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东方红日喷薄而出,
李逸才让人传张金树入城相见。
夏日凉爽的晨风中,张金树特意卸了甲,换上了一袭白袍,也没有带亲兵护卫,只是挑了四名心腹骠骑将军一同入城拜见。
连佩剑都没带,空手入城。
麾下千骑,就在马峪堡外数里的河畔,同样都主动卸了甲,武器也都扔在了地上。
他们就如同那狗,躺在地上,把柔软的肚皮敞开了。
城头,
李逸看着这五人入城,
也看到了漫天美丽的朝霞下,那一千卸甲缴械的骑兵。
“张金树,”李逸对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不过跟随他一同来的四人中,有一人曾是李大恩旧部,有一人则原是窦建德旧部。
“高开道的首级应当没错。”刘世彻在旁边道,昨夜张金树率千骑至马峪堡下请求归附,唐军也是并不相信。
可他拿出高开道首级,还说放火烧了颉利打造了小半年的众多攻城器械,又将仆从军大营烧了,把几万人全放了。
这消息还是过于惊人了。
但首级连夜送入堡中,
见过高开道的人不少,李逸自己在洺州、在长安也都还跟高开道打过交道,
那颗首级也是刚斩下来的,虽怒目圆睁死不瞑目,但确实还很新鲜,保存的很好,一眼就能认出。
但李逸也不排除这可能是个替身,高开道想诈城。
张金树他不熟,
可有些将领听过此人名字,说他是高开道心腹,一直替他统领牙军。
李逸昨夜还是让人紧守城门,甚至只派了二百轻骑在城外监视着那千骑。
直到天明,
更多的消息传回,
昨夜雁门城下,确实发生大火,虽具体细节还不明。
张金称也是个懂事的,昨晚没有半点轻举妄动,就老老实实的在河边喂了一夜蚊子。
天明后,主动下令全营解甲缴械,
连战马都给交出去了。
这等于是把性命完全交于唐军之手了。
好在他赌对了,
李逸没有下令屠杀他们,反而是下令给他们送去了热粥、热汤,张金树也接到入城的命令。
马峪堡的南城门楼子,
这里比不得雁门城、太原城门楼的高大威武,
略显矮小,但毕竟也是城门楼,依然是能够一览风光。
“张将军是山东人?”李逸负手站在城头,眺望东方。
张金树从马道上来,很恭敬的拜倒叩见。
“罪将老家山东沧州阳信,世代煮海为生,大业末年,赋役繁重、灾荒连连,活不下去了,便跟着高开道投豆子岗格谦了···”
张金树跪在那,把自己底细一五一十的说的非常清楚。
“李逸转身,
看着这个年轻的汉子,长的有些黑,也不算很魁梧,很精练,眼里有股子锐气。
“昨夜,到底是什么情况?”
“罪将等也是不得已,”张金树依然很坦诚,从弟兄们都是山东人,担心亲人,思念家乡,到眼看李逸连点皆捷,一路打到了雁门附近,朝廷各路兵马合围过来,
而他们打造的攻城器械还没完成,颉利便要迫不及待的发起进攻,他们不想被颉利派去填壕,不想死在雁门城下。
最重要的是,他们觉得颉利连一座雁门城都打不下来,突厥军在李逸面前屡战屡败,
突厥人也只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而大唐已经统一中原,这天下终究是大唐的天下。
他们这些人,跟着颉利是没有前途的,不死在雁门城下,回突厥草原放羊也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我等也劝高开道再归附朝廷,奈何高开道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我等思虑再三,决定反正。
昨夜便寻机先灌醉了高开道和他的义儿营,然后罪将手刃了高开道,斩杀高开道义儿,火烧了那些攻城器械,打开了仆从军营,把几万人全都放跑了···”
李逸静静的听完,
伸手将他扶起,“张将军,你的决定是对的,回头是岸。
如今的大唐,就如同这初升的朝阳,以后只会越来越红火的。”
“司空,罪将只想带兄弟们找一条活路。”
李逸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可是立下大功了,你们何止是找到了一条活路,你们是走上了金光大道。”
“现在起,你就是我河北道行营的营总管了,授你宣威将军。”
宣威将军,李渊所设立的散号将军之一,为从四品上阶,这是给那些没有职事的高级将领们的。
张金树之前跟着高开道归唐,身上可是还挂着个刺史头衔,被大唐授了个左骁卫将军,是从三品。
