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
三年又是三年，宁安这个地方其实已经完全是一座空壳了。一年多以前，宸王以宁安帝身体不好为理由，下令将宁安帝锁在一个院子里“养身体”。
说是养身体，实则就是软禁。这宁安帝也相当厉害，每每看着就要不行了，甚至连国丧的诏书都准备好了，可他却硬生生挺了过来，医士们都说那是奇迹。
“奇迹一次次发生就不是奇迹了。”宸王道，他站在高台上，抚摸着偏殿那个比起正殿要少豪华一些的龙椅道，时光沉淀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阴郁狠辣，眼窝下面有一层淡淡的黑青色，显然是操劳了。但正是这一层黑青色让他看起来更加地……像个帝王。
医士跪在地上道：“王爷，确实是陛下挺过去了，今年年关陛下若是能过去了，接下去就是奔着五十六岁去了。”
宁安的民间有个说法，说如果一个人能挺过四十二岁，他一定能活到五十六，过了五十六盼六十四，过了六十四等七十二，之后就能成为百岁老人了。
医士脸上带着笑，抬头看向宸王，却见宸王狠狠皱着眉头，浑身散发出来一股子怒意，看着龙椅若有所思的样子。医士恍然大悟道：“王爷你！你是想篡位啊！”
宸王淡淡扫了他一眼，医士浑身发抖，他竟然之前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掌握着许多官员势力的王爷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宸王轻轻叹了口气，外头进来两个人，医士本以为宸王是要把他拖出去。不想那两人进来，其中一个伸手悄无声息地拧断了他的脖子，他梗在喉咙口的那声叹息还有个尾调没有叹出口。
等到两个人把这个医士的尸体抬了出去，外头候着的另一个医士进来了。
宸王问：“看到什么了？”
医士道：“回宸王殿下，他是个老顽固了自然不懂。其实我们懂医的人都说，年关是最难过的，病人的身子状况瞬息万变，一个不留神就很容易会发生不测。”
宸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听懂了，看来是个聪明人。”
医士毕恭毕敬道：“应该的，应该的。”
宸王挥了挥手，那医士却没下去，接着道：“我听人说……”
宸王扫了他一眼，医士顿了一下，宸王是最讨厌有人嚼舌根子的。
“我听人说，宸王妃快要生产了。”医士道：“王爷怎么想？”
“本王怎么想？”宸王笑了，他笑的时候表情温和上了许多。
“臣的意思是……其实王爷现在已经用不到叶将军了，王妃她……”
“放肆！”宸王突然出声，声音虽大，语气却不甚严厉：“你下去吧。”
那医士有眼力见，看到宸王这样，自然是毕恭毕敬退了出去。他一路朝外走，快到门口时被个女子拦下了，那女子长得极美极动人，但又不像个宫女，她的衣着和首饰甚至比宫女们还要朴素上许多。
“琮夫人。”医士道。
“高医士呢？”琮夫人着急道：“陛下的病能治好吗？”
“高医士走了。”
“走了？”琮夫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他一直负责陛下的病啊，眼看着有些起色了，怎么突然就走了。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医士笑了笑，转身走：“高医士啊，去见阎王爷咯。”
琮夫人愣在原地，半晌，她突然对着里头撕心裂肺地喊道：“陵渐鸿！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杀你的兄长！你这是弑君！你遭天谴！”
“闭嘴。”有侍从过来道，用眼神瞥她：“你不过是个夫人，等宁安帝走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劝你自己有点脑子。”
宸王此时优哉游哉从门里出来，看见琮夫人的样子，挥手叫那侍从下去了：“不好意思啊，我的人没礼貌。”
“你什么意思？”琮夫人问，眼里已经含了泪水：“你要杀你的兄长。”
“是啊。”宸王说：“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早在我派你进宫给我那兄长当妃子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可是你……陛下没有子嗣，他正常生老病死最后这个位子也是你的，你为什么……”
宸王道：“我等不了！我且问问你，我是皇后嫡出的孩子，凭什么就因为他是长子，哪怕是个侧室生的孩子，他就能当皇帝，他的母亲就是太后？那我的母亲呢，她到现在只能葬在黄陵里却不能得到一个应该有的名分！凭什么？”
“你太偏激了……”琮夫人摇着头，准备离开。
宸王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你的陛下会突然生病吗？还就这么一病不起了。”
“我不想知道。”琮夫人说。
“这么着急，是想回去找新的香料给你的陛下送去吧。”宸王道。
琮夫人走了几步，随即停下不可思议地看着宸王：“你……你在香料里混了什么？”
“你可别忘了，那香料原本是你在教坊的时候我找到你，给你用的。不然你以为，就凭借你那舞蹈和花瓣的小伎俩，为什么会让一个帝王，一个什么都见过的帝王走不动了？”宸王走到琮夫人身边，几乎是耳语：“檀纹，你的错就错在你真的爱上了他。但你却不知道，要他命的东西是你第一个带给他的。”
