“也对。不过那个人有点特殊,你先试试,问不出来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贾逸点头,继续问道:“上次我已经说过,这三件命案西蜀军议司可能有份,你们查了吗?”
“你的怀疑是对的。我们在成都的间客已经探到消息,所谓的太平道谋逆,是军议司在背后一手布下的局。据说这个局是由诸葛亮亲自谋划的,他们动用了一名隐藏极深的暗桩。此事太过机密,我们的间客探不到更深的消息,接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军议司……诸葛亮……”贾逸叹了口气,“我要如何做?”
“孙权不能死,东吴不能灭。”
“就凭我?”
“还有我们。”
贾逸歪了下嘴角,道:“能不能先把虞青解决掉?我从武昌回来的这两年时间,虞青对我的监视就没断过,一直在找我的毛病,想置我于死地。在这种状况下,很多事我做起来都不太方便。”
“不能。”
“为什么?”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
“虞青只是站在前面的人,她的身后,是孙权。”
贾逸沉默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监视我其实是孙权的意思?即便有孙尚香的举荐,他对我也并不信任?”
“这位江东之主,哪有信任之人?均衡制约,互相压制,是他的一贯手段。凡事小心,别被他拿了把柄,不然我们也救不了你。”
“知道了。”贾逸虚虚地应了一声。
酒瓮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走之后,老薛会立刻离开武昌城,店里的人手将全部撤换,你也不要再到这间酒肆来了。下次碰头的时间和地点,我们用阴符通知你。”
贾逸道了声“明白”,起身快步走出了厢房。房外摆着他用过的那张席案,上面的饭菜已经被人吃下了大半。席案边上,放着他向陆延借用的那个棉袋。贾逸拾起棉袋,发现里面包着荧粉的布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样东西。虽然在厢房内只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却已经把握到了不少要害消息,最起码眼前那件事情可以马上解决了。他把棉袋夹在腰间,又看了眼厢房,抬脚向前院走去。
陆延端起茶碟,送到唇边,才发现已经空了。案头的油灯发出“刺啦”一声,闪了下后也熄灭了。陆延放下手上的茶碟,摸起剪刀。趁着昏暗的月色,剪掉了那段已完全发黑的灯芯。他拿起火石,重新点燃油灯之后,才发觉陆瑁走进了房中。
陆延恭恭敬敬行礼:“瑁族叔。”
陆瑁道:“贤侄,你父亲已经来过三封书信了,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要你远离最近的这些是非。为什么你还要一意孤行?”
“为了陆家。”陆延低头道。
“为了陆家?”陆瑁道,“如果这句话是从你的同辈口中说出来,我会觉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妄自尊大。但是你,确实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如果您今晚前来是为了劝阻我,只怕要让您失望了。”
陆瑁未置可否,道:“最近有传言说,有人在丹阳附近看到了你绩族叔,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但绩族叔不是已经死了吗?”陆延道。
“他是怎么死的?”
“您不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也不知道。”
“未必,你前些日子不是去都尉府,拿了陈籍一案的案卷吗?当年案发时候,陆绩是武昌都尉,案卷里应该会有点什么消息吧?”
陆延沉默了一会儿,道:“瑁族叔为什么会这么想?”
