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轻手轻脚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放在床头柜上,瓷碗与木质桌面碰撞出细微的轻响。“苍小姐,您点的的粥好了,趁热喝点吧,医生说您现在需要好消化的东西。”
苍莹莹的目光从门口收回来,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张舸卿方才离去的背影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
她有些恹恹地瞥了一眼那碗粥,寡淡的米黄色,几颗枸杞可怜巴巴地浮在表面,引不起丝毫食欲。“我什么时候点粥的,你送错了!。”她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张舸卿那番看似体贴、实则处处透着怪异的话,还有他临走时口袋里那通神秘的电话,都像细小的藤蔓缠绕在心头,让她莫名地不安。
“我点的!”闻子骄道,“医生说吃这个好!”
他站起身,颀长的身影移步到床边,没有半分犹豫地端起了那碗被嫌弃的小米粥。
碗壁温热,细腻的瓷质传递着暖意。他用配套的小勺轻轻搅动了几下,氤氲的热气裹挟着谷物朴实的清香袅袅升起,弥散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里。他垂眸看着碗中,动作自然而熟稔,仿佛做过千百遍。
“不吃我胃口不好!”苍莹莹道。
“胃口不好?”他开口,声音低沉,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但主食还是要吃的,不然身体撑不住,恢复得慢。”
苍莹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撇开头,避开那碗粥,也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语气里带着点无理取闹的抗拒:“谁跟你说的?不吃主食就不好?歪理!”
闻子骄的动作顿了一下,勺子停在半空。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抬眸,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略显苍白的侧脸上。那眼神深邃,仿佛穿越了漫长岁月的尘埃,直抵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歪理?”他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捕捉的弧度,那并非纯粹的笑意,更像是对过往某个瞬间的无声触碰。“这话听着可真耳熟。”
他顿了顿,勺子重新落入碗中,舀起一小勺粘稠的、泛着温润光泽的粥米,然后极其自然地,如同无数次演练过一般,将勺子稳稳地递到她的唇边。
“你当年,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骤然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
“张嘴。”两个字,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命令。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产生了奇异的扭曲。苍莹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盛着小米粥的白瓷勺上,眼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场景——白色的病房,弥漫的消毒水味,还有眼前这个递来粥勺的人——猛地褪去了颜色。视野剧烈地晃动、模糊,如同被投入水中的石子打碎的倒影。
碎片迅速重组,拼凑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
不再是冰冷的医院,而是她家那间被早晨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卧室。空气里没有药味,只有窗外树叶沙沙的轻响。床上躺着的,是烧得脸颊通红、嘴唇干裂的闻子骄。少年时的他,轮廓比现在青涩许多,眉眼间却已有了日后那股倔强的冷硬。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额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脆弱得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而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端着同样一碗小米粥的人,正是她自己——十九岁的苍莹莹。
“我知道你嗓子疼,咽东西难受,但是你要是不吃东西,身体更虚弱,病怎么好得快?”那时的她皱起眉头,难得放软了语气,几乎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全当我求你了,好吗?”
记忆中的画面如此鲜活,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指尖微微的颤抖,和少年那滚烫皮肤传递来的灼人温度。那碗粥,也是这样的米黄色。
此刻,现实与记忆在她眼中诡异地重叠。眼前闻子骄递来的勺子,与记忆中她自己递向少年闻子骄的勺子,在视觉上完美地重合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所处的位置彻底颠倒。
“张嘴。”现实中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奇妙呼应,将苍莹莹彻底从记忆的漩涡中拉回。
她几乎是机械地、顺从地微微张开了唇。温热的、软糯的粥米被送入口中。朴素的谷物香气在舌尖弥漫开,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顺着食道滑下,熨帖着有些空荡的胃。那熟悉的味道,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将两个相隔数年的时空紧紧地缝合在了一起。
眼眶毫无预兆地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滚烫的液体迅速蓄积,模糊了眼前闻子骄沉静的眉眼。她甚至来不及吞咽口中的粥,那积蓄的泪水便再也承载不住自身的重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洁白的被面上,晕开深色的圆点。一滴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滑落,恰好滴在闻子骄执着勺子的手背上。
那微凉的触感让闻子骄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收回手,也没有出声询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无声地流泪,看着她眼中翻涌的、复杂的、他几乎能够读懂的浪潮——有猝不及防被击中的震惊,有对遥远时光的深切追忆,更有一种迟来的、恍然大悟般的痛楚。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和苍莹莹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窗外的暮色似乎又浓重了几分,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忧伤的暖金色。
过了许久,或许是几秒,又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苍莹莹终于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粥,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而颤抖,问出了那个在心头盘旋了多年、却从未深究过的问题:
“那些公式纸……”她的声音哽住,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泪水的羽毛,沉重又带着期盼,“当年你大半夜躲在房间里烧掉的那些高数公式……是不是……是不是为我写的?”