但如今再投朝廷,就不一样了。
李逸现在能授他个从四品上宣威将军,也是手中权力极限了。最终,还是要看朝廷安排的。但他毕竟斩杀高开道这个反王,还相当于解了雁门之围,将功赎过,若是有人保荐他,不说保留原来的从三品之职,但给他从三品的将军号是大有可能的。
就看他识不识趣,能不能找到靠山了。
他的一千牙军轻骑,李逸笑着说仍归他统领。
“这都是你带惯的兵,你继续带着吧。”
张金树连忙又拜伏在地,“罪将只是一盐丁出户,早年跟着高开道格谦他们也只知劫掠,没读过书,也没学过兵法,虽通些骑射,可不会指挥,
这些兵,还希望能够分派到各位将军麾下,也让弟兄们有机会将功赎罪,立些功劳,挣些赏赐。”
张金树主动提出把他带来的这一千骑打散,分插到唐军各部中。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好吧,刘兵曹,你一会等那些骑兵们吃饱休息好后,就安排一下。”
张金树手下四位骠骑将军,李逸也授予官职,他们原是从四品上,现在降三级,授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散号。
至于其余的军官,也大多如此处置,降三阶使用,甚至有可能还要改任副职。
不过对于这样的安排,不论是张金树,还是那四位跟着来的骠骑,都没意见,
他们本来出身卑微,不是盐丁就农夫,大业末基本都成了流贼,跟着高开道、窦建德等人乱世里幸存下来,还侥幸成了军官。
本来跟着高开道归附大唐,这天下一统,他们也算是圆满了,谁知道高开道又会反了,结果还落的如今下场。
他们这些人,走到这一步,也确实是无路可走。
现在这位李司空还能接纳,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别说降三级,就是贬为庶民,他们也没啥不满的。
四品、五品将军,反而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若真能就此过关,以后也还是有好日子过的。
尘埃落定,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张金树这一千骑,有五百是跟着高开道从瓶形关逃走的嫡系精锐,后来招了五百,也都是从李大恩旧部中挑的精锐。
唐军各骑兵营总管们,都过来抢人。
很快一千骑,就被他们瓜分一空了。
以队为单位拆散,分散编入各骑营中。
接下来,
李逸派出的一路路侦骑,也是把越来越多雁门情况带了回来,还有许多从雁门城仆从营逃出的仆从军、被掳工匠、百姓,也逃来繁畤,他们的话,也进一步证实了张金树说的情况。
数天后,
突厥从雁门解围北撤。
一路路突厥兵马,潮水般开始向北退去。
原本深入到太原一线的突厥各部,都匆匆撤返。
六月中旬,
殿后的阿史德颉利发,也拔营后撤。
他们撤离前,
还特意派了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带着襄武王李琛、薛国公长孙顺德、莘国公郑元璹、汉阳公苏瑰来到马峪堡。
要不是思摩自称是突厥夹毕特勤,还是颉利可汗的族叔,李逸还以为他是个粟特胡呢,完全就是个粟特胡的模样,深目高鼻还绿眼珠子,一点突厥人模样都没有。
思摩送四位使者前来,是要来跟李逸重申大唐已订立友好盟约,要和亲的,希望李逸这位元帅长史,能够下令节制诸路唐军,不要拦截、追击、袭扰突厥兵马。
“此次议和,是唐天子主动请求,我家大汗答应,两家还即将和亲联姻,
以后长城为突厥和唐边界,
希望大唐不要越过边界,破坏友好盟约。”
除了此事,
思摩前来,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
“上次李司空在滹沱河击败我军,俘虏了我突厥五千余人,现在两家和好,希望李司空能够将这些被俘的突厥将士放还。”
李逸接待了思摩,
对于他提出的这两个请求,各自立即收兵罢战,释放突厥俘虏,他呵呵一笑。
“关于休兵罢战,既然两家议和,颉利可汗也退兵了,那本王可以下令不再拦截、追击、袭扰,但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突厥军撤离时,不得对沿途大唐百姓有任何的袭扰、抢掠等,否则我大唐军队,有责任和义务反击,将这些强盗贼匪歼灭!”
