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有句话,叫作杀身成仁。”曹操面色阴沉。
说话间,行伍前方驰来一匹快马,转眼就到了跟前。骑士滚鞍落马,道:“禀魏王,前军在三十里外发现蜀军大队!”
程昱一怔,却马上反应过来,喝道:“命令前军停止前进,再探!”
他扭转马头,对身旁一个校尉喝道:“散出大量斥候,迅速探明周边敌情!”
曹操摇头笑道:“杨修果然是个人才,想用自己一条人命,就换我三十七万大军吗?”
程昱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颤声道:“主公恕罪,是臣小看了杨修和那个暗桩。”
曹操道:“不必自责,谁能做到算无遗策呢?走,随我去前面看看。”
“主公,使不得。现在夏侯惇、张郃这些主将都未在军中,只凭曹洪、曹真他们,恐怕……”
“无妨,天下名将,还有我。”曹操勒马前行。
程昱只得跟上。
半个时辰左右,曹操已经策马奔到一处高地之上,看到了蜀军。这是片开阔的谷地,蜀军早已排好阵势,以逸待劳。曹操放眼望去,谷中的蜀军大概有二十万,按兵种分成了大大小小的方阵,方阵之间错落有致,衔接紧密,全军阵形看似一轮月牙,两侧呈弧形向前,中间凹陷。
“这是……”程昱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道。
“偃月阵。布阵之人,倒是个知兵的家伙。”曹操道,“我军于山道中以纵队而出,无法集中兵力冲阵,这个偃月阵倒似一个口袋,刚好包住了山道的出口。这人胃口不小,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呢!”
程昱精于谋略,但对军阵并不了解,他犹豫道:“主公,那不如我们留下前军,大队后撤如何?”
“临阵撤军乃兵家大忌。如果我们现在掉转方向,必定军心大乱,士气低迷。若是蜀军趁势追击,只怕到时候兵士们个个四散逃命,直接溃散了。”
程昱不再说话。
曹操笑道:“原来所谓的定军山之战,只不过是个引子。什么蜀军只有十万之众、人心未稳,都是放出来的诱饵,钓的就是我和这数十万大军。蜀军的法正、许都的寒蝉,这两个人联手演了一部好戏,真是精彩至极!”
又一匹快马从后面赶来,骑士飞身下马,扑倒在尘土中,禀道:“夏侯将军传来消息,说凉州的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等人同时造反,杀官据城。张郃将军等人已经分兵前去平乱,请魏王定夺是否分拨兵力,以拒刘备。”
曹操勒马往前走了两步,笑道:“腹背受敌,这种情形,倒还真跟赤壁那会儿有点儿像。好在彰儿的那二十万援军,也快要到了。放手一搏,我们不见得会输。”
夕阳已经沉了下去,黑暗开始缓慢而又不可阻挡地撕咬残余的光亮。贾逸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暮光下的宫城。虽然不知道今晚要重点防范何处,但紧盯着皇宫,是不会错的。
宫中有长乐卫尉陈祎做内应,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
而许都城的十处城门,有城门校尉曹礼把守,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封闭了。若有人想出城,没有世子的印信是根本不可能的。
贾逸手中有五百虎贲卫,蒋济手中有两千虎贲卫,曹宇手中有两千虎豹骑,还有许都尉的三千甲士,世子府的三千铁甲亲卫,至少一万精兵。不要说许都城内,就连许都城附近都再找不出能与之抗衡的兵力。
看起来,万无一失。
但贾逸心中一直有种莫名的无助感。
昨晚遇到白衣剑客之后,他发现了一件很是蹊跷的事,让他无法再相信任何人。
他开始怀疑,自己在许都的这场乱局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或许,事情的真相远远不如他预想的那般简单。寒蝉到底是谁,在许都城郊伏击进奏曹的那些兵卒到底隐匿在哪里?这些问题似乎隐隐约约都指向了一个答案,只不过这个答案却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田川……
一想到田川,就忍不住胸口隐隐作痛。虽然在进奏曹任职以来,见过不少同僚殉职,但田川的死让他无法释怀。他很想念那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想念她故作沉稳的幼稚模样,想念她皱起鼻子的天真模样,想念她嘟起嘴的生气模样。
贾逸长长叹了口气,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去祭奠。
眼看着最后一道余晖被黑暗吞噬,许都城中有个地方反而爆出了火光。不是烛火,更不是普通的走火。火势在城墙之上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蔓延速度非常快,应该是有火油这些东西助燃。
开始了吗?贾逸记得那处火光是张泉的宅邸。那地方,早有许都尉的人在,张泉掀不起什么大浪。紧接着,城中开始突然不断闪起火光,仅仅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燃起了二十多处。
贾逸摇头道:“好大的手笔,都不想活了吗?”
