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三国谍影(全四册) > 第六章 矾 书02

身后响起了叩门声:“东家,贾校尉来找秦大侠商量事情了,请您过去。”
萧闲回过神,道:“好,我这就去。”
他刚走出账房,就远远看到秦风正站在回廊里冲他摆手:“老萧,这边这边!”
秦风是个自来熟,在醉仙居这几天,已经开始和萧闲称兄道弟了。萧闲快步走上前去,和秦风一起走进房内。贾逸正将一坛金露酒端到案上,看两个人进来,笑道:“你们两个算有口福,这是刚弄来的北方好酒,一起尝尝。”
贾逸撕掉坛口的桑皮纸,满满倒了三碗。一碗推给萧闲,一碗递给秦风,然后他也端起一碗,道:“北方的酒比江东的酒烈,也不知道你们是否喝得惯。”
话说完,他举起酒碗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动作干脆地将空碗放到了长案上。萧闲端起酒碗,抿了一小口,就皱起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将酒全部喝完,用袖子沾了沾嘴角。秦风则一仰脖灌下大半,只觉得从喉咙到腹腔都火辣辣地疼。他咳嗽一声,差点把喝下去的酒呛出来。眼角瞥见贾逸和萧闲都已经喝完,只得把心一横,闭上眼睛,把碗里的酒全咽了下去。他“啪”的一声放下酒碗,大声赞道:“好酒!男子汉大丈夫,喝这样的酒才算硬气!”
贾逸微微笑了一下,拎起酒坛又倒满三碗:“说起来,兄弟我跟这金露酒缘分可真不浅。当年曹操还在世之时,曾经要曹植随同曹仁一起前往樊城,抵御关羽。结果曹植临行前,却因为醉酒而耽搁了部队行程,曹操对其大失所望,曹丕借此机会牢牢巩固了世子之位。”
秦风忍不住叹道:“原来这些坊间传闻竟然是真的。可是老贾,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年贾校尉身在进奏曹,金露酒据说是世子妃甄洛带给曹植的,能让曹植醉到大军开伐还不醒,恐怕没那么简单。”萧闲淡淡道。
“你是说,当年是老贾在酒里做了手脚?”秦风瞪着眼道,“真的假的?”
“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儿,曹植也不会在世子之争中败得这么惨。或许曹操百年之后,他还有力量跟曹丕一决高下。就像袁谭与袁尚,刘琦与刘琮,说不定曹家也会兄弟阋墙,一蹶不振,也没有现在的曹魏了。”萧闲调侃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校尉倒真算是改变天下大势的人。”
贾逸摇了摇头,道:“曹操是一代枭雄,不可能犯下袁绍、刘表同样的错误。就算没有曹植醉酒,在他去世之前,也会安排好身后事的。而且曹丕这个人,也是不容小觑。曹植固然是当世才子,风流倜傥,但在阴谋诡计、争权夺利方面,完全不是曹丕的对手。所谓的天下大势,虽然日后看起来,是无数偶然所形成的必然,似乎缺少了某一个偶然,就会完全偏向另一个方向。其实不尽然,天下大势有很强的惯性,就算缺少了某一个偶然,在下一个时刻也必定会发生另一个偶然,让时势朝着那个方向执拗地冲下去。”
“所以说,改变天下大势,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萧闲的眼神闪烁。
“也不尽然,只要偶然足够多,天下大势还是有可能被改变的。”贾逸意味深长地回答。
秦风张大嘴,呆立了半晌,道:“你俩说半天这些神神道道的,老秦我是一概不关心。天下大势跟我有半个大钱关系,管他谁当皇帝,咱老百姓还得一样过日子不是?”
“不错,还是秦大侠看得通透,”贾逸举起酒碗,“来,咱们兄弟再碰一碗。”
言罢,他又是一饮而尽。萧闲抿嘴一笑,端起酒碗不紧不慢地喝了下去。秦风刚刚喝下一碗,喉咙和胃里还在火辣辣地疼,却不愿示弱,一闭眼又灌了下去。第二碗烈酒入肠,他只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一时间竟有些飘飘然。看到贾逸又拎起酒坛,秦风连忙道:“老贾!等等!你等等!这么干喝也不是个事儿,就不能去整几个下酒菜吗?”
“说得也是。”萧闲接过话,“有好酒没好菜,倒显得我怠慢了。”
他提起长案下的一个铜铃摇了摇,不多时门外就响起了小厮的声音:“东家,有什么事吩咐?”
“去后厨,让他们上几款新菜式。”萧闲吩咐道。
小厮领命而去。秦风瞪大了眼睛:“还有新菜式?老萧你不地道啊,我在你这儿白吃白喝好几天了,墙上挂的菜式都点过了,也没见啥新鲜玩意儿。谁知道,好东西你都藏着掖着呢!”
萧闲干咳一声,道:“秦大侠,墙上挂的那些都是本店的拿手好菜,我刚才吩咐下去的,却是厨子们正在琢磨的新玩意儿,还未完全成型,仓促上席,只怕会砸了招牌。”
秦风道:“既然还未完全成型,那怎么现在舍得上了?”
“这不是凑巧你们都在嘛,菜式合不合口味,自己人有什么说什么,回头再慢慢改进。”
说话间,小厮们已经端着菜盘上来了。贾逸看了看,发现是一碗鸡、一碟鱼,还有一碟蚕豆。秦风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山珍海味呢,原来就是这些。”
萧闲道:“先尝尝再说。”
秦风捏起一颗蚕豆,丢进嘴里嚼了几口,只觉得一股从未尝过的香气在齿颊间绽放,整个人犹如身临奇境,自在徜徉。他把一颗蚕豆完全嚼成粉糊,才用舌头在牙齿上舔了一遍,恋恋不舍地咽了下去。
秦风抹了把嘴,叹道:“这是蚕豆吗?老秦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蚕豆。”
萧闲笑道:“那是自然,自从前朝张骞从西域带回了蚕豆,寻常人家或用盐水煮,或用慢火烤,也就那几种做法。但咱们这碟蚕豆,可是选取了交州的鸡舌香,益州的肉桂、椒红,荆州的茴香这几种香料,精心搭配分量,文火卤制而成的。”
“鸡舌香?肉桂?还有什么来着?”秦风忍不住又捏了一颗蚕豆扔到嘴里,“这些香料不都挺贵的吗?”
