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用期一个月,刷掉了十几号人,最终只留下二十个。
苏根民的名字,赫然在列。
当他领到那身崭新的蓝色工装时,硬挺的布料带着一股子机器和染料混合的味儿,扎手,却也扎心。
他死死捏着那沓厚实的工钱,票子边角很快就被手心的热汗浸得发软。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什么话也没说,就是抬起粗糙的手,狠狠在自己脸上搓了一把,眼眶子瞬间就红了。
这个月,身上是扒了一层皮。
值了!
当晚,陈家饭桌上。
孟河悄无声息地从外头进来,在陈顺利身后站定,像一尊没有影子的铁塔。
陈顺利夹起一筷子鱼肉,慢条斯理地剔干净每一根细刺,稳稳放进女儿安安的碗里。
“烂肉,就得早点剜掉,省得坏了一锅好汤。”
他声音不高,却压得桌上的空气都沉了几分。
苏晴给丈夫添汤的动作顿了下。
“一下子走了那么多人,活儿忙得过来?我听范老板那边,催得可紧。”
“人手要加,但根子必须正。”
陈顺利喝了口汤,视线却飘向了窗外那条刚修好的土路,直通山外。
“光靠人,是两条腿走路,太慢。”
他“啪”地放下碗筷,看向苏晴。
“晴儿,我想买几台车,自己弄个运输队。”
这个念头,不是今天才蹦出来的。
青杠山实业的摊子越铺越大,山货、药材、腊肉、家具,把几个仓库塞得满坑满谷。
可怎么运出去,却成了卡脖子的难题。
指望县里那几辆老牛破车?黄花菜都凉透了。
好不容易从运输站高价租来解放卡车,还得求爷爷告奶奶,看人脸色办事。
上个星期,一车要送去省城的红木太师椅,就在半道上出了事。
运输站的司机为了躲一只窜上马路的鸡,一脚急刹车踩死,车厢里两把椅子的雕花扶手当场撞裂,成了废品。
范文清在省城那边赔尽了好话,自己掏腰包才把这事儿给压下去。
消息传回来,陈顺利一整天没说话,一个人在院子里抽闷烟,脚边落了厚厚一层烟屁股。
瘸子叔在旁边叹气:“老板,这事儿怪不得咱们。”
“不。”陈顺利碾灭烟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怪我。把自己的命脉,交到了别人手里。”
此刻,他把想法一说,瘸子叔的眉头当即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老板,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一台解放卡车,新的得上万,就是淘换个旧的,也便宜不到哪儿去。厂子刚扩建完,到处都等着钱使,再折腾车队,家底怕是要被掏空了!”
瘸子叔句句都是大实话,这年头的汽车,就是个吞金兽。
苏晴看着自己男人那副样子,就知道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没得商量。
她默默给丈夫的茶杯续满水。
“顺利,你想做,就放手去做。钱的事……大不了,我把我娘留下的那对金镯子当了。”
陈顺利握住妻子的手,手心很暖。
“用不着。钱的事,我有数。”
他转向瘸子叔。
“叔,这笔钱,砸锅卖铁也得花!路,咱们自己修了,这货,也必须攥在自己手里运!车轮子滚到哪里,咱们的生意才能做到哪里!”
瘸子叔不再吭声,他这位老板,心思总比旁人跑得远,看得深。
“行,老板你定了,我就去办。只是这车……怕是不好买。”
“正路子不好走,咱们就走野路子。”陈顺利心里,已经有了个人选——范文清。
第二天,陈顺利带上孟河,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车。
省城跟县里,完全是两个世界。马路上车水马龙,光是那汽车尾气的味儿,都透着一股子繁华。
范文清的铺面就在最热闹的商业街上,红木牌匾,鎏金大字——“青杠山珍”,气派非凡。
范文清一见陈顺利,简直跟见了救星似的,一把就从柜台后头冲了出来。
“哎呀我的陈老弟,你可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今年的明前龙井,刚到!”
进了里屋,陈顺利屁股还没坐热,就开门见山,把要买车建运输队的事儿给说了。
范文清脸上那热情的笑,瞬间就垮了。
“陈老弟,这事儿……难啊!现在车都是国家调配物资,私人想买,比登天还难!黑市上倒是有,可那价钱能吓死人,来路也不干净,买回来就是个随时会炸的雷!”
“正规单位呢?”陈顺利敲了敲桌子,“就没有那种经营不善,快黄了的运输公司?”
“有倒是有!”范文清猛一拍大腿,“省二运!省属的二线运输公司,这两年被一运挤兑得就剩一口气了,几十辆车一半趴窝在院子里生锈,司机工资都发不出,天天闹事。他们那个赵经理,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可那是国营单位,铁板一块,就算他想卖,那手续跑下来能把人腿跑断!”
“带我去见见那个赵经理。”
范文清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领路。
省二运的公司大院,一股子萧条破败的味儿扑面而来。
院子里零零散散停着几辆破解放,铁锈顺着车身淌下褐色的泪痕,轮胎干瘪地塌在地上,活像一堆钢铁尸体。
几个司机模样的人,聚在墙角打牌,脸上是一种混吃等死的麻木。
赵经理的办公室里,烟雾呛得能熏死苍蝇。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两鬓斑白,眼袋耷拉着。
听完范文清的介绍和陈顺利的来意,他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又迅速暗了下去。
“陈老板,你想买我们的车?”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吐出一口浓烟。
“我倒是想卖,可我说了不算呐。这是国家的财产,我敢卖,就是倒卖国有资产,明天就得进去蹲着。”
陈顺利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劣质,又苦又涩,刮得嗓子疼。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赵经理,我不买。”
赵经理愣住了。
“我这是来帮你。”
“你的厂子要倒了,你的工人马上就要下岗没饭吃了。”陈顺利一句话就戳到了他的肺管子上,“我给你个方案。你把车‘租’给我,咱们成立一个‘公私合营’的运输队。”
赵经理手里的烟灰掉了一大截,烫在裤子上,他都浑然不觉。
“车,还是你们省二运的,名义上,我只是租用。我出钱修车,我给司机发工资,我负责所有运营。跑出来的利润,我拿大头,给你留一小份,足够你应付上面,也足够给那些留守的职工发点基本生活费。”
“这……”
“还有,”陈顺利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加码,“你们单位那些技术好、人品正的司机和修理工,我全都要。工资按趟算,多劳多得,绝不拖欠。我保证,他们在我手下干,挣得比以前在国营厂里多得多!”
他停顿了一下,最后一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赵经理的心口上。
“至于你手底下那些刺头和懒汉,我一个都不要。你自己留着,慢慢头疼去吧。”
这个方案,简直不是雪中送炭,而是直接把他从火坑里捞了出来!
既保住了他的乌纱帽,又解决了大部分工人的饭碗,还顺手帮他把最头疼的包袱给甩掉了!
赵经理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也无法拒绝。
他身体前倾,声音都变了调。
“你……这个‘公私合营’,具体……是个什么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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