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扶风歌 > 第一百一十一章 阿水

天色微暗,鸡都还没叫起来。阿水就醒了过来。天气太冷了,空气冷得好像在咬人,阿水拼命地往被子里缩。

其实那被子是前些年的旧褥子了,里头的棉花都潮了松垮了,只是还被人用渔网钉在一起,草草形成个被子的模样罢了。

阿水的身子不断地从冰凉但尚有余温的被子里汲取一点点的温暖,但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被子不会生热,热得是他自己的身子。

被子只能保温,可是这样的被子,破破烂烂,能做什么呢。

阿水的手压在大腿底下,这是他的一项绝活,普通人做不到的动作他却能轻易做到。虽然阿水时常怀疑这是因为父母对自己经常要求干活导致的。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却没有人能做到,于是阿水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些开心。

可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不开心的。

对啊,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地里的稻谷长不出来,可还是要交地租。这里的地主们可是没有什么闲工夫来管你家地里长不长得出东西的。

于是父母整天沉着脸,因为成年累月地皱眉头,母亲的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皱纹,就好像嵌在里头的沟壑。父亲的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

哥哥是暴戾的,吃得不少,卖力气的。连父亲有时候都得陪着笑脸不敢说什么,毕竟那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不指望哥哥干活,难道要姐姐干吗?

姐姐二十三岁了,还没出嫁。姐姐长得不丑,圆脸,福相。只是每回说道她的婚事的时候,媒人一介绍了,对方立刻摆手说不要。这种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嫁过去都是祸害哩。高嫁不成的,人家看不上。

平嫁也不行,两个家庭都不好过。低嫁么,难不成还要阿水家给他们还债吗?

于是姐姐的婚事就耽搁下来了,阿水的母亲生了八个孩子。最小的刚刚断奶,每次姐姐抱着最小的阿帆出去村子上转的时候,人家都看着这个姑娘甚至像是阿帆的娘。

母亲生孩子生伤了身子,出了月子十几天了还没恢复得能下床走动,家里全靠姐姐,家外头全靠哥哥。倒像是当家作主的样子了,阿水有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家里都穷成这样了,母亲还要生孩子,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们,都会吃药让孩子没有。

阿水悄悄地弄了一点来,他没钱,只有一点儿药粉。掺在母亲的汤里,一顿喝下去,母亲说了几句肚子疼,就没了别的话。阿水心里跳跳的,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结果孩子还是生下来了,但却是个傻子。一岁了,还不知道认人,看什么都是呆愣楞的样子,阿水抱着那个孩子的时候,阿帆却是用漆黑的眼珠子看他,吓得阿水差点把他丢出去。阿水这会才有些知道了,大约是药粉没下足量。

后来每次阿帆拽着阿水的手要他跟他去外面的时候,阿水看着阿帆白胖的脸,流着口水,蹭到他身上,总是愤恨地想应该再省下一点钱多买一些药粉的,这个孩子就不该来。

扯远了,阿水这会子动了动手,伸出被窝,外面浮现一丝天光。

姐姐该起床做早饭了。

阿水很享受这种黎明的寂静,在这个家里,这样的寂静是少有的,这个家里的人每天不停地责怪彼此,不停地抱怨着生活。

姐姐一个鲤鱼打挺钻出被窝,飞快地起身穿好了衣服,就好像不觉得冷一样。转身冷不丁看见阿水骨碌碌眼睛看着她。

“狗娘养的,看个屁,起来!”姐姐张口就是脏话,一脚踢在阿水盖在被子底下的腿上。有点疼,但到底是被子承受了更多力气。

不能再躺着了,阿水知道姐姐起来之后,家里其他人也该起来了。

好吵啊……如果可以一直安静就好了。

阿水穿好了衣服,走出去。姐姐用冷水泼了泼脸,算是洗好了脸。姐姐皮肤很白,头发很黑,嘴唇很红。氤氲在晨间的雾里,显得很好看。

寻常人看见恐怕都是要看上两眼的,所有成年男性都不会回避姐姐的美。可阿水不同,他看腻了,这样一张脸之下的,是满嘴的脏话,是抱怨,是思春想男人。

阿水不是没见过姐姐在半夜的时候出去树林里跟男人私会,也亏得姐姐,阿水对于男女之事了解得很早。每次看见姐姐那样的享受,阿水就会忍不住想,难不成真的有那么舒服吗?他一开始还觉得,姐姐这样怕是不容易出嫁了。

但很快阿水就发现,姐姐根本就不打算嫁人了。他们家里父母也没有提过嫁人这一说,哥哥二十五岁,没有娶妻。

要是哥哥娶了媳妇,聘礼是一笔开支,媳妇来了就多了吃饭的嘴,再过几年又生孩子,日子还过不过了。姐姐出嫁,就是少了劳动力,再接下去的二姐姐才十七呢,正是思春的年纪,没有好衣服,就精心在破衣服上绣上各种树叶。

