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苏躺坐在大白公仔身上,望着窗外的天空。
天慢慢地暗了下去,因为雾霾,夜空里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那颗遥远的11241242星,更在十四光年之外——就像此刻他和方若好的心,所间隔的距离。
白矮星因为没有热核反应提供能量,因此在发出光热的同时,会以同样的速度冷却,最终慢慢停止辐射死去,不再明亮。
当时方若好在注册这颗星星的时候,大概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这却宛如一场诅咒,预示了她和他的结局。
“不逢不若……”颜苏低声将这四个字吟念了一遍,然后轻轻一笑,“其实,真正的魑魅之物,是我啊。”
痛苦吗?
似乎没有。他只是感觉到疲惫。就像坚持了二十个小时的手术后,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不想动弹,更不想继续思考。
他在柔软的大白身上闭上眼睛,却久久无法入睡。
从颜苏家离开后,方若好觉得自己连开车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给李秘书打电话,拜托他开车送自己去贺宅。
李秘书一如既往地高效率,一边开车,一边跟她汇报工作:“《录取线》的拍摄进度十分顺利,但我们是否应该在宣发上增加资金投入,毕竟谁也不知道陆阿吾到时候会做些什么……《滑冰少年》剧组各种状况层出不穷,预算也一直在增加,要不要换个监制?对了,它的名字还没定好,《滑冰少年》这种片名,一看就不是能爆的吧……”
方若好静静地听着,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李秘书不管她,一路说个不停。他的声音在小小的车厢里高低起伏着,让人生出“陪伴”的错觉。
起码不是自己一个人……
这么多年,人来人走,其实严格说起来,自己始终是一个人。
父母没有给她“陪伴”,老师没有给她“陪伴”。本以为男朋友可以一起走下去的,现在看来……
“李秘书。”方若好一开口,李秘书停止了絮叨。
“看过那条微博吗?老公一个月给你十一万,但不回家不带娃不承担其他义务,如果你是妻子,会同意吗?”
李秘书哈哈一笑:“看过看过。底下绝大多数女孩都回复愿意。”
“为什么她们愿意?”
李秘书琢磨了一下回答:“因为……她们赚不到一个月十一万吧。”
“我妈妈……跟爸爸时,爸爸每个月才给她三万。当然,那时候物价跟现在不一样,但也不算什么钱。可是,因为我妈妈如果自己去工作,可能连三千元月薪的工作都找不到,所以,坦然接受了那样的包养。”
李秘书顿时噤声。这是他第一次听方若好提及身世。
“她说那是爱情。可她跟那个男人之间,没有精神上的共鸣,没有事业上的协助,没有柴米油盐,没有同甘共苦,有的只是性。”方若好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我发誓绝对不要像她一样!”
李秘书沉默片刻后,低声说:“方总是很优秀的女性,你可以自己赚到足够的钱。”
“那么,我换一下。老公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很负责任,对你很温柔体贴,总之表面看来没有任何缺点,但他内心深处,不爱你……这样的婚姻,多少女性愿意呢?”
李秘书想了半天,憋出一个词:“同性恋?”
“不是。没有任何出轨,只是没有爱。”
李秘书叹了口气:“我觉得很多女性会愿意的。但是方总……你不是肯将就的人。”
方若好的心沉了下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这一刻的她是彻底迷茫的。
她觉得颜苏没有错。可她也没有错。
或许错的只是不该开始。
方若好把煎好的药端给贺豫时,一直深深地注视着他。
贺豫笑了起来:“你的眼睛里写满了感激。怎么,是我的忠告起到作用了?”
“我觉得……我是个挺幸运的人。”
“哦?”
“我妈妈,是个没有选择的人。她太穷,又太懒,所以为了钱和富足的生活,选择了放弃道德和尊严。这世界上有很多女孩,都没有选择,过着憋屈困顿的生活,所以她们愿意用十一万的月收入换一个形同虚设的老公。”方若好说着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的绿水鬼手表,“而我,因为老师,摆脱了原来的阶层,总算可以不用考虑金钱的问题了。”
贺豫嘲讽一笑,却不是笑她,而是笑自己:“没有钱的人为没有钱而烦恼。有了钱的人……会发现要烦恼的事情其实更多。”
“对。因为原来有那么多事,是钱解决不了的。”
贺新醅死了时,大众对此事评头论足,一条评论因点赞极多而位于榜首:“他有那么多钱,科技也进步了,再生个呗。没啥大不了的。”
晚年失子的悲伤,为巨大的金钱所覆盖,似乎变成了一种矫情。
可贺豫当时真正的反应是什么呢?他在得知飞机出事的一瞬,精神立刻垮了,倒了下去,身体的各器官也跟着恶化,不得不接受换肾手术。
自那之后,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苍老。
他有那么多钱。但钱,没有办法挽回两个儿子的命,甚至,也没有办法支撑贺氏家族继续昌盛。
就像她此刻,没有办法用钱解决面临的困境。
“跟颜苏……出现问题了?”贺豫敏锐地瞥了她一眼。
“嗯。”
“解决不了?”