“据说陈籍当年死得蹊跷,先主孙策也死于同年,两桩事件传闻都与于吉有关。你绩族叔性格耿直,平生最恨这种装神弄鬼之徒,一定会彻查到底。即便当时迫于压力,按下不查,也会在案卷中留下蛛丝马迹,以便后人追索真相。而三年前,解烦营突然追查先主孙策之死,竟然怀疑与陆绩有关。所幸在查案的紧要关头,陆绩突然病故,案子也就此搁浅。虽然案子不查了,可我总觉得其中必有隐情,每当想到这件事,心中终究是惴惴不安。”
“案卷我那天是拿到手了,但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解烦营的贾逸索要去了。贾逸这个人您是知道的,他是个独臣,深得至尊信任,我不能不给。”陆延一脸诚恳道,“而且,前几日我向他索要案卷,他竟然矢口否认,让我无可奈何。”
“解烦营查到陆绩了?”陆瑁的神情有些紧张。
“那倒不是,贾逸查的是近来那几个案子,陈籍案跟这些案子有些类似。刺青那件事情,他似乎没有放在心上,认定了我们不会与太平道勾结。”
“那就好。陆绩死得不明不白,如果真跟先主孙策有什么牵连,只怕是经不起解烦营查的。”
“以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瑁族叔没有问过父亲吗?”陆延的神色十分平静。
陆瑁苦笑道:“问了,你父亲什么都不肯说,但我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他性情隐忍,处事谨慎。不瞒你说,我经常想,他做我们陆家的家主,对陆家来说究竟是大幸还是大不幸?你父亲现在把整个陆家都绑在了孙家的战船上,赌的是夷陵之战他若能取胜,孙权会以此为契机扶持陆家,让江东系和淮泗系形成微妙的朝局平衡。但是,孙权此人看似忠厚,实则狡诈,陆家跟孙家的旧怨仅凭一场大胜,就真的能和解吗?”
“瑁族叔有更好的法子?”陆延问道。
陆瑁怔了怔,道:“没有。”
“我有,而且我正在做。”陆延道。
“这正是你父亲所担心的。如果你失败了,将会牵连整个陆家。”
“我想好了后着,希望不会给陆家带来祸端。”
“这个所谓的后着,你有几成把握?”
“没有把握。孙权这个人,不是寻常手段可以驾驭的。我只能引导他往那个方面去想,但他会不会那么做,就不在我的掌控之下了。”陆延道,“瑁族叔,其实我看得出来,您对父亲的做法也颇有微词。您和我一样,都无法将陆家的未来寄托在对孙家的信任之上,毕竟早年间,孙、陆两家可是有血海深仇的。而且,绩族叔到底在孙策之死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也一直让您放心不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您害怕有朝一日,陆家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孙权剿灭满门。”
陆瑁没有说话,提起剪刀,剪亮了灯芯。
“怎么样,瑁族叔,说了这么多,您还是要听从父亲的安排,全力阻止我吗?”
陆瑁沉吟片刻,道:“陆伯言的儿子,自当陆伯言去管,我是没有什么精力来教训你。再者,究竟你们父子两个谁做得对,谁做得错,我现在还看不透。”
“那瑁族叔,您是要与我一起涉足险境了吗?”陆延笑了,“虽然我很有信心,但事情的结局并不是由信心决定的。”
“都是为了陆家。”陆瑁也笑了,“你父亲的做法虽然看起来最为稳妥,但不见得能保陆家多久。而陆家傲视江东已三百年,从未落到要仰人鼻息才能苟延残喘的地步。你做的事情,或许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我身为陆家的所谓长辈,既然小辈都愿意为陆家以身犯险,我又有什么脸去阻拦?”
他起身揭过一张白帛,在长案上铺好,拿起了旁边的毛笔:“不成功,可成仁。”
狱吏看贾逸的目光很奇怪,其实不管换成谁,第一次看到被枭卫们簇拥的年轻男人,都会觉得很奇怪。自从孙尚香郡主开府,枭卫护卫过的男人,只有两个。贾逸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孙权。
所以,当贾逸刚刚将那块孙权赐给他的玉牌拿出来时,狱吏已经把大门给打开了。贾逸有些尴尬地笑笑,又把玉牌塞进了怀里。这块孙权的信物,虽然每次出门都会带在身上,却一次都没有正经用过。
甬道里阴暗潮湿,气味也不怎么好闻,两侧牢房里的犯人都蜷缩在阴暗之中,没有传出一点声响。贾逸走了数步,忽然有种回到了许都进奏曹大牢的错觉。那次的光影也是如此昏暗,心情却跟现在截然不同。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夤夜前去提审魏讽,一切都恍若昨日。那时的他,又何曾想过,仅仅三年之间,会经历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年了,父仇未报,却阴差阳错做了寒蝉客卿。眼下的这种生活,贾逸其实全无兴趣,却无法脱身。自从逃离许都之后,他的命运就已经牢牢攥在了寒蝉的手中。他能够活下去,完全拜寒蝉所赐,代价就是成为寒蝉的棋子。在荆州之时,他曾经迷茫过,彷徨过,但终究决定效仿傅尘,先活下来再说。毕竟,只有活着才会有无限可能,才有机会看见未来。
“到了。”狱吏停了下来,敲了敲牢房的木栅栏。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气冲冲地坐了起来:“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看到了贾逸,怒骂道:“狗官!落到你手里算我倒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你给我记着,就算我做了鬼,韩彬大哥的血债还是会找你来还的!”
