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三国谍影(全四册) > 第七章 覆手为雨

江风拉扯着四周的认旗,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将一个个斗大的“魏”字舒展在空中。
曹丕站在江边望楼之上,放眼看去,只见江面辽阔无垠,数不尽的白浪迎风横江而起,错落槎牙,犹如怪石嶙峋的冰原一般。岸边的楼船,本已属庞然大物,却也随着波浪来回起伏。船上的水兵正在都伯的弹压下来回奔走,降下船帆,加固缆绳。带着新练水师到了广陵几日,一直是大风袭港,连坐着楼船在水面巡弋的机会都没有。
曹丕甚觉无趣,探出身子,向对岸望去。只见百里江防,立着数不清的木栅木楼,上面还有蚂蚁般的兵士来回巡逻,千百面旗帜正在迎风招展,颇为壮观。驻守对岸的是东吴名将徐盛,江表虎臣之一,以善守闻名天下。
曹丕摇了摇头,道:“你们进奏曹的情报不怎么准吧?上个月还说江防一般,有诸多疏漏之处,怎么一个月之间就变得固若金汤?”
蒋济迈前一步,道:“陛下,听闻是徐盛知道大军开来,就在对岸多布锦旗,设下假楼,做疑兵之计。只怕这百里江防,有六七成都当不得真。”
“那我们可以趁夜派出几条艨艟,试探一下?”
“江风太大,只怕不可。”蒋济道,“陛下有所不知,长江实乃天堑,尤其是像如今狂风大作之时,更是不可泅渡。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董袭率领五艘楼船想要渡江,结果遇到狂风,全部倾没在江中。五艘楼船上的士兵,包括董袭本人,无一幸免。”
“好吧,我们也不用着急,在这里多等些时日好了。”曹丕笑道,“孙权正在推行什么新政,闹得朝中人心惶惶。如今我率大军压境,已将他逼入两难之地。坐镇武昌的话,虽然可以安抚人心,但定会担心军中效命不力,被我突破江防;率军前来抵御,又会怕朝中不稳,后院起火。说实话,我现在很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如果孙权留下太子孙登监国,自己率大军前来呢?”
“孙登不行,儒家道德文章读得太多了,性格宽厚,温仁谦和。他根本不明白,所谓圣人著作,是给臣下读的,是为了笼络教化人心的。身为一国之君,若事事遵循圣人所训,便是自取灭亡。春秋年间,宋襄公与楚人决战泓水之畔,非要履行仁义,等到楚兵渡河列阵后再战,结果大败受伤,次年就不治而亡。这个世上,只有拳头够硬,才能去讲仁义,否则都是自寻死路。”曹丕笑道,“以孙登的迂腐性格,根本压不住江东系和淮泗系那些世家豪门。他如果生在平常的士族之家,就是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惜生在了帝王之家。如果孙权真让他接任王位,以目前东吴的局势,只怕会是位亡国之君。”
“也就是说如果孙权率军前来迎战,后方必定不稳。”蒋济道。
“不但不稳,他推行新政,淮泗系和江东系中已经有很多人表示不满。进奏曹早就做足了文章,只要他敢带兵北上,武昌以后还属不属于东吴,就难说了。”曹丕双目微闭,得意道,“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如此。孙权以为可以趁天下三分之势初具雏形之际,腾出手来整顿吏治,推行新政,收拢权力,以增强国力军力,我岂会给他这个机会?”
做了四年多皇帝,曹丕韬光养晦、隐忍沉郁的性格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自矜功伐,心胸狭隘。这两年,连国之名将夏侯尚、曹洪等人,都因为一些小事受到曹丕的斥责甚至罢黜。如今的魏朝,敢于忤逆曹丕的人,已经不多了。
蒋济拱手赞道:“陛下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实乃我朝之大幸。”
曹丕笑着点点头,话锋一转:“那个以前在你麾下的贾逸,现在东吴的解烦营中?”