“是啊,煮这碟蚕豆所耗用的香料,能买十多斤蚕豆。”萧闲笑眯眯地道。
秦风抓了一把塞到贾逸的手里,道:“吃,吃,也就老萧这儿能有这玩意儿了,出了他这醉仙居,你可再找不到第二家啰。”
贾逸捏起一颗蚕豆,端详了半天,才放进嘴里。他点头赞道:“味道确实不错,你准备卖多少钱?”
“还没想好,不过一开始肯定比貊炙贵。”
“一招鲜,吃遍天。”贾逸道,“接下来,你是要用这碟煮蚕豆让醉仙居的名头再上一层楼?不过……”
“不过终究会因为价格奇高而少人问津,难以赚到更多的钱。所以,我才准备把这碟卤蚕豆的配方给公布出去。”萧闲笑得很阴险。
“老萧,你疯了吧?”秦风道。
贾逸却沉吟一下,随即道:“不愧是生意人,经商我的确不如你。”
“不错,不错,查案子你在行,挣钱还是我在行。”萧闲笑道,“配方肯定会有那么一点不同,稍微少上一两味香料。然后我再把这几种香料研磨成粉,在醉仙居里大量出售,不求暴利,只求这武昌城,不,应该是整个江东、整个吴境的中产之家都能吃得上这道卤蚕豆。”
秦风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
“剩下的这两道菜,鸡是盐焗的,鱼是油煎的,与寻常的烤鸡、蒸鱼可是完全两种风味。当然,这两道菜的配方,我是绝对不会外传的。”萧闲举起了酒碗,“来,咱们走一碗。”
三个人又碰了一碗,一饮而尽。秦风的舌头已经有些大了,他醉眼蒙眬地撕下一条鸡腿,咬了一口,当即又是赞叹不已。贾逸夹起一块鱼肉,细细品味,只觉得鱼皮香筋焦脆,鱼肉却入口即化,还带有一股淡淡的甜鲜。他将酒碗满上,叹道:“难得萧老板费心,这三道菜确实是人间佳肴,今日用来给秦大侠送行,可算是物尽其用了。”
秦风正津津有味地嚼着鸡肉,突然听到“送行”二字,差点儿噎住。他“呸”的一口将嘴里的鸡肉全吐了出来,转过身子,急道:“等会儿!什么送行,我要去哪儿?”
“这几天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这可不是简单的凶案,后面是太平道和军议司。萧老板是为了洗白出身,不得不加入其中,秦大侠却跟案子没多大关系。眼下胡纪已经被灭口了,万一有血光之灾牵涉了秦大侠,咱们面上都不好看。”贾逸道,“这顿一来算是给秦大侠的那几日牢狱之灾赔罪,二来就是为了给秦大侠送行。”
萧闲默不作声,将三碗酒分别推至三人面前,微闭了双目养神。
秦风“噌”地站了起来:“老贾!你这是看不起我!刀山火海,我秦风什么时候怕过?”
贾逸劝道:“别冲动,我不是说你胆怯,是觉得你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事情,涉足险境。”
“怎么不相干?我被人摆了一道,稀里糊涂地找你寻仇,这难道算不相干吗?我早憋足了劲儿,非要找出是谁在背后阴我不可。这种卑鄙小人,合着揪出来打他个一百拳,才能消我心头之恨!不然的话,我老秦丢了面子,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秦风气哼哼道,“这事儿,我还就掺和了,你别想踢我出去!”
萧闲用手背拍了拍秦风,示意他坐下:“贾校尉,大家都已经被牵涉其中,还谈什么脱身?就算我们想脱身,那边也不见得会放过我们。倒不如多加小心,追查出真相,才会真正脱离险境。”
贾逸还在沉吟。秦风端起酒碗,大声道:“嗐!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痛快!这还有什么犹豫的?”
“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婆婆妈妈了。”贾逸端起酒碗,“干了这碗酒,我们同心协力,把那些装神弄鬼的人一个个揪出来,全部打翻在地!”
从醉仙居出来的时候,秦风已经酩酊大醉。贾逸和萧闲一起把他抬到客房,又聊了几句之后,才拱手告辞。外面已经完全黑了,门口照例站有六名衣甲鲜亮的枭卫,手按长剑。出乎意料的是,孙梦竟然也在。
贾逸将一个小布包塞到孙梦的手里,道:“尝尝。”
孙梦满是狐疑地解开,发现是一兜蚕豆,失望道:“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这有什么稀罕的?”
她捏了一颗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就偏过头,好奇地看着贾逸:“这是什么鬼东西,味道怎么这么香?”
“萧闲弄出来的,现在只有醉仙居里才有。”
孙梦抓了一把在手里,把小布包递给后面跟随的枭卫们:“都尝尝,挺好吃的。”
“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有什么事?”贾逸问道。
“怕你夜不归宿,去了‘镜花水月’呗。”孙梦嬉笑道。
贾逸干咳了一声:“其实那里也就是个听曲看舞的地方,不像你想的那么不堪。”
“这么说来,你是去过了?”