“贾校尉,我们……”手下的都尉有些跃跃欲试。
“再等等。”贾逸看着宫城的方向,摇头。
曹植站在世子府的门口,百感交集。原本他有机会成为这里的主人,拥有这里的一切,包括如今被幽禁起来的甄洛。但是……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妒英才?抑或是咎由自取?他苦笑着往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剑客就藏在马车的底板下,只要自己引出了曹丕,就可以当场将他格杀。
门开了,竟然是曹丕的“四友”之一,朱铄。
“侯爷请进,殿下恭候多时了。”朱铄低头道。
曹植酸酸地道:“我只不过是个侯爷,怎么敢劳驾世子恭候?朱将军谬言,谬言。”
朱铄也不答话,躬身在前面引路。世子府中很静,就算许都城内已经四处火起,府中依然很静。曹植不由得有些紧张,计划真的能如寒蝉所预料的一样吗?自己真能取曹丕而代之吗?甄洛……也不知道甄洛怎么样了。
“到了,侯爷请。”朱铄将曹植送到中厅,躬身退下。
曹植清了下喉咙,冲背对着自己的曹丕拱手道:“兄长,我来了。”
曹丕转身,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很好,你来了,坐。”
曹植道:“不用了。兄长,臣弟发现城中起火,众多宵小趁火打劫,特来请示兄长如何处置。”
“不要紧。城中有许都尉,有进奏曹,还有曹宇的虎豹骑。这些小事我们不必放在心上。”曹丕走上前去,扯起曹植的手,将他引到一张长案之后,道,“坐,你我兄弟虽然同处一城,却好久没有一同吃过饭了。我这里还有一壶金露酒,不妨痛饮一番。”
金露酒……曹植猛地抬头,却并未在曹丕脸上看出一丝异样。他闷声道:“臣弟不胜酒力,恐怕……”
“甄洛好好的,我没有动她。”曹丕笑笑,击掌道,“上酒!”
门外走来十多个兵甲齐备的虎贲卫,端着酒菜依次而入。将菜肴放在长案之上,他们又沉默着依次退出。
曹丕起身,亲自将酒斟到曹植的酒樽中,轻声道:“喝吧,这次的酒里没有麻沸散。”
曹植看着长案上冒着热气的菜肴,心头燃起了一股无名火。那天的金露酒里,果然有问题。他强压住要掀翻长案的冲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甄洛还在曹丕手上,没把他拉下世子之位,就还不能撕破脸皮。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不服我。”曹丕浅浅抿了一口,“你觉得你才智比我好,仪表也比我好,文采也比我好,你大概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父王会将世子之位传给我。”
“臣弟从未想过这些,兄长多虑了。”曹植闷声道,仰头又是一杯苦酒。
“你记不记得,我们还有个弟弟。”
“弟弟?”
“就是那个五六岁就懂得以舟称象的弟弟。”
“曹冲?”
“对。恕我直言,你才智不及他,仪表不及他。若假以时日,想必你的文采也不及他。父王数次都流露出想立他做世子的念头,只可惜……”
“只可惜,他在十三岁那年就病死了。”曹植道,“兄长,现在不是念旧的时候,城中如今大火四起……”
“无妨,让火烧一会儿。”曹丕意味深长地摆了摆手,“我记得曹冲死时,父王曾说对他来说是不幸,对我们来说却是幸事。是啊,身为魏王之子,有几个人能不对王位有几分妄想呢?”
曹植端起酒杯,掩饰道:“兄长,如今既然你为世子,臣弟……”
“我知道你喜欢甄洛,甄洛也喜欢你。”曹丕笑道,“如果你我生在普通人家,我这个当兄长的,会成全了你们的好事。”
曹植急辩道:“兄长,莫要听信流言,臣弟对嫂嫂并无非分之想。”
“从建安九年(公元204年)甄洛入府,一直到建安十七年,你们虽然时有暧昧,但并未逾越。建安十八年六月,在醉芳阁,你们是第一次私会吧?”
曹植大惊失色,酒樽掉到了地上。
曹丕淡然起身,将酒樽拾起,放在曹植手中,斟满了酒。他轻声道:“美酒当前,岂能暴殄天物?”