琮夫人此时震惊到了极点，却忽然冷静了，看着宸王道：“好，那也无所谓。我要你下令让我进去陪陛下，哪怕他死，我也要在他身边。”
宸王道：“可以，你随时都能进去。”
琮夫人转头就走，慢慢跑了起来，最终狂奔。宸王看着她的背影和因为跑动高高飘起在半空中的衣带，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只是一瞬间，好像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叶青翙靠在长廊上，贴身侍女过来轻轻叫道：“王妃，该喝汤了。”
叶青翙没动。
侍女劝道：“王妃，您哪怕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您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啊。外头的人都说咱们王爷快要坐上皇帝的位子了，那到时候您就是皇后，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就是未来的太子。”
叶青翙道：“原先是我给他炖汤，他从来不喝，要么就是一小口喝了就倒掉。我每日每日地蹲在灶台前面炖汤，天热天寒没有一天落下。现在他要我每天喝汤，是在惩罚我吗？”
侍女道：“您别这么想啊，王爷从小就不怎么爱喝汤的，您给他炖了汤他好赖是喝了的。”
叶青翙说：“或许我一开始就错了。”
“您没错。”
“不，我错了。”叶青翙说：“哥哥已经不管我了，他现在自己都难保，上回好几个人上书说他军营里贪污，虽说那帖子是给宁安帝的，却是王爷看了的，我们谁都清楚。他本来就是看重我家里的军权才娶了我的，我原本想哪怕他是块石头，只要我坚持就一定能感动他。”
叶青翙冷笑了一声：“原来原来，到最后感动的只是我自己罢了。是我错了。”
侍女：“……王妃您小心着身子。”
叶青翙道：“他杀了我妹妹，拿了她的令牌，就为了他的所谓大业。难道权力就那么重要吗？我常常想起，归凡刚回王都那会，我总是看她的不顺眼，总觉得她恶心戳我眼睛，现在想想其实那是多小的事情啊，那会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
侍女没有搭话，叶青翙转过头。宸王冷淡地站在一边，道：“我没听错吧，你是在思念你那个堂妹叶归凡？”
叶青翙没有回答。
宸王笑道：“那本王可要提醒王妃了，首先，你那妹妹并没有死，她本事大着呢，你这点东西就别跟人家比了。其次，你肚子里有孩子，不宜大悲大喜心情郁结，我要等这个孩子好好地被生下来。”
“然后呢？生下来，然后你打算把我杀了还是如何？”叶青翙问。
“那本王可不舍得，毕竟你可是我的王妃。”
叶青翙不为所动：“我从前深爱着你，看来是我错了，你是早已不爱我的。不，你根本从未爱过我，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感动的都是我自己，旁人瞧着我多可笑，只是我陷在里头出不来。”
“原来世间女子皆是如此，爱着一个人，只要那人回头顾盼一眼，便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值得的。而男子的步伐永远那么快，他们心中有那么多的东西要装，女子只是角落里与其他东西相同的俗物罢了。”
“我一直在都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我如今常常羡慕归凡，她活得那么自在，想爱就爱，她爱的人也爱着她，而我呢，一直都是你眼里的笑话。”
叶青翙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宸王问：“说够了吗？说够了就回去休息，好好等着孩子生下来。”
“这个孩子六个月，等他出生的时候大约正是年关，不知道这样一个在他父亲动手杀自己兄长的日子里出生的孩子，他的一生会好过会顺利吗？”叶青翙抚着肚子。
宸王一把捏住她的手：“你再说一遍，我告诉你叶青翙，你最好老老实实待着，这个孩子要是有一丁点儿受伤我要你好看。”
“大夫说，孩子这么大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母亲孩子都保不住的。”
“你想干什么？”宸王道：“我需要这个孩子。”
“你不爱我，为什么要跟我生下孩子？”
宸王道：“因为我没有孩子，我必须有个孩子巩固江山，我只是需要孩子，谁生的我无所谓。”
他这话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叶青翙笑了：“你瞧你。”
宸王道：“总之你好好养胎，这个孩子必须好好生下来，要是做别的事情，你敢？！”
他说完就离开了。
叶青翙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自语道：“你看我敢不敢。”
院里风微动，吹皱一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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