“你们出去吧,我有事跟这位秦大侠谈。”贾逸道。
狱吏躬身退了出去,枭卫们却互相对视一眼,道:“孙姑娘交代,要保证你的安全。”
“放心吧,这人身手并不及我,况且现在还戴着脚镣锁链,对我有什么危险?万一有事,我张嘴喊一声,也什么都不耽误。”贾逸眨了下眼,“说实话,我要跟这位秦大侠谈的事,有些是我个人的私事,并不想让你们知道。”
枭卫们听他这么说,只得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贾逸走上前去,道:“我再问你一次,韩彬死于进奏曹之手,确实是郭鸿写信告诉你的?”
秦风一脸鄙夷:“那还有假,这话还是你亲口告诉他的,现在不敢认了?”
“不要找我报仇,也是郭鸿在信里写的话?”
“正是。我没有关防,过不了江,要不是他这么劝我,我还想不到找你……”
“我问你,郭鸿平时跟你书信来往频繁吗?”
秦风被问得愣了一下,道:“那倒不是很频繁。”
“除此之外,你们最近的一次书信来往,是什么时候?”
秦风闭上眼,在费力回想:“两年……三年前?记不清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贾逸从怀中掏出那个棉袋,取出里面的一方白帛,递给秦风:“你看看。”
秦风接过白帛,低头扫了一眼,面色惊异地抬起头看着贾逸。
“读完再说。”贾逸负手道,“读完,你就会发现你是被人骗了。”
白帛上的笔迹很熟悉,是郭鸿的无疑,但内容让秦风很是吃惊。郭鸿的信上写得很明白,他从未给秦风写信说过韩彬的事情,也没有劝他不要找贾逸报仇。而且,他虽然觉得贾逸这个人不怎么样,但还算个敢作敢当之人,平日里也有些交情。末了,郭鸿提醒秦风不要再找贾逸的麻烦,免得为奸人利用,亲者痛,仇者快。
“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被人骗了?”秦风满脸疑惑地看着贾逸。
“你觉得呢?”
秦风挠了挠头,道:“不可能啊,我收到的那两封信,字迹跟这封一模一样,明明就是郭大哥的笔迹。”
“笔迹这东西,是可以模仿的。我在进奏曹时,就有个中高手,能模仿十多个人的笔迹,连被模仿的人都看不出来。”
秦风张大了嘴巴,似乎要相信贾逸的话了。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等等,既然笔迹可以模仿得那么像,我怎么知道这封信是不是你找人模仿的?”
“难得你能想到这一点,”贾逸从棉袋中掏出一枚金错刀,“这个你总还记得吧?”
金错刀是王莽篡汉时候所铸造的刀币,钱体由刀环、刀身组成,青铜浇铸。刀环如方孔圆钱,刀身上铸有“一刀平五千”的悬针篆书铭文,并且用黄金镶嵌,可谓精美绝伦。而眼前的这枚金错刀,品相却不是很好,刀身下方有个极小的豁口,像是被硬物撞击所致。
贾逸道:“当年你求助郭鸿帮忙,曾准备了五万钱作为谢礼。但事情办成之后,郭鸿却分文不收,所以你就将这枚祖传的金错刀赠给了他。秦风秦大侠,你还怀疑这封信是伪造的吗?”