曹植无奈,只得仰头喝下。
“建安十八年到建安二十四年,一共六年了,你们总共私会了三十九次,仅最近两年,就私会了十七次。有情人难成眷属,每想到这里,为兄都觉得对你不住。”
曹植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昂头道:“兄长要责要罚,只管对着臣弟来,不要为难洛儿。”
“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曹丕摇头,“你我是亲兄弟,我怎么会责罚于你?为兄只是觉得,既然你生性浪漫,沉迷于美色、美酒,这父王打下的江山,总要有个人照料。为兄找人在甄洛送过去的金露酒中,下了麻沸散,你能理解为兄的苦衷吗?”
曹植脸色苍白,没有回答。
“你要美人,我给你;江山不是你的,不要再跟我争了。”
“你……”
“我知道,一直有丁仪这些人在旁撺掇你。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富贵,闹得你我兄弟不和,真可谓罪大恶极。许都这场大火,也是他们放的吧?”曹丕摇头,“这样吧,火既然起了,总要给父王一个交代,到时候我就说是他们胁迫你做的,如何?”
曹植猛地站起身,道:“不可,不可,他们虽然一直悉心辅佐我,但对这些事并不知情。”
“不是他们,那是谁?”曹丕的脸色隐藏在了灯光后面。
“是寒……臣弟、臣弟不知。”
“那好吧,不过这件事,总要找个替罪羊出来。你我虽然争斗多年,但毕竟是亲生兄弟,血浓于水,为兄总不能眼见你被父王打入大牢。”曹丕起身,道,“那就按你说的那样,我们一同出去看看。外面火烧得越来越大了,我这个监国的世子,总不能连世子府都不出。”
曹植起身,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走向大门。
原来自以为跟甄洛的事情做得隐秘,想不到曹丕竟然一早知道,隐忍了十多年。若是在争夺世子之位的时候,他把这件事抖破,那自己岂不是毫无希望?但是,曹丕为何一直隐忍不发?
他心思已乱,不觉间竟然已走到门口。朱铄在前,正要打开大门,曹植却下意识急道:“不可、不可开门!”
“为何不可开门?”曹丕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曹植心乱如麻,犹豫道:“外面、外面太乱,兄长还是不要出去巡城的好。”不管怎么说,曹丕毕竟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兄长,虽然因为世子之位生出诸多不和,但毕竟血浓于水,杀了他始终于心不忍。况且即便杀了他,自己也不见得能当上世子,后面还有曹彰这些兄弟。
“奇怪了,不是你前来邀我出城巡查的吗?”曹丕负手,看着他道。
“臣弟……臣弟想了想,觉得兄长还是待在府中比较安全。外面反正有许都尉、进奏曹那些人……”
“优柔寡断,这不是个好习惯,不过今晚,倒还真不算多大的毛病。”曹丕示意朱铄打开了大门,曹植的那辆马车还静静地停在门口。
曹丕突然道:“你现在是不是很担心?”
曹植勉强笑道:“臣弟……不明白,兄长何出此言?”
曹丕冷冷道:“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藏在你马车下的那个白衣剑客会突然出来,杀了我?”
宫城北门处燃起一缕轻烟,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贾逸整理了一下身上沉重的明光铠,那些接缝棱角摩擦着伤口,很不舒服。
“贾校尉,宫城北门,有信号了!”手下的都尉再次提醒道。
“我知道,再等等。”贾逸戴上了缨盔。
“还等?”都尉疑惑地看着他。
“等。”
应该没错。贾逸眯着眼睛,看着那缕薄烟。本来跟陈祎约好,一旦宫中有人出门,就在那处宫门燃烟为号的。看如今这样子,应该是有人从北门出去了。如今许都城内,大火四起,人心惶惶,到处一片嘈杂之声。此时此刻,从宫城中出去的,会是何人?虽然不知道寒蝉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只是在许都城内大闹一场那么简单。
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从自家宅院开始放火,又抛头露面地带领家丁们在城中四处纵火,把事情做绝了。如果不是想谋划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个人都有必死的觉悟,是不会不给自己留点儿后路的。
贾逸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如果不是昨晚从世子府回来,被白衣剑客所伏击,大概他还会一直浑浑噩噩下去。都说经历生死之间,人会突然看透很多事情,这叫作濒死悟道。而贾逸就在昨晚,看着白衣剑客的剑锋刺中田川之时,很奇妙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这样的绝世高手到底是谁?
