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筠站在巷子口，深冬的天气，江南的冬日不好过。空气里的湿度很高，但温度却很低，于是便造成了一种在空气中带着冰块的感觉。
空气冷的简直像在咬人，苏清筠的脸被冻得发白，脸颊和鼻头却是红的。寒风瑟瑟，湿冷湿冷的，让她觉得浑身上下简直像是结了冰一般。
那根乌木簪子捏在手里越来越紧。小四子的尸体是别人带回来的，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有几天了。得亏的不是夏天，不然估计都发臭了。
苏清筠去看的时候，很明显看到小四子家里人看着他的尸体，神色轻松，甚至小四子的爹有种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就算再怎么憋着不说出来，神色上还是看得出来的，小四子的爹与那个送尸体的握了握手，然后如释重负道：“麻烦你了。”
小四子的娘是个疯子，神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看到儿子的尸首也没有什么反应，咬着手指瞪着看。倒是小四子的妹妹，神情落寞落了两滴泪，给小四子收拾得时候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来，看了看。
就是苏清筠送的那一块，苏清筠收了起来，然后慢慢地走出小四子的家。她没有回家，也没有继续留在那里，总觉得心里有些空，可是却没办法释怀。
苏佑臣小心地走到苏清筠身边，拉拉她的袖子说：“姐姐，回去吃饭了。”
苏清筠没动。
苏佑臣继续道：“姐姐，他人都死了，你在这里吹风吹得再久也没有用的。”
苏清筠看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
苏佑臣：“你要是真的难过，就该找到他死的原因。”
原因……么？苏清筠皱起了眉头，回想。小四子身体一直都不好，年前她去苏家本家的时候，小四子来送她就表现出一副不舒服的样子，手一直捂着自己的肋骨处。苏清筠只当他是家里条件不好日子不舒坦才会如此，可是看看其他孩子，一样的穷困，也没有他这样的。
那就是别的原因了。
苏清筠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甩开苏佑臣狂奔去小四子家。等她气喘吁吁地站定了，却见他们家院子中间停着一口棺材，小四子爹娘正要把他下葬。
“你们这是干什么！”苏清筠大喊一声，然后跑过去：“”寻常人家再怎么穷困，都要请个人过来替孩子念念经，你们倒好了，这是直接要把他埋下去啊！”
苏清筠扫视了在场的人们一圈：“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小四子的爹刚要说话，苏介痕的声音传来：“孩子不懂事，不好意思了。”
“爹！”苏清筠气鼓鼓地：“我要去找个仵作来，小四子莫名其妙就死了，怎么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
苏介痕看着女儿：“谁说是不明不白了？你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人各有命，老天要收走他。”
“爹？”苏清筠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总是教自己正直的父亲。
苏介痕又向小四子的爹娘道了歉，然后拽着苏清筠回家。
“爹你放开我！”苏清筠说，又是甩又是闹总算是获得了自由。
“阿筠，你太不懂事了！”苏介痕说。
“是爹你自己说的，要坚持自己的正义！我这么做有错吗？我的朋友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还不能追查了是吗？！”
“阿筠……”苏介痕摸了摸自己的头皮，道：“我不是说你这么做不对，只是小四子家情况有些特殊。你我都心知肚明小四子是怎么死的，他爹娘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你这样只会让他们更加觉得小四子这个孩子死得好。”
“……真的是小四子爹娘打坏了他？”苏清筠问：“可是……他是个男孩啊，父母们就算喜欢某个孩子，也不应该这样啊。”
“别想了。”苏介痕说：“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是你能管的。”
苏清筠不明白，但是却也不敢再多作怪。苏佑臣默默地看着这个跟自己血缘很远的姐姐，什么都没有说。
三年一晃而过。
苏佑臣八岁，苏清筠十七岁。本家派人来把他们接回去。
是的，他们。
苏清筠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她没有那么天真娇憨的神情了。小四子的死让她与身边的人都有了一些隔阂，不管是爹娘还是小四子家的其他人。
小四子还在世的时候，苏清筠总是给他们家送一些鱼肉，之后的三年里，小四子家也曾经叫了妹妹弟弟们过来，腆着脸在苏清筠家的院子里，一会问苏清筠那花是什么，一会拉着苏佑臣玩过家家。
苏佑臣早熟，不屑跟他们玩耍。苏清筠冷眼看着，谁都知道他们来是干什么的，可惜现在的苏家已经不会给他们什么好处了，便只装作不知道，如此几次三番，小四子家里便也不来人了。
苏清筠十六岁的时候，家里给她找了一个相看的男子，是个斯文的年轻人，苏清筠见了几次。娘问她好不好，苏清筠便回答挺好的。再问她要不要定下来，苏清筠就不回答了。
娘便劝她：“先前你说小四子是朋友，他如今都已经死了。你再怎么不愿意，到底日子也是要过的。”