人家都绣花,她绣树叶,有银杏有枫叶。乌黑的头发用水抿得一丝不乱,彩色的丝线是自己用花汁子染的,走在路上但凡有人看她,她都用她那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一看,狐狸勾人,再跟害羞似的飞快地低下去,无端的妩媚。

二姐姐很清楚自己的美在哪里,眼睛看人都是特意练习过的。她每天早上都要在水池边找自己的影子。大姐看着也不说教她,就在一旁冷笑。

阿水知道那笑里的意思:你可不能吗,你再怎么打扮,也没人看你呀。你就打扮吧,等再过几年也是我这副样子了。

阿水排行第六。

“哑巴,去舀点米糠。”大姐叫阿水。

阿水不会说话,大家连他的名字都懒得叫了。他也不是天生的哑巴,是突然不会说话了的。问他什么他也不回答了,偶尔发出一点声音,平时的时候家里就好像没有这个人。

阿水不是不会说话,他是懒得跟家里人说话,他们太吵了。

早饭吃米糠,富贵人家的猪都不吃这个。

阿水飞快地喝完自己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糠汤,起身,肚子里咣当咣当全是水,不过灌了个水饱而已。那头哥哥起来了,在那里喊着要热水。阿水送水过去,哥哥洗漱完,坐到桌边上,汤匙放进去搅了搅。

“什么东西啊,这么稀能喝吗?!”哥哥问。

阿水心想,哥哥那碗已经是大姐放进去固体状态的米糠最多的了,其他孩子都喝不到的全给哥哥了,大姐自己那碗就是浑浊的水,连米糠的影子都没有,相比之下阿水的都有一两口米糠,于是阿水就觉得可以原谅姐姐了,她很不容易。

“我大早上起来给你们做饭洗衣服,这么凉的水啊,你还挑三拣四?”姐姐端起碗:“喝不喝?”

“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哥哥拍桌子站起来:“我每天要下地,要劈柴,你们有一个帮我的吗?我现在要吃黄米饭都不行?!不吃饱怎么干活?!嗯?”

哥哥用眼睛斜在旁边安静地编辫子的二姐,怒上心头,夺过桌上的剪子就过去,二姐吓了一跳,哥哥的样子像是要杀人,她护住自己的鞭子,哥哥用力掰开她的手,一剪子下去:“我让你编辫子!”

两条鞭子落到了地上,像是黑亮的蛇。哥哥捡起来:“拿到集市上去,能换一点米。”

二姐回过神来,尖锐地尖叫着:“啊——你剪我辫子!我让你剪!”她冲过去,完全是不要命的样子,夺过哥哥手里的剪子,剪子把他的虎口划破了。

哥哥怒极,抓住二姐的头发一巴掌拍上去。

大姐一边冷笑一边插着腰把哥哥那碗米糠喝了:“打得好,再打啊。”

床上阿帆被惊醒,哭得厉害。七弟跑过来对着阿水脱下了裤子,母亲和父亲在里屋不知道再争执什么。

阿水绕开七弟,走出院子。他坐在墙根下,用力地捂住耳朵。

真的好吵……为什么不能安静一点。

日头升上来了,屋子里的声音渐渐平息。大哥第一个出来,扛着斧头,斧头是钝的,砍树很不方便。大哥路过阿水,阴阳怪气说了话:“你倒在外面躲清静,给别人看呢?”

二姐第二个出来,她的脸上划了一道血印子,在阿水边上啐了一口:“呸,丧门星。”

等他们走远了,阿水才进去。大姐正在收拾地上的东西——那条辫子被二姐点火烧了一半,空气里全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父亲坐着吸烟,不是好烟叶,很呛人。他看见阿水,突然叹了口气说:“我们家本来该有孩子上学的。”

阿水置若罔闻,抢过大姐手里的扫把开始扫地。他把垃圾堆成小小的一堆,然后出门去倒垃圾。阿水偷偷在外面林子里养了一只鸟。

不知道是什么鸟,好像是落了单。本来么,这么冷的地方连人都不想待,鸟儿有翅膀,当然要走了。

阿水耐心地从垃圾里挑出几粒米糠,捏在手里,准备喂给那只鸟。

阿水读过几天书,他知道冬天鸟儿要去南方,在北方的鸟难活。所以他给那只鸟搭了窝,用他一点一点攒下来的碎布条,烂棉花。

而那些在别人眼里不起眼的东西,其实是阿水预备着跟卖货郎换一点点麦芽糖吃的。

不过没关系,那只鸟是属于他的。谁都抢不走。

家里那么吵那么烦闷,阿水把他的一颗心全给了那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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