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觉得我爹是全世界最好的爹。
他拉着娘的手说。
“文君，我辛辛苦苦打了十年仗，也就得了个三品将军。但家族兴旺全寄托在我身上。”
“我那个叔，升五品官需要我去打点。”
“已经成年的侄子，还指着我给他找个好差事。”
“昨天上门的婶子，哭着求我给堂弟相个高门大户的女儿做媳妇。”
“全家都指着我活，我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你知道我有多累吗？”
娘将爹的手甩开，嗤笑。
“你累是因为你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
“提拔有用的人才，培养得力的副手，才是长久之道。”
“而不是凭着血缘关系走后门。得利了想当然，出事了都赖你。”
“你那个侄子大字不识，脾气暴躁，你给他找好差事就是找死。”
“你那个堂弟站起来比你高，打雷下雨都要跟老娘挤一张床，还想娶高门大户的女儿？你也不怕人家大户抬起大门，扇你两巴掌。”
“唯一有点本事的当官叔叔，去年管辖区发大水的时候，大庭广众之下跟小孩抢屎盘子游泳跑路，还抢输了。”
我爹听了暴跳如雷。
“混账！混账东西，敢编排婆家，我真是给你脸了。”
“苏文君，别以为你跟我打几场仗就觉得自己有能耐。”
“要不因为我有本事，你能无怨无悔的嫁给我？”
“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都是我一拳一脚挣来的。”
“你一个女人，除了生孩子，还会干什么？”
“这么多年了，你都没给我生个儿子出来。”
“我手中的大刀，以后要继承给谁？”
我爹吼完这些话后，我娘没有再回怼。
她很平静。
异常的平静。
没有像上次那样流泪。
无声无息地凝望着我爹，好像要将他看穿。
静默片刻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以为我爹会生气，但他没有，眼神里反而流露出惶恐，并小心翼翼地遮掩着。
娘亲认识一位老师，那位老师说：“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此刻，这句话的意义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当天的场景，非常肯定：我那并不美貌的娘亲，就在这天把我爹生生从心底挖出来，然后睥睨地扔了出去。
6
宰相嫡女又来找我了。
“真可怜啊，一个人在这看书，都没有人跟你玩。”
林珑姐姐坐到我身边叹息，“也对，遇到那样没有教化的娘，大家闺秀、王孙贵族自然不愿与你亲近。”
我抬了抬手中的书，“娘教育我说，人要学会独处，要为自己腾出空间去学习和思考。”
林珑噗嗤一笑，遮掩着嘴角，眉宇美艳，“你娘可真会自欺欺人，什么独处，人就应该站在人群中央，受人朝拜。”
林珑搂过我的肩膀，怜悯地看着我。
“航云，以后让我来教你吧，我会让你成为全京城最美艳的贵女。让你的朋友都是名门贵胄。”
“我还要为你挑选一位夫君，他一定要是世家公子，前程远大，甚至能为你讨一个诰命夫人来当当。”
不得不承认，我听着还挺心动的。
但又克制了。
“娘亲说，必须要过 18 岁才能嫁入，年幼心智不全，不懂识人，而且……”
我放低声音，有些害羞地道，“年幼的人，生孩子会死的。”
林珑更加轻蔑起来，“世家大族，谁不是早早给孩子定下亲事，生怕晚一步就没得挑。十八岁，那就是老姑娘了，谁还要？”
“至于生孩子，那是女人的命。不过航云别怕，我会给你请宫里的御医和嬷嬷给你接生。你母亲就是没本事给你铺路，又要遮遮掩掩，才编瞎话诓你的。”
我似懂非懂。
细想想，周围的姐妹确实早早就定亲了。
大伯家的女儿，十四岁就生了两个孩子。
“哦，对了，你这名儿不好听。航云？跟男儿似的，不如就叫你紫儿吧。紫色，贵气！”
林珑姐姐办事很快，当晚父亲就跟娘亲提了我议亲的事。
我娘没说几句，就把屋子给砸了。
外面的人都说我娘凶悍，那他们真是没见识我娘凶悍的样子。
