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有一个老太君，年纪很大了。算起来她算是苏清筠的姑奶奶，她已经快九十岁了。说起来这个年代活到九十岁的人实在太少。姑奶奶年纪一上去，神志就变回了小孩子。
她知道要过年了，所以瘪着一张嘴乐呵呵地看着小辈们。但她也知道今天来了很多陌生的孩子们，是她所不认得的。
苏佑臣是苏家一个不受待见的小妾生下的孩子，他长得很像母亲。只是他从小就是去了母亲，加上身份低微，除了逢年过节的，也没有人记得他这么个孩子。
苏佑臣有着苏家人的聪慧，他长相清秀。苏清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孩子和旁人不同。苏佑臣与苏清筠四目相对了一会，然后转头跑进屋子里。
“表妹。”一个年级稍长一些的姑娘向苏清筠打了个招呼，苏清筠回头看着她，她实在是很……难说。苏家上代开始基因改变了，原本的苏家人的长相都是清淡的，浅薄的。苏清筠和苏佑臣的长相就是纯粹的苏家人。
但这位表姐，很明显就是那位改变了苏家的女子生下来的孩子。她的眉目深邃，头发眉毛都是棕黑色的，眼珠子的颜色是琥珀色。
她的皮肤微微黑，却自有一番特殊的风情。较之苏清筠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这个姐姐要美艳大方得多了，眼角上挑，是个艳丽的女子。
“表姐……”苏清筠的两只手放在一起搓了搓，哈哈地笑着。
“来，这边走吧。祖奶奶想见见你呢。”表姐笑着说，然后回身跟那几个挤在一起说笑的女孩子嗔怪道：“还不快点一起进去。”
苏清筠看了一眼苏介痕，苏介痕正在与伯伯们聊天，看见苏清筠的目光，从那个最开始跟苏清筠说话的伯伯肩膀上越过去，给苏清筠使了个眼色。苏清筠低着头跟着姐姐们走了进去。
其实也未必就是老太君要见苏清筠，只不过是进去让大家看看这个苏家旁支的女儿怎么样罢了。
苏清筠一进去，原本紧张的气氛竟然瞬间缓和下来。沉默的大厅里又想起了宾客们谈笑风生的声音。原来那当年硬是要分开的苏家老三，混成这般模样。你不是能么？你不是不屑于与官场的人同流合污么？那你看看现在你们混成什么模样了？
那些地位很高，家境显赫的人们，大概是因为平日里日子过得太闲太舒服了，所以很乐于看到身边的人倒霉，很乐意看好戏。
表姐笑嘻嘻地跟那些女孩子闪到一边，对着呆立在一边的苏清筠道：“还愣着干什么呀，快给老太君跪下请安呀。”
苏清筠的眉头皱了一下，现在的年代，跟家里长辈下跪请安的人都没有多少了。何况是在这么多外头人在的场合。老太君瘪着嘴巴，脖子往前吃力地伸着：“是谁呀……我瞧瞧？”
苏清筠淡淡地看了表姐一眼，表姐被那一眼看得浑身毛骨悚然，好像所有的小心思都被苏清筠看出来了一样。可是这只是一个乡下来的黄毛丫头而已。
苏清筠很快地收回了眼神，然后走到老太君面前，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姑奶奶。”
她这一声叫得很甜，明摆着一副乡下来的巴巴地盼着要攀上高枝儿的样子。在场的人心里都冷笑了一声，而这一声，却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君叫得心花怒放，忙不迭地拍着苏清筠的手，眯着眼睛看着她：“好好好，好孩子。你是哪家的孩子呀？”
“噗嗤。”表姐在一旁笑了，然后故意提高了一些声音道：“她是那个乡下当私塾先生的伯伯生的女儿呀，是表妹！”
老太君自然以为这一声大声的话是小辈为了照顾她的耳朵才特意这么说得，自己心里说了一句我耳朵还好着呢：“哦！是……你呀，来了就坐下吧。”
老太君不知道苏清筠的名字。
苏清筠笑了一下，然后就在老太君身边坐下了。于是宾客们又开始在心里嘲讽苏清筠不识好歹，别人给你客气，你当是福气呢，一点都不知道客气的，让你坐你就坐下了。
坐下就坐下吧，你还大岔开着腿，露出底下沾着泥巴的鞋子——那双鞋子也穿了很久，破损了许多。
苏清筠注意到刚刚在外头见到的那个小男孩又出来了，便招招手让他过来。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你叫什么呀，你多大啦？”
苏佑臣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姐姐：“我叫苏佑臣，我五岁了。”
苏清筠点了点头，她不太会哄小孩子。这个时候，伯伯进来了，看见苏清筠拉着苏佑臣的手站在一起，先喊了一句：“佑臣！你干什么呢，也不看看场合，这里人那么多，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苏佑臣黑色的眼睛灵动地在苏清筠脸上转了转，然后无声地张了张嘴，笑了一下，跑开了。
苏清筠心里有些不好受，这孩子早熟。
伯伯的话其实是冲着苏清筠他们来的，此时才好像刚刚注意到苏清筠一样，道：“哟，见过姑奶奶了？”
“嗯。”苏清筠站了起来。伯伯伸手把她压下座位：“这是干什么，都是一家人，坐哪里都是一样的，姑奶奶叫你坐这里就在这里坐下吧。”
