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唯唯的爸爸第二天早上从外地赶来,跟妻子一起选择了不撤呼吸机。他们还抱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指望医院这个造梦工厂能创造奇迹。
而点燃这一点微弱之光的原料,则是愤怒。
他们把方若好告上了法庭,并抢先一步动用舆论压力,找某营销号发了微博:“听说是小三肆意辱骂原配,原配受刺激被送往医院后脑死亡。”
配的视频正是茶吧里方若好和江唯唯见面,江唯唯哭着倒下去的一段。
很快有人从茶吧的装修风格猜出了地点:“这不是昭华大厦旁的那个茶吧吗?我在这张桌子坐过!”
又有人认出了方若好:“这女人是不是之前跟陆小奸合影的那个?听说是昭华的高管?”
“狗男女下地狱!不得好死!”卫道士们闻风而至,迅速通过转发回复将话题推到了热门。
紧跟着,爆料十分有层次地推出了——
“小三之母也是小三!”
“一个想嫁豪门却没嫁成的女人。”
“一路睡上去的高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方若好的自考学历、单亲家庭、曾是植物人的母亲、求职经历……果然被一一挖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
一时间,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李秘书进来汇报时疑惑地问:“网上那些……不制止吗?”
“为什么要制止?”
“因为不是事实啊!”
方若好淡淡说:“如果只是证明我们不是小三和原配之争,并无意义。因为只有吃瓜群众才关心人物关系,而法律,在意的是真凭实据。我必须要证明江唯唯病发跟我无关,才能彻底解决此事。”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总是梦见自己没穿衣服的人。
她的心,在经历了这一系列磨难后,已经不在乎衣服那种浅薄的东西了。外人如何看她,对她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必须证明自己没有罪,颜苏也没有罪。
“茶吧当时还有别的客人吗?有没有听到我们对话,能够证明我是无辜的人?”
李秘书拿出手机里备份的监控:“这里,你隔壁第三桌,有个客人。我正在派人找她。”
画面里,距离她大概五米处,背对监控坐着个女的,穿着蓝毛衣、白裙子。
“有更清楚的画面吗?”
李秘书又调出一张,是大门上的监控拍到的进出画面。蓝衣白裙的女人之外,穿了黑大衣的女人慢悠悠地走进来。
“好,就找她。”方若好拍板。
下午四点半,方若好将车开到了××医院。
颜苏一直没有离开医院,他太累了,直接睡在了值班室。方若好加了那个示教室的小护士的微信,通过她得知,颜苏还在睡。
方若好拿起副驾驶位上的保温饭盒,下车去找他。
刚进住院部,就看见颜苏坐在后花园的长椅上,闭着眼睛在晒太阳。
这画面似曾相识,令她想起方如优和贺小笙婚礼的那天早上,她无比疲惫地在医院长椅上晒太阳时,颜苏坐着出租车,笑盈盈地出现在她面前。
如今,处境对换。需要被安慰的对象,换成了颜苏。
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去。
让我真正地靠近你吧。
让我也能成为你的力量,你的信仰,你的依靠。
让我走进你的心,哪怕看见的你不那么完美、强大、温柔,都没有关系。
因为我终于可以肯定,我对你不是信仰,而是爱情。
我一直一直,深爱着你。
方若好停在颜苏面前,把保温饭盒放到长椅上,打开盖子。
颜苏闻到香味,缓缓睁开了眼睛。
阳光下,他的茶色瞳孔颜色淡了许多,方若好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了脆弱,而不是温暖。
方若好把筷子递到他面前:“吃吧。”
饭盒里装的是蝴蝶面。
配菜是黄瓜、胡萝卜、生菜、火腿、玉米和酸奶——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颜苏立刻笑了——一个条件反射的、遮住伤口和真实情绪的微笑。他接过筷子,立刻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边说:“好怀念啊,唔!真是记忆中的味道……就算你这么垂涎地看着我,我也是舍不得分给你吃的。”
颜苏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还是嘻嘻地笑,说着俏皮的话,甚至连胃口都看起来很不错。
可有什么就是不一样了。
方若好想,那大概是她的心。她的心起了变化,从自己身上移到了颜苏身上,从只想着自己的事到关心他的事,然后就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劲。
颜苏……有些不对劲。
“有什么……想跟我谈谈的吗?”她在他身旁坐下,如是问道。
颜苏挑了挑眉,继续“呼噜呼噜”吃着面:“你想谈江唯唯吗?我尽力了。毕竟不是第一次遇到医闹了,放心,我能应付的。倒是你那边……我给我妈打电话了,让她想办法帮帮你,她没联系你?”