既然以白帛蒙面,自然是不想被他看到真面目。但既然白衣剑客有绝对的把握杀了贾逸和田川两人,为何还怕死人看到自己的面目?
抑或说,白衣剑客知道自己不会死,知道蒋济会来?
自己是在从世子府回进奏曹的路上被伏击的,如果说白衣剑客一直监视自己,才能在半路伏击的话,那蒋济来援,运气也太好了吧?不但时间、地点掐得很准,而且还带了五十名虎贲卫。就算如蒋济所说,是见自己迟迟未归,才前去接应,那按常理,最多派一个都伯或者都尉带几个人前往即可,为何要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还有前些时日,在许都城郊被伏,那群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正规军队。到底怎么回事?寒蝉哪怕再算无遗策,也不可能把几百人变出来又变消失了吧?记得田川去过被伏击的现场,说一切的痕迹都表明那群人返回了城中,虽然当时怀疑是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的家丁,但后来经过查验排除了这个可能。于是,这几百人的那条线就此停顿。
贾逸仰头,苦笑。其实,很多时候,答案就在眼前,只不过没有意识到罢了。
“贾校尉,蒋曹掾已经带了五百人去了宫城北门追击,我们还要再等吗?”那个都尉有些急躁。
“等。”贾逸沉声道。
张泉回望了眼宫城北门,心中苦涩。他今早接到了寒蝉的锦囊,要他挑选三十名身手矫健的家丁,备好六十匹快马,前往宫城北门接应。他心中已经明白,所谓的在许都城中起火大闹一场,趁乱杀死曹丕这个计划,只怕是个幌子。寒蝉要做的是接应那个人出城,出许都城。可怜窑洞中密谋的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都只不过是些用来引开注意的弃子。
张泉一行近五十人,全部披甲仗剑,打的是许都尉巡城兵马旗号,后面跟着一辆马车。想必那个人,就在车上。曹植此时此刻,应该到了曹丕府中了吧?若是把曹丕骗到街上,想必那个白衣剑客已经将二人都杀了。是的,曹植也是弃子,寒蝉根本从未考虑过扶曹植上位。曹植的作用,只不过是以世子之争来吸引曹丕的注意罢了。
马队离开宫城,走到了城中的井街之上,但见到处火光冲天,不少民众哭喊着取水灭火。张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为成大事,要死多少人才算够?因为怕进奏曹起疑,张泉虽然心中早有所怀疑,但并未提前遣散家眷。现如今,只好期盼老天能给他们条活路了。
寒蝉的指示是将马队带到城北的永宁门,说是那里自有接应。一路上走来,出奇的顺利。遇到的几群放火的人,一看到马队,即刻避让。而那些擦肩而过的许都尉兵、进奏曹的虎贲卫、曹宇的虎豹骑都未曾停下来询问,他们只顾着满城缉拿纵火之人,四处灭火而已。
不到半个时辰,马队已经到了永宁门。但出乎张泉意料的是,城门却紧紧关闭着,门口的五十多个兵丁如临大敌般地守望四周。看到张泉的马队,守门都尉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接应的人没到吗?张泉只好提起精神道:“我们是许都尉的兄弟,奉令有要事出城,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可有印信帛书?”都伯道。
“印信帛书?”张泉迷惘道。
“世子府有令,城中若有变故,出城者必携印信帛书,否则格杀勿论!”都伯拔出长剑,喝道,“再问一声,可有印信帛书!”
张泉发觉事情不对,只得硬着头皮道:“有,有。这就给将军取来!”
他俯下身,假装要取帛书,却看到身后荡起了一阵烟尘,似是追兵到了。
张泉一抖缰绳,大喝道:“众儿郎,随我冲门!”
马匹嘶鸣声骤响,三十匹快马如离弦之箭,直向城门冲去!
骑兵冲阵,没有长枪兵的话,是守不住的。张泉很有信心,对面只有五六十个刀盾兵,一个冲锋即可拿下。只要冲到城门前,绞动锁链,拉起断龙铁板,推开城门,还有谁能拦得住?眼看已经快要到城门了,却只听见“腾、腾、腾”几声,前方灰尘荡漾,平地里悬上来几根碗口粗的麻绳!