“不知道……”方若好茫然。她是个不甘心的人,不甘心选择虚假的爱情。但她没有信心能治愈颜苏。或者说,她没法为颜苏牺牲得那么彻底。也许就此分手才是最干脆利落的。可是,又不舍得。“对雾霾,人们要不就认命地忍受着生活下去,直到身体器官衰竭;要不,就积极治理但是耗费漫长的时间。那种一阵风刮过来,把雾霾吹走,露出蓝天的方式,除了能让人继续自我欺骗,没有任何意义。”
贺豫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说:“第三部电影,选择雾霾吧。”
“嗯?”
“把你的纠结、困惑、烦恼提出来,问问大众他们的选择。两部商业片足够了,该文艺一把了,也许能引起重视和广泛讨论。”
“那……导演呢?”
“当然是李明翰。这种从严肃主题‘环保’出发的文艺片,只有他能驾驭好。”贺豫喝下了最后一口中药,“明天就是那个沙龙了。”
方若好走进举办沙龙的会所时,发现上面贴着“成如俱乐部”的标志。
也就是说,这家位于市中心的中式四合院是沈如嫣的产业之一。
身穿旗袍的漂亮姑娘将她引入其中一个院子,院子中间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这里曾因满地金黄色的落叶美景而上过新闻。
她到得已经算早,但厅堂里已有好些客人了。作为近日风口浪尖上的是非人物,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窃窃私语声毫不意外地响起。
她环视一圈,没有看到李明翰。倒是陆阿吾第一时间举着酒杯过来寒暄:“方小姐难得参加这样的场合,稀客啊。来来来,合影纪念一下。”
方若好当即展颜一笑,陆阿吾靠近她,趁着自拍压低声音:“看来大家都很好奇咱们的事啊。”
“恭喜陆总达成所愿。”
“哦?何以见得?”
“陆总一向负面营销自己,这次的抄袭和被抄袭风波令这两部电影未映先热,岂非正中你下怀?”
陆阿吾眯眼笑:“你如果好好配合我,没准咱们能双赢一把。”
方若好心想不愧是陆小奸,真懂得随机应变,心里没准都恨得想杀人了,脸上还是如此春风得意的。
两人“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
有好事者上前搭讪:“两位可真是相爱相杀啊。”
陆阿吾放下手机哈哈一笑:“谁忍心跟方总这样的美人相杀啊。相爱还来不及呢。”
“就是嘛,都是一个圈的,应该互相团结,才能度过寒冬啊。”
“上头真有变动?”陆阿吾表情一凛,连忙招呼对方一旁细说。方若好随意找了个空沙发坐下,等待李明翰。
拜陆小奸所赐,他这么主动过来一示好,大家都安分了许多,不再一直盯着她看了。
一个穿旗袍的少女走过来在她面前跪坐下,开始沏茶,年龄不过十八九岁,非常年轻,眉目灵动,还有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方若好怔了一下,再看她泡的茶,是铁观音——自己常喝的种类。
“方小姐请品茶。”对方熟练地露了一手茶艺,将第一杯双手捧上。
方若好接过茶呷了一口。
对方眼中露出期待:“可还入得了口?”
方若好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你有什么请求吗?”
“为您沏茶而已,需要提什么请求吗?”
“虽然你穿着此地服务员的衣服,但胸前没佩戴铭牌,鞋子看起来也不合脚,想必是临时换上的。不是服务员却过来献殷勤,还事先调查了我的口味……真的没有诉求吗?”
少女展齿一笑,站起身来:“我给好几个人都沏了茶,你是唯一一个识破我的。”
“哦?”
“他们有的给我递名片,问我有没有兴趣朝娱乐圈发展;有的对我不屑一顾;有的跟我拍了合影;还有的给我小费企图从我口中询问李明翰的一些消息……”
方若好想,合影那个估计是陆小奸。
少女从手包里摸出手机:“昭华传媒的长公主,名不虚传啊……加个微信吧。”
方若好本想拒绝的,她素来没有加陌生人微信的习惯,但看到对方展示的微信ID,她立刻改变了主意。
对方叫李惜——李明翰的女儿!
两人正在扫码,前方传来声响,众人纷纷起身招呼。方若好抬头一看,是李明翰来了。而跟他并肩同行的人,竟是沈如嫣!
两人相谈甚欢,看来关系匪浅。
李惜的视线在方若好跟沈如嫣身上扫了个来回:“不跑吗?”
“为什么?”
“听说成如集团的大小姐失踪了,沈女士最近心情十分不好,这会儿遇到你,怕是会拿你出气。”李惜的眼珠骨碌碌直转。
方若好笑了笑:“第一,沈如嫣从不在人前失礼,面子对她来说无比重要。”重要到连老公的强奸案都要打碎牙齿肚里吞,表面继续秀恩爱。
“第二,我身上是非太多,不差这一桩。”
李惜听了眼睛闪闪发亮。李明翰果然第一时间来找女儿:“小惜,过来跟诸位长辈打招呼。”
伴随着他和沈如嫣的靠近,站在李惜身边的方若好再次成为众人的焦点。
人群中的陆阿吾眉心一跳,连忙掏出手机看了眼相册,确认自己跟李惜的合影好好地存在里面后,诡异一笑。
沈如嫣看着方若好,果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只是陌生人。
李惜笑嘻嘻地挽住李明翰的胳膊,指了指方若好:“这位也是长辈吗?”