“那倒没有,我也是听萧闲说的。”贾逸显得很尴尬。
“不说这些了,我表姐回城了,要见你,现在。”孙梦道。
“孙尚香郡主?”贾逸愣住了。孙尚香原先一直在外游猎,后来虽被至尊召回武昌,仍在城外别院中住了近二十天。她今天进城,要见贾逸,应该是想问这几个案子的进展。贾逸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事情是从递上张洵那个木盒之后,开始发生变化的。在此之前,孙权对案子还算关心,并想以此为契机,消除境内的太平道。封道坛,抓天师,杀道众,可谓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但在此之后,清除太平道的声势却慢慢缓了下来,虽然禁令还在,却没了当初的力度。贾逸又想起孙权看到“建安五年”时,脸上那微妙的变化,不禁沉思起来。
对于这一连串的离奇暴毙案子来说,与建安五年唯一的联系,就是陈籍一案。同样的全身血液凝固,同样的于吉咒杀,同样的匪夷所思。按照寒蝉的消息,现如今的这些案子,应该是蜀汉军议司联合太平道所为,虽然目的尚未清楚,但应该跟建安五年无关。毕竟在建安五年,“衣带诏”刚刚事发,刘备还寄人篱下,在袁绍和刘表之间疲于奔命。军议司当时并未成立,刘备也无暇插手陈籍一案。
都尉夫人吴敏、客曹掾张洵、主簿林照,三个人都是死于所谓的于吉咒杀。在吴敏处,自己和陆延被复活的女尸所击,情急之下陆延用火油弹烧毁了女尸。张洵的尸体,被害怕尸变的解烦营都尉烧毁。林照的尸体在义庄里放了七天,仍未尸变。为什么同样死于咒杀,有的尸体会尸变,有的不会?建安五年陈籍的尸体,当时有没有发生尸变?
贾逸是不信鬼神之说的,这一系列命案虽然看起来匪夷所思,但必定可以用常理解释。小时候在许都,他也见识过凭空斩血、白水变酒之类的把戏,但很快就悟出了其中奥妙。如今的血液凝固,虽然还没有什么头绪,但很可能跟在林照胃壁里发现的那些荧粉有关。好在还有寒蝉在后助力,那些高深莫测的工客,应该不会让人失望。
抛开这些怪力乱神的迷雾,只把它当作寻常案子来看的话,眼下明显的线索只有太平道和陆家刺青这两条。太平道这条线,在萧闲的帮助下,已经探查出三源道坛参与其中。当时孙梦主张一网打尽,但贾逸想放长线钓大鱼。他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太平道只是表,里子应该是军议司。虽然不知道军议司用了什么手段,弄出了个于吉复活的噱头,但通过天火降字、三桩命案,收拢了一部分道坛的信任和倚仗。此时剿灭了三源道坛,甚至剿灭了全城的太平道坛,也只不过逼他们由明处转到暗处,反而更不好掌握动向。现如今,既然伏下了张清这个暗桩,太平道这条线便握在了手中。他们最近为布置斫龙阵所采买的物品,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于吉没有再去过道坛。只要耐心等下去,抓到了于吉,自然会牵扯出后面的军议司。
至于陆家这条线,却比较让人头疼。陆家刺青出现得不明不白,虞青假装开诚布公,却暗藏祸心,说的那番鬼话无非是想加深贾逸和陆家的矛盾。吴王孙权可真懂得驾驭之术,表面上对贾逸信任有加,暗地里却派与贾逸结怨的虞青监视,整整两年从未间断。如果不是有寒蝉的消息来源,可真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现在的关键是,陆家到底跟这一系列案子有什么关系,陆延到底能不能相信。这位世家子弟精明能干,虽然有些傲气,但似乎人品还不错。若不是他在白云观中,认出那名道士身上的陆家私兵刺青,也不会将陆家牵涉进来。换言之,在这系列案子开始之时,他并未牵涉其中。但在运尸体回陆家之后,贾逸就遭到了伏击,伏击他的那队人身上,都有陆家私兵刺青,其中的巧合着实让人有些疑惑。随后,陆延为了撇清嫌疑,又声称陆家并未参与其中,已经派人前去岭南调查。不管这种说辞可不可信,贾逸都无法对陆家动手刺探。陆家家主陆逊率领了东吴一半兵力,正在夷陵抵御刘备大军。吴王都不敢轻易动陆家,更别说他一个解烦营校尉了。
除了这两条明线,贾逸手中还握有两条暗线,一条交给了萧闲去查,一条给了秦风。不过这两条线,能查出什么结果,贾逸一点把握都没有。等会儿孙郡主如果问起来,还是暂时按下算了。
“前几天你要我去查陈籍的户牒,枭卫们去了趟都尉府,翻遍了库房也没找到。武昌城前些年一直都是边城,流民来往频繁,这方面确实没什么人打理。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就没办法了,可是我不同。”孙梦道,“我找了吴王府的熟人,看到了历任亲卫随从名册。陈籍出身吴郡富春,跟先主是同乡,在兴平二年(公元195年)被选为亲卫。他为人忠厚坦诚,风评颇好。但在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因为犯下过错,被先主开革,沦为商人。”
贾逸点头道:“这么说来,陆延的消息可靠,陈籍确实当过先主的亲卫。对了,当时林照除了喊陈籍护驾,似乎还喊过张洵的名字……”
“这点我注意到了,所以在查陈籍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贾逸道:“莫不是张洵也曾经担任先主亲卫?”
