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翙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唯独嫁给宸王这一桩事情是她自以为自己努力争取来的，临了了却发现，自己的婚事其实也是别人安排好了的。他们准备了一个位子让自己坐上去，乖乖待着就相安无事。
宸王一直都对自己很客气，相安无事便罢了，叶青翙曾经想。那个在她十四岁的宫宴上轻声细语温和地笑对犯错的宫人的白衣少年一直在少女叶青翙的梦中出现，可是如今，她宁可不要这个“宸王妃”的称呼。
哪怕是嫁给一个普通人，不要门当户对，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他爱的是自己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家庭，那也很好。
可那有什么用？路是她自己选的，日子是她自己过的，这一生已经如此了，还要怎么样呢，唯一的抗争就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叶青翙很感激他，但也觉得恨他。
他不该来，不该出生。如果是寻常人生，她一定很欢迎这个孩子，全家都会欢迎他，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不对的，因为这里没有人真正觉得他的出生让人高兴。
但是他来了是有他的好处的，叶青翙心想，他可以把她一起带走。
叶青翙在深夜里，打发走了所有下人，认认真真地好好洗了个澡。原先她怀着孩子的时候，王爷，下人都不让她洗澡，说是受凉对孩子不好。
叶青翙用凉水洗澡，觉得那个孩子因为水凉，似乎安静了很多。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下了决断。
她给自己梳妆，挽了一个少女的发髻，化了妆。她在嘴里塞了一块精巧的玉，压住自己的舌头，听说上吊的人舌头会伸出来，那太难看了。
她站在凳子上，感觉肚子里的孩子踢了自己一脚，那是在催促她呢。
再见了。
这个充满欺骗的世界，和她的孩子一起走，到了下边，也该母子见面了吧。
叶归凡时睡时醒，最初的身体上的疼痛过去以后，倒是不觉得什么了。只是很多时候她行动，以为自己没什么事情，却发现身体不听自己使唤。
燕不归常常过来看她，问她想不想跑了，叶归凡统统摇头。燕不归就满意地拍拍她的头，叶归凡每每以为他的眼神是在看一种动物，似乎隔着几十年的时光。
但她并不想去深究，她不关心。
叶归凡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以她的能力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她想走，想回宁安，甚至想见沈临渊。但她没有资格去见他，他们之间注定完了。
她最终还是变成了她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躲在别人背后的人。
一条路来的时候走得兜兜转转，回去的时候却好像是一往无前一般。叶归凡坐着马车回到宁安了，它竟然还存在。
路上有礼乐声，程青掀开帘子道：“谁家在办喜事吗？”
“不是喜事。”苏佑臣说：“是在办丧事。”
“不可能吧？”程青似乎是不相信，干脆跳下了马车，眼前的一幕让她愣住了，分明是出殡，可请来的却是婚礼上才用的乐曲。
“谁的丧事啊？”程青拉住一个路人问。
路人一脸的我有话说，程青这一问刚好正中他的下怀：“咳，宸王府的丧事啊。”
“王爷死了？”
“什么呀，王妃死了。”路人道，随即意识到自己只说有些不合礼教，但程青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你们是外地人吧，今日出殡不通行的，你们到这边就是最远了，再往里就不能走了。”
“这宸王妃死了，为什么吹打这么喜庆的音乐啊？”程青又问。
“那还不是宸王痴情，这次王妃意外身故，肚子里还带着孩子呢。虽说这么样子确实是不太符合礼制，但王爷想让王妃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走。”
“我看是宸王讽刺王妃呢吧。”叶归凡在里头说了一句。
程青飞快地钻回了马车里，道：“什么讽刺？”
“一个人死了以后能知晓什么啊，不过是活着的人给活着的人看的吗，丧礼是给活人看的，死人能享受到什么？宸王这么做不就是要给大家看，宸王妃死了他并不伤心吗？”
程青道：“你又不是宸王，你怎么会知道。再说了，我可是听说宸王其人玉树临风潇洒得很呢。”
叶归凡不说话了，程青又说：“我记得你的身份档案上写的，说你原先在王都的时候是叶府的二小姐，那你还有个姐姐啊，你……”
她瞪大了眼睛：“你姐姐？你姐姐难不成是……”
“是宸王妃。”叶归凡说：“她一直都是宸王妃。”
“那她死了，你不伤心啊。”
叶归凡道：“说实话，我很为她高兴。叶青翙被宸王束缚了一辈子，终于自己把自己放出来了。死是最好的解脱。”
她话里有话。
燕不归道：“好了，别看热闹了。找个地方住下吧。”