“这位是……”
方若好伸出手:“昭华传媒,方若好。老爷子身体不好,由我替他列席。见谅。”
李明翰微微一笑,他是个其貌不扬但有股子特殊魅力的男人,按照粉丝的话说,就是匪气。他经常语出惊人,不怕得罪大众。喜欢他的人很喜欢他,不喜欢他的人很讨厌他。“你好。替我跟贺翁问好。”
两人打完招呼后,李明翰带着女儿去跟别人见面。方若好心中猜度莫非这个沙龙其实是为李惜举办的?果然,不久后李明翰的发言证实了她的想法。
总体来说,李惜小朋友一心想进娱乐圈,但又碍于自身条件无法在好莱坞取得一席之地,而且李明翰也不愿意在自己的电影里强塞女儿,索性让她回国发展。今日就是凭借他的人脉给李惜铺路。
方若好想起李明翰那句“食腐肉的秃鹫”,心想真有意思,他这会儿倒不怕宝贝女儿被这群秃鹫吃了。
她这边心中各种嘀咕,那边沈如嫣走过来,站在了她面前。
方若好朝她微微一笑。
沈如嫣的目光闪了闪,然后回了个微笑:“最近……跟如优联系过吗?”
“没有。”是该多么无力,才会指望从她这边获取信息。她跟方如优的关系……没那么亲密吧?
“那么,如果有的话,可以通知我吗?”
“如果她本人不介意的话。”
沈如嫣的唇角抿了起来,带出久在高位的威仪来,盯着她看了半晌:“真的……不是你吗?”
“什么?”
“如优本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孩子。”
方若好哑然失笑:“难怪你跟方显成是夫妻……”两人真是一个德行啊。自家孩子做出让自己不满意的事了,第一反应是她被别家孩子带坏了,而不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又或者是,只有迁怒于旁人,才能让自己的心好过一点,才能自我欺骗没有失职。
“可悲的父母。”她忍不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沈如嫣的表情顿时一变:“无礼的丫头!还轮不到你说这句话。”
“在这个言论自由的年代,我对你和方先生的所作所为评价一句,为什么没有资格?”
“你!”沈如嫣睁大了眼睛。
方若好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她。
沈如嫣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握,果然还是没能动手,但确实被气得不轻。正在僵持之际,一个人横插进了二人之间:“沈总,借一步说话。”
来人是谢岚。
沈如嫣立刻跟他走了。
方若好忍不住想:谢岚什么时候来的?他赶这个时候介入,是为自己解围吧?
那边,谢岚跟沈如嫣走到僻静的角落中,立定,开口:“请你不要再骚扰我的助理了。他不知道令爱的下落。”
沈如嫣冷笑了一声:“如优亲口说罗山是她的新男友。现在如优失踪了,我找她男朋友要人,有什么问题?”
“你如果真的相信罗山是令爱的男友,是否应该先思考一下令爱为什么抛弃贺小笙,而选择罗山?”
沈如嫣一怔。
“我再说一遍,你对罗山的骚扰已经影响到他的正常工作,我认为这不是他的错误,而是你的。希望你停止。”
沈如嫣再次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岚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方若好看到两人分开,便朝谢岚走过去:“多谢。”
谢岚淡淡瞥她一眼:“不是为你解围。”
“不管如何,她这会儿肯定更生你的气。仇恨转移,敬你一杯。”
“我不喝酒。”谢岚依旧一副拒人千里的冷面孔。
方若好不禁一笑。
谢岚看着人群中的李明翰父女若有所思。方若好忍不住问:“对李惜有兴趣吗?”
“没有。”
“那就让给我吧。我有部电影想找李导,正不知如何入手。”
“我也有部电影找李导。”还被放了好几次鸽子。谢岚垂下眼睛,压住眼底的情绪。
方若好遗憾:“这样啊,那只能各凭本事了。”
谢岚瞟了她几眼。方若好一笑:“干吗这样看着我?”
“我给你机会成长,却见你多面树敌。”
“巅峰、睿天、昭华,本就三足鼎立,时敌时友。”
谢岚倒是认可了这句话,淡淡地“嗯”了一声。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方若好发誓自己不是故意偷窥,而是角度正好,就那么看见了。
来电显示——方如优。
她心中一惊——敢情罗山是障眼法,真正跟方大小姐有关系的是这位冰山总裁?
谢岚也注意到被她看见了,索性当着她的面接了起来:“什么事……知道了。”简单几语结束对话,实在看不出交情深浅。
方若好正打算假装不知道,却听他说:“她在当老师。”
“哦。”方如优当老师去了?出人意料的抉择。还有……为什么要告诉她?她对那位大小姐没有好奇心好吗?