“阿姨帮我?怎么帮?”
“不知道。大概是不怎么光彩,但肯定管用的办法吧。”颜苏眨了眨眼睛。
“那么你呢?她怎么帮你?”
颜苏笑了:“我不需要帮啊。”
“真的吗?”
大概是方若好的神情实在过于严肃,颜苏怔了一下。正好面条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盖好盒子,再用消毒巾擦了擦嘴巴和手。做完这一切后,他双手放膝,坐得乖乖的,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看着她:“好吧。看来你有很多话要说,说吧,主任给了我两天假期,正好我有很多时间可以听。”
“我想听你说。”
“我真的没什么……”颜苏再次条件反射般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笑不下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招手示意方若好坐到他身边去,然后他躺下来,将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
阳光明媚,微风从枫树枝头吹过,泥黄色的树叶稀疏,衬出它上方的天空,碧蓝如洗。
颜苏凝望着蓝天,感受着颈部传来的方若好的体温:“我第一次跟着老师救醒江唯唯时,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焦躁、抑郁,有自杀倾向。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救她,她却拉着我的手说‘求求你,让我死吧’。”
方若好将手指插入他的头发中,慢慢地梳理着。
颜苏果然露出更加放松的表情,闭上了眼睛:“周定囚禁了她七十二小时,那七十二小时里,她遭受的不止肉体伤害,还有精神虐待。想修复回正常人,可能需要一辈子的时间。就这点而言,其实死亡反而是痛快的解脱。”
方若好想起江唯唯当时含泪欲泣的模样,当时只觉她矫情做作,却不想,其实她已经足够克制。
“可是江叔叔和冯阿姨都不肯放弃。他们不舍得。他们卖了房子,搬到厂房宿舍里住,才凑出那么多钱给她治疗。我想,我应该帮忙。因为,死太容易了,给活着的人希望,才是最重要的。”
冯静秀花白的头发顿时跳入了方若好的脑海,这一刻,她的暴躁、蛮横都似乎有了理由。
“在我和老师的精心照顾下,江唯唯慢慢地好起来了。她开始表现出对我的依赖和过度关注。冯阿姨察觉了,来求我,问我可不可以给江唯唯一个希望。我当时答应了。”斑驳的树影在他脸上晃动,颜苏缓缓睁开了眼睛,凝望着她,“就这样三年。三年后,我决定为你回国。”
方若好梳发的手停了下来,片刻后,改去握他的手。
“经过三年的调养,江唯唯恢复得不错。我觉得,我当时真的觉得,我可以撤退了。我跟老师做了病人交接,跟江叔叔和冯阿姨交代了工作调动,他们表示理解,我本想跟江唯唯告别,但冯阿姨说她会转达,不用我亲自出面。我处理好了身后的每一步……才前行朝你靠近。”颜苏反握住她的手,不知为何,眼神却寂寥了。
方若好忍不住将他搂住:“我知道……我们在这件事上,都问心无愧……”
“可是……”颜苏忽然轻轻开口,“事实证明江唯唯的创伤是不可修复的。我们三年的努力全都浪费了。甚至现在,让她继续那么躺在ICU里,真的是对的吗?”
方若好想了想,才慎重回答:“我觉得……这是她父母应该思考的问题。你只是医生,不需要为额外的东西负责。”
颜苏凝望着她,忽然轻轻一笑:“你觉得我在承受内疚和痛苦,所以拼命想要开导我,对吗?”
方若好点点头。
颜苏抬起手,抚摸她的脸,从眉毛到脸颊:“不用,真的不用。我并不内疚,也不痛苦。真的。”
他的动作很温柔,方若好却觉得难过。颜苏再一次封上了心,没有放她真正进入。
为什么?
让我分享你的心情,是这么困难的事情吗?
是我……不够强大的缘故吗?