“至于释放俘虏,可以交换。
你们突厥把这次入侵抢掠的大唐百姓,还有俘虏的大唐士兵,全部放还。”
思摩皱眉。
这次突厥东西两线,出动了三十万人不止,仅代北,就出动了二十万人马。
虽然雁门城没攻下,但忻代两州,四十一城池堡寨,就攻下了三十九座,突厥骑兵还深入到了太原、楼烦、离石等地。
要不是李逸出兵快直逼雁门,突厥游骑都能深入到上党泽潞一带。
突厥人俘虏的唐军、抢掠的百姓人口,很多,远超李逸手中的五千余俘虏,十倍都有了。
互放俘虏,突厥人肯定吃亏,而且突厥南下,各部抢掠所得,除上缴一部份给大汗,其余的都是各部所有。
现在让他们把抢掠的战利品放掉,他们自然不愿意。
“一换一,如何?”思摩开口。
“哼,你们突厥精骑就这么不值钱?一个精锐骑兵,就换一个大唐边民百姓?你们不常说突厥一骑可抵我汉兵十人吗?
而我们常讲,一骑兵抵五步兵,一个步兵那得抵五个平民。
按这样算,一个突厥骑兵俘虏,换回二十五名大唐子民吧,零头就不算了,你们送还十二万五千名掳去的汉民来就行。”
思摩苦笑,哪有这样算帐的。
一番争讨。
李逸道:“隋乱以来,被你们突厥铁骑践蹋而死的汉民何止十万?历年被你们入侵而掳掠回塞外的,又有多少个十万?
现在让你们送还十万,你们还这个不愿意那个不肯,既然如此,那就让颉利可汗别走了,咱们继续在这里打,
这长城内外,皆是战场,咱们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都别怂就是了。”
“李司空,有话慢慢说,莫伤了和气嘛。”思摩倒是先怂了。
不过五千俘虏换十二五千汉民,这种事当然不可能。
他答应了,颉利都办不到。
“最多以一换二,”
“一个骑兵换两个唐军骑兵,你们手中若没那么多我唐军骑兵,那两个步兵抵一个骑兵。百姓,则青壮男女两个抵一个步兵,老人孩童两个抵一个青壮男女。”
思摩听李逸的这算法,头痛的很,这大唐的李司空,倒像是个跑草原上贩货的中原商人,精明的很。
他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两个唐军战俘,换一个突厥战俘,汉人百姓,则不论男女老少,三个换一个。”
最终,思摩步步退让,头晕脑胀下,说出了一个交换条件。
“我们的战马武器···”
“什么战马武器?我没看到,你们的马当时都受惊跑了,你们被俘的这些骑兵,都是半夜睡梦中惊醒,赤着逃跑的,别说盔甲武器,他们连衣服都没穿一件,有的家伙连犊鼻褌都没穿一条,我们放他们回去,还得搭一身衣服···”李逸不客气的道,进嘴的东西,哪有再吐出去的道理。
会谈半天,
宗正卿、襄武王李琛,太常卿、莘国公郑元璹,左骁卫大将军、薛国公长孙顺德,礼部侍郎、汉阳郡公苏瑰,
这四位原来朝廷出使突厥的正牌使者,全程都没能插一句话,就看着李逸在那里把颉利的族叔,土门可汗的曾孙,夹毕特勤给牵着鼻子走,
最终思摩答应了换俘,五千突厥战俘,换回五千唐军战俘,加七千五大唐被掳百姓。
五千换一万二。
李逸觉得他换亏了,他跟斯结部的阿温换,可是一个思结部骑兵俘虏,换回五口被掳汉民,或是两匹好马或五头牛,又或一万钱,或是五十匹绢的。
跟思摩换,却只能一个突厥俘虏换三个汉民或两个兵。
亏大了。
不过上次斯结部还有个少族长在他手中,阿温也只能硬着头皮同意他的条件。
协议谈成,思摩是一点也不想再留在这,马上便返回了。
李琛等四位唐使也终于得以重回大唐,脱离了突厥人的囚禁,重见天日。
“噩梦终于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
四人激动的都差点落泪,这近一年真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侮辱,终于解脱了。
唯有李逸,却笑不起来。
这次颉利撤走,他并没什么损失,反倒是大唐在这次突厥入侵中,损兵折将,丢城失地,更有无数百姓背井离乡逃难,甚至是被掳掠往塞外。
李逸始终觉得,
不该和议,朝廷完全可以在这里跟突厥人大战一场。
可现在朝廷一道诏令,和议了,休兵罢战了,让那些抢够了的狼崽子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返回草原了。
可送公主和亲,每年赏赐三千两黄金,二十万匹绢,这样得来的议和,又能坚持多久呢?
下次颉利再来,又该如何应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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