谢岚沉默了一会儿,忽又说:“所以,你有没有兴趣捐建教学楼?”
方若好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
回去的车上,李秘书恪尽职守地向她汇报刚到手的信息:“李明翰只有李惜一个女儿,对她十分娇惯,有求必应。李惜整过容,走清纯可爱风,长相在欧美吃不开,更适合在亚洲发展。李明翰觉得日韩艺人地位低,对他们的要求严,不想女儿受苦……”
也是,要论收入、地位、观众宽容度,中国确实全球第一。
“李明翰的电影筹备不太顺利,他想要‘4K+3D+120帧’上映,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走在了前面,且反响平平。总之他也陷入了迷茫期。这段空档期找他的话,有的谈。”
“再好的技术也是为故事服务的。脱离故事而一味追求高科技,确实很容易陷入迷茫。他真是个两极分化的人。对待女儿的事,如此媚俗。对待电影,却如此虔诚。”
李秘书天外飞来一个问题:“双子座吗?查一下。”于是搜索,最后失望,“摩羯座啊。”
“别管星座了。我找个时间约李惜,看看能不能通过她为我安排一次跟李明翰的私下见面。在那之前,你让策划组根据我关于雾霾、生存和出路的想法弄个初步大纲出来,好见面时有的谈。”
“好的。”李秘书一边开车一边从观后镜里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方若好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怎么了?”
“昨天……昨晚我挺担心你的。现在看见你如此精神抖擞,就放心了。”
方若好怔了怔,不说话。
李秘书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多言了。”
方若好拿起手机,二十四小时过去了,颜苏没有主动给她发来任何讯息。当然,她也没给他发。
他可能在等她的抉择。可她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他们的关系似乎就此僵住了,无法后退,却也无法更进一步。
颜苏站在江唯唯的病房外,注视着里面的情形——冯静秀正在给江唯唯念书。
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曾经的方若好,也是这样坐在床边念《聊斋》给罗娟听。
他拿出手机,自昨天方若好离开他家到现在,他们没有再联系。他始终没能睡着,索性回医院,要求给他安排手术。
做手术的时间流逝得比较快,两台小手术结束,已是晚上。
天又黑了。
又是一个夜幕沉沉的晚上。
他打开方若好的微信对话窗,手指不停地输入,却又一一删去。
“还好吗?”
“吃饭了吗?”
“在做什么?”
有无数种选择可以作为开场白,哪一种都是情人间日常的聊天模式。但在这一刻,又似乎哪个都发不出去。
思维是放空的,身体也似乎是空的,空得让人无所适从。
还是继续回去准备下一台手术吧。他在心中做出了决定,转身准备离开时,听到旁边的茶水间里有两个小护士在聊天——
“这个人是颜医生的女朋友吧?”
“我看看,对,就是她。被江唯唯妈妈打耳光的那个!她跟陆阿吾怎么搞一起去了?”
颜苏一怔,抬步走进茶水间。小护士们看到他连忙打招呼:“颜、颜医生!”
“我能看看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小护士们连忙把手机递给他。页面停留在陆阿吾的最新一条微博上,是他跟方若好的合影。方若好穿了礼服,巧笑倩兮。两人的脸凑得很近。配字是:“世上骂名有一担,我和卿卿占一半。”
底下回复:“对对对,你们两个全是不要脸的!”
“你俩真绝配,快在一起吧!”
“老公你果然喜欢蛇蝎美人啊,这个世界怎么了?!”
“方贱人还有脸出席晚会?那个被你气死的姑娘还在医院躺着呢!”
……
颜苏拉回到上方的照片,盯着方若好的笑容看了一会儿,把手机还给了小护士。
“通知麻醉师准备手术。”
“哦……好的好的。”
颜苏转身离去,两个小护士对视着。
“女朋友这是……出轨了吗?”
“这样了还要坚持手术,也挺可怜的……你说,江唯唯真的是他前女友吗?感觉不太像。”
“我也感觉不像,可是网上扒得似模似样的。说他高一时为了江唯唯打架,住了一年医院。后来江唯唯出国,他也跟着出国了,念同一所高中呢。后来江唯唯车祸,也是他一直在旁照料……都有照片的!”
“那怎么就分了呢?”
“说是几个月前他应邀回国做一台手术,病人的女儿是方若好,然后就……”
“江唯唯知道后追回国内了?”
“是啊,被刺激得又发病了……唉……”
“颜医生挺渣的啊。”
“是方若好手段太厉害吧。江唯唯那种小白花,一看就不是蛇蝎美人的对手嘛。你看连陆阿吾都对方若好大献殷勤,据说她还曾经是贺小笙的未婚妻,总之私生活乱得很……”
两个小护士一边说一边远去了,没有发现冯静秀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病房,站在门旁静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
她眼中有无限恨意。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她一遍遍地念着这四个字,指甲都将手心抠出了血,“绝不会放过你的!绝不!”