“是的,投了孙尚香门下,官拜翊云校尉,这几年破了几宗要案,算是有些名气。”蒋济道,“有件事臣下一直未曾参透。陛下原先要将他杀死,为何后来又改了主意?”
“是司马懿提醒了我,眼光要放得长远一些。”曹丕道,“这些年诸侯之间,屡有臣下叛逃,大多能得到善待。眼下三足鼎立之势已成,虽然进奏曹、军议司、解烦营在对方都安插了暗桩细作,但能够登上高位的寥寥无几。所以,我觉得对叛逃出去的人不必赶尽杀绝,等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可以择机派出一些人诈降,潜伏在对方朝中,或传递机密情报,或刺杀肱骨重臣。不能因为一个贾逸,而断了这条谋划。”
蒋济低头道:“怪不得陛下命臣挑选才俊,着力培养,原来是有这个打算。”
“不错。我看现在已经有了不少好苗子,像郭修、隐蕃这些,就可以等两年外放做官,再找个机会让他们诈降。”
“只是……这些人就算出去,恐怕短时间内也难以获得信任吧。”
“所以说,眼光要放远一些。我们可以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来帮他们走到该到的位置。”曹丕望着波澜壮阔的江面笑道,“功成不必在我。你想若是十几年之后,他们掌握了兵权,或者进入了议政核心,甚至刺杀了刘禅或者孙权,岂不是一桩惊世传奇?里应外合,摧枯拉朽,天下将尽在我大魏手中。”
“陛下高瞻远瞩,臣下钦佩不已。”蒋济拱手赞道,心中却对司马懿多了几分忌惮。最为顶尖的谋士,并不在于献上多少惊世骇俗的计谋,而在于能否通过旁敲侧击的暗示,将上位者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曹丕已属上人之资,还是不知不觉中被司马懿所影响。司马懿的驭龙之术可谓炉火纯青。
还好,彼此不是敌人。蒋济心中莫名泛起了这个念头,随着曹丕的视线望向对岸。
孙鲁班将一张帛书呈给孙权,落座侧席,默默地等待着。
孙权摊开帛书,一字一句地读着,十分认真。读到一半,就已经连连点头,不住地捋须赞叹。第二轮裁撤官员,在一片怨声载道之中,已经进行到了末尾。孙权要选曹、孙登和孙鲁班三方各上一份方略,讨论如何开展下一步的官员稽考,选拔有识之士。在选曹和孙登呈上方略之后,孙鲁班却晚了一天才呈上来。
看孙权似有认同之意,孙鲁班轻声道:“父王觉得女儿写得可行吗?”
“可行,可行。”孙权边读边道,“比选曹和登儿的写得都好。选曹暨艳那里太偏重于法家论述,登儿的太偏重于儒家经典,只有你这个方略,问的都是屯田、治民、刑讼等事。”
“暨尚书偏重法家,大概是为了重塑上行下效之制;登哥哥偏重儒家,可能是为了端正官员的品德。”孙鲁班笑道,“唯有女儿没有站那么高,想那么远,只注重了为官的基本之道,恐怕会被他们两人笑话。”
“我朝最不缺的就是满嘴大道理,却不会做事的官员,所以才搞了两次裁撤。”孙权道,“以你的方略为主,将他们二人的方略糅合进去,马上就可以开始稽考了。这事要快,耽误不得。”
孙鲁班道:“父王是要等这边安排妥当,再率军北上,抵御曹丕吗?”
孙权叹了口气:“不知道还是否来得及。虽说徐盛擅守,又调了周围的兵将前去支援,但毕竟对岸是天子亲征,我这个做吴王的若不前往,在军心士气上就输了一截。曹丕不愧是虎狼之君,御驾亲征的时间拿捏得这么准,让我这几日一直寝食难安。”
孙鲁班微笑道:“父王不必忧虑,在开展官员稽考的同时,也可筹备粮秣,调动军力,待到两者都妥当了,把朝中诸事交代给登哥哥,您再北上也不耽误。”
孙权未置可否,反而问道:“你准备把贾逸的那个兄弟萧闲,放出去?”