秦风的脸色变得通红,大声道:“是秦某有眼无珠,被人给骗了,错怪了你。贾逸,你要我怎么赔罪?”
“不用。你虽然给我添了点小麻烦,但我也关了你这么几天,咱们就算扯平了。”
秦风愣了一下,他一直听闻解烦营是个不讲理的地方,惹上他们不死也得剥层皮。眼前这个解烦营校尉、吴王身边的红人,居然这么宽宏大度,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秦风道:“好,既然贾校尉这么说,就算秦某欠了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就是。”
贾逸摆了摆手:“什么人情不人情的,以后如果我需要你帮忙,那就是我求你。你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就拒绝,何来吩咐一说?”
秦风咧嘴笑道:“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利落人,倒是跟老秦我对脾气。”
“不过眼下有几件事,你得明明白白告诉我。那天早上,我是去了城外白云观之后才回来的,你怎么会刚巧在大街上找到我?”
“我到了武昌城之后,曾经去解烦营打听过你,但没人搭理我。正当我气闷的时候,却收到一片竹简,上面写明了你什么时间会出现在什么地点。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我还是想试试,于是就去了。赶到那个街口,正看到你和那队士兵交手。”
贾逸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这个秦风拘泥于侠义,没有趁机出手,自己一定无法全身而退。
“那两封郭鸿的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如今东吴势若危卵,边境严查死守,不但与蜀汉通信迟缓困难,与曹魏也是一样。听秦风的口气,仿冒郭鸿的那两封信来往便利,应该不是走驿站那种寻常途径。
“是个来往魏吴两地的货商捎给我的。”
是了,驿站虽然审查严格,但货商经常往来两地,对边军们多有贿赂,信笺不是什么违禁之物,来往要顺利得多。
“那个货商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们是同乡,本来就认识,但是不太熟。”秦风想起了什么,“说来也奇怪了,我这几年虽然跟他也有联系,但并没有托他捎带过什么东西。当初他找上我时,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与郭大侠相识。他含含糊糊地告诉我,是郭大侠找的他,要他捎信笺给我。现在想起来,那封信上并没什么紧要的事,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转交给我?”
“你给郭鸿回信,也是通过他?”贾逸问道。
“对,他说郭鸿大侠交代过,如果我想回信的话,交给他带回去比较方便。”秦风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唉!这摆明了处处都是破绽,我真是个蠢材,竟然一直没看透!”
“这个货商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胡纪,住在城西,经常跟四通货栈搭单。”秦风有些尴尬,“不过接到第二封信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也不知道如今人还在不在那里。”
贾逸点了点头。
秦风道:“胡纪就算不是伪造郭鸿大侠信笺的人,也肯定知道是谁伪造的。我带你去,哪怕翻遍整个武昌城,也要把这兔崽子找出来!”
“不用。”贾逸道,“有了名字和身份,我带着人去查就好。”
秦风怔住了:“那我干什么?”
“我让人带你去个地方,洗洗澡,吃顿好的,然后舒舒服服睡一觉。”贾逸促狭地眨了下眼,“或许你还可以听听曲、看看舞什么的。”
夜色如墨,铅云低垂。
周围的住户都早已入眠,偶尔一两只猫狗如鬼魅般穿过长街,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与东城不同,西城聚居的大多是商贾人家,虽然家境殷实,但地位不高。自从前朝起,官府就认为耕作养殖是富民强兵的天下根本。因为商业获利颇高,怕百姓趋之若鹜,便对商人们课以重税,并将其列为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对其穿着用度皆有限制。所以西城这片地方,虽然从外面看起来不少宽阔大宅,院墙却都不足一丈,房屋仅有一层,完全没有世家豪族宅邸那般气派。
贾逸站在胡纪宅邸的门前,看着枭卫们在孙梦的指挥下,分兵绕去后门。他右手漫不经心地搭在腰间佩剑上,道:“抓个商人而已,出动百名枭卫,我们的阵仗是不是大了点?”