颜苏走出手术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他疲惫地脱去手术服,正在洗手时,冯静秀如幽灵般走了进来。
颜苏从镜子里看见她,差点吓一跳:“阿姨?”
冯静秀轻轻开口:“为什么这几天,都不来看唯唯呢?”
“对不起,这几天太忙了。”
冯静秀盯着他,突扯出一个冷笑:“是反正要死了,不对,是已经慢慢在死了,跟丢垃圾一样,赶紧丢掉,懒得再看一眼吧?”
颜苏的唇下意识抿紧:“没有这回事。”
“只要你跟那女人分手,我就原谅你。”
“什么?”
“跟她分手吧,那不是个好女人,不是吗?只要分手,唯唯的事……就跟你无关!”
颜苏定定地看着对方,忽然有些思绪飞扬。
冯静秀伸手扣住了他的胳膊:“你一直很好,那么照顾我家唯唯!是那女人的问题,她出现,她勾引你回国,她让你不要再管唯唯,她逼唯唯发病,她毁了一切……你为什么还要跟她在一起?她不出现的话,什么都是好好的。她是灾星,是祸端,她让我们所有人都这么痛苦……不是吗?”
冯静秀的手又瘦又长,像干枯的树枝,绞得他的胳膊生疼。颜苏低头看着被扣掐的部位,有些呆滞地想——生理上的疼痛,跟心理上的疼痛,一样吗?他的胳膊现在很疼,那么,若心受了伤,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呢?
“小颜,你是个好医生、好朋友、好孩子!我一直很喜欢你,我甚至幻想过你能跟唯唯真的在一起,有你陪着她,她肯定会痊愈的……现在也一样,只要你跟那女人分手,回到唯唯身边,奇迹会出现的!迟早有一天,她会苏醒的!对不对?你说,对不对?”冯静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十分神经质,与此同时,她的手不停地掐紧,指甲全都隔着衣服抠进了他的肉里。
颜苏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在玩角色扮演游戏的玩家,此刻眼前跳出了好几个窗口选项。他可以用一贯的温柔安抚她,也可以用严厉的批评斥责她。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看,其实眼前的剧情幼稚又可笑,令他萌生出想要退出游戏的厌倦感。
他腻烦了伪装成得体的正常人,用能让旁人赞许的方式解决问题,也腻烦了看对方的眼泪、微笑、愤怒等情绪。
说穿了,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脑海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每一个都阴暗又可怕,没等付诸实施,他的手机响了——来了一条新微信。
冯静秀的反应却比他要激烈得多,立刻尖声叫了起来:“是她联系你了?不许看!不许回!马上跟她断绝关系!否则我不原谅你们!绝对不原谅你们!还我女儿命来!还我女儿命……”
她拼命地叫,叫声贯穿了整个走廊,引来了值夜班的医护人员。
看到冯静秀拼命掐捏颜苏的胳膊,保安立刻冲过来,冯静秀各种挣扎,在颜苏身上留下了多处伤痕,才被拖出去。
然而她的吼叫声一直没有停歇,时断时续地从远处传来。
一个小护士提议说:“颜医生,让我帮您处理一下吧。”
颜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护士便大着胆子替他挽起袖子,然后倒抽一口冷气——颜苏的胳膊上爬满抓痕,红肿和瘀青交织在一起,竟是比想象的严重很多。
她连忙拉他到值班室,取了棉签碘酒,细细地处理伤口。
在此过程中,颜苏的目光始终投递在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处理最深的口子时,颜苏的胳膊瑟缩了一下。
小护士连忙道歉:“对不起,没事吧?”
颜苏终于从远处收回视线,落在自己的胳膊上,说了一个字:“疼。”
“我轻一点。”
颜苏用另一只手按了按心脏的位置:“这里。”
“啊?”小护士一怔,“她打到您的心脏了吗?”
颜苏却又不说话了。
小护士迟疑了一下,轻轻说:“那个……颜医生,您的手机一直在响……没事吗?”
颜苏慢半拍地看着白大褂上的口袋,因为布料很薄,透出里面的显示屏一闪一闪的。
他取出手机,看见一堆微信提示,每一个都是“方若好”。
方若好被雷声惊醒,一头冷汗地从陪护病床上醒过来。
又是那个噩梦。同样的街景,同样的行人,她明明穿着衣服走过,却有人朝她丢鸡蛋。
“打死她!”他们这样喊着,纷纷朝她围挤过来……
方若好睁开眼睛,看见窗玻璃上爬满了水珠。外面下雨了。再看时间,刚过十二点。
方若好起身,走到邻床看妈妈。
罗娟睡得很沉,半点没有要醒的痕迹。她的身体恢复得非常缓慢,到现在还不能行走,也没法自己吃饭,偶尔开口说话,也是含糊不清,让人不明其意。但主治医生说这很正常,十年时间毁掉的技能,当然需要另一个十年来修复。
方若好为她盖好被子,然后走到窗边看雨。
夜雨总是令人感到格外孤独,也让人格外地想喝酒。
明天是周日,难得休息,可以稍稍放纵一下。
于是方若好披上外套走出去。住院部一楼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她买了两瓶红酒拎回病房,一边点了手机自动播放音乐,一边蜷缩在沙发上喝了起来。
手机自动给她放了一首Don't cry (《不要哭》)。
她面无表情地听了一半,抬手删掉。
下一首I am falling now(《坠入情网》)。
再删!