“是的。”孙鲁班道,“女儿想了想,萧闲虽然有错,但又不是故意的,一直关押着他只怕会让那些为朝廷做事的人心寒。”
“我听说,是登儿去你府上求的情?”孙权问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孙鲁班顿了顿:“确实是登哥哥上门求情,我也觉得很意外。不过在我看来,登哥哥和贾逸很可能也是泛泛之交,他这个人啊,就是耳根子软,喜欢帮人而已。”
“你不用替他辩解。”孙权道,“登儿的性格我还是了解的,不至于把手伸到独臣那里。只是这个贾逸去结交储君,到底是他跟萧闲兄弟情深,甘愿以身犯忌;还是心有旁骛,想成为从龙之臣?”
“女儿跟贾逸接触过几次,感觉他是个淡泊名利之人,不至于动了那些心思。再说父王乃松柏之质,贾逸就算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也不至于下手这么早。”
孙权沉默半晌,却摇了摇头:“难说。”
孙鲁班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孙权心里有个极重的阴影,是三言两语无法解开的。早在朱治中毒身亡之前,孙权在自己的吴王府内,就被人下过毒。那晚他刚刚吃过饭,就觉心腹绞痛,头晕目眩,四肢逆冷,急召御医,被诊为砒霜中毒,他迅速服下石青、防风,大量呕吐之后方才无恙。事后孙权严令封锁消息,甚至将当天服侍左右的太监宫女全部斩杀,只有孙鲁班等当晚在场的寥寥几人知晓。
孙权密令解烦营右部督吕壹彻查此事,查到砒霜是后厨一个管事所下,此人自称是进奏曹暗桩,得了曹丕密令要毒杀孙权。审讯途中,由于熬不过酷刑拷打,嚼舌自尽了。吕壹上奏,称管事的供述疑点重重,是进奏曹暗桩的可能性很小。倒是可能和江东系、淮泗系有些牵连,但由于没有线索,无法再进一步查索。
孙权是偏向于吕壹的推断的,早在施行平准、均输、酒榷等策时,解烦营已经收到风声,江东系和淮泗系中都有那么一些不知好歹的人,觉得自身利益受损太多,密谋要除掉孙权,推孙登上位。他们认为孙登孱弱,可以将其逼为傀儡,实现豪门世家与孙家共治江东的美梦。人的想法总是很奇怪,当年荆州士族也这么认为,结果被杀得片甲不留,这些人却还不知死活。孙权已经密令吕壹,利用这两次裁撤官员的机会,暗中记录那些反对最激烈、牢骚最多的士族,只待机会到了一并处置。
孙鲁班欠了欠身:“最近贾逸查案的进度变快了,前些日子还到我府上询问,据说已经确认了孙敖有为公子彻做事的嫌疑。”
孙权皱眉道:“论起查案,贾逸的确有一手,但在朝政方面就相当幼稚了。他是尚香推荐的人,这几年表现还不错,算是个难得的人才。静观其变吧。”
孙鲁班应了一声,问道:“父王,官员稽考的事,您准备交给暨艳还是登哥哥?”
