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昇王国的荣光,如同西坠的残阳,在近百年的时光里不可逆转地黯淡下去。曾经横扫八荒的铁血雄风,早已被奢靡的宫廷、蛀空的国库和此起彼伏的叛乱消磨殆尽。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耽于党争;疆域之内,灾荒连年,流民四起;边境之外,曾经的附属小国早已离心离德,暗中磨刀霍霍。
年轻的皇帝皇甫仁和,便是这艘千疮百孔巨舰的掌舵者。年仅十六岁便因父皇暴毙仓促继位,他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风暴中心的娇弱兰草,从未得到过帝王心术的锤炼。龙椅对他而言,不是权柄,而是沉重的枷锁。一年多的帝王生涯,他选择沉溺于宫廷乐舞、珍馐美酒和宦官们精心安排的“微服”游猎,将堆积如山的奏疏和朝臣们忧心忡忡的面孔,统统隔绝在御书房厚重的朱门外。
然而,楼兰城破的惊雷,终于还是穿透了层层帷幕,狠狠劈在了这醉生梦死的宫廷之上。
翌日早朝。金銮殿内,气氛沉闷。龙椅上的皇甫仁和呵欠连连,只盼着冗长的仪式尽快结束。侍立一旁的掌印大太监杨德海,正欲如常高唱“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报——!!!”
一声凄厉、嘶哑、仿佛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呼喊,撕裂了大殿的宁静!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几乎不成人形的驿卒,踉跄着冲破殿门侍卫的阻拦,扑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沙尘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皇甫仁和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龙椅上滑下来,脸色煞白如纸。
“陛…陛下!” 那驿卒抬起一张被血污和沙尘糊满的脸,仅剩的一只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楼兰…楼兰城…破了!齐府…齐府满门…尽墨!镇远大将军…齐思达…战死城头!齐阁老…被俘!界外联军…南国贼兵…已占据楼兰…兵锋…兵锋直指…中原啊!!!”
最后一个字吼出,驿卒如同燃尽的灯芯,头一歪,气绝身亡!殷红的血泊在他身下缓缓蔓延。
死寂!
金銮殿内落针可闻,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恐慌!
“什么?楼兰城破了?!”
“齐家…齐家没了?!”
“界外联军打进来了?!”
大臣们乱作一团,惊恐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开水。百年来被视为帝国西陲不可撼动的定海神针——楼兰城和齐府,竟然一朝倾覆!这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将所有人震得魂飞魄散。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皇甫仁和更是手足无措,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求助的目光本能地投向阶下最前方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三朝元老、当朝首辅宰相崔景涛。
“众…众卿家!” 皇甫仁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楼…楼兰失陷,如之奈何?有…有何良策…速速…速速收回失地?”
崔景涛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和无力。他历经四朝,亲眼见证了玖昇如何从鼎盛滑向深渊。眼前这位年轻的天子,与他那雄才大略的祖父、勤勉克制的父亲相比,实在相差太远。但此刻,国难当头,容不得退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颤巍巍出列,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启禀陛下!楼兰城乃我玖昇西陲命门,得楼兰者,可窥视中原腹地!齐府世代忠烈,镇守楼兰百年,功勋卓著!此番城破府灭,绝非偶然!界外诸国与南国欧阳氏,觊觎我玖昇疆土久矣!此乃蓄谋已久之祸!” 他目光扫过惊慌的同僚,痛心疾首,“更可虑者,楼兰一失,依附诸国必生异心!国内…国内那些拥兵自重的藩镇,怕是也按捺不住了!内忧外患,已迫在眉睫!”
他重重一叩首,额头触地:“陛下!当务之急,需双管齐下!其一,速派精干斥候,不惜一切代价潜入楼兰,务必查明详情!齐阁老是否尚在?叛徒何人?敌军兵力部署如何?其二,重整军备!重建‘齐家军’已成奢望,但必须立刻从京畿卫戍、北境边军中抽调精锐,重组西征劲旅!同时,严令各州府筹措粮饷军械,以备大战!国库空虚,可…可动用内帑,或…向世家大族暂借!” 最后一句,他说得异常艰难,深知此举阻力之大。
“一派胡言!” 一个尖锐的声音立刻响起。户部尚书、主和派领袖曹紫阳站了出来,他面皮白净,眼神精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崔相危言耸听!楼兰不过边陲一城,齐府也不过一将门,失之虽憾,岂能动摇我玖昇根基?如今国库空虚,民生凋敝,陛下仁德爱民,岂能再兴无名之师,徒耗国力,陷黎民于水火?”