“王八蛋，我女儿才十岁，定个屁的亲？但凡哪个男人动这个念头，我就把他的后半辈子交代在牢里。”
“童婚是虐待，是施加在女子身上的酷刑。”
“我今儿非把你老周家的祠堂给拆了，谁敢上门议亲谁就到祠堂看看，他们家的祖宗牌位够不够结实。”
“什么狗屁紫儿，她全家番薯吃多了吧。”
我爹被吓跑了，大呼：“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我的光辉事迹也很快传开了，贵族千金无不嘲笑我，公子哥更是写诗讽刺我和娘亲。
我躲在凉亭里，气得眼泪直流。
娘亲坐在旁边，陪我说了很多话，她拿出笔和纸，给我画了不穿衣服的女人和男人。
我眼神闪躲，内心惊恐，若是被旁人发现，我这辈子都完了。
但娘亲讲的内容实在是太精彩了。
她描述男人、女人的身体有哪些不同。
怀孕是怎么回事？孩子又是怎么生的？难产有哪些原因？又该怎么护理？
以后有了丈夫，又该如何保护自己的身体。
想生孩子该怎么做？
不想生孩子又该怎么做？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天呐，我的娘亲跟庙里的菩萨一样，还能控制生孩子的事了。
讲解完后，娘亲将不能流传出去的纸张都烧了，她叮嘱我说：
“航云，女子的意义并不是生孩子。你要多读书，要学会生存技能，要出去走走，见多了天地辽阔，自然不会为了池塘里的风波流眼泪。”
我听着娘亲的叙述，心中波澜壮阔。
当然，我爹被娘亲一闹，内心里也是波澜壮阔。
整个家族，包括外面的同僚，都支持他休妻。
7
对于休妻，我爹刚开始总是一口回绝。
“那可是糟糠之妻。何况打仗的时候，她杀的人比我还多。”
外人七嘴八舌地劝着，“她是悍妇，杀人自然比你多。你有勇有谋，又是大男人，没有你带着，她哪有机会杀人。”
“连儿子都没生出来，以后你偌大的家业该给谁继承。”
“她就是怕了你，才一副凶悍的样子，这是明显的外强中干啊。”
“你就放心大胆地休妻吧，她没有任何私产，也没有宅邸田地，离了你吃什么喝什么又住在哪里？若是闹起来，我们全族人都支持你。”
这些话起初爹还反驳几句，听多了，竟也闭了嘴，默默点头。
林珑姐姐一有时间就带着礼物来找我，其实都是拿我当借口，私下会见她的周将军。
她依偎在我爹的肩头叹息，“就算给了休书，以她凶悍跋扈的性子，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到时候闹到陛下跟前，就不好了。”
我爹连忙直起身子，抽开手臂，不敢让她多靠。
“要是没休妻，就以我们两人过分亲近闹到陛下那，就更不好了。到时候，就算陛下明面不罢我的官，日后也是升迁无望。”
父亲大人，真的特别珍惜羽毛。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苏文君手持长枪，一身铠甲，风风火火地走过来。
林珑姐姐以为我娘要杀她，躲在我爹身后惊恐大叫，“我是宰相嫡女，若杀了我，不止你和你夫君要死，你女儿也会被卖进教坊司，终身受苦受难。”
爹更荒唐，大喊着，“你想当寡妇吗？”
“没有我，你要怎么活？”
“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恩将仇报？”
很久以后，我爹想起当时的场景，都非常自责：怪我把话说得太伤人，让你娘下不来台，不然她绝不会撇下我孤身离开。唉~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相守到老？
我保持沉默。
因为即便当时我很年幼，依然非常确定——我娘看他的眼神，绝对是看傻子。
娘亲收起长枪，一点没接他们的话茬，从身后拿出一封和离书，“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说罢将和离书扔到两人脸上。
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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