“不对。张洵担任的是先主的随军书佐。他也是在建安四年被先主外放,来到武昌,做了县令幕僚的,后来又接任了客曹曹掾。”孙梦道。
一条细细的线,将林照说的那几句话穿了起来,贾逸心中的猜测越来越清晰。建安五年,先主孙策趁曹操跟袁绍在官渡僵持之际,秘密集结部队,挥军北上。他打算奇袭许都,迎回汉帝,却在丹徒山遇刺身亡。同年,陈籍在武昌城因对于吉出言不逊,莫名暴毙。此案中牵涉了三个人,一个是当时的武昌县令幕僚张洵,一个是武昌都尉府主簿林照,剩下的那个就是武昌都尉陆绩。而在十多年后,又出现了类似的案子,这三个人一个被杀,一个疯了,一个病死。贾逸嗅到了一丝异样。
郡主府到了。贾逸一抬头,看到门口挂上了十盏竹篾宫灯,照得周围如同白昼。不用说,这肯定是孙尚香的安排。在她回来之前,门口仅仅挂有两盏竹篾宫灯而已。其实照明的话,两盏就已经足够,而挂上十盏嘛,自然是为了气派。这么多年来,孙尚香给人的印象一直是行事张扬,不吝钱财,高傲自矜,随心所欲。在她卸任解烦营部督之后,更是经常在外游猎,很少涉及政务。最近不少人都觉得,虽然吴王孙权对自己这个妹妹仍十分袒护,但孙尚香已经离权力核心很远了,生出了些怠慢之心。前段时间,甚至有人上书吴王,称如今内忧外患之下,孙尚香仍穷奢极侈,游山玩水,实在有失民心。但吴王看罢奏书,只是微微一笑,压下不发。
外人或许看不透,贾逸却很清楚,这位看似嚣张跋扈的孙郡主,可不是个简单角色。跟着孙梦走进府内,穿过宽阔的门阙,贾逸第一次来到郡主府大殿之外。湖山石铺就的地面,青檀木制成的门窗,就连萧墙都是汉白玉雕刻堆砌而成,比吴王府不知道要气派多少倍。大殿正门两侧,各站了六名披甲持戟的枭卫,旁边还有一名女官束手侍立。孙梦冲女官点头示意,女官侧身轻轻敲了下门,将二人引了进去。
扑面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炙热的红。孙尚香穿着一身朱红色的收腰紧身软甲,腰间挂着柄细长匀称的清泉长剑,华美精致的横江长弓搭在肩后,宽大的猩红色蜀锦披风更衬得她英姿挺拔。与普通女子不同,孙尚香并未精心打扮妆容,头发也是简单束成发冠,未着一件饰品。尽管离得尚远,尽管并非第一次见面,贾逸仍感到一股不可抵挡的锐气。他上前两步,拱手道:“属下贾逸,觐见郡主殿下。”
孙尚香冷冷道:“姓贾的,我听说你自作主张,给我支出去了一百两黄金?”
贾逸忍不住侧头,看了孙梦一眼。
“我问的是你,你看她做什么?”孙尚香道,“一百两黄金,足够买上三十匹好马了,谁给你这么大胆子?”
“是您。”贾逸笑着答道,“您在外出游猎之前,交代属下要尽心尽力当差,不能在解烦营给您丢人。眼下这个案子,需要动用巨资收买人心,伏作暗桩,这一百两黄金可谓用得其所。况且,现在只是许诺出去了,若是殿下觉得不合适,我们大可以毁约。”
“混账!你都把话说出去了,我再把钱要回来,让人家以为我是个吝啬之人吗?”
贾逸笑道:“殿下如果这样想的话,那属下就只好顺从您的意思了。”
“绕了半天,又把我绕进来了?我听说这段时间里,你搭上了个奸商,开妓馆、办赌场忙得不亦乐乎,手里应该有不少钱吧?这一百两黄金你怎么不自己出,非要我出?”
贾逸假装惊诧道:“殿下,我为您效力,为解烦营查案,这是公事,自然要花您的钱。这世上哪有办公事,花自己钱的道理?”
孙尚香板着脸,死死盯着贾逸。贾逸的脸上带着笑容,也回望着孙尚香,没有一丝惧意。两个人对望半晌,孙尚香却“扑哧”一声笑了,骂道:“你这小子,半年没见,还是这个泼皮惫懒的样子,怎么说都是你的理。罢了,一百两黄金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贾逸微微笑着,没有言语。应对眼前这位孙郡主,要比应对吴王还小心。毕竟她是贾逸在东吴的唯一靠山,而吴王也是因为孙尚香的举荐,才对贾逸有所倚重。孙尚香的性格洒脱自在,不喜欢呆板拘谨的人。如果还是像应对吴王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肯定会被她认为很无趣。其实,一百两黄金对大手大脚惯了的孙郡主来说,还真算不得什么。她提起这件事,更多是出于戏谑的态度。
孙尚香解下猩红披风和横江长弓,递给身边的侍女,随后坐下来,问道:“前些日子,你呈给王兄的那个木盒,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逸答道:“最近这几个案子,殿下知道吗?”
“知道。我对案子不感兴趣,我要问的是,木盒上的‘建安五年’这四个字。”
“木盒是已经死去的客曹掾张洵夫人陈叡所献。她说张洵交代过,万一发生什么变故,就要将木盒呈给陛下。在张洵家中,属下斗胆打开过木盒,里面只有一颗蜡丸。当时属下以为张洵要呈给陛下的是那颗蜡丸,直到陛下发现蜡丸中只有一张空白帛书,我才注意到盒子上的‘建安五年’四个字。”贾逸答道,心中却有些疑惑。当初吴王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了不想跟贾逸说太多,现在孙尚香又问起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陈叡并不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孙尚香问道。
“应该不知道,知道的话当时她就会对属下言明了。”
孙尚香道:“那就奇怪了,陈叡到底是被谁掳走的呢?”
孙尚香声音不大,听在贾逸耳中却犹如一记震雷。他脑中转得飞快,无数的念头浮了上来,又沉了下去。同为于吉咒杀案的遗属,武昌都尉魏临一点事儿都没有,怎么反而有人打起了孤儿寡母的主意?莫非陈叡的失踪,跟那个木盒有关?建安五年,到底意味着什么,跟这几起案子又有什么关联?