“我知道的。”苏清筠说：“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娘叹了口气，不再劝了。所以苏家来人要把苏清筠苏佑臣一起带回去的时候，娘和苏介痕原本以为苏清筠不答应的，没想到苏清筠答应了，不仅答应了，还一口应下了另一件事情——去王都。
娘不明白苏清筠为什么这么选，苏介痕默默地考虑了两天，还是他把娘劝下了：“算了，孩子自己想，自己愿意的。咱们老了，不能替她做决定了。”
于是苏清筠去王都的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说来也奇怪，苏家那么些女孩子，一个接一个得嫁出去了，甚至一个根本没有听说定亲了的女孩子，听说去王都这事儿要轮到自己的时候，着急地随便找了一个男人嫁了。
就那么把这事儿当做洪水猛兽吗，苏清筠不明白。但这个地方太小了，装不下她的悲伤，也容不下她的胆怯。
苏清筠去了本家。
进宫的事情算是定下了，等天暖和起来，三四月份的时候，载着苏清筠的马车就会往王都去。苏家后来还派了人来，想把苏介痕的妻子一起接过去，苏介痕拒绝了。本家那边一开始没说什么，后来就叫了个年纪大的，搬了下来，就住在苏介痕家旁边。
不然怎么能保证苏清筠在王都攀上什么高枝儿，一脚踹了苏家本家，这可怎么是好。
得有人盯着，于是苏介痕这边安排好了。又着手寻找适龄的丫鬟，靠得住的，跟着苏清筠一起去。苏清筠此时已经在接受宫廷礼仪的教导了，她放弃了装糊涂，整个人显得聪明灵秀，教习的嬷嬷都说，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聪明的丫头。
还有一个月进王都，苏清筠有些紧张起来，眼皮总是跳，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一个月，足够生变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早晨，苏佑臣早起给苏家伯伯背书，他长进很快。
苏清筠起了身，在练习请安。然后突然之间，外头就有人喊：“蛮人来了！蛮人来了！”
苏清筠反应了很久，江南这地方不算最中心，但也不至于到蛮人入侵的地步才是。所以，她甚至还想了一下日子，觉得开玩笑的那人实在不高明。
苏家人都没当回事儿。
不多时，外头传来敲门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哭喊着：“开门！开门啊！”
“放我们进去吧！求求你们了！我们没处可去了！”
“救救我们！”
苏清筠盯着大门，有些没反应过来，苏家伯伯皱眉路过她身边，她还问了一句：“伯伯，怎么回事啊？”
苏家伯伯似乎是没听见，没有回话就出去了。苏清筠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不对了。宁安帝治国，漏洞百出，蛮人过来也是有可能的。
苏清筠跳起来，一头的步摇摔了一地，教习嬷嬷道：“小姐啊，你干什么啊。要端庄！”
苏清筠一把把身上的披肩扯下来：“太碍事儿了，我要回家！我要去找我爹娘！”
教习嬷嬷手忙脚乱：“别呀，这些东西可贵了……”
“苏清筠，你要去哪？”一个庄严的声音，年轻女子。
苏清筠回头，道：“表姐。”
表姐已经嫁给一个富商的二公子了，今天忽然出现在这里，苏清筠有些吃惊，但一时没有想明白。
“苏清筠，你来了我家，就是要给我们家办事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苏清筠说：“但是我爹娘……”
表姐的脸色飞快地划过一丝嘲讽，似乎觉得苏清筠是个贪图富贵的女子：“蛮人从北方来的。”
她只撂下这么一句话，苏清筠忽然明白了，她发了疯一样地跑到门口，苏家伯伯正在那里命人加固大门：“伯伯！蛮人可能杀了我爹娘，让我回去！”
“再加一道。”苏家伯伯神色不变：“外头人多，别去应和。”
“伯伯！你听我说一句……”
苏清筠不死心，苏家伯伯一点儿都不理会她。苏清筠跑到后门，侧门，都有人守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苏清筠折腾地筋疲力尽。苏家大宅像是一个封闭的牢笼，谁也别想出去，谁也别想进来……等等？那苏家表姐是怎么进来的？苏清筠觉得自己窥见了冰山一角，心疯跳起来，表姐好像知道这一切一样，都太巧了……
苏清筠直接冲到苏家伯伯屋子里：“伯伯，蛮人是怎么来的？”
“你先回去，今天太乱了……”苏家伯伯挥了挥手，扶着头。
“别装了！是你们招他们来的对不对？！我就知道！我已经答应去王都了，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这叫通敌叛国！”
“注意你的身份。”比起苏清筠的歇斯底里，苏家伯伯显得冷静多了：“你也不要觉得我们都瞒着你，苏佑臣不是和你亲近吗？你瞧瞧他告诉你什么了？”
苏清筠打了个冷战，眼前浮现苏佑臣那双漆黑的，总是怯生生地躲在身后的眸子。她冷笑了一声。苏家伯伯继续说：“我告诉你，这是为我们谋出路，蛮人野蛮杀人，苏家护卫江南要塞有功，就是这么回事。到时候这也是你身上镀金，你别不知道感恩。”
“那那些人呢？”苏清筠嗓音颤抖：“那些因为你这么做死了的邻居，百姓，你拿什么去赔他们的亡魂？”
苏家伯伯的眸色暗了下去，他笑了一声，嗓音变形地不像话：“苏清筠，你别自以为是了，你那个爹，可是第一个就投靠了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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