他转向皇甫仁和,语气变得“恳切”:“陛下!当务之急,非是穷兵黩武!而是休养生息,充盈国库!待国力强盛,兵精粮足,区区楼兰,弹指可复!何必急于一时,徒增变数?况且,界外诸国所求,无非财帛,南国欧阳氏,亦曾为我藩属,未必不可遣使议和,以金银换得喘息之机!”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两派。崔景涛一系的官员力主备战,言辞激烈;曹紫阳一派的官员则高喊“和议”、“休养”,唾沫横飞。争吵声几乎掀翻了大殿的屋顶。
皇甫仁和被吵得头晕脑胀,看着下面一张张或激愤或狡黠的脸孔,只觉得无比陌生和恐惧。他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够了!” 他猛地一拍扶手(力道却软绵绵的),声音带着哭腔,“崔爱卿、曹爱卿…所言…皆有道理!就…就依崔爱卿所奏,速速查明楼兰详情!至于…至于军饷粮草…曹爱卿,你是户部尚书,此事…交由你筹措!务必…务必尽快拿出章程!退朝!退朝!”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迫不及待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在杨德海的搀扶下,几乎是落荒而逃。
“退——朝——!” 杨德海尖利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臣们面面相觑,脸上再无半分往日的矜持与算计,只剩下深深的忧虑和绝望。楼兰的烽烟,仿佛已经映红了帝都的天空。玖昇的天,真的要塌了。
退朝后的皇甫仁和,心烦意乱地挥退了所有随从,只留下杨德海远远地跟着。他独自一人,像丢了魂似的,在御花园曲折的回廊和假山间漫无目的地穿行。盛夏的御花园,本该是姹紫嫣红,鸟语花香,此刻在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色彩。
他最终停在了太液池畔的九曲桥上,倚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怔怔地望着水中嬉戏的锦鲤。它们成群结队,无忧无虑地在莲叶间穿梭,偶尔跃出水面,溅起晶莹的水花。
“真好啊…” 皇甫仁和喃喃自语,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羡慕,“不用批奏折,不用听朝臣吵架,不用担心谁有异心,谁破城…只要有人投喂,就能快活一生…”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父皇早逝,母后软弱,太傅教导的帝王之道如同天书。他从未想过要当这个皇帝,更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楼兰城破,齐家覆灭…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这巍峨的皇宫?
杨德海远远看着皇帝萧索的背影,心中也是七上八下。这位小主子虽然荒唐,但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大厦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忧心忡忡,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崔景涛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相府。府中压抑的气氛与他沉重的心情如出一辙。他没有去书房,而是在空旷的正厅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楼兰陷落的惨状、驿卒临死的嘶吼、朝堂上无休止的争吵、皇帝那苍白无助的脸…一幕幕在他眼前交替闪现。
“唉…” 一声长叹,饱含着无尽的忧愤与无奈。他崔家世代忠良,深受皇恩,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这江山社稷,在这内忧外患中轰然倒塌?皇帝年幼,不谙世事;曹紫阳之流只顾私利,罔顾国危;各地藩镇虎视眈眈…真正的擎天之柱齐家,却已…想到齐长安被俘、齐思达战死,崔景涛老眼不禁湿润。
“老爷,天凉了,披件衣裳吧。” 崔夫人拿着一件薄披风,轻轻披在丈夫肩上,眼中满是心疼和忧虑。她深知丈夫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崔景涛拍了拍夫人的手,目光落在披风上,思绪却飘得更远。忽然,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却锐利的光芒!
“夫人,” 他猛地抓住妻子的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冲儿…冲儿他…是不是快从北境回来了?”
崔冲,崔景涛的独子,自幼习武,性情刚烈,因不满父亲在朝堂上的“软弱”,几年前愤而投军,在北境边军中历练,据说已颇有勇名。
“是,老爷,前日刚收到家书,说月底就能抵京探亲…” 崔夫人不明所以。
“备轿!不…备马!快!老夫要立刻进宫面圣!” 崔景涛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齐家虽倒,但玖昇尚有热血儿郎!他崔家,也并非无人可用!或许…或许冲儿,能成为西征的一员骁将?至少,比那些只知空谈的庸才强!
他顾不上多解释,匆匆换了朝服,甚至等不及轿子,命人牵来快马,疾驰向皇宫。
太液池畔,皇甫仁和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迷茫世界里,对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充耳不闻。
杨德海远远看到崔景涛风尘仆仆、面色凝重地快步走来,连忙小跑着迎上去,压低声音:“哎哟,我的相爷!您可来了!陛下他…自打退朝就在这儿发呆,水米未进,谁劝也不听…老奴这心呐…”
崔景涛点点头,示意杨德海噤声。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放轻脚步,走到皇甫仁和身后不远处,深深一揖:“老臣崔景涛,参见陛下。”
皇甫仁和缓缓转过头,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深深的疲惫,眼神空洞地看了崔景涛一眼,又转回去望着池水,声音飘忽:“是崔爱卿啊…免礼…你看这池里的鱼,游得多自在…它们…可知道宫墙外,已是烽火连天?” 语气中充满了少年天子不该有的悲凉与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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