“自然是由我来亲自主持。”孙权不容置辩道。
“明白,这几日女儿就按父王的要求,把方略拿出来。”孙鲁班躬身道。
孙权难得宽慰道:“辛苦你了。这件事过后,你也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整日熬夜累坏了身体。”
孙鲁班点了点头,退出了大殿。她默默一路穿过甬道月门,走到停在吴王府外的自家马车旁,撩开竹帘坐进了车厢。当竹帘放下,遮挡了外面大部分阳光之后,孙鲁班疲惫地靠在车厢上,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麾下解烦卫正在房中翻箱倒柜,宁陌却端坐在院中,没有进去。来孙敖家中搜查,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他并没有期望能查出什么东西。让他在意的,是自己暗中查索虞青的这段时间,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蹊跷之处。
刺杀贾逸的潘婕,跟虞青熟识,而且两个人关系还不错。每次潘婕跟随朱治来到武昌,潘婕都会去拜访虞青。然而在潘婕刺杀贾逸事败之后,虞青对她不管不问,甚至连葬礼都没有参加。陈三莫名其妙在都尉府牢中病死之前,虞青曾经调阅过都尉府案卷。而孙敖被烧死的那天,虞青的行踪则没有人知道。再加上宁陌曾经看到她几乎和吴祺同时出现在秋意阁,他对虞青的怀疑越来越重。
宁陌一度觉得虞青可能就是公子彻,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从潘婕、陈松、孙敖等人的情况来推断,已经大致确定了公子彻是王室宗亲,与虞青的身份不符。而且,以宁陌对虞青的了解,她也没有能力布下这么一个环环相扣的局。虞青更可能跟潘婕她们一样,效力于公子彻。什么样的王室宗亲,可以让解烦营左部督投靠麾下?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太子孙登了。但公子彻所做的这些事,明显对孙登不利,难以自圆其说。
其实查清谁是公子彻,对宁陌来说意义并不大。虞青、公子彻这些人,本就不是他该查、能查的。他本来的目的,以及至尊给他的职责,都仅仅是查清楚寒蝉而已。本以为对贾逸放手去查,应该会找到寒蝉的蛛丝马迹。但是几番查索下来,虽然疑点重重,却条条线索俱断,几乎已经走进了死局。寒蝉的手段,比起公子彻更加隐秘而低调。或许,跟进奏曹明争暗斗了十多年都未显露真身的寒蝉,不是以宁陌一己之力对付得了的。
现如今,只好接受贾逸的提议,分别对公子彻和虞青进行查索。细细想来,若从潘婕开始,虞青就已经涉入其中,那这一系列案子,寒蝉应该根本就没有参与,仅仅是公子彻布下的障眼法而已。陈松案和吴祺案中的寒蝉令牌,与他手上的那块有些细微差别。由此,宁陌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并在暗地里进行了查索,可惜目前并无收获。
房中传出一声呼喊,打断了宁陌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曹铭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块黄灿灿的令牌。凑近一看,果然又是一块寒蝉令牌。宁陌摆了摆手,示意将令牌收起,继续搜查。
曹铭有些不解,问道:“都尉,这不是证明孙敖也是被寒蝉的人杀死的吗?”
前些时候,曹铭因为疏忽跟丢了进奏曹的细作,被虞青下令打入牢中。后来因为宁陌将许昌城内进奏曹的暗桩全部拔出,才被放了出来。自此以后,曹铭认为宁陌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处处显得忠心耿耿。
宁陌耐心解释道:“一块令牌,觅得能工巧匠谁都可以仿制。从陈松开始,已经发现三块寒蝉令牌了。三次行动,寒蝉的人都遗落了令牌,那该蠢笨到了何种程度?如果寒蝉的人都是这种乌合之众,进奏曹早就把他们连根拔起了。”
曹铭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人在用寒蝉令牌转移视线!”
宁陌点了点头。相比另一个他信任的解烦卫都伯陈奇来说,曹铭虽然身手还算可以,脑子却转得比较慢。陈奇在吴祺案中,就提醒宁陌可能是嫁祸之计,曹铭到现在还没看透。
“对了,都尉,你家邻居周伯的儿子前天来曹署里找过你,你当时不在,后来找到你了吗?”曹铭问道。
宁陌警觉起来。前几天他去了趟周伯家,旁敲侧击地问起三年前,他妻子被杀那晚的情形。这几年他已经问了无数次,但这一次问得很是隐晦,他将虞青的外貌和惯穿的常服细细描绘了一番,问周伯当天是否看到。周伯努力回想了好久,还是记不得了。当时已经叮嘱了周伯,这件事绝对不要向别人提起,后来周伯儿子去曹署找他,又是为了什么?莫非周伯想起了什么新的线索?
宁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没有见到他。怎么了?他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我看那小子行色匆匆的,没顾得上问他。当时是陈奇接待的他,怎么没向都尉你报告吗?”曹铭搔了搔头,“会不会是忙着最近的案子,给忘记了。”
“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宁陌道,“说起来,陈奇呢?怎么没见他?”