“殿下,陈叡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前天不见的。”
贾逸沉吟片刻,道:“陈叡好像还有一个儿子,不知道……”
“昨天我已经给你找到了。”孙尚香高声道,“带上来吧。”
枭卫带着一名布衣少年,应声从门外而入。那名少年身材单薄,脸上带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淡然,不卑不亢地束手站立在一旁。贾逸认出来了,是那天跪在门口孝棒旁的少年,确实是张洵的儿子。
“张谦,年方十四,尚未取字。”孙尚香道,“枭卫们发现陈叡失踪后,在东城黑街找到了他。”
贾逸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心中有些愧疚。他献上木盒之后,也留意过一段时间这对母子。但看没什么异样之后,就没再关注,想不到还是出了纰漏。只是,献上木盒这件事,只有贾逸、孙梦和吴王知道,是如何走漏消息的?
“是在下失职,”贾逸向少年深深作揖,“请公子见谅。”
少年却回礼道:“这事不怨贾校尉。邻里认为家父死于于吉咒杀,是为不祥之人,屡次上门欺辱,要我们搬家。母亲又极好面子,忍不住说解烦营已经认定是起凶案,还托人向吴王呈上了证据。结果,不久就有人上门带走了母亲。”
“什么人带走的?”贾逸追问道。
“傍晚时分,一行十人身着锦衣,腰间挂着王府羽林卫的腰牌。”
“羽林卫?”贾逸又是一愣,不由得看向了孙尚香。如果真是被吴王孙权带走的,孙尚香不会不知道,更不会对此有什么疑问。孙尚香并未解释什么,偏了下头,示意贾逸继续问下去。
“这些人带走你母亲之后,并未对你有什么不利?”
“没有。母亲被带走后一日未归,我觉得事情不对,就逃到了东城黑街,跟着一群乞儿挨日子。”少年的语调很平稳,“一直没有回过家中,也不知道那些人后来又去了没有。”
孙尚香问道:“你小小年纪,遇到这种变故,为什么不去报官,反而潜逃?”
少年作揖道:“我虽年幼,但还知道轻重利害。母亲是被羽林卫带走的,如果我去报官,都尉府和解烦营恐怕都是不会管的。若是碰到个昏庸的官员,意欲讨好吴王的话,很可能会将我羁押或者灭口。”
“你认为那是至尊派来的人?”贾逸道。
“他们身上有羽林卫的腰牌,我以前去客曹找父亲的时候,看到过。”少年抬起头,声音很是坚定,“不会认错。”
“那你知道这是哪里?”
“郡主府。”
“如果你母亲真是至尊掳走的,为何郡主还对你如此礼遇?不是应该杀你灭口,或者秘密羁押吗?”
“此事我想不明白。”少年道,“还请尊驾赐教。”
贾逸看了看孙尚香,却道:“罢了,你知道得越少,越是安全。”
孙尚香挥了下手:“先带下去吧。”
枭卫把少年又带了下去。贾逸忍不住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也觉得是王兄抓了他母亲?”孙尚香斜看着贾逸,问道。
“殿下觉得呢?”
“是我在问你,你再跟我绕圈子,小心我拿马鞭抽你。”
一旁的孙梦笑了起来。贾逸道:“如果是陛下相召,会由王府颁下钧令,由武昌县令引路,带领羽林卫前往张洵家,用步辇将陈叡接入府中。即便陛下意欲隐秘行事,也会让羽林卫将陈叡和张谦一起接入府内,没有带走母亲却留下孩子的道理。这样母亲不归,孩子必定四处寻找,反而欲盖弥彰。”
“你觉得,是有人假冒羽林卫?”
贾逸目光闪动:“殿下在城外静养了一二十天,其间没有布下暗哨,监视张洵家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如果不是这样,殿下不会发现陈叡失踪,更不会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找到了张谦。”
“我是布下了枭卫暗中监视,假羽林卫带走陈叡之时,一人回来报信,一人留下暗号一路跟踪,最后却被狙杀于南城城郊。”孙尚香道,“你觉得是什么人做的,目的是什么?”
“扰乱人心。”贾逸道,“属下以为,还是太平道与军议司所为。陈叡对邻里说的那些话,否认了其夫死于于吉咒杀……”
“王兄不这么想,他认为与建安五年有关。不管掳走陈叡的是什么人,都是在怀疑张洵可能告诉了陈叡一些建安五年的事情。”孙尚香打断了贾逸的话,“你知道为什么王兄在发现木盒上的‘建安五年’四字之后,心神不宁吗?”
是因为与现在相似的陈籍一案,还是传言同样死于于吉咒杀的先主孙策?贾逸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了孙尚香的声音:“有传言说,先主是王兄杀死的。”
“陛下……杀了先主?”贾逸笑道,“痴人说梦,怎么可能?”
对于这个可能性,贾逸不是没有想过,寻访林照时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只是出于自保,他不得不适可而止,没有继续深想。况且,他也知道,先主早已故去,如今孙权不负众望,经过多年休养生息,攻伐扩张,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早已不再重要。眼下郡主突然问起,贾逸只好装作毫不知情。
见孙尚香面色有些奇怪,贾逸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他心念一动,道:“莫非这则传言,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流传,还有一些人相信?”