Just one last dance(《最后一支舞》)……见鬼了,今晚的推送是怎么回事?!
方若好烦躁地删歌,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一直眼花手抖,怎么也点不中,最后自暴自弃地算了,任凭悲伤的情歌一首接一首地往下唱。
她喝了很多很多,多到自己也忘记了。
依稀中似乎还看见了颜苏的脸,她对他笑嘻嘻地抬手,说了句“嗨,机器人”。
然后她便睡着了。
等再醒来,已是第二天。异常明媚的阳光落在她脸上,把她晒得晕乎乎的,她扶着巨沉无比的脑袋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盖了被子。
护士正在给罗娟抽血,回头招呼:“方小姐醒了?”
“对、对不起!”她一个寒战,瞬间清醒,连忙起身收拾,“对不起,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喝醉了……我没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吧?”
两个护士阿姨对望着,眼睛里都有笑意。
方若好暗叫一声不妙,连忙冲进一旁的洗手间锁上门,一照镜子,脸上干干净净,头发虽然有点乱但并不夸张,睡衣也没有污渍,除了脑袋剧疼以外,没什么宿醉的痕迹。
那为什么护士们会是那个表情呢?
方若好一头雾水地洗漱完毕,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要看看李秘书有没有发来信息,结果发现页面排在第一位的竟是颜苏!
她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用颤抖的手点开对话窗,她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
对话框里满屏都是她发给颜苏的话。一看时间是凌晨,正是她喝得半醉不醉之时。
“浑蛋!”第一句是这个。
“怎么有你这么浑蛋的人?!”
“为什么不联系我?你所学的应对模式里没有说女朋友生气了要主动请求和好吗?为什么不给我买礼物?为什么不送花过来?为什么要让我自己买酒?”
一连串暴击后,颜苏终于回了一句:“你买酒?”
“你这个浑蛋!看到红水鬼时装作不知道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让我给你机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压根没想过跟你谈恋爱!你这种人怎么能谈恋爱呢?你是神祇啊!天生远离七情六欲,你多牛啊,电影都不敢这么拍!你走下神坛来干什么?你祸害芸芸众生做什么?你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浑蛋!我在底下跪得好好的,你凭什么把我拽到你身边去?”
“你不在。我虽然辛苦,但心是平静的。你一靠近,什么都乱了……”
方若好看到这里扶额,恨不得自杀一万次。
这时颜苏回了第二句话:“你在哪里?”
“我在我妈这儿。怎么,你敢来?敢主动求和了?敢跟我喝酒吗?”
颜苏回:“好。”
方若好再次将额头往墙上撞。两个护士阿姨抽完血,收拾完屋子,满脸都是揶揄的笑。
方若好硬着头皮问道:“昨天……哦,不,今早,有人来过,对不对?”
护士阿姨点头。
方若好忍不住捂住脸。看来那被子,是颜苏给她盖的了……老天,她到底干了多蠢的事!
“我当时喝醉了,吵得很厉害吗?”
“也没有。你就是抱着对方唱歌来着。”
“我唱什么?”方若好的声音都在抖。
阿姨们摇头:“那哪知道啊,含糊不清的。好像有一句是‘看猫喂油’……”
方若好茫然,这时一个声音从外传来:“是‘wish to come with you’(希望和你一起)。”
伴随着这句话,颜苏走了进来。
方若好惊悚地睁大了眼睛——他没走?!
“对对对,就是这句!”阿姨们笑着走了出去,还体贴地关了门。
方若好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颜苏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掏出手机点了几下,一串熟悉的旋律立刻飘了出来——
How I wish to come with you(wish to come with you)
多想和你一起(和你一起)
How I wish we make it through
多想共同继续
Just one last dance
最后一支舞啊
Before we say goodbye
在我们离别之前
……
方若好实在听不下去,举手投降:“停!我错了。请关掉它吧!”
颜苏是那种笑时缱绻多情,不笑就格外冷淡的长相。因此,此刻他毫无笑意地回答道:“不关。”
“大哥!”
“你不是要分手?”颜苏朝她走近一步,做了个跳舞的请求动作,“那跳吧。跳完就放你走。”
“真的?”方若好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说不出是痛苦还是解脱。
颜苏伸在前方的手,充满了宿命的意义。
如果抓住,就是分手。
如果迟疑,还有回旋的余地。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真的分手吗?真的要跟这个人,这个她放在心里藏了十年的人,终结吗?