“糟了,绊马索!”张泉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身下的马匹已经一声悲鸣,前蹄折断扑倒在地。他眼前天旋地转,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自己摔落在地的声音,随即耳边响起了轰鸣之声。张泉在尘土中挣扎了好几次,想起身,几把雪亮的环首刀却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时间不早不晚,刚刚赶到。张将军,请起吧。”黑暗中,张泉看到一只手伸了过来,是进奏曹的蒋济。
“张将军是不是觉得功亏一篑?”蒋济笑道。
“天子就在后面的车驾上,你敢无礼?”张泉声色厉内荏地喝道。
“真的吗?”蒋济道,“掀开车驾,给张将军看看他抛弃妻儿,最终拉的是什么?”
虎贲卫一声应诺,撩开车帘,里面坐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黄门。
“不是陛下?”张泉讶然道。
“汉帝并未跟着你的车驾走。”蒋济没有看他,“你跟那些人一样,只不过是个弃子。”
“我也是个弃子,是个幌子?”张泉嘶声道,“你早就知道?怎么可能,如果我也是个幌子,为何你会跟着追来?”
“如果我不跟着你追来,真正的汉帝又怎么会安心出门呢?”蒋济淡淡道。
陈祎在宫城北门放的那缕烟,是假的,就算从北门出去了一些人,也绝对不会是那个人。
陈祎这么做,是为了引开进奏曹的注意,声东击西。
不错,陈祎是寒蝉的奸细。恐怕当初贾逸找上陈祎的时候,就已经被设计了。
贾逸本来以为是自己在宫城安插了一个暗桩,但没想到陈祎却是寒蝉的暗桩。也是,虽然自己对所谓的皇纲正统不怎么待见,但作为世代都担当宫城禁卫的东郡陈家来说,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收买的?
陈柘夫人崔静的那张地图送到自己手上,蒋济带队前往城郊捉拿刺杀曹植的刺客,都是一个局。包括后面汉帝召见自己,自己回到进奏曹后发觉中计,带队援助蒋济,又被伏击,还是一个局。这个局一环套一环,设计得很是精妙,但最为困难的是,参与伏击的那些正规军士从何而来。贾逸当初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
但想通了“陈祎是暗桩”之后,一切都迎刃而解。
那些军士,自然是宫中的禁卫。陈祎身为长乐卫尉,守卫宫中门户,自然能随意调动禁卫军。而且,贾逸已经连夜查明,许都城南永丰门的守门都尉是陈祎的老部下。那么,那晚伏击进奏曹的五百军士如何出现在城郊,又如何消失在城中,就有了完美答案。
只不过,蒋济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道烟火突然直射夜空,闪过黯淡的红光,即迅速熄灭。
贾逸早在宫城四门安排了郭鸿的人,待轻烟燃起之后,再看到有人出宫,就以各色烟火为号。
红色,宫城南门,果然又有人出来了。
宫城南门出城,自然是奔着城南的永丰门去的,只有那里他们才能出城。
贾逸起身,喊过那个都尉,分给了他两百虎贲卫,要他先行抄近路拿下永丰门,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三百虎贲卫顺着原路追击。贾逸跨上马,带着十余骑先行。他的速度很快,虽然他知道汉帝为了避免人注意,出宫后应该走得不会太快,但仍有些迫不及待。他很想尽快拿下陈祎,想从陈祎嘴里问出一些东西来。
战马在许都城的街道上奔驰而过,贾逸很小心地抖动着缰绳,避开路上慌乱的人群。城中的局势大体上已经控制住了,火势正在减弱,那些带着家丁到处放火的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被抓住了不少。
好在提前有所准备,不然的话,可能还要折腾更久的时间。
颠簸使得盔甲不断摩擦着已经结痂的伤口,贾逸感觉得到,那些伤口又被重新撕裂,鲜血正混合着汗水变成痛楚,刺激着他纷乱的思绪。他开始轻微地喘气,这是体力透支的征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他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陈祎是寒蝉的暗桩,曹植是寒蝉的内应,杨修是寒蝉的弃子,张泉是寒蝉的幌子。
那么那个白衣剑客呢?
蒋济呢?
贾逸摇了摇头,努力想把心中的迷惑甩出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猜测的答案,因为他一点儿都想不通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远远地,看到陈祎的车队了。只不过五六骑、两辆车。陈祎在,汉帝身边最信赖的祖弼也在。没错了,两辆车,一辆里面是汉帝刘协,另一辆里自然是皇后曹节。
贾逸策马绕到车队前面,勒住缰绳,扬声道:“陈兄,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里?”