孙尚香道:“不错。其实先主授印这些事,不过是后来周瑜他们放出来的消息。先主回到中军大帐之时,已经昏迷不醒。当晚张昭等人属意推举孙翊接任,但周瑜、鲁肃有不同想法。孙翊当时远在柴桑,而王兄在先主病榻之前。于是周瑜、鲁肃命麾下围住中军大帐,逼迫张昭等人同意王兄接任。张昭无奈,只得簇拥王兄巡视军队,并把王兄继任的消息上表汉室,传遍整个江东。”
贾逸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原来孙权继位的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如此看来,这条流言若是传了出去,对吴国的打击将难以预计。当时神色大变的孙权,应该也想到了这一层。
“当时衣带诏刚刚事发,为了笼络人心,树立权威,曹操上表汉帝册拜王兄为讨虏将军,兼领会稽太守,驻守吴郡,牵制刘表。就算如此,江东之地仍是动荡不安。庐江太守李术反叛;族中孙辅、孙暠不服王兄,企图夺权;孙翊和孙河两位兄长莫名其妙遭到杀害;豫章、会稽等地数万山越也伺机作乱。”孙尚香的目光越过贾逸的肩头,似乎在看向十分遥远的地方,“三年,整整用了三年时间,方才安定了下来。而今的这几起案子,又把那些陈年旧事给翻扯出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贾逸点了点头。虽然如今淮泗系和江东系已经达成平衡,但全靠吴王居中调停。
淮泗系中周瑜、鲁肃、吕蒙等股肱之臣已相继离去,只剩下张昭、虞翻这些人。既然当初先主孙策弥留之时,他们推举的是孙翊,而不是吴王,那么心结早已结下。虽说十几年来君君臣臣,但若有大限之时,这些人到底什么反应都未可知。毕竟,当初赤壁之战时,张昭、虞翻可是力主投降曹操的。而江东系呢,虽然顾、陆、朱、张四大世家在表面上已经归顺,但暗地里仍颇有微词。就拿现在统领吴军近半兵力,在夷陵与刘备抗衡的陆逊来说,他的祖父陆康当年坚守庐江,与先主孙策鏖战半年,族中子弟死伤甚众,这等旧怨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所谓的平衡,虽然看起来四平八稳,但大多都非常脆弱。如果孙权杀兄的流言被坐实,将人人得而诛之。那个时候,不管是淮泗系还是江东系,就连曹魏和蜀汉都占据了大义,孙家在内忧外患之下,支撑不了多久。
“你献上木盒,指出‘建安五年’这四个字,王兄马上就意识到有人想以这几个案子为由,在建安五年的权位交接上做文章。他立刻将我召回来,商量几次之后,决定仍然把这件事交给你。”孙尚香目光锐利,“贾逸,你知道为什么吗?”
贾逸心头翻起一阵波澜,脸色却依旧平静:“属下明白。”
“你真明白?”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交给淮泗系或者江东系,只能由我这种独臣去查。在独臣之中,诸葛瑾、步骘、严畯、是仪这些人不是没有查索案件的经验,就是身居要位,公务繁忙。不像我,既有能力、经验可以胜任,又能在不得已的时候杀之灭口。”贾逸淡淡道。
大殿之中静悄悄的,沉默了好一阵,孙梦忽然插话道:“你想多了,至尊多次向表姐夸你是可造之才,不会轻易将你舍弃。”
“不。会不会被舍弃,不是看你能力如何,而是看你对王兄是利是弊。”孙尚香道,“贾逸,你是个聪明人,能意识到这点最好。这件事,你准备如何查?”
贾逸道:“不查建安五年。当年权位到底如何交接,先主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一概不查。既然对方想以这几个案子为由,把建安五年的事情牵连出来。那就查清这几个案子,找到这些人,该杀的杀,该抓的抓。”
孙尚香似乎松了口气:“釜底抽薪?”
“对,既然问题无法解决,那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这些人是谁,你现在心里有数吗?”
“太平道、军议司,”贾逸犹豫了一下,“可能还有陆家。”
“就算有真凭实据,陆家也轻易动不得。”孙尚香道,“这段时间,我会传令下去,你可以指挥府中枭卫调查案子。但是,只要查到跟建安五年有关的事情,就要尽力予以抹杀,没有必要查出真相,让这件事体面结束就好。如果事情发展得快要失去掌控,那就抛出一个所谓的真相,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你要记住,人对真相没有兴趣,他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属下遵命。”
孙尚香笑道:“丹阳豪族为了推举你入仕,赠给了我八千亩良田和两处矿山。这两年你在解烦营,虽然替他们解决了一些麻烦,但也没有让他们占得更大的利益。我不管他们和你之间关系到底如何,只是提醒你一句,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千万不要做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事情。”
“请殿下放心,属下心中有分寸。”
“那就好。还有一句跟你交代下,最近陆延似乎很得王兄赏识,但我总觉得这人有点琢磨不透。你机灵点,别让他抢了风头。”孙尚香顿了顿,“陆家出了一个陆逊,已经够了。”
陆安端坐在中军大帐屏风后,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按照惯例,他从武昌赶来夷陵传递完消息之后,最多歇息一天就要返回。但这次,陆逊已经留了他三天,还没有放他回去的意思。陆安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武昌城中陆延依旧在暗地里追查案子,而陆瑁决定瞒过陆逊。这次传递的假消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种背叛,而他就是同谋。身为一家之主,陆逊虽然没有显露过雷霆手段,但如果事泄,陆安肯定会受到重责。
陆家是江东豪族不假,但上下一两千人,总有些旁支过得不甚如意的,陆安家就是其中一支。他父亲早亡,全靠母亲一人将家支撑起来。好在他精明能干,抓住了几次机遇,这几年慢慢挤进了主家的圈子。一手提携他的是陆瑁,所以在欺瞒家主和背叛陆瑁这两件事上,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陆瑁说得对,这是陆逊和他儿子陆延之间的事,他们都算是外人。而站在陆家的角度上来讲,他们做的也未必不是好事。
屏风前的争论声音已经停了下来,众将到底还是遵从了陆逊的意见,陆安不禁心中暗暗称奇。
今天的军策议题,是要不要援助孙桓。前些日子,刘备派遣前部督张南率优势兵力,围攻了驻守夷道的孙桓。孙桓寡不敌众,五日内送来三道求救急报,要求陆逊分兵支援。孙桓是吴王的亲侄儿,平日深得吴王喜爱。知道他陷入险境,陆逊麾下诸将纷纷要求带兵前去救援,却都给压了下来。
陆逊认为这是刘备的围城打援之计,蜀军一定会在半路伏击援军,而且夷陵的兵力分散后,很可能会被蜀军强攻。夷道易守难攻,孙桓又是善守之将,不用救援也可支撑月余。韩当、徐盛、潘璋诸将不服,但朱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站在了和陆逊相同的立场。这几日开了几次军策会,生生拖过了救援的最佳时机,但孙桓那里却没有再发来求援塘报,看来又是被陆逊料中了。陆安已经开始相信陆逊的眼光,武昌城中发生的那些事,瞒着这位家主,到底是对是错?