问题抛出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闻子骄拿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他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那里面翻涌着她此刻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有被骤然戳破心事的震动,有被时光掩埋的秘密重见天光的晦暗,或许还有一丝释然?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他缓缓地收回勺子,放回碗中。然后,在苍莹莹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他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他抬起手,没有用手帕,也没有用纸巾,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她湿漉漉的眼角。那触感带着他掌心的温热,小心翼翼地拭去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意味。指尖的温热与她泪水的微凉短暂交织,电流般的触感从皮肤相接处蔓延开来。
“现在问这个,”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沙哑,目光却依旧锁着她,深邃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还有什么意义吗?”
苍莹莹的心跳骤然失序,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
然而,闻子骄并没有给她追问的机会。他的拇指指腹停留在她微凉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然后,他微微倾身,靠得更近了些,那双深邃的眼眸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狼狈又执着的模样。
“闭上你的小嘴巴。”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温柔的蛊惑。他重新舀起一勺温度适宜的小米粥,再次递到她的唇边,目光沉沉地锁住她溢满水汽的眼睛。
“——细品。”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穿了苍莹莹心中最后一道名为“懵懂”的壁垒。
“细品”。
时光轰然倒流,再次精准地定位在那个混乱又充满烟火气的大学夜晚。她起夜闻到焦糊味,怒气冲冲地踹开闻子骄的房门,看到他在黑暗中点燃蜡烛焚烧写满高数公式的纸张,背影孤绝得像在举行某种悲壮的仪式。她当时气急败坏地骂他“大半夜焚稿断痴情”、“COS林黛玉”,然后不由分说地吹熄蜡烛,将那未燃尽的残稿连同蜡烛一起扔出窗外,还拍着手说“行了行了,睡觉!搞不懂你的!”
而当时,那个被高烧和狼狈双重折磨的少年,是如何回应她的?
——“你当然是搞不懂我了。”
语气里充满了不被理解的委屈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放弃。那时她不懂,只觉得他阴阳怪气,莫名其妙。她甚至因为那句“搞不懂你的”,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单方面地认定他性格孤僻又古怪。
原来,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靠近。那些她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的行为——在课堂上故意说不会让她答不上来,却在纸上偷偷写下正确答案递给她;在她作弊被抓、被母亲禁足哭得昏天黑地时,一次次用甜瓜堵住她的抱怨,笨拙地试图转移她的悲伤;还有那夜燃烧的公式纸……那不是孤僻,不是古怪,是少年心事在绝望边缘无声的呐喊,是她当时那颗被张舸卿完全占据的心,从未肯分出一丝清明去解读的密码。
“细品”。
此刻,这两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将她深埋心底的愧疚、迟来的领悟、以及一种被命运捉弄的荒谬感,狠狠地翻搅出来。原来“搞不懂”的,从来都是她自己。原来他早已将心意埋藏在每一个看似别扭的举动里,等待她去发现,而她却视而不见,甚至恶语相向,将他逼得跳下冰冷的河水……
泪水再次汹涌决堤,比刚才更加肆意。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百感交集的洪流,混杂着对当年那个偏执愚蠢的自己的痛恨,对眼前这个沉默守护多年的男人的无尽心疼,更有一种跨越漫长误解终于窥见真相的剧烈震荡。
她看着眼前执着粥勺、目光沉静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哭得狼狈不堪的自己。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懑,都在这一声跨越了漫长时光、迟来了太久的“细品”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噗嗤——”
一声突兀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破涕为笑,毫无预兆地从她唇边逸出。紧接着,这笑声像是再也无法抑制,越来越大,混合着无法停止的泪水,形成一种奇异又心酸的画面。她笑得肩膀都在颤抖,眼泪却流得更凶,像要把这些年错过的、误解的、辜负的,通通都在这又哭又笑中冲刷干净。
闻子骄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哭得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又笑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稳稳地托着那只小小的粥碗,任由她宣泄着这迟来了多年的情绪风暴。
窗外的暮色彻底沉入黑暗,病房里柔和的灯光笼罩着他们,将这一刻的混乱与释然,定格成时光长卷中一道深刻而温柔的折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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