“都尉你都忙晕了吧?今天他不轮值啊。”曹铭道。
“哦,对。”宁陌起身走进房中。房内已经被翻得七七八八,看来除了那块寒蝉令牌,没有再找到什么东西。
他转过身,对曹铭道:“你们再搜搜看吧,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了,就直接回曹署好了。”
曹铭领命,问道:“都尉你要先回曹署吗?”
“不,我去拜见一位旧人。”宁陌踱步慢慢离开。刚出院门就翻身上马,策马飞驰起来。他现在关心的不是周伯有没有想起什么,而是周伯的儿子会不会跟陈奇多说了几句。虽然陈奇跟了他几年,交情还算可以,但遇上这种事,只要有一点自保之心,都不会瞒下去。如果他上报给了虞青,后果可想而知。
一刻钟之后,宁陌已经赶到了家门前的那条街,隐隐听到有哭声从里面传来。他滚鞍落马,走进街口,发现周伯家门口立着一杆哀杖。宁陌有些狐疑,缓步走到周伯家门口,向里面望去。只见院中摆了一具黑色棺木,几个身穿孝服的人正低头哭泣。有帮忙的邻居迎了上来,递给他一块白布,宁陌缠在了右臂上。
“怎么回事?谁不在了?”宁陌向这名邻居问道。
“唉,周伯的儿子呗。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
“周伯的儿子死了?”宁陌疑道,“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死了?”
“听说是昨晚回家,在路上被一辆马车给撞了。”
“谁家马车撞的?”
“天色太黑,谁能看得清楚?”邻居道,“宁都尉,大家都是街坊,不进去上根香吗?”
宁陌点了点头,走进院中。周伯起身迎了上来,递给宁陌三支线香。宁陌规规矩矩地上完香,行完礼,又摸出一把铜钱递给了他。
“来得匆忙,这点心意权当赙仪了。”宁陌道。
周伯叹了口气,眼眶红红的,满面愁容。
“虽然现在问不是太合适,但我听同僚说,前天令郎去曹署找过我,不知道有什么事?”
周公神色迷惘:“前天?前天他只说要出去一下,没有说是去找您。”
“令郎是前天回来的?”
“是的,在家待了半天,就闲不住说要出去走走。”
“他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
“那有没有什么异样?”
“也不曾觉得……”周伯觉察到了什么,有些慌张,“宁都尉,您这么问,是不是我儿子牵涉了什么案子?”
“没有,您尽管放心。我只是有点事想问问令郎,想不到他已经不在了。”宁陌道,“周伯,要保重身体,请节哀顺变。”
周伯用袖角揩了下眼泪,正欲说话,却见另一拨宾客走进了院中。他只好跟宁陌说了句“怠慢”,迎了上去。宁陌悄悄地退出门去,走进自己家中,坐在了院中石凳上。很难相信周伯儿子的死是个意外,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周伯儿子回到家中,听他父亲说起宁陌问到的事,便前去解烦营曹署找宁陌,却碰到了陈奇。
这有些不合情理,如果陈奇知道宁陌在查虞青,决定上报虞青的话,就要留着周伯儿子当人证。如果陈奇不知道,就没有杀死周伯儿子的必要。就算是陈奇决定不向虞青告发,也应该会告诉宁陌,不会自作主张去灭口,之后还一言不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宁陌陡然生出一丝心悸,他似乎已经从追捕寒蝉的猎人,变成了某人的猎物。
贾逸倚在回廊廊柱之上,拎起装满金露酒的酒壶抿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沁入五脏六腑,一股热意从丹田之处升了起来。这是萧闲特意花大价钱从北面买回来的,因为贾逸喝不太习惯江东的酒。
太子孙登派人捎信过来,说已经去孙鲁班府中替萧闲求过了情,跟孙鲁班讲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答应最近会放萧闲出来。事情总算有了着落,贾逸心中却一点也没有轻松起来,孙权那里应该已经对他生了疑心。
他淡淡地笑了笑,举起酒壶冲悬挂在半空中的月亮晃了一下,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然后闭起眼睛,任那股火辣辣的热意在周身游走。自潜伏东吴解烦营,担任寒蝉客卿以来,他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果说这五年间还有什么眷恋与乐趣,就是孙梦、萧闲和秦风这些人了,虽然前去求孙登说情与他的立场不符,但他也觉得无所谓了。无意于仕途,又不求荣华富贵,对寒蝉更没有什么归属感,所谓的立场也只是束缚而已。