方若好终于察觉到她跟颜苏之间的问题所在了。颜苏能够替她解决所有问题,可是,她连颜苏的问题在哪里都不知道。
“李秘书,有恋人吗?”下午回到公司上班时,方若好情不自禁地问了这样的问题。
李秘书一怔,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有。”
“会跟她分享你的心事吗?麻烦、痛苦、愤怒、迷茫等。”
“这个……怎么说呢,跟少女在一起,是需要一点伪装的,得当女儿来哄,很难表达你的真实想法。当然,她们也不想要理解你,全是从你这儿索取。跟熟女在一起,她确实很关心体贴,但喜欢干涉你,总想你顺着她的意思做……所以,这些情绪还是找男人倾诉才行,喝顿酒玩一玩,啥事都没了。”
方若好琢磨出了一点不太对劲的味道:“你……有很多恋人?”
李秘书脸上露出了精彩纷呈的表情。
“好了,我知道了,出去吧。”
“我至今单身。”他补充了一句。
方若好指了指门。
李秘书走到门边,又回头:“方小姐,我想到一个可以毫无保留地倾吐心事的对象——就是我妈。”
方若好扶额。
李秘书走后,方若好走到窗边,往楼下看。阳光如此明媚,天空难得一见地明朗,可这个城市的色泽依旧迷蒙,明明尽在眼中,却又看不真切。
好像颜苏。
正当她想着他时,李秘书又敲门而入:“方小姐,我们找到茶吧的那位目击者了。”
目击者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中,有些好奇地四下打量着。
方若好隔着玻璃门看她,迅速做出了判断:二十岁出头,追求时髦却又碍于经济原因背着名牌A货包包的白领。
她推门而入。
对方连忙站了起来,神情激动而局促:“你好,方小姐。”
“你好,请坐。”方若好为她沏茶,“不好意思,我太忙了,只能麻烦你跑这一趟。”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仰慕你们昭华总部了,总算有机会进来看看……”女孩说着,举起包包上拴着的一个卡通玩偶,“看,我是糖粉呢。”
玩偶是Q版的唐翎,对方竟还是唐翎的粉丝。难怪答应得如此爽快。
“那么,你那天在茶吧确实听到了我跟江唯唯的对话,能为我做证,对吗?”
女孩点点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只听到了一部分。不过,我可以证明你从头到尾态度都非常好,没有刺激过她。”
“真是太感激了。”方若好再次答谢,并送了女孩一堆唐翎的周边后,让李秘书将她送走了。
李秘书将对方送上出租车后,回来说:“这下可以稍微安心点了。对了,还有个消息,江唯唯父亲江仲山的工厂经营不善,向银行申请贷款,本来都快审批通过了的,突然被压了。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还有更烦心的事情需要处理。”
方若好一怔,想起了颜苏那句“大概是不怎么光彩,但肯定管用的办法吧”。是颜母做的吗?
“总之情况对我们来说很有利。警察那边没有真凭实据,检察院没法公诉,就看江唯唯父母是否提起民事诉讼。当然,就算提起了,我们也不怕。”
方若好轻轻地吁了口气。她怕什么。她连千夫所指都不怕。她只是担心颜苏。
可颜苏……
“我想提前下班。有什么要紧事给我打电话。”方若好想起颜苏有两天的假期,决定去找他,顺便见见颜母,确定一下江父工厂的事。
然后她发现了一个问题——颜苏没有带她回过家,也没有正式把她介绍给父母。
当然这里面有很多原因,他和她都太忙,凑不出合适的时间。她在妈妈的疗养所里倒是见过颜锐几次,他看上去也是非常忙碌的样子。
可是,是否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呢?
就像颜苏的心未曾向她全然打开一样,他的个人世界也对她封闭了?
抵达颜苏家门口时,方若好还在情不自禁地想这个问题。
她在车里深呼吸。
车窗外的路旁,前后两栋建筑物。一栋是欧式洋房,红砖、白烟囱、黑色雕花拱形门,墙壁上爬着红艳艳的藤蔓植物。另一栋是现代简约风,巨大落地玻璃墙体,流畅线条透露着欠缺温度的冷感。
虽然方若好是第一次来,但她已无数次从照片里见过前一栋建筑——那是方显成的家。
她血缘上的爸爸的家。
而另一栋,自然是颜苏家。
方若好做完心理建设后,熄火,拿了包包下车。
灰白色建筑的大门前,果然挂着“颜”的门牌标志。她按响门铃。
过不多时,一个六十出头的阿姨开了门,还没等方若好说话,她的目光已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露出一个异常亲切的笑容:“您好。是方小姐吧?”