苏清筠垂眸道了声谢。苏介痕的脸色平静如常，拉着娘一起在苏清筠身边坐下。伯伯那头上了主席，姑奶奶也从苏清筠这桌被人带走去了主席。
原来姑奶奶坐在这里都是他们安排好的，为的就是给他们家一个下马威。苏清筠咬了咬牙，苏介痕自然不会无视女儿的情绪变化，低声道：“阿筠，坚持住。很快就结束了。”
一场宴席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总之就是场鸿门宴。苏清筠的性格开朗直爽，最不喜欢这种暗地里戳人家脊梁骨的事情，当下连饭菜都没吃几口。中途表姐过来敬酒，看见苏清筠在一旁闷闷的，说：“表妹，怎么不吃呀！是不是不和你胃口呀！”
她的嗓门本来就又高又亮，苏清筠的手捏着筷子，一下子站直了身子，表姐惊讶地看着她，苏介痕清了清嗓子，苏清筠顿了一下，然后说：“表姐，我想上茅厕。”
苏清筠被下人带着去了后院，离开的时候，听见表姐那桌传来笑声。苏清筠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她磨磨蹭蹭在茅房待了一会。出来的时候，看见苏佑臣躲在假山后面，苏清筠笑道：“怎么每次见你，你都躲躲藏藏的。”
苏佑臣走出来，说：“姐姐不也躲躲藏藏吗？”
苏清筠一愣，苏佑臣接着说：“姐姐你看，这个院子好看么？”
苏清筠环顾四周，然后很真诚地说：“很好看的。”
苏佑臣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到假山旁边，伸出小小的胳膊往假山上敲了一下，苏清筠震惊地看着假山上滚落下来的小石子，脱口而出：“这假山也忒假了。我家院子里的池子修的青石板都比它结实好多。”
苏佑臣说：“对嘛，这个家早就不行了。都是充门面用的东西，我听爹和伯伯们说，要找一个女孩子进宫去当皇妃呢，姐姐觉得，自己会选上吗？”
苏清筠摇了摇头：“我这么笨，长得也不好看，怎么可能。”
然后五岁的苏佑臣说：“姐姐为什么要装自己不好呢，能进宫里去自然是光耀门楣，你爹娘也可以过得好很多。”
“佑臣！”
苏清筠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伯伯过来了。
伯伯怒气冲冲地看了苏佑臣一眼：“把他带回去。”
苏佑臣无奈地冲苏清筠摊了摊手。
“伯伯。”苏清筠忽然开口：“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
伯伯恳切道：“你不知晓，这孩子吓人的很。出生的时候把母亲克死了，命硬。我们平日里都让他一个人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来的。”
苏清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说：“那我来带着他吧，我不怕。”
伯伯复杂地看着苏清筠，大概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没见识的丫头突然要这么说。但苏佑臣一定在家里很不得宠，因为伯伯想了一会，竟然问他：“佑臣，你觉得如何？就当是回乡下去养养身子，乡下清净。”
苏佑臣点了点头。
苏清筠万万没想到，自己来本家吃了顿饭，竟然带回去了一个小弟弟。爹娘自然是觉得不好，不想和苏家本家扯上关系的，但再怎么说，也是有血缘的，何况这只是个孩子而已。
本家留他们又在家里住了几天，知道年初五才走了。本家过年热闹，孩子们都有压岁钱拿，有新衣服穿。唯独苏清筠一家没有，而苏佑臣因为不得宠，看起来倒是和苏清筠真的像姐弟一般。
苏清筠越是与他接触，就越是觉得这个孩子太早熟了。早熟的孩子都不哭，不哭的孩子都没有糖吃。
潜意识里，苏清筠很心疼这个孩子。
苏介痕带着一家人回家，苏佑臣到了苏家的巷子口，才显得有几分像小孩子了。他很好奇青石板的路，好奇门口贴的春联，好奇鞭炮炮仗，好奇熏鱼腊肉。这些都是他没有接触过的。原本一个清瘦的孩子，竟然能在来了几天之后扒下两碗饭，苏佑臣几乎是吹气似的成长着。
他跟着苏介痕学诗词，学棋艺。大半是苏清筠教的，苏佑臣和她很亲，苏清筠想教他武艺，苏佑臣却不愿意学。说是学了能保护自己，姐姐就要走了。
苏佑臣年纪小，却比寻常孩子都聪明得多。
有了个苏佑臣，本家便偶尔派人来送些银子，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苏清筠本来以为生活变得越来越好了，可是人生就是在你最得意最高兴的时候，给你一记痛击。
那年过完年，小四子说要出门拜师学艺，临走前，与苏清筠当时去本家一样，说等他回来。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过了，小四子该回来了，可是日子过去了一半，回来的却是小四子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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