他看了叶归凡一眼：“你的伤，到时候我给你找个大夫治吧。”
“不必了。”叶归凡说：“三年之约很快就要到了。”
“你也知道你那三年之约快到了，你难道就这个样子去见你的心上人？”燕不归调侃道：“到时候他发起火来把我们抡在地上打怎么办？”
“不必了。”叶归凡只是重复着：“反正很快就结束了。”
燕不归眼睛转了转，蹲下来看着叶归凡：“你不打算亲手杀了宁安帝了？”
这是在大街上，燕不归说话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叶归凡也没有避讳：“我这个样子怎么杀？”
“那我不是跟你说我找人治好你吗？”
“第一，宁安帝在深宫被宸王软禁，这你我都知道；第二，这件事情哪怕没有我参与其中，宁安也完了，我不是什么伟人，也没有手握重权，更没有人帮助我。我只是这个时代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我对时代的变迁做不了任何影响。”
“所以。”叶归凡叹了口气：“我放弃了。”
“我放弃报仇，我放弃杀宁安帝，我放弃沈临渊，”她停顿了一下，最后苦笑着说：“我也……放弃我自己。”
燕不归猛然暴怒，双手撑在叶归凡身体两侧：“你以为我们千里迢迢带你来宁安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看我希望破灭，看我绝望吗？或者是看我在故人面前出糗。总归不是来游玩的吧。”叶归凡微笑着，她还能继续开玩笑。
“你说得对。”燕不归说：“既然你知道，那就好好给我做出绝望的样子来啊，你这样算什么？你的旧情人还没来呢——！”
他忽然抬起头四处张望：“他该在这里留下他的线人才对，你的情况他应该都知道。”
叶归凡道：“哪怕是这样，关你什么事？”
燕不归笑道：“永康少将，我知道的。你觉得若是永康和宁安打起来，我坐收渔翁之利如何？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一直都有野心，也一直都渴望权势，山里的那种日子我已经过腻了！你知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已经在那地方带了第七十六次新人了，要不是我的剑需要鲜血喝，我也不用这样对着你们。”
叶归凡问：“你的意思是，你想杀沈临渊是吗？”
“不错。”燕不归说：“除了他，还有你的好友挽月公主，听闻她貌美得很，至于那个月曜的皇子，用挽月公主要挟他如何？”
“燕不归啊。”叶归凡嗤笑了一声：“你想得太简单了，就凭你？他们不会被你伤害的。”
“我们拭目以待。”燕不归道：“苏佑臣，你怎么看？”
“我们会赢。”苏佑臣说。
叶归凡道：“那我赌你们会输。”
“赌？”燕不归笑了：“你拿什么跟我们赌，你什么都没有了，连身子都不是干净的。”
“我赌我的命。”叶归凡说：“你敢吗？拿你的命跟我赌。”
“跟你这个残废赌？那我赢定了。”
叶归凡道：“是么。”
宸王将第一捧黄土撒下去，脸上的表情相当漠然。叶青翙自尽了，连带着那个孩子一起，她竟然真的敢这么做，宸王发现她尸体的时候第一感觉是愤怒，第二感觉就是不习惯。
那时候是早晨，叶青翙每天早晨都亲自采晨露泡茶给宸王，宸王那日下意识地手伸到桌子边，却抓了个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鲜明地意识到，叶青翙死了。
坦白说他看不起叶青翙，她爱得太过卑微，所以让他总觉得有恃无恐。叶青翙长得不差，这么个好看的女子摆在哪里都是赏心悦目的，只是宸王觉得，对于叶青翙并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可言，但她若生下孩子，多少会有几分真心。
可她竟然自尽了！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清醒的呢？宸王本来以为她会一辈子都陷在他对她虚假的爱里。
大概……是叶归凡坠楼之后？
是了，叶归凡，叶青翙不断地说起她。她算个什么东西，死了几次还没有罢休，人不在也要阴魂不散。宸王觉得心情很是烦躁，此时此刻他异常地想要去宫里，进宫，看着将死的兄长，看着王位，能让他心情平静下来。
叶青翙的棺木被埋了起来，宸王负手而立，他还记得与叶青翙初见，那不过是个小丫头，一眼万年，眼里全是少女动情之后的春水，看的人心里痒痒化成一片。
其实有很多话没有跟她说的，少女的叶青翙天真烂漫，到现在的叶青翙，那个很少再笑的叶青翙，其中究竟经历了多少呢？三年的时间，叶青翙慢慢脸妒忌都不会了，她丧失了作为一个女人该有的人性。
“王爷，现在回府吗？”
宸王摇摇头道：“不，进宫吧，”
“是。”
宸王进宫可以是随便什么时候，哪怕深夜，对他而言，宫里的一切都迟早是他的。时间根本就无所谓。
“不好了！王爷不好了！”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禀告：“王爷！永康的军队已经打到凤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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