“啊……是。”
“请进。”阿姨热情地将她引入前院。
院子里只有平坦的绿色草坪,没有其他植物,看上去十分整洁,也十分空旷。
门厅是条长长的走廊,前方一面同地板同色的胡桃木墙,看得出夏天是面瀑布墙,如今正值寒冬,没有开水泵,被阳光一照,在地上落出一条条的横影,行走其中,颇有些时光隧道的错觉。
绕了一个“L”字后,才正式走进屋子。
屋子里的设计风格跟外部一样:冷感,简约,放眼看去没有任何杂物。
“方小姐请坐。我去叫小苏过来。”阿姨笑眯眯地走了。
方若好坐在纯白色皮质沙发上,忍不住思考一个无聊的问题:这种沙发,怎么清理?
过不多时,右方传来脚步声。
方若好转头,看见的却不是颜苏,而是颜母。
她连忙起身。不会吧,那个阿姨口中的小苏,是指她?
颜母亲自端来了茶,放到她面前:“久等了。”
“没、没有……颜苏……不在家吗?”
颜母挑了挑眉:“你没知会他?”
方若好顿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没有知会一声就跑到他家来,是她的小小心机。因为她害怕如果提前问颜苏,会被对方拒绝,或者是找借口更换地点。
“其实,我也是来找您的。”她转移话题,“江仲山的服装代工厂的银行贷款出了一些问题,阿姨您知道此事吗?”
“知道。”颜母在她对面坐下,气定神闲。
“是……您做的吗?”
颜母朝她投来一瞥,笑了笑:“虽然我跟如嫣是好朋友,但是我们处理事情的方式并不相同。她喜欢截流,我喜欢开源。如果我来处理一件事,通常是给对方提供一个更好的选择。”
方若好秒懂,确实,颜母的方式,她早就领教过了。那江仲山的贷款是怎么回事?
“只是巧合。或者说,本就会爆发,只不过倒霉地跟江唯唯的事撞到一块儿了。”颜母说到这儿,朝她举了举手里的茶杯,“你真是个运气很不错的姑娘。”
方若好想,好吧,从某些角度来说,自己确实运气很好。比如遇见陌北老师,遇见贺老爷子,再比如,遇见颜苏和颜母……
“那……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谢谢您。”看样子颜苏不在家,她还是走吧。方若好正要起身走人,颜母忽然说道:“提鱼去散步了,大概还有半小时回来,你可以在他房间里等他。”
方若好一怔。
颜母的眼神亮晶晶的,真是一双跟颜苏一样慧黠的眼睛。
然后她被带到了二楼。颜母推开其中一个房间的门说:“这就是提鱼的房间。”
方若好道了谢,走进去,放眼所见吓了一跳,而颜母已轻轻合上了门。
如此一来,房间里只剩她自己。
“天哪!”方若好忍不住说道。
这是一个可以拿去直播的少女系房间,所有的摆设都是粉嘟嘟、软绵绵的!
乳白色的圆形软床,浅粉色的被子,缀满流苏的抱枕,毛茸茸的地毯,墙边还放了一个超大的大白公仔。
会不会弄错了?这是女孩子的房间吧?还是那种喜欢童话风格的少女才住得下去的房间!
可是,白色茶几上赫然摆着颜苏的照片!
卡通造型的书架里摆得满满当当的都是医学类工具书!
最最重要的是,白色真皮靠椅上搭了一件红毛衣——就是颜苏常穿的那件!
原来你竟是这样的颜苏吗?!
方若好十分震惊。
再观察下去,就发现了更多惊人的细节:杯子是浪漫唯美的樱花浮雕瓷杯;笔筒里每支笔都是卡通笔帽;台历是义卖的萌宠台历;随手翻起茶几上的一本医学书,里面贴着许多可爱贴画;笔记本电脑是红色的,无线鼠标是薄荷粉的……总之所有的东西都是明艳的、可爱的、温馨的。
方若好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如果说,颜苏是个骨子里少女心的人,那么可以理解这个房间为何如此风格,可是,无论是同桌时期,还是现在交往中,她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这太荒谬了……”方若好喃喃道。
她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的颜苏,过着她截然不知的生活。
方若好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了自己的照片!
照片被相框妥善地装着,摆在一个装饰柜的第二层,外面用玻璃门挡着,如果不是正好走到这个位置,很难发现。
方若好打开玻璃门,从柜子里取出相框。照片里是十二岁的她,在街头,她抱着三岁的贺源西,正对面前的老太婆怒目而视。
一瞬的抓拍,大概是早年的旧款手机拍的,像素不高,很是模糊。又因为放在相框里年份已久,相纸边缘都黄了。
左下角是窗户的形状,看起来,是在车上拍到的这一幕。
“提鱼带着如优去看过你妈妈和你。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唔,大概是三年前的事。”
颜母曾说的话于此刻回响在耳旁。
就是这次吗?