军策会已经结束,等诸将都出了大帐,陆安才从屏风后走出来,站在陆逊身旁。
陆逊右手扶着额头,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陆瑁和延儿是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太平道的案子中插手到底了吗?”
陆安怔了一下,陆瑁的回信写得天衣无缝,而且陆延并未收手的事情,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陆逊是不可能得到消息的。在这一刹那,他觉得陆逊是在诈他,但这一瞬间过去,他就明白陆逊一定是看出了什么破绽。
“依照延儿的性格,如果真的收手,势必心中愤愤不平,写下长篇大论告诉我他的想法。而陆瑁呢,如果真的劝动了延儿,会在信中将经过详细叙述,以表其功。现在他们一个寸纸未言,一个草草带过。”陆逊叹了口气,“我说了那么多,他们还是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
陆安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老爷,您为何觉得自己做的就一定是对的呢?即便您是对的,为何延公子就一定是错的?”
“不错。这世上的事,从结果来看是有很多正确的做法。你能在这个年纪悟到这点,实属不易。”陆逊道,“但是,所谓正确的做法,并不是一定会得到对自己有利的结果。关羽为复兴汉室,全力伐魏,这是不是正确的事?结果他最终身死军破,丢尽荆州之地,还使蜀汉实力大减。”
陆安愣住了,道:“老爷的意思是……”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响起了紧促的鼓声,其间还夹杂了短促有力的传令之声。陆逊立刻起身,冲出大帐之外,陆安也跟了出去。只见营盘前方,亮起了如若繁星的火把,正如潮水一般倾泻而来。
“第十九次夜袭。”朱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边,语气却十分平淡,“蜀军就不觉得厌烦吗?”
陆逊道:“攻营为辅,攻心为主,这是疲军之计。”
朱然提起长枪,道:“没事儿,换防的军士们都去后营歇息了,只要守住前营,是不会让他们整肃迎敌的。伯言,你还是去望楼上吧,前营交给我了。”
陆逊点了下头,转身向望楼走去。陆安跟着他攀了上去,举目俯视,只见一杆“朱”字认旗高高飘扬在辕门上。数不清的火把顺着匝道汇聚到护堤之上,投石车、床弩齐齐响起机枢转动之声。蜀军的火把越来越近,陆安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近百辆绑满火把的战车而已。
随着一声低沉的号角声掠过,铺天盖地的碎石块腾空而起,重重砸入战车之中。大多数马车支离破碎,却还有相当一部分冲到护堤壕沟之前,撞断竹枪,跌了进去。
“选了羸弱之马驾车冲阵,填埋壕沟吗?”陆逊摇头道,“刘备攻营之计层出不穷,不愧是戎马半生的老兵。”
护堤前再无一点亮光,却响起了纷乱密集的脚步声,应该是蜀军步兵开始冲营了。“朱”字认旗之下,响起了短促沉闷的号角声。紧接着,嘶哑艰涩的床弩机弦发力之声此起彼伏,手臂粗细的弩矢在黑暗中平射而出,惨呼声撕裂夜色。随即,一排火箭从护堤上向壕沟射去,引燃了早已铺垫其中的火棉油麻,瞬间燃起一道火墙,照得阵前大亮。蜀军离壕沟只有十几步远,却无法继续前进。护堤上的羽箭骤起,将徘徊在火墙之前的近千蜀兵尽数射倒。没有丝毫犹豫,山谷之中响起了鸣金之声,蜀军迅速后撤。双方都知道,这场夜袭已成定局。
“我们守住了。”陆安松了口气。
“是今晚守住了。”陆逊遥望着远方山谷,久久不语。
陆安有些无奈,问道:“老爷刚才说,做正确的事,并不见得能得到有利的结果……”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陆逊怅然道,“说这句话的人,已经自投汨罗江,葬身鱼腹。我不是圣人君子,也不是铮骨忠臣,在这乱世之中做正确的事,毫无意义。既然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吾宁为蝉翼,不为千钧。”
陆安大为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陆逊。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家主一直都是彬彬君子,为人处世时时刻刻讲究仁义道德,现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让陆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回到武昌,告诉陆瑁和陆延,不管他们做什么,我都是家主。如果有一天,他们做的事威胁了整个陆家的存亡,我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陆逊转过头,眼神凛冽刺骨,“都会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亲手将他们送入黄泉。”
陆延打了个喷嚏,掏出一块方巾轻轻拭了下鼻端,向席间望去。
放眼之处均是一片狼藉,案倒席卷,碗碟散落地上,十多名世家子弟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张温的从孙张筠受到举荐,官拜祭酒,俸禄三百石,于是众人便提议庆祝。其实官是小官,俸禄更是不值一提,他们只是找个借口,开怀畅饮罢了。
从十一二岁开始,陆延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但时至今日,依旧是不喜欢。不过,他却一直假装乐在其中,如鱼得水。毕竟,身为陆家长子,他只要识得这些世家子弟,就不得不融入其中。
有些世家子弟,常常说什么厌恶自己的出身,被家族所束缚,不能畅游于天地之间,尝遍人间疾苦。每当听到这种言论,陆延总会大声赞誉对方有君子怀仁之风,内心却十分鄙夷。乱世之中,离开了家族庇佑,这些人能否活下去都成问题,却还假装心忧天下,当真可笑之极。