耳边传来一阵轻微风声,贾逸回过头,看到回廊中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这个人距离贾逸并不远,身子微微佝偻着,面容隐藏在头罩中,看不清楚。时值半夜,“镜花水月”中已经没了什么人,这个人宛如一个鬼魂般静静站在那里,似乎是为了贾逸而来。贾逸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举起酒壶,又灌下了一口酒。
黑影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犹如寒风刮过结冰的水面,然后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有忍乃有济。”
这是寒蝉的切口,下一句是什么,贾逸自然知道。但是他没有应和,而是微微笑着,看着黑影道:“坐,找我什么事?”
“有忍乃有济。”黑影没有动,声音冰冷彻骨。
“无爱亦无忧。”贾逸回应道,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
“贾校尉,有些事,就比如这句切口,明明看起来很蠢,但还是要做下去的。”黑影道,“但有些事,是你们这些客卿不能做的。”
贾逸依旧倚着廊柱,没有说话。
“你为了搭救萧闲,已经引起了孙权的猜疑。为了抹平他的猜疑,接下来我们要做多少事,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但我觉得值得。”贾逸道。
“你觉得值得。”黑影重复了一遍。
“我记得当初将我纳为客卿之时,并没有规定我不能去救自己的朋友。”
“寒蝉的客卿本来就不该有朋友。”
“其实有些时候,有了朋友事情反而好办一些。比如上次太平道那案子,如果没有萧闲和秦风……”
“你可以利用他们,不必与之交心。他们如果知道你的真面目,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黑影冷笑道,“真正的强者,永远不需要朋友。”
贾逸没有回话,举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下不为例,如果你再因为所谓的朋友做出愚蠢的举动,”黑影顿了顿,“那我们将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打算。”
“明白。”贾逸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动。
“还有一件事,为何要向孙郡主提亲?你是真心喜欢孙梦,还是仅仅因为她跟田川长得很像?”
“神通广大,这件事你也知道了?”贾逸自嘲道,“看来什么事都脱离不了你们的掌控。”
“回答我的问题。”
“找太子孙登求情,会引起孙权的疑虑。那么去向孙尚香郡主提亲,迎娶孙梦,会打消他的疑虑。郡主府的女婿,这个身份无论何时都要听令于孙郡主,也就是孙权。”贾逸道,“和孙梦的婚事,不过是补救向孙登求情的后手。”
“这么说来,你对孙梦,一点私情都没有?”
“有,我喜欢她,不是作为田川的替身,而是作为孙梦。”
“你是寒蝉客卿,你觉得和她成亲,会带给她幸福?”黑影讥讽道,“你忘了田川是怎么死的?”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只想把握当前。”贾逸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因为害怕吃饭噎死,就不去吃饭的故事?”
黑影沉默了一会儿,冷冷道:“也好,夫妻总比朋友要牢靠一些。不过孙尚香一直以为你是丹阳豪族推举的人,即便你与孙梦成亲,也不能泄露半点自己的身份。如果被孙梦知道,我们只有杀她灭口。”
贾逸疲倦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强烈反对,想不到这么干脆就接受了。”
“客卿有个伴儿也好。这么多年来,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而崩溃的客卿,有好几个。”黑影道,“你如果能一直保守秘密,或许在五年、十年之后,可以带着孙梦归隐。只要不涉世事,没有人会去找你麻烦。”
“那就多谢了。”贾逸淡淡道。
“虞青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黑影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她跟潘婕、陈松、吴祺、孙敖等人都认识,而且在这四个人出事的时候,她都是孤身一人不知去向。她肯定是公子彻的人,你要小心。”
“我可以杀了她?”