也就是说,这起改变了她人生命运的事件发生时,颜苏也在场。他还用手机拍了自己,并且这么多年,一直把这张照片保存在家中……
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将照片轻轻地抽走了。
方若好骤然转身,看见了颜苏。
他穿着一身红色运动服,头发被汗打湿了,脖子上还围着一块兔宝宝图案的围巾,精神看起来相当不错。
他的目光也落在照片上,悠悠道:“啊,秘密被你发现了。”
“我发现的真正秘密可不是这个。”
颜苏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扑哧”笑了:“你是指这些吗?我妈布置的。”
真的吗?方若好表示怀疑:“你两个哥哥的房间也这风格?”
“不是,只有我。”
“为什么?”
颜苏的目光闪烁着,一看就是要胡说八道。方若好连忙开口:“如果你想说因为你妈盼着第三个孩子是女儿,看你是个儿子非常失望,所以把你当女孩子养,我是不会相信的!”
“这是我妈对外的一贯说辞,你是第一个质疑的人。不愧是我的女孩。”颜苏哈哈一笑,从兜里掏出一个橘子丢给她,“奖励你个橘子。”
方若好接住橘子,想了想,拉着椅子坐下,开始剥皮:“不交代一下照片的由来吗?”
“暗恋你多年,被你发现了。”
“说真话!”
颜苏靠在巨大的大白公仔上,专注地看着她。
两人都好一阵子没说话。直到方若好剥完橘子,递给他一半。
颜苏的目光闪了闪,伸手接过了半个橘子,却没有开吃,而是盯着看了一会儿后,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为什么分我一半?”
“什么?”
“如此自然地分一半给我,是下意识的行为吗?”
方若好挑眉:“你不是我的男朋友吗?任何东西我都愿与你分享。”
颜苏沉默片刻后,笑了,拿起一瓣橘子放入口中:“是主观的愿意啊……”
“当然。”
“而我,是没有这种主观的。”
虽然他说得很轻,但方若好还是听到了,不禁一怔。
“我的主观里没有分享。”颜苏又说了一遍,抬起头,脸上是罕见的冷漠。方若好觉得有些眼熟,然后想起,颜母第一次跟她摊牌时,不笑的脸上,满是这种冷漠——礼貌的、疏离的,跟温柔同体的冷漠。
方若好有些预感,自己开始接近真正的颜苏了。
“我的小名叫提鱼,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苏在繁体字里,就是草绳提着鱼,意思是让鱼可以落水复活。”
“那么,为什么叫苏呢?”
“难道……不是你母亲姓苏?”
“一般来说,用父母之姓组合为名的,都是第一个孩子。我可是老三。”
方若好猜不出来了,只能睁大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我大哥叫颜盖伦,我二哥叫颜缪勒。按照这个逻辑,我本来应该叫琴纳、芬奇或者哈维什么的……但是,他们最终给我起名苏。因为,在幼儿发育期里,他们发现我不正常。”颜苏说到这里,手中剩下的橘子被他挤破了,渗出些许汁液来。
不知为何,方若好抖了一下,感觉他挤的不是橘子,而是她。
“Impairment of empathy,共情损伤。具体表现在对疼痛、伤心、烦恼等刺激反应迟钝,缺乏对他人的同情心,当然,也不存在分享的意识。”
方若好非常震惊。
颜苏是她在现实中认识的最仗义、热情、乐于助人的人!而这样一个人,居然说他共情损伤,怎么可能?!