孙梦道:“能把笔迹模仿到以假乱真,哪里是个普通商人能办到的?再者他还知道你在进奏曹中的旧事,知道郭鸿和秦风的关系,这些事虽说不是机密,查证出来也要颇费一番周折。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这个胡纪身后,有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所以我才觉得,不需要这么多人手。胡纪只是枚抛出来的棋子,秦风都说了,送完第二封信后就没再见到他。如果我是他身后的那股势力,要么杀他灭口,要么将他转移出武昌城,不会留他在这里等我们来抓。”
“那你还喊我带人来这里?”孙梦嗔怪道,“如果单纯是来看看有什么线索,你自己摸过来不就得了。”
贾逸揉了揉鼻翼:“自从在街头被伏击,我的胆子已经变得很小了。”
“明明是你对自己的推断没什么把握,就别硬撑了。”孙梦冲身旁的枭卫一摆头,“开门。”
八名枭卫分作两列,抬着一根大腿粗细的撞木,走到木门两侧站定,然后齐力将撞木往后一荡,再向前撞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木门仰面倒了下去。
贾逸抿了下嘴角,他入仕这么多年,别说解烦营,即便在权势遮天的进奏曹,也未曾见识过这么嚣张的开门手法。
孙梦已经带着枭卫们抢进了宅院,贾逸拔出腰间长剑,也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出乎他的意料,院中干净整洁,跟一般人家并无两样。不仅没有灭口后满院死尸的痕迹,连逃跑后的废弃凌乱景象也没有。
与此同时,厢房亮起了一豆灯火,一个身穿中衣的枯瘦汉子满眼惺忪地推开了窗户,不耐烦地吼道:“半夜不睡觉……”
后半句话给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张大了嘴巴,看着衣甲鲜亮的枭卫们,不自觉地哆嗦起来。不等孙梦吩咐,已有枭卫冲进厢房,将这人揪了出来,摁倒在面前。
“你是胡纪?”孙梦蹲下身,问道。
“东家!有人找你!有贵人找你!”这人嘶哑着喉咙喊了两句,立刻谄媚道,“小的是管家。东家在后院住着呢,我这一喊,准出来。”
孙梦回头望着贾逸,笑道:“胡纪没逃,好像跟你的推断有些出入。”
贾逸有些疑惑,但还是提剑向后院走去。他和孙梦刚刚穿过月门,就见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穿了件深衣嘟囔着从主宅里走了出来。看到满院的枭卫,他脸色剧变,转身就往房内跑。贾逸一个箭步赶上去,剑身“啪”的一声搭在胖子的肩膀上:“胡纪?”
胖子瘫倒在地,连声道:“贾校尉饶命,饶命!”
贾逸奇道:“你认得我?”
“陷害你那是别人的主意,我只是个送信的,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啊!”
贾逸往他腿弯踹了一脚,胡纪应声跪在地上。贾逸冷笑道:“说说,如果你只是个送信的,又怎么知道别人要陷害我?”
胡纪快要哭了出来:“我是在邺城货栈的时候,碰到了一位蜀地的客商,说你在荆州害得关羽将军身死军破,他出于义愤要给你找点麻烦。”
贾逸皱眉道:“关羽之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明明是被傅士仁和糜芳所害,不去找他们两个的麻烦,找我的?”
