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几乎满城的人都得到了这个消息。
有个会化烟的妖怪,喜欢吃人的心,好像还喜欢吃活死人的心,吃完付账,价码是十两。
家里面有病人的,甚至有人动心,对这个价码表示相当满意。
这么沸沸扬扬,所以迟雪虽二,但也很快打探到了消息,满揣着心事回转,告诉他的雅禁,夏止已经吃了最后一颗人心,只需很短的时日,便会进化成为尸邪。
半夏这时已经大好,虽仍有些无力,但烧基本退了,听这话便也搭了一句:“尸邪?到底什么是尸邪?”
“是一种很高级的尸人。肉身不仅不再僵硬,而且不死不灭,不怕太阳,跟修罗一般。”
“跟那位竹子兄一样,打不死剁不烂?”
迟雪连忙点头。
“弱点呢?”一旁的宣夜说话:“难道他就没有弱点?”
“弱点不知道。”迟雪开始对手指:“连我师父都不知道,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们族的记事里面,统共也只出现过一只尸邪,而且那只……,后来还不知所踪。”
“他完全变成尸邪需要几天?”
“不知道。”
“变成尸邪后,他还能化烟么?”
“不知道。”
……
无数个不知道,没有头绪,事情陷入死局。
一行三人,现在唯一看起来轻松些的就只有半夏。
“现在我们摊开来说。”半夏微微坐直,扶一扶鼻尖:“这事情的起因无非是夏家被灭了门。现在夏止过来报仇,已经成了尸人,却仍不肯去吃好人的心,专挑些要死的病人。这样一个可怜人,你们做什么要这么忌讳,到底怕他些什么?”
迟雪抬头,立马又恨仰慕地巴巴看着她。
“他的目标,无非是为了崭宵,而崭宵,按照宣夜的意思,是个尸人活该被收。”半夏的脉络更加清楚:“所以说现在夏止得了道,事情唯一的结局便是崭宵被削头,这世上又多个良心未泯的尸邪,SOSO,如此而已,和我们何干?”
宣夜沉着头,对她这话不置可否,过了一阵才说话:“我总觉得事情不对劲,太多巧合,总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了?”
“比如他吃了最后一颗人心,又为什么偏生让人看见,既然变成尸邪需要时间,他为什么不偷偷把这最后一坎过了?”
“凸造型啊,化烟是他的标记,超人内裤外穿,蜘蛛侠楼房顶上摆POSE,大家都是为了凸造型,没有谁喜欢当路人甲的。”
“你我都曾经见过他,你觉得他会是这种人么?”
半夏就不说话了。
的确,十九岁就经营夏家几十家铺子,走起路来悄无声息,隐忍到让人觉得刚强的夏止,不像是一个会凸造型的男人。
“还有一点不对。”隔了一会她道:“为了家族的仇恨居然肯做尸人,还这么善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他不像一个老板,一个能将几十家铺子打点得这么好的老板。”
当然了,无奸不商,半小姐的逻辑,按照这个逻辑,几十家连锁店的老板,决计不会是一个软弱善良的包子。
还有许多不对劲,可惜的是他们没法子一一分析了,因为他们寄住的这家荒弃客栈居然来了客。
一位背着口沉重紫棺的客人,崭宵。
“我找你的同伴。”将紫棺放下之后他就开门见山,跟宣夜说话:“想麻烦他帮忙,解决掉这件因我而起的事端。”
看着崭宵直挺挺立在屋子中央,迟雪觉得不大舒服,于是跑去倒了一杯水来招呼。
接过水杯之后崭宵道了声谢,仍站在原处,看得出是个和善的人,但不善言辞。
“在这城里,他已经连吃了起码三个人的心,而且带了无数的尸人。”过得一会他正色:“我想找您那位同伴,想麻烦他带的那只鬼蜮,替我找到这个人。”
“他是夏止。”宣夜沉声。
崭宵微愣了一下,重复:“夏止?便是那个夏家的那个少年?他是无辜的,夏家的事情,他并没有参与。”
“但是他现在已经成了尸人,亲自来找你寻仇。”
“如果我没猜错,夏家已经重操旧业,那些尸人便是他们弄出来的,他们也害了你,所以你才会去夏家寻仇,对不对?”见崭宵不语宣夜又道,看着他双眼:“如果真是这样,你又为什么不解释,由得夏家造谣,说你是人鬼通吃的妖魔?”