用那个人的话来说,陆延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惜周围都是俗物,陆延自己也这么认为。他无疑是个骄傲的人,但又极少将这种骄傲表现在外人面前。他觉得,真正的骄傲,是不怕别人低估了自己,也不用处处显露出自己高人一等,自知心安即可。整个陆家,他最钦佩的并不是出将入相的父亲陆逊,而是清高孤傲的祖父陆康。但钦佩归钦佩,陆延却没有效仿祖父的意思。当年陆康率领陆家宗族子弟,坚守庐江孤城,抵御孙策近两百日。结果城破之后,不但陆康忧愤而死,陆家也折损了大半子弟。当年陆家此举,为整个江东所赞扬称颂。然而仅仅二十年后,不但鲜有人提及此事,甚至还有人以此来讥笑陆康冥顽不灵,螳臂当车。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所谓道义,是毫无价值可言的。毕竟这个世上,所谓的道义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延续血脉和把握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陆延起身,走出闷热的房间,来到回廊上。他扶着漆过的栏杆,探出身子向外望去。夜色已深,长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一点亮光,整个武昌死一般寂静。身边也没有一丝风,闷热得让人倍感压抑。他转过身,看着房内那些横七竖八的世家子弟,摇了摇头。出身陆家,是让陆延引以为傲的事情。毕竟放眼天下,士族豪门虽多,但在人才辈出这方面能与江东陆家比肩的,也只有颍川荀家了。而且,自从曹魏立国之后,荀家已经渐渐走下坡路了。
他喜欢陆家,不是因为他是家主的长子,而是他几乎喜欢陆家的每个人。他经常听说大户人家里,争权夺势,手足相残的故事。但在陆家,不曾见过一点端倪。不管是朝夕相处的族中子弟,还是很少相见的远方亲戚,在陆延的印象中,没有闹过别扭的时候。上下一千多口人,大家一直和和气气,其乐融融。纵观江东,不,纵观天下,应该都没有像陆家这么和睦的世家大族了。
一切都是为了陆家,他忽然间又想起了那晚对陆瑁族叔说的这句话。说实在的,他其实心里并没有什么底。不管是这几个案子,还是刺青之事,他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前去岭南查索刺青染料的人,已经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族中长老们大为头疼。刺客身上的刺青跟陆家用的是同一批,而且还是拿着陆家信笺买走的。这意味着,陆家内部出了奸细,但这奸细到底是谁,没有人知道。
解烦营贾逸那里,已经放出了消息,说这一系列案子是太平道勾结西蜀军议司做下的。
最近几天,陆瑁数次被吴王宣召进宫,严厉责问。虽然现在吴王还没有清算陆家的意思,但如果与军议司的关系被坐实,即便有父亲在夷陵率军抗击刘备,吴王也绝对不会留下情面。所以陆家上下,都默许了陆延参与到这一系列案子之中。对他们来说,陆逊的做法太被动,自身嫌疑越来越重,还要自己人不参与查案,只等着贾逸查出真相。贾逸是个独臣,跟陆家没什么过硬的交情,万一查出的结果对陆家不利,他绝对不会帮忙掩盖。这样做,简直就是坐以待毙。
回廊左侧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陆延的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转身看去。一个女人穿过阴影,走了出来,竟然是虞青。陆延躬身行礼道:“虞部督,您来了。”
虞青微微点了下头,往房内瞟了一眼,才问道:“前些日子,你们去查刺青染料的事,有什么眉目吗?”
陆延没有回答。
“对我也不肯说?”虞青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陆延道:“尽快把这几个案子查清楚。”
“你有头绪了吗?贾逸那边你还能得来什么消息?”
“他对我起了戒心,很难再打探出什么。不过,论查案我也不比他差多少。通过这些日子的查索,已经有了些发现。”
虞青似乎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陆延道:“这几个案子,正如贾逸所言,肯定是太平道和军议司联手做下的。太平道那里我没有什么门路,但军议司这边,给我刺探出了一些线索。武昌乃是重镇,各处防范甚严,林照一案还好说些,但都尉夫人吴敏和客曹掾张洵这两件命案,没有人作为内应,是绝对办不到的。”
“听说贾逸遇到过一个酷似于吉的道人,现在市井都在传言,说是于吉复生,施咒杀人,你不信吗?”
“属下不信。”陆延斩钉截铁道,“鬼神之说皆是虚妄。我虽然还没查出陆家之中,到底谁参与了这些案子,但对陆家之外的内奸,倒有了些眉目。”
“是谁?”虞青问得有些急切。
“现如今只是怀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陆延面色平静地回应,“不是属下怕虞部督泄密,而是这件事牵涉整个陆家的安危,不得不慎重行事,还望部督恕罪。”
虞青微微一笑,道:“无妨。我是在附近与人饮酒,听说你在这里,一时兴起才过来看看。这几个案子,至尊都交给了贾逸去查,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只不过贾逸是从进奏曹叛逃到咱们解烦营的,为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本来就不怎么可靠。而且他与我也有私怨,在荆州我一时心软,没有能除之后快,谁料想他竟成了至尊心腹,轻易动不得。这个人你得严加提防,免得他为了邀功,给你们陆家罗织罪名。”
“多谢部督提点。”陆延语气中却有些不以为然,“贾逸虽然足智多谋,机巧善变,但他身在江东,除了郡主府提供的有限助力,再没有可以仰仗的后盾。我身后却是陆家,在人脉、财力这两个方面都要远胜于他。截至目前,他对我并没有构成威胁。”
“有志气,不枉我经常在至尊面前举荐你。”虞青猛地提高了音量,“如果你能抢在贾逸之前破了此案,赢得至尊青睐,势必会将贾逸排挤下去。只要他失了至尊眷顾,郡主府也不会再回护他,到时候,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其实在内心深处,陆延对贾逸并没有什么芥蒂,反而还有少许惺惺相惜之意。毕竟在年龄相仿的同辈之间,也只有贾逸跟他差不多一个层次。只是身为世家子弟,是朋友还是对手,都要从家族的利益去考量,由不得自己的好恶。
对不住了,贾校尉。陆延在沉重的夜色中默然站立了好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一切都是为了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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