“这个……这个我也觉得那人脑子有点问题,但是他说小的只要假借郭鸿的名义,传递下书信,就给五千钱。”胡纪咽了口唾液,“我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智,才答应了他。”
“那个蜀地客商知道你认识秦风?他是怎么知道的?”贾逸问道。
胡纪道:“他说是小的有次闲谈,无意间说出来的,小的是记不清了。我把信给了秦风,他看到信后很是生气,又写了一封回信让我带给郭鸿。我行商到邺城后,找到了那位蜀地客商。他就又拿出五千钱,让我再捎回一封信。小的哪能想到,秦风他看了信,就要去找你寻仇呢。小的原本想逃,却舍不下这份家业,后来看没了动静,以为事情就过去了,谁知道贾校尉半夜带着枭卫杀上门来了。”
“仅仅捎带几封信,就给了你一万钱,这个蜀地客商出手真阔绰。你们是旧相识?”贾逸问道。
“认识十多年了,他跟我们这些行商可不一样,人家是官商。”胡纪道。
现如今商人分为三种,一种是像胡纪这样的,凭本事吃饭;一种是豪门世家不愿自己族中子弟从商,找了些人代替他们打理产业;而官商则是官府所开设的商号,不但财资最为丰厚,往往还兼负打探情报的差事。
“蜀地官商……莫非是军议司?”孙梦插进话来。
“你和那个蜀地官商见面,是什么时候?”贾逸心中满是疑惑。
“大概是三个月前。”胡纪道,“具体时间真的记不清了。”
三个月前,也就是说,在都尉夫人吴敏那个案子发生之前,已经有人着手安排这件事了。另外,伏击他的那队人,刺青是半年前就刺上去的。如果说这两件事都是由蜀汉的军议司所布置,针对他而来的,那目的又是什么?在没有接手都尉夫人那个案子之前,他只不过是个游走在边缘的解烦营校尉,远在成都的军议司为何会出手对付他?难道说,军议司认定了他会接手这一系列案子?
正思虑间,半空中骤起一声尖啸。电光石火之间,贾逸下意识地抬腕,横剑。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黑暗中爆出一蓬耀眼火花,贾逸的手臂一麻,被震得连退数步。他借势扑倒在地,大喊道:“散开!有刺客!”
众人迅速扑倒在地,月光被四周墙壁房屋遮蔽,照不到地面,刺客也就无法下手。而胡纪虽然依旧哆哆嗦嗦地跪在那里,光亮却刚好从他头顶扫过,当真是运气极好。依刚才那枚弩箭的力道来看,应该是蜀汉特制的蹶张弩,这种弩虽然射程远,冲击力强,却装填极慢。只要能静待时机,引得刺客再度发箭,辨明他所在的方位,就能在他装填弩箭的空当,直接抢上前去将其击杀。
不过眨眼工夫,胡纪竟发了声喊,起身跑了起来。他大概觉得刺客要杀的是贾逸他们,所以才冒险一搏。真是蠢货,刺客杀不了查案的,自然要杀知情的人灭口。贾逸没有出声喝阻,一来胡纪不见得相信自己,二来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仅仅过了一会儿,又听一声尖啸响过,胡纪身体一震,软软瘫倒下去。贾逸听声音辨得大致方位,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铜球,想了想后却又塞了回去。有孙梦和枭卫们跟着,再用这种奇技淫巧的暗器,恐怕会引起怀疑。
他正琢磨用什么法子解困,却倏然觉得眼前一亮,十几个火折从头顶上飞了过去。原来枭卫们配合默契,刚才早已暗中打好手势,将火折扣在手中,只等刺客再度发箭。火折被掷向远处墙头,虽然半数都被风力所阻,熄灭在半空中,但仍有几枚落在墙头四周,映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紧接着一声娇叱,十几道袖箭倾泻过去。刺客不敢怠慢,翻身滚下了山墙。几名枭卫立刻冲上去,搭成人梯跃过山墙,追了出去。
贾逸起身,走到胡纪伏尸之地,见一支弩矢穿透了他的胸腔,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地上。胡纪的血早已流得满地都是,明显是活不成了。贾逸快步向前院走去,发现那名管家也倒毙在地,看守他的那名枭卫亦被弩矢穿透了喉咙。
孙梦恨恨道:“等下抓到这个家伙,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贾逸拔出两支弩矢,发现外形、尺寸和重量都跟射死胡纪的那支一模一样。他蹲下身去,又仔细查验了两个人的伤口,打量一番伏尸距离,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孙梦道:“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枭卫和管家的两具尸体离得这么近,应该是同时毙命,而且死在胡纪之前。”贾逸摇了摇头,“这不合情理。”
孙梦稍微沉吟了一下,道:“不错。蹶张弩装填缓慢,不管刺客先杀枭卫还是管家,势必会引起另一个人的警觉,可我们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只能说刺客同时击发了两把蹶张弩,或者刺客不止一人。但在后院,我们明明只看到了一把弩,一个刺客。”
“或许是他想让我们认为他只有一把弩,一个人。”
孙梦歪着头,不解道:“什么意思?”