“父母发现后非常担心,动用了一切资源来治疗我,希望我能……怎么说呢,活得像个正常人,起码不要反社会。所以,从五岁,可能更小,我就接受心理治疗,最极端的时候还尝试过电击疗法——当然,后来那个被证明是无效的。最后,他们像刷题海战术一样,给我灌输正确的共情反应。举个例子——”颜苏拿起橘子,“当你看到它时,你脑海里自动跳出了‘橘子’两个字。就像把‘橘子’两个字灌输到你的反应中,遇见不对的事情要阻止,看见别人困难要帮助,理解别人的情绪状态,考虑到他们的感受而做出最佳反应……他们给我人为地灌输了这些东西。”
方若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想过千万种原因,独独没想过,会是这样。
作为一个被美剧熏陶多年的影视工作人员,共情受损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事物。很多探案类作品里的高智商罪犯,都具备这个特征,从而实施了一系列的反共情行为。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颜苏竟也是其中之一。
“你救江唯唯……”
“是被灌输过应该这么做,所以强行自己去做。希望能够通过实施的行为,一点点地最终让自己能够拥有共情的情绪。”
“你在学校里一次次地帮我……也是吗?”方若好的声音在发颤。
颜苏想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是的。”
“你妈妈还跟我说你从小心软,善良,喜欢一切弱小的小动物,总想做英雄,帮助无助的人……”
“一方面是出于隐瞒的目的,她并不愿意别人把我当成怪人;另一方面,虽然我体会不到那种情绪,但是我会去做。她既想让我自我治疗,又担心我因此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也一直很矛盾。”
方若好咬着嘴唇,深吸口气,问出最关键的所在:“那么,跟我交往……呢?”
颜苏脸上有迟疑之色:“按照我所学习的应对方式,这个问题,我应该往你喜欢的答案上说……”
“我想听真相!”方若好盯着他。
颜苏放下橘子,开始抚摸手腕上的红水鬼手表。
方若好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答案,眼眶一下子红了:“我明白了……”一股说不出的悲伤像潮水一样瞬间席卷了她,一瞬间,她痛苦得无法再待下去。
她起身刚想走,手被颜苏拉住了。
“女朋友生气时要安慰——你现在是在实施这个理论吗?”方若好回头。
“对不起。”
“我想要的不是对不起。”
颜苏沉默片刻,将兜里的照片取出来,放在她手中:“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做了这件事。”
方若好看着照片里抱着源西的自己,那时候她还没有被陌北老师感激,还没有找到人生的方向,还是个懵懂无知、每天浑浑噩噩的姑娘。
“我在想,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啊?明明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却还是奋不顾身地去做了。明明这么弱小,人贩子一只手就能推倒她,她却像老虎一样扑过去又抓又咬……我看过无数好人好事的新闻,但在现实中,第一次目睹这样的行为。那个跳动的画面,比一万本书给我的印象还要深。”颜苏抬眼,深深地望着她,“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共情。”
方若好愣住了。
“因为那个男孩……贺源西,是被我引出家门的,我没有安全地送他回去,导致他落入了人贩之手,如果没有遇到你,他的命运……我自学习共情以来,一直做得不错。好比一个人能够熟练写字,但其实并不理解字的意思。而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某些东西。就像写了‘橘子’两个字后,第一次把字跟实物联系在了一起……”颜苏再次拿起橘子,“那一刻我感到了由衷的害怕,还有庆幸……我,开始会为别人的安危而有所悸动了。”
方若好看着手里的照片,忍不住想:这是宿命吗?她、源西、颜苏,还有方如优,原来在那么多年前,就已埋下了因果。
“也是那个时候,如优的眼泪才真正地被我理解。虽然,我主动带她去看你们,但我心中认为这是一件无聊的事情。不就是爸爸有外遇吗?天天哭哭啼啼的何必呢,毫无意义……但那一天,我忽然发自内心地意识到这是一件悲惨的事。”
十三岁,他在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体验到共情的感觉。从那一刻起,被灌输的所有理论都有了全新的意义。
见到江唯唯落难,出手相救。
见到方若好遇难,出手帮忙。
慢慢地,心像冰雪开始消融。但,终究还是很慢。
所以,江唯唯对他来说不过是他举手帮助过的一个女孩,没在他心里留下更多痕迹。在A国重遇,有了很多交集,也不过是个普通同学。再后来,变成了普通病人。
在外人看来,他温柔热情又豁达,其实不过是,缺乏情绪。
他是一个高级机器人,父母为他穿上了精心打造的完美外衣,让他所有的行为都能得到合理的诠释——完全机械地精准和正确。
“你应该学医的。”父亲曾对他说,“见见生死,也许感受会不一样。而且处事冷静的人,更适合当医生。”
于是,他最终还是当了医生——不是为了救死扶伤,而是知道这样做是对的,是有好处的,也是自己可以做得很好的。
“我在A国住院期内,见过很多很多病人。有一个小女孩,六岁,长得像天使一样,被车撞了,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变成了植物人。她父母离婚了,妈妈是个超市运货员,收入微薄。医生说后续的治疗费用太昂贵了,劝她们放弃。她妈妈一边哭一边摇头,说一定会凑钱的。每周一,她妈妈都会来缴费,每次都伤痕累累,带着劳累工作后的痕迹。可是小女孩还是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了。”颜苏说到这儿,看向方若好,“一开始我注意她们,会把她们想象成你,开始思考——方若好在做什么呢?她妈妈好点了吗?她那么小,怎么照顾她妈妈?”