方若好想她的头实在是太疼了,疼得她受不了,所以眼睛才会跟着模糊起来,什么都看不清……对,肯定是因为宿醉头疼。
再看对方,气定神闲,从他茶色的眼瞳中看不到挽留的渴望。
一股子莫名之火升了上来。
如果恋爱让我如此痛苦,我为什么要恋爱?
方若好咬着嘴唇,一个踏步上前,把手放在了他手中。
手在瞬间被颜苏攥紧,紧跟着,她被他狠狠地搂入怀中。
方若好不甘示弱,也紧紧扣住对方的胳膊,颜苏的瞳孔扩散了一下,似有些瑟缩,但没有发出声。
他带动她开始跳舞。
I look in your eyes just don't know what to say
望着你的双眸,心有千言竟无语
It feels like I'm drowning in salty water
泪水已令我尽陷沉溺
A few hours left 'till the sun's gonna rise
几个小时过后,太阳便要升起
Tomorrow will come it's time to realize
明日终会到来,我们终会清醒
Our love has finished forever
我们的爱已经永远结束
Just one last dance
最后一支舞
Before we say goodbye
在我们离别之前
When we sway and turn round and round and round(When we sway turn around)
我们一次次挥手旋转(当我们转啊转一圈)
It's like the first time(hold my tight oh my love)
就像第一次那样(抱紧我,来吧我的爱人)
Just one more chance
再来一次吧
“后悔吗?”在悲伤的旋律中,颜苏低声问她。
方若好平视着前方:“不。”
颜苏的手有一瞬间的收紧。
手机里的音乐停了,两人站在原地,他望着她,握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而她,望着不可知的远方。
“失,有东西落下的意思。为什么呢?因为你的手没有抓紧,‘手’这个字中的‘亅’分开了,东西就掉了。”
那是多少年前学过的定义,在这一刻被突兀地想起。
“分手,因为手的‘亅’被分开了,所以就‘失’去了。分手,即意味着失去。不想失去的话,要抓紧手,不要松开。”
谁曾这样殷殷劝导,告诉他正确的姿态。
然而这一刻,想起这一切的颜苏,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没有眼泪。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方若好终于从远处收回视线,看向他。
颜苏俯下身,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再没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直到房门被合上,方若好才从僵滞中惊醒过来,分手了?!
真的分了?!
她下意识地打开门,看见门外放着一大束红玫瑰,足足有上百支之多,占据了小半个走廊。花束旁还放着酒和一个包装得很精美的盒子。
方若好拆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坠子是花体字雕刻的“11241242”八个数字。
“你所学的应对模式里没有说女朋友生气了要主动请求和好吗?为什么不给我买礼物?为什么不送花过来?为什么要让我自己买酒?”
明明、明明是来请求和好的……
为什么不求我?
为什么?
方若好战栗着,再也承受不住,哭了出来。
颜苏从楼下扛着一个巨大的箱子上楼时,看见颜母和苏姑婆正在收拾他的房间。
她们也拿了个小箱子,里面装着一堆玩偶。
“最近流行这些——”颜母一一向他展示和介绍,“这个叫旅行青蛙,出自一款休闲手游;小猪佩奇手表,社会人必备;还有小兔子气囊帽,一抓下面的小爪子,耳朵就会竖起来……”
年已六旬,因单身所以住在他们家,偶尔帮忙干点活的苏姑婆在一旁帮腔:“那个发泄葡萄球最好玩!一挤就让人汗毛直立。”
颜苏把大箱子放在楼梯口,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目光看着二人。
颜母扬眉:“这眼神是想反抗?有进步。以往你都面无表情的。”
颜苏走进来,双手插兜环视了一圈后,抬起一条腿,将纸箱踢了出去:“有没有更加进步?”
“你是想告诉我,你的叛逆期迟了二十年终于来了?”
“我需要一个空位摆新欢,把这些碍事的都拿走。”
“那是什么?”颜母看向楼梯口的巨大箱子。
颜苏把它扛进屋,踢飞一堆玩偶抱枕后开始拆箱,从里面搬出了一堆零件。
苏姑婆好奇:“这是啥呀?”
颜母立刻认了出来,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看来是分手了啊……”
苏姑婆没听明白:“分手了?是之前来家里的那个姑娘吗?”
“是啊。那姑娘送了一颗星星给他。他现在弄个天文望远镜回来准备睹星思人了。”
“真的?!这个、这个望远镜,能看见那颗星星?可咱们这儿天天雾霾呀。”
“所以,这真是这个房间里最无用的东西。”
颜苏埋头组装,没有回应她们的话。
“不过,买都买了……”苏姑婆打量着望远镜的筒身和支架,“咱们给望远镜做个套吧?”
“好主意。既然是冬天,就别布艺了,用钩针,加毛边。”
“对对,用我最喜欢的红色毛线!我去织了!”承包了颜苏从小到大所有毛衣的苏姑婆兴致勃勃地开发新作去了。
颜母双手环胸依旧靠在大白公仔上,收了笑盯着儿子:“痛苦吗?”
“总这样问有意思吗?”