“如果他不是一张弩,一个人,当时两把蹶张弩向我齐射的话,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贾逸道,“而且,更让我想不透的是,他连这个管家都杀了,肯定有时间在我们刚找到胡纪时就灭口。为什么他非要等到胡纪说得差不多了才动手?”
“这个刺客……其实并不是要杀死你,也不是要阻止你查案?”孙梦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那他来干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人?”
“我也想不明白。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只有一种可能。”贾逸苦笑道。
“什么可能?”
“这个刺客希望我能继续把案子查下去,而且希望我能从胡纪口中问出一些话,但又不愿胡纪说得太多,让我推断出其他东西,所以才杀了他。”贾逸道,“其实一开始,胡纪没有逃走,就出乎我的意料。现在看来,是故意留他一条命,让他说出这些事情。”
“让他说出这些事情,让我们知道是军议司在后面捣鬼,可这些对军议司有什么好处?”孙梦道。
“是的,这些对军议司有什么好处?”贾逸道,“说实话,这次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萧闲正在翻看长案上的账册,他的“镜花水月”终于开始盈利了。虽然眼下利润和以前差不多,但他很有信心,觉得最多半年就能翻上一番。除此之外,他买下的那间悦来赌坊,经过重新装潢、添加了许多噱头之后,客人也明显增多了。还有醉仙居,现在已经成为武昌城内一流的食肆,想在雅居里吃顿所谓的精席,至少得提早三日预订。
在经商方面,萧闲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出身卑微,商人又地位低下,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很容易被豪门酷吏们盯上。他们若想巧取豪夺,凭自己那点小聪明,是没什么还手之力的。所以,他才不得不找个靠山。就目前来说,贾逸这个靠山,还是很有些分量的。在征得贾逸的同意后,他替贾逸做了十多块精美名刺,放在了这三家店里。
这段时间里,已经来了几拨找事的,掌柜们把名刺大大方方地递上去。那些气焰嚣张的宵小,看到解烦营翊云校尉的名头,都灰溜溜地走了。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打主意的人肯定更多,实力更强。但既然风声已经放出去了,在动这三家店面的时候,任谁都得掂量掂量贾逸这个人。平常的世家官员,是不敢招惹解烦营的。而那些有权有势的,又早已得到消息,知道贾逸是吴王心腹,犯不上为了三家店面跟他为敌。
所以直到现在,三家店面仍是无惊无险,风平浪静。萧闲每个月末都主动分出四成利润,给贾逸存起来。但这也招来了大哥陈全的不满,他跟萧闲嘟囔了几次,说贾逸明明什么事也没干,还指使他们去查太平道,再分四成利润,太贪得无厌了。就算每次萧闲都耐心跟他解释,陈全还是听不进去,还埋怨前几天贾逸又介绍过来一个白吃白喝的,那个人每天都会点上满满一席酒菜,吃得干干净净。
陈全道:“那位叫秦风的大侠,到底要在咱们这儿住多久啊。”
萧闲从账册中抬起头,道:“应该不会很久。怎么了?”
