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前。
江南,苏家。
苏家是此地的名门望族,虽然不是正经的仕宦人家,却胜在出身清白。江南风水宝地,粉墙黛瓦,墙角下有滋生蔓延的青苔,给人的印象总是潮湿的。
巷子口有个上了年纪的婆婆,婆婆总是坐在凤凰花前面,手里拿着白色米色粉色的棉布,在上头绣下一片片美丽优雅的花朵。
苏清筠十四岁,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说来也奇怪,在她的记忆之中,那片凤凰花似乎总是开不败的样子,总是那般美丽地像火一样。
“哎哟,阿筠转来了啊。”婆婆从棉布上抬起头,笑眯眯的样子印刻在苏清筠的脑子里:“来来来,给婆婆看看这个花样。”
苏清筠就应了一声,乖乖地走过去,婆婆绣着一种陌生但美丽的花朵,苏清筠从来没见过这种花。
“看看,好看吗?”婆婆问。
“好看。”苏清筠一本正经地承认:“婆婆,这个是什么花呀。”
婆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家的又来我这个老婆子这里寻开心了,你读那么多书,认不出来呀?”
苏清筠苦笑了一下,巷子里的人家都很尊敬苏家。多半是因为苏家阿爹是个私塾先生,身上有种书卷气,总是温文尔雅的样子。
“婆婆,我真的不认识这种花。”
婆婆便解释说:“这个是格桑花,我们这里看不到的,在草原雪域比较多。我也是小时候被人带过去看了看,记不清是不是这样的了,反正好看的不得了。”
苏清筠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两眼,婆婆道:“阿筠喜欢哦,喜欢我把这块布拿下来你拿去做手帕子。”
“谢谢婆婆。”苏清筠大大方方道。小心地把那块布料收起来,想着回去了,搀着阿娘在上头绣上一句诗也是好的。不知道阿爹会选什么诗句呢,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还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又或者是和羞走,倚门回首,还把青梅嗅。
反正总归是好诗句才往上绣的。
苏清筠谢过了婆婆,踏着青石板的路回去。她今天跟着师傅学了一套拳法,可惜的是打拳的时候摔在了泥巴里,刚刚下过雨,地上有稀泥巴,苏清筠的衣服上便也粘上了许多泥点子。出了汗化成一片,看起来脏兮兮的。
“爹!娘!我回来了!”苏清筠推门进去,院子里飘着一股子炸鱼的香味,苏清筠是很爱吃鱼的,不过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苏家没钱没银子,除了鱼,别的荤腥都买不起。
“阿筠回来了,快洗洗手——”娘招呼着,冷不防抬头看见苏清筠的衣裳:“哎呀,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没摔着吧?”
阿娘就是这样的,衣服什么都是小事,人没事就好。
“没事儿,我皮糙肉厚。爹呢?”
“你爹在书房呢。”
“我瞧瞧爹去。”苏清筠走了两步,想起来什么又倒退回来,把那个手帕子在阿娘面前一撩:“娘,好看吗?”
“好看,这花样别致。”娘说:“一会给婆婆送条鱼过去,你老拿人家的布料。”
“知道啦。”苏清筠笑着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蹬蹬蹬跑到书房,在爹面前就不能这么放肆了,苏清筠敲了敲门:“爹。”
“阿筠啊,进来吧。”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苏清筠的爹叫苏介痕,从名字上来看,就知道是文化底蕴深厚的人家。
“爹。”苏清筠走到他面前:“我今天练了一套拳,我打给你看好不好?”
“阿筠乖,等会吧。”爹摸了摸苏清筠的脑袋。
“吃饭了——!”娘亲在外头叫,苏清筠和爹收拾了手头的东西,走出门去。
“父女俩在屋子里说什么呢?”
爹说:“能说什么,你辛苦了。”
“没事儿,就几道菜。”
苏清筠一边晃着腿一边听着阿爹阿娘的客气话,她实在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光的。隔壁二狗子的爹娘老吵架,自己的爹娘一直都和和美美的。
真好啊。
苏清筠一边想着,一边吞下一大筷子的野菜,嚼都不敢嚼直接往下咽下。脸都被苦涩的味道刺激地皱了起来。
“阿筠。”娘亲慢悠悠地提醒了一句,苏清筠急忙回复成正常的样子,喉咙口还有股说不出来的恶心味道,却只能忍着。母亲对于仪态的要求是很高的。
“阿筠今年十四了。”爹说,苏清筠听着,只觉得话里有话。
“快过年了吧。”娘说,然后目光看着某个方向:“今年本家也该送帖子过来了,阿筠年纪到了,还长得越来越标致了。”
娘说着,伸手抚摸了一下苏清筠的脸颊。少女特有的柔嫩和白皙,苏清筠长得实在是很美,这种美不是高傲妖艳的美丽,而是一种清淡温婉的美。一方水土一方人,江南这地方把苏清筠调养得好像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女子。
她的五官是淡的,组合起来却有种别样的韵味。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却又含着江南朦胧的烟雨,冷不丁被她一看,心口都觉得在发颤。
“长得标致不好嘛……”苏清筠小心翼翼地问,阿娘的话语中虽有骄傲,却也有担忧。
“瞧你说的,阿筠漂亮,是好福气。多少女孩子想长这样都没这个运气呢。”爹打着哈哈,他的眼神也看向了某个方向。
那个地方,苏清筠是知道的。那是苏家本家。往上四代,苏家并没有分支的,一大家子挤在一起,亲亲热热,热热闹闹好不快活。可问题来了,第一代的人家进了王都,做了大官,都说一人升天鸡犬得道,一个人过上了好日子,其他的人怎么说都是自家人,也得拉一把不是?