方若好苦笑了一下:“就像思考你遇到的日常事件,想着如何做出适当的回应。于是发了祝我生日快乐的动态,来伪装思念的情绪——是这样吗?”
颜苏的眼睛垂了下去,他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一直以来,她都将他放在神龛之上,默默仰慕,虔诚供奉。她从未想过接近。是他一次次主动地来到她面前,也是他最先说出了交往的请求。
她觉得他是阳光,照亮了她混沌不堪的生命,却忘了问一句——太阳爱她吗?
当然不,太阳不爱任何人。它的温暖,不过是因为它自己的燃烧需求。
“我没有说谎,你真的是我这些年……最牵挂的人。”颜苏伸出手,握住她的。他的手,第一次没有温度,是凉的。
“看到你珍藏着我的表时,我就觉得……就是你——如果我终要跟一个人共度余生。”颜苏手上用力,慢慢地将她拉到了近前,近在咫尺的距离内,“我真的,很努力地在朝你靠近。但是……”
“但是你并不爱我。”方若好不知道自己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句话。
颜苏凝视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我做了所有能够表达爱你的事情。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模式是虚伪,是虚幻,是不存在。我只能说……抱歉。”
“我爱你。”
“我是你的。像11241242星一样,永远永远是你的。”
那是她和颜苏最柔情蜜意时的对话。
当时她就应该听出异样。颜苏并没有回她一句“我爱你”。
太阳并不爱人类,星星也不爱人类,哪怕她买下了那颗星星的命名权。
方若好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对话。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急需一个漫长的过程去调整和平息。
“我想,我该走了……”她从颜苏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你果然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颜苏直视着她,“所以,你这是要跟我分手吗?”
“我不知道,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方若好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打开门,快步冲下楼,甚至没能跟正好上楼来的颜母打招呼。
颜母注视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然后见颜苏站在楼梯口,也在目送着方若好离开。
两人的目光缓缓对上。
颜母轻笑了一下:“看来你没有处理好啊。”
“如果你们灌输的那些理论真的是正确的话——恋爱中,坦诚第一。我做到了。”
“是什么让你领会偏差?恋爱中,怎么可能是坦诚第一?”颜母走过去,将他窝在里面的衣领翻出来,动作细致表情温存,“是爱啊。”
颜苏的表情有一瞬的崩裂。
“明明什么都做到很好了,却还是被指责被埋怨;明明可以继续伪装一辈子,却被妈妈提前拆穿,故意曝光给女朋友;明明是很完美的男朋友,却让女朋友开始退缩……你是不是,觉得委屈呢?”
“我不知道什么是委屈。”
“小骗子。”颜母点了点他的额头,“去洗澡吧。一身臭汗地跟人谈,难怪搞不定。”
颜苏无语,只好转身进屋。
却又听颜母在身后幽幽地说:“提鱼,对不起啊。”
颜苏没有回应这句话,进屋去了。
颜母站在楼梯口,慢慢地靠在了栏杆上。
对不起啊,因为是从医人员,对病症格外敏感,发现你的异样后反应过度。
对不起啊,从小为了让你“正常”而反复折腾,自以为是地制定了一套医疗方法,对你进行打磨修正。
对不起啊,把你变成了我们的实验品,却又没办法对实验的后果负责。
我一直想阻止那孩子朝你靠近。
我觉得你们不合适。
如果你选择的是一个傻姑娘,那么她永远不会发现你的异样,可以一辈子生活在童话里。
如果你选择的是一个视爱情如生命的姑娘,愿意为你牺牲和奉献,那么她永远不会嫌弃你,会更加珍爱你,像我和你爸爸一样为你付出一切。
可你没有。
你选择了方若好,选择了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却又坚强独立的女孩。
她会接受虚假的爱情,甘于表面的和谐融洽与你共处一生吗?还是痴情地为爱付出,带着一颗圣母心来救赎你、纵容你呢?
这是你和她都必须要面对的绝境。
对不起啊……妈妈让这一天,提前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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