“那也要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先坐实她的罪名,不然的话就会有暴露寒蝉的危险。”黑影道,“破案是其次,自保是首要。”
“明白。”
“你要调查的选曹,结果也出来了。选曹目前一共九十六人,其中官员五名,书吏三十一名,剩下的都是守卫兵丁。能接触并拿走索引木简而不被怀疑的,只有二十二人。”黑影扬手,抛过来一张帛书,“最有嫌疑的,就是暨艳和徐彪两个人。但到底是不是公子彻在故布疑阵,还得你自己去查。”
“好,我这几天就会下手。”贾逸道。
“那块在‘镜花水月’发现的寒蝉令牌,从做工和质地来推断,是扬州名匠薛海打造的。此人对自己的手艺特别自负,在令牌表面打上了暗纹,将自己的姓氏融入其中,只有在红光照射下才能发觉。若不是有工客知道他这个习惯,还真是查不出到底是何人所仿。”
贾逸摇头道:“看来就算是聪明人,也有犯蠢的时候。”
“线索提供给你,你用拿得上台面的手段去追查出来。能不能问出来指使他打造令牌的是什么人,就看你的手段了。”
“放心,对付自负的人,我一向很在行。”贾逸道。
黑影点头转身,贾逸却冷不丁问道:“宁陌的妻子林悦,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
“宁陌说,他妻子被杀后,他将那间屋子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一块地砖下发现了一块油布包裹的寒蝉令牌。”贾逸道,“我与他做了笔交易,帮他查清他的妻子到底为何而死,他就不再对我咄咄紧逼。”
“你觉得他的妻子是怎么死的?”
“杀死他妻子林悦的人,与这次的公子彻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又一次嫁祸寒蝉之举?还是说,林悦因为什么事与寒蝉利益起了冲突,因而被杀?”贾逸反问道。
“这与你的任务有关,还是与你个人有关?为什么要去查?”
“我既然向宁陌承诺过,至少要做点什么。”贾逸道,“不然解决了公子彻这个麻烦后,他发现我没有兑现承诺,还是会对我纠缠不休。”
“杀死一个解烦营都尉没那么难,我们可以让他死得跟意外没什么两样。”黑影转过身,冰冷的杀气骤然而起。
贾逸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神渐渐凉了下来。
回廊那头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大呼小叫的声音,像是秦风。贾逸转头望了一眼,只见一盏灯笼飘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黑影,发现黑影已经消失不见,像是从未来过一样。
“老贾,老贾!看看谁回来了?”秦风拎着灯笼,从回廊那头跑了过来,兴高采烈。
灯笼的光亮模模糊糊,将后面那个人的轮廓映了出来。一袭灰色深衣上布满污渍,头发乱蓬蓬的,发冠也有些歪,衬着瘦削的脸庞,明明应该很狼狈,这人却满脸自得的笑容。
萧闲从贾逸手中拽过酒壶,对着壶嘴一阵畅饮。然后他昂起头,对着月亮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像是把胸中郁结全部吐了出来。
贾逸拍了拍萧闲肩膀:“回来就好。”
“谢了。”萧闲笑道。
贾逸没有问萧闲在孙鲁班府中受了多少苦,萧闲也没问贾逸为了捞他出来作了多少难。所谓的兄弟,这些根本不需要说明白。
秦风跳上回廊的栏杆:“喝酒去,喝酒去!老萧,我去把厨子喊起来,给你弄几个好菜。看看你在那个娘们儿家里,给瘦成什么样子了?这几天得好好给你补补!”
