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经理没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陈顺利给出的条件，字字句句都砸在他的心窝子上。
他哆嗦着手，在那份长达十年的租赁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陈顺利连看都没看一眼，反手打开皮箱，“啪”一声，五沓崭新的“大团结”被他扔在了桌上。
“定金，修车，挑人。”
赵经理的眼珠子，当场就黏在那一抹红色上，再也挪不开了。
剩下的事，孟河一个人就办了。
他话不多，但眼光毒辣。
半个月，六个技术最硬的司机，四个手艺最好的修理工，全被他从省二运那摊烂泥里扒拉了出来。
为首的司机叫马胜利，四十来岁，人称“老马”，开了二十年车，省内外的路况闭着眼睛都摸得清。
就是脾气臭，不爱拍马屁，在单位里受了一辈子排挤。
孟河找到他时，他正蹲在一辆报废车底下捣鼓，浑身油污。
孟河只递过去一根烟。
“老板说了，有本事的人，不该饿肚子。干不干？”
老马从车底滑出来，抹了把脸上的黑油，盯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半天，接过烟点上，猛吸一口，吐出一个字。
“干！”
半个月后。
“嘀——呜——！”
雄壮高亢的喇叭声，第一次撕裂了青杠山清晨的宁静，穿云裂石！
六辆重新喷了军绿漆，车门上刷着“青杠山实业”红色大字的解放卡车，头尾相接，碾过崭新的水泥路，浩浩荡荡开进了村子！
整个青杠山，瞬间炸了锅！
村里老少爷们，有一个算一个，全从屋里、地里钻了出来，围着这几头钢铁巨兽，摸摸这，敲敲那，嘴里啧啧称奇，那神情，比见了神仙下凡还激动。
厂里的工人们更是疯了似的冲出来，看着这些威风凛凛的大家伙，眼睛里直冒光。
苏根民就挤在人群里，心脏被那喇叭声震得“咚咚”乱跳。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高看陈顺利了，可现在才发觉，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个男人，哪里是要建一个厂子！
他要在这青杠山，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王国！
陈顺利抱着女儿安安，站在厂区门口，苏晴就依偎在他身边。
他指着一字排开的车队，在女儿耳边低语。
“安安，看见没？这是爹给你打下的江山！以后，它们会拉着咱们家的好东西，跑到天底下所有地方去！”
安安咯咯地笑着，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车……车……”
老马从第一辆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大步走到陈顺利面前，这个脾气倔了一辈子的汉子，第一次郑重地敬了个军礼。
“老板！马胜利前来报到！车队全体人员，随时可以出发！”
陈顺利点了点头，视线越过车队，望向了那条蜿蜒出山的路。
“好。”
“明天一早，装满货，出发！第一站，省城！”
夜里，喧嚣散尽。
陈家大院恢复了宁静，只有灶房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灶膛里的火光跳动，映着苏晴的脸，忽明忽暗。
她正给女儿擦洗小身子，可手里的帕子，却几次差点掉进水盆里。
陈顺利在院子里抽完一支烟，带着一身晚风的凉意走进来，没出声，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就坐在苏晴旁边。
小丫头白天兴奋过了头，这会儿已经睡熟了，小嘴砸吧了两下。
苏晴把女儿抱回里屋，盖好被子，又掖了掖被角，这才出来。
她没坐，就那么站到陈顺利面前，两只手死死地绞着围裙的边角，像是要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顺利，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说。”
苏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手心汗水浸得发潮的报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是前几天的《青山日报》，上面有一小块豆腐干文章，标题是《恢复高考，知识改变命运》。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几个字上。
“我……我想去考大学。”
话一出口，她整个人都虚脱了，低着头，不敢去看丈夫的脸。
在村里，女人嫁人、生娃，这辈子就算定了。
她一个当了妈的农村媳妇，提这种要求，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不守本分。
屋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地响，每一声，都敲在苏晴的心尖上。
陈顺利没说话。
他接过那张报纸，凑到油灯下，一字一句地看完了那篇短文，然后将报纸仔细叠好，放在桌上。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紧张得脸色发白的妻子。
“为啥？”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苏晴的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
“你走得太快了，太远了……我怕，我怕再这么下去，就只能在后面看着你的背影，越走越远，连你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我想跟你站在一起，不是……只躲在你后头。”
这番话，在她心里憋了太久太久。
今天，那六辆威风凛凛的卡车，丈夫指点江山的气魄，让这股惶恐冲到了顶点。
她为这个男人骄傲，可这骄傲里，也掺着一丝让她心慌的恐惧。
陈顺利沉默了。
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
苏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忽然伸出手，帮她把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想学啥？”
苏晴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我……我想学会计，或者……企业管理。咱厂子越来越大，账也越来越乱，我想帮你。”
“好。”
陈顺利只说了一个字。
就这一个字，让苏晴所有强撑的坚硬瞬间崩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以为会听到一百个反对的理由，孩子怎么办，家里怎么办，别人怎么看……可他什么都没问。
陈顺利一把将她扯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上，大手一下一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哭个球！想念书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把她抱得很紧，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声音里是蛮不讲理的霸道。
“家里有我，有妈，安安饿不着！外头那帮长舌头的，谁敢嚼舌根，你看老子撕不撕烂他的嘴！”
“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去考！考上了，老子砸锅卖铁也供你！”
“别说去省城！你就是想上天，老子都给你搭个梯子送你上去！”
他的话，还是那么糙，那么直。
可听在苏晴耳朵里，却比这世上任何话都动听。
这个男人，用最蛮横的方式，给了她一片可以自由飞翔的天。
苏晴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把这些天所有的担忧、期盼和委屈，都化作滚烫的泪，浸湿了他的衣襟。
她的人生，不，是他们的人生，从今晚开始，彻底变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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