得亏苏家那会子家教严格,出来的也的确是有本事的人。那会子宁安还属于永康呢,苏家一家人里出了三个大官,那都是能在御前说上话的人,于是苏家彻底富裕了。
可惜权利富贵是会让人改变的,三个兄弟逐渐有了分歧,一人看不惯官场里的纷争和勾心斗角,一气之下辞官回乡,回乡就回乡了,顺便嫉恶如仇地和苏家分了家。只带着一大袋子书和名贵的笔墨,名人字画出走了。
这个人就是苏清筠的太爷爷,那些名人字画现在还藏着书房里,苏家再怎么揭不开锅也没有起过变卖的心思。
另外两个同流合污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合作了不少出色的任务,万年回乡也是风光无限。只可惜他们富贵日子过的久了,原先王都里的时候还好些,现下几房妻妾都挤在一块,吵吵闹闹没个太平日子。
更不用说那些妻妾生下来的孩子了,成日里就是围着院子到处跑,下人拽都拽不住的。
于是,那个第一个当官的大哥,旁敲侧击了几次,终于让老二搬了出去。老二的妻妾不多,却也不少,三房妻妾。老二在永康朝廷里完全是大哥的打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平日里攒下了不少仇家。大哥是撇得干干净净,老二却不行。
在一个晚上,老二醒过来,发现身边躺着的妻妾睁大着眼睛浑身是血,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魂都没了,几个孩子也都被杀了。老二从此就神志不太清明,要说那个杀人的,也是好本事,就留下个苏家老二在世上。要知道活着可比死要难多了。
苏家老二虽然没了老婆孩子,却还有点钱。剩下的钱拿来娶了个本分老婆,说来也奇怪,那件事情之后,苏家老二却是没了福分,生不出孩子来了。直到晚年才老来得子,看见孩子满月酒办完,老二就咽气了。
苏家老二的媳妇本本分分,比他小了快二十岁。这头张罗丧事,那头拉扯孩子喂奶。但到底是孤儿寡母,于是苏家老二这一房也衰败下去。等到这个孩子再得了孙子,已经沦落到了要去集市上卖鱼卖肉卖瓜的地步了。
这几年,苏家本家说是交流祖辈的感情,年年派人送帖子来。那苏家老大的几个妻妾生了不少孩子,也是家大业大,不然活不了的。
本家开枝散叶多了不少人口,人就不能富贵,一富贵他就闲得慌。
苏介痕因为那帖子的事情上了不少心思,苏清筠也大了,是该回去拜拜祖宗的。到底是一脉出来的,可是他也清楚那苏家人打的是什么算盘。
苏家大哥攒下的基业,在后面几代败得差不多了。败光了钱不要紧,能弄回来就行。要说这世上哪里的钱最多最容易得,还不是朝廷?朝廷已经不是永康的朝廷了,但也没差别。皇帝是男人,是男人就喜欢漂亮女人。
苏家的小辈里有的是长得美的女孩子,只是差个机会送进去。苏介痕见过那些女孩子,都是被纸醉金迷富养起来的孩子,远远没有苏清筠身上那种气魄和气质胆识。所以他很怕自己的预想会成真,苏清筠却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不管是未来也好,自己的美貌也好。可她美就美在不自知。
于是苏介痕甜蜜而困扰地烦恼着。
“阿筠吃好了,去,给婆婆和小四子送两条鱼去。”娘说。
苏清筠便接了盘子,里头是两条最大的鱼。娘亲是这么教的,哪怕自己过得不好,也要拿好的出来给别人。
苏清筠快活地跑到巷口,给婆婆放下。又跑到隔壁的巷子去敲门,扯开嗓子喊:“小四子!小四子!开开门呀!我给你们送鱼来啦!”
喊了几声,门才慢慢地打开了。
小四子是个清瘦高挑的少年,他的脸很白,也不知道是成天闷白的还是天生的。他身子不好,所以娘亲给他的于是最好最大的,小四子家里有好几个孩子,没有大一些的鱼也轮不上他一口。
“呐,给你的。熬了汤放点豆腐补补身子,你太瘦啦。”苏清筠把篮子塞进他怀里。
“小兔崽子!开门开这么久干什么!丧门星!”门内传来毫不留情口不泽言的谩骂声,小四子和苏清筠都习以为常了。
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猛地打在门上,苏清筠吓得往后面一缩。小四子用身子挡着门,微微抬手撑住门框。
苏清筠轻声说:“你爹娘又吵架了?”
“嗯。今天特别凶。”
“没事,一会就好了,你快点进去吧,不然又要挨骂了。”苏清筠推着他。
小四子看着苏清筠的脸,道:“我明天送你个东西吧,谢谢你。”
“好呀。”苏清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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