颜母上前帮忙组装:“你们兄弟三个,盖伦稳重踏实从小有主见,缪勒放飞自我活得多姿多彩,只有你……”
“让您一直担心是吗?”
“是啊。小时候怕你不正常,后来又觉得你太正常,正常得像个假人。我一直反省,是不是对你要求太多,修剪太多,反而让你没了自我……你爸爸的一个同事最近在研究‘为什么神童长大后都无法成为革命者’的命题,结论是他们没有尝试离经叛道。”
颜苏没有回答,继续着手中的工作。
“遵守人类社会的既定规则,而不发明自己的规则,凡事都往‘大人所期许的方向’去做的后果,就是成了世界上最优秀的绵羊。”颜母注视着颜苏的脸,“我把一只狼,变成了一只羊。这是我在心理学的研究和实践中,得到的最大的成果。”
颜苏有些动容,抬起头回视着母亲。
颜母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所以……妈妈现在有个新实验,把羊变回狼,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颜苏的那丁点动容顿时变成了无语。他一言不发,架着颜母的双臂将她推出了房间。
颜母边退边说:“试试嘛!妈妈为你量身定制的心理复健……”
“你只是想写新书。”颜苏说着,“砰”地关上了门。
听到声响的苏姑婆站在隔壁房间门口看着颜母,好奇地问:“你真的有新实验?”
“有啊。已经开始了呢。”颜母盯着紧闭的房门,意味深长地一笑。
颜苏装完望远镜吃个饭再上楼,已是晚上。
他将镜头对向11241242星所在的方向。
虽然由于雾霾,可见度变低,但凭借高桥TOA150的出色折射,摸索了将近三个小时后,他终于找到了它。
一瞬间,心里涌出许多欢喜,他不由得转身,下意识地掏手机想要告诉某个人。
再然后,手指停在了微信的对话页面上。
“我的主观里没有分享。”他已无须再分享。
“分手,因为‘手’的‘亅’被分开了,所以就‘失’去了。分手,即意味着失去。”他已失去把这个心情分享给某人的资格。
颜苏抬起手轻轻地按在心口上,“扑通扑通”,心脏还在跳动,似乎与平常并无不同。
只是发现星星的欢喜被湮灭了而已。
只是星星被湮灭了而已。
这颗白矮星,不过是千万星辰中的一颗,一边燃烧一边冷却,终将湮灭。
这结局无可更改。
可方若好为它命了名,它就有别于别的星星,有了全新的定义。
现在,方若好不在了,那么,它就不是11241242星了。
而用来观察它的望远镜,也真真应验了颜母的那句话——
这真是这个房间里最无用的东西。
一楼客厅的纯白色沙发上,苏姑婆正在钩罩子,颜母坐在一旁看书。
突然间,楼上传来巨大的响声,震得天花板都似在抖。
苏姑婆吓了一跳,问颜母:“是从提鱼房间传来的吗?”
颜母埋首书间,不以为意:“嗯。”停一停,又说,“我觉得你可以不必钩了。”
苏姑婆一怔,突然明白过来:“提鱼把望远镜砸了?!”
周一,方若好强打精神站在镜子前,给自己再次画上女王色口红,穿好刀枪不入的盔甲去上班。
走进昭华大厦时,李秘书正在大堂接电话,看见她,立刻挂了电话神色严肃地走过来。
他们相处已久,早有默契。方若好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
“目击者突然反悔,不愿出席做证了。”
方若好一怔:“为什么?”
“她说其实她并没有听到你和江唯唯的对话,之前来昭华,纯粹是粉丝朝圣,看看能不能巧遇唐翎。回去后听说做伪证是要坐牢的,越想越害怕,还是不出庭了。”李秘书叹了口气,“这些疯狂又无知的粉丝啊……”
方若好立刻想到了那个女孩的A货包包:“我觉得另有隐情。你派人去查,江唯唯父母这几天有没有接触过她,她有没有突然的不明收入进账。”
“可明天就要开庭了,我怕来不及……”
“就算来不及,我也不想白白被人摆上一道。”
“好的。那明天的诉讼怎么办?”
“医生那边怎么样?”
“那边倒没变故,但他们能起的作用有限。”
方若好沉吟片刻,说:“先这样吧。尽量拖时间找新的证人。”
李秘书欲言又止。
方若好挑眉:“还有什么坏消息吗?一并说了吧。”反正最糟糕的都已经发生完了。
“老爷子调了一笔流动资金出来……跟我说,如有必要,赔钱息事宁人。”
方若好心中顿时一暖,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不管如何,她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还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后盾呢。
她感激地释然一笑,再抬眼时,表情却更加凝重:“谢谢老师。可是——我没有错。李秘书,我想告诉所有人,我没有错。所以,我不赔钱,更不怕事。官司,我要打到底!”
李秘书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最后行了一礼:“是。”
方若好挺直脊背,大步走过大堂。
高跟鞋敲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噔噔噔噔”。
女人都应该喜欢高跟鞋,因为穿上它时,它要求你必须昂首挺胸,不管脚下多少伤痛,都要自信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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