萧闲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道:“还是先烧点水洗澡吧。我怕坐一起,熏晕了你们。”
“对!对!我去弄点香栾叶,撒在木桶里给你去去晦气!”秦风转身就走开了。
回廊里只剩下了萧闲和贾逸,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靠着廊柱沉默了好一会儿。月亮在云层中缓慢穿行,回廊中忽而光亮,忽而阴暗,竟有种时光如梭的感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萧闲打破了沉默,问道:“准备好了?”
贾逸仰头看着夜空:“面对这样的敌手,怎么敢说准备好了。”
萧闲笑道:“这次心里就这么没底?”
“没底。”贾逸道,“不过就算玉石俱焚,也好过坐以待毙。”
“那就好,孙公主牢里的饭可真难吃。”萧闲道,“等下我洗过澡,咱们一坛金露酒,一碟卤蚕豆,说说怎么跟公子彻拼个玉石俱焚。”
“或许会绝处逢生也说不定。”贾逸忽然道。
萧闲轻笑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调调。你虽然老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但每次被逼入绝境之时,都绝不肯放弃挣扎。”
“就算希望渺茫,还是要全力以赴。”贾逸道,“我们虽然只是小人物,但不代表可以任人宰杀。”
官员稽考的模式有些出乎暨艳的预料,本来他以为自己就算不是主考也会是陪考,但最后连考场都没有进去。所有参加稽考的人员,都在吴王府内的偏殿等候,暨艳和徐彪的职责,就是组织好这些人,等着羽林卫报名通传。
稽考的主考是孙权,陪考是太子孙登和公主孙鲁班,选曹、江东系、淮泗系和文臣武将均没有参与。稽考进行了七天,选拔官员五百三十六名,其中寒门子弟二百九十八人。稽考结束之后,孙权将所有人都召集在大殿之上,从为何要重新选拔官员、为官之道等方面,进行了一个半时辰的训诫。暨艳注意到,比起那些通过稽考的江东系和淮泗系子弟来说,寒门子弟的神情更为严肃认真,更为热切期盼。尤其是到末尾,孙权讲到经历此次稽考的官员,人人都有直接上奏禀事的资格,他们更是欢声雷动。
经此一举,那些通过稽考的寒门子弟,都会认为自己是由至尊亲自选拔,又赋予特权的,进入各曹署之后会迅速形成一个新的团体。就算短时期内不能与原先的江东系和淮泗系抗衡,但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如果说前几年通过平准、均输、酒榷等策,是在土地、财物等方面削弱江东系和淮泗系的影响,那么这次官员稽考,就是削弱了他们对朝政的掌控。
下一步会是什么?兵权?应该不是。目前手握重兵的当属大都督陆逊,此人虽然出身江东系,却隐忍内敛,就算长子陆延卷入谋反阴谋被诛杀,仍是忠心耿耿,未曾有一句怨言。而其他诸如全琮、徐盛、贺齐等边陲重将,也深得孙权信任。正是有了这些实力将领的支持,孙权才会放手进行吏治整顿。既然治国强兵两步都已走完,那下一步自然是要推行富民之政了。终于等到了新政的重头戏,待到提倡农桑、减轻劳役、严格法令等条目颁布下去,在吴境推广实行,老百姓的日子很快就会变好。到时候,世家豪族们把持地方的局面会被彻底打破,财权、人权、物权会全部集中在孙家手中,内耗会被压到最低,或许用不了二十年,国力就会大幅提升,足以抗衡魏蜀两国。
“随我一起,出去走走。”孙权路过束手侍立的暨艳,低声道。
暨艳立刻跟在身后,昂着头走过寒门子弟,微笑着接受那些羡慕崇敬的目光。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吴王府,早有马车等在外面。孙权踩着车辕上去,转身看着暨艳。
暨艳惶恐地低下头:“臣下不敢造次。”
“有什么不敢的,同坐一辆马车,说话方便一些。”孙权笑笑,向暨艳伸出了手。
暨艳只得握住孙权的手,脚下踩着车辕登了上去。孙权的手干燥有力,还透着股温暖,给人一股信赖感。暨艳上车后,跪坐在车厢边上,小心地与孙权保持距离。

(https://www.biquya.cc/id188305/26546718.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