崭宵就低头,下意识去看右掌那道被断剑割裂的伤口,隔半天才道:“我本来就不是很会说话,再者说,也没有那个必要。”
并没有细心处理过的伤口,只需掌心用力,仍会有鲜血外渗。
宣夜看着他,突然间便有些明白,“那把剑,是有人送你的对不对?所以卷了刃你还带着。”
“是内人送我的,剑很普通,连玉柄也是假的,我内人无知,花了二百两买来这枚所谓古剑送我。”
话很平淡,但不能细想。
“你夫人呢?”宣夜轻声,问了一句所有俗人都会问的问题。
果然,一贯孤僻平和的崭宵闻言抬起了头,隔了这么久,提起这个问题,眼神依旧动荡,写的全是愤懑仓惶。
“我夫人叫林敏。”又过了许久,崭宵这才说话,努力在组织语言:“比我小七岁,我痴迷武艺,成婚的时候已经二十五了。”
一句话,父母之言门当户对,他和她的开始,以及之后的八年,都是这般的温吞和平淡。
崭宵嗜武,性子平定,练剑就只是为了练剑,从不与人争斗,所以也并不知道自己武艺多高。
而林敏就要活泼些,长相平平也没什么才干,但胜在性格讨喜,对谁都是笑眯眯的,手头也散,从佣人到隔街奸商,没有一个不喜欢她。
一对承上辈余荫的夫妻,虽然没有孩子,但衣食无忧内心平和,在崭宵三十二岁之前,日子都过得十分温存。
八月十三,崭宵生日,秋高气爽,崭家的大宅里开满了桂花,佣人们在准备酒菜给崭宵庆生,本也是个和美的日子。
一大早林敏就按捺不住,蹲在崭宵床头吹气,等他醒了,连忙献宝:“我送你的,那老板说了,这可是枚殷商时候的名剑,因为跟我相熟,这才便宜给我。”
崭宵于是就接过了那枚剑。
一枚再粗糙不过的剑,所谓玉柄根本就是白些的石头,上面还歪七扭八刻了个俗之又俗的名字:追风。
“我刻的,刻得不大好,嘿嘿嘿。”林敏吐舌头:“但是名字很配你。”
崭宵起了床,咳嗽一声,很努力演戏,表示自己万万分惊喜。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甚至他还说了这么一句此地无银肉麻无比的话。
林敏虽然不大聪明,但从他神色里还是看出些什么,先是按住没说,别别扭扭吃了早饭,快中午的时候实在忍耐不住,便提了剑去找人算账。
这一去,便是杳无音信从此天人永隔。
整整半个月,崭宵发了疯般踏遍全城,也没能找到她半点消息。
到第十六天,他都已经绝望,林敏却被人送了回来。
已经几乎完全尸化的她,被送回来时身边还带着那把剑,剑上粘了一张纸条。
——尸毒有解,西北风岐山,龙腾花,黑花紫汁,取花汁花根服用。
不知是谁,不仅送回了林敏,好像还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在纸上还细心画了解药的模样。
一种黑色的小花,花瓣上生着类似龙形的白色纹路。
崭宵不敢迟疑,立刻便带着林敏上路。
西北风岐山,如无意外,快马加鞭,不出半个月即到。
可是在半路,他们第一次歇脚住店,意外便发生了。
本来一直平定的林敏突然发狂,怎么也控制不住,在崭宵大腿和腰侧统共咬了三口。
从那日起,崭宵的腿开始僵硬,不能骑马只能雇车,上了风岐山后更是举步维艰,足足费了二十二天,最终才在一个背阴的山坳里找到了龙腾。
解药是有了,可惜为时已晚,不仅林敏已经完全尸化,便连他自己,尸毒也是已经入了心无药可解。
一整片山坡的黑色龙腾,可他却只能抱着林敏,看着她双目赤红脸孔干瘪,无论喝下多少花汁,都只是毫无意识地抽搐。
“她已经没救,现在你也许能救的,就只有你自己。”最终的最终,山下一位道士这样跟他说话:“如果你真爱她,那便替她解脱吧。”
“于是你砍下了她的头。”故事到了这里,宣夜也有些唏嘘。
“我砍下了她的头,而且按照那位道长的指点,取了极阳处的梓木,用龙腾花汁浸泡,做成这副紫棺,延缓自己尸化。”
“然后,我就找到了夏家,夏家九口,参与御尸的我才下了杀手,九个人,无一例外全部该死!”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的路已经走完。”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崭宵的怒气已经渐渐平抑,慢慢伸手上来,盖住了半张脸。
没错,那个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的路已经走完。
如果不是在夏家找到那个几百人的名册,如果他不是这样偏执孤僻,有一个林敏常说的无可挽回的死脑筋。
从夏家逃逸的尸人,本来和他半点也不相干。
从尸化到死,林敏也从来没能开口,没跟他说过要替所有尸人解脱这样的话。
可是看着那些没心没肺通身僵硬的尸人,他总能想起她,想起这些面目可憎的尸人,也许也曾跟她一样,有一张不顶美娃娃气的脸,挑食,喜欢摔东西,喜欢趴床头看人睡觉,曾经活得这样生机勃勃。
替天下所有尸人解脱,他自作主张,当自己允诺了她。
于是他上路了,带着那把总是卷刃的剑,背着那口紫棺,拖着僵硬的下肢,开始出发。
地狱不空,永不成佛。
路上孤寂冷清,他不能坐,不能躺,便这么走着站着,没有任何人说话,走了整整四百零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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