陈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萧闲看出来了,笑道:“大哥,秦风是个游侠,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言语处事上没那么周详。要是他做了什么,惹得你不痛快,忍忍算了。”
“那倒没有。他这人的脾气还可以,就是吃吃喝喝,一直也不说给钱,到底几个意思?”
“那是贾校尉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之间就不必计较这么多了。”萧闲道。
“二弟,我在外面听人说贾逸阴险狡诈,你跟他做朋友,真靠得住吗?”陈全忧心忡忡地问道。
“没事儿。我想从太平道脱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些日子一直琢磨结交谁更合适。贾逸这个人不管是从品性道德,还是从身家地位上来说,对我们都是最合适的。你就别再听外面那些人说闲话了,我的眼光,不比他们强?”萧闲站起了身,“那个张清最近行踪有什么可疑的吗?”
“他还是道坛、赌坊两头跑,没什么异样。我按照你的意思,跟咱们赌坊交代了,让他有赢有输,不至于太难堪。不过他似乎觉得在咱们赌坊不过瘾,最近几次都是去别的赌坊。还有,账面上贾逸给他的那十两黄金,已经兑换了七两五钱。郡主府的孙姑娘,昨天派人送来了一百两黄金。”陈全道,“二弟,你别嫌我啰唆。这么长时间了,张清也没说出什么要紧的消息,这钱花得不冤枉吗?”
萧闲没有说话。当初查到三源道坛有问题,他确定的那三四个有可能发展成暗桩的人里,张清是最没有把握的。这个人嗜赌、贪婪、毫无信用,在各处道坛之中的名声都不怎么样。在贾逸圈定张清之时,萧闲就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贾逸却仍旧坚持自己的意见。当时贾逸的理由是,只要给予了足够多的诱饵,就可以控制这种人。但问题是,足够多是多少?一百两黄金虽然数额巨大,但真的算是足够多吗?
“反正花的是郡主府的钱,跟我们没有太大关系。再说前段时间,他不是偷看了三源道场里那些箱子,把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都给咱们报过来了吗?”萧闲道,“这样,我们不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张清的身上,盯梢这种事安排几个人轮流去做就好。现在虽然城中大多数太平道坛已经闭馆了,但这段时间风声似乎又渐渐松了,有些道友又开始四处活动。你有空的话,带些礼物去找他们聊聊,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成。”陈全点头道,“不过,我有句话想了好几天,不知道对你说合适不合适。”
萧闲笑道:“你我兄弟二人,有话尽管说,没有必要思前想后。”
“等帮贾逸查完案子,我们还是不要跟他牵涉太多的好。解烦营的差事太凶险,你我都不是那种刀头舐血的人,这种日子不适合我们。”
萧闲敷衍道:“好,等这些事忙完,我以后就不跟他走太近了。到时候,你先拿一笔钱去乡下置办些田地,我再在这武昌城里晃荡几年,攒够了钱一起回去做富家翁。”
陈全摇头道:“不行,咱们兄弟共同进退,到时候一起走。”
“成,都听大哥的。”
看陈全出了门,萧闲才站起身,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般地伸了个懒腰。他推开窗,将头探了出去,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心情才稍稍舒畅。很多时候,很多事少了陈全办起来更利索,但他从未有过丢下陈全的念头。当年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如果不是有陈全照应,他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了。但陈全的想法还是太肤浅了,即便手里有钱,无权无势又能如何?安心在乡下做富家翁不过是痴心妄想,像他们这种出身太平道的人,底子本来就不干净,就算没被当地豪强侵占了家产,也会被官府盯上,最后闹个家破人亡。
除非能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小户人家日子。这种日子可能是陈全所向往的,萧闲却觉得那样活一辈子,还不如去死。他希望自己能过得有趣一些,见识些有趣的事,结交些有趣的人。而不是等到老了,躺在床榻上,只能回想起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走一步说一步吧,天下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是生死兄弟,终究也有分道扬镳的那天。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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