陈祎脸色阴郁得要滴出水来:“禀告贾校尉,在下父母重病在身,前往送医。”
“送医?陈卫尉,看您这方向,应该是出城才对。”
“贾校尉有所不知,在下父母这病,只有出城才能治得。”
“还有如此怪病?我倒想见识见识。”贾逸策马便要上前。
陈祎擎过背后长枪,冷冷道:“贾校尉,请你让路。”
贾逸停住,看着陈祎不语。他在等,等后面的大队人马追上来。他很清楚,自己身上有伤,已经很虚弱了,根本不是陈祎的对手。而单凭跟着来的这十几个骑兵,很难说能不能留得住这五六个人。既然是护卫汉帝和皇后,陈祎带的肯定都是宫中禁卫的精英。
“陈卫尉,真的不愿做一个郡守?那州刺史如何?魏王那里,一切都好说。”贾逸看着手下将车队围了起来,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乱臣贼子,我等岂会因高官厚禄而违背大义!”祖弼抽出腰间长剑,指着贾逸喝道。
“失敬,原来祖侍中也在。”贾逸拱手,“素闻祖侍中忠义仁厚,何不劝陛下回去?若是等下刀兵相见,伤到了陛下如何是好。”
“你敢!”祖弼大声喝骂。
陈祎不再答话,策马挺枪来刺。贾逸本欲提剑格挡,却伤口一痛,右臂都抬不起来。眼看枪上红缨已到面门,贾逸只好滚鞍落马,狼狈地躲了过去。
陈祎也不追赶,而是将手中长枪舞动得犹如缤纷而坠的雪片,向拦着去路的两名虎贲卫袭去。不愧为长乐卫尉,两名虎贲卫根本不是对手,不过三四合就被陈祎挑落马下。这边贾逸刚刚起身,车队已经闯出了包围圈。
“要再跟上吗?”一名虎贲卫问道。车队明显加快了速度。
“远远地吊着就好,再追上去,不过送命而已。”贾逸活动了下身体,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可恶,若不是有伤……
他苦笑一声,咬紧牙关跨到马上。不知道先前抄近路赶往城门的那两百虎贲卫到了没有,现在应该派人禀告蒋济,还是世子?他们两个人,究竟能相信谁呢?口中呼出的气越来越热,似乎隐隐的还有一股子血腥味。一颗心跳得厉害,几乎随时都要跳出胸膛一般。贾逸还在强撑,现在还不能倒下。这段路虽然漫长,但就算拼了命也要走完,总不能让田川死不瞑目。
是路,总有尽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永丰门终于到了。城门已经被夺下,车队停了下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虎贲卫们已经控制了局面。数十张长弓挽成满月,包围了车队,尖利的箭镞上闪着冷冷的乌光。陈祎和祖弼都已经下马,站在马车前面,漠然地看着四周的虎贲卫。
贾逸滑下马,以剑做拐,艰难地走上前去。伤口里渗出来的血已经沁湿了亵衣,伴着汗水流了下来,贾逸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他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陈卫尉,既然已经陷入重围,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陈祎摇头:“贾校尉,我们这些人,为汉室而终,是毕生的光荣。你们是不会理解的,虽然你为人不错,但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能拦下的,只有我的尸体。”
“何必呢?陈卫尉,为一个没落的王朝做殉葬品,你觉得自己很光荣吗?”
“陈祎,老夫先走一步。”祖弼将佩剑横在颈中,笑道,“来世再见!”
亮光闪过,一腔热血喷薄而出,将祖弼的胡须染得鲜红。
贾逸叹口气,摇了摇头。
一轮新月慢慢从高大阴冷的城墙后升起,陈祎手握长枪,淡淡道:“贾校尉,自许都再见之后,在下从未有必胜的信念,只有死战的决心。”
“长乐卫尉陈祎,冲阵!”陈祎大喝一声,挺枪向虎贲卫扑去。
“放箭!”虎贲卫都尉挥手,羽箭蜂拥而至。
数支羽箭穿透轻甲而过,陈祎喷出一口鲜血,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他单手扶地,艰难地挪步前行。血从伤口渗出,沿着轻甲滴落在地上,画出几道血淋淋的长线。
“放箭!”
羽箭再次呼啸而至,刺入胸膛。陈祎摇摇晃晃站起了身,眼前的景色已经模糊,他向前踉跄着冲了几步,终于重重地倒在地上。
贾逸在虎贲卫的搀扶下,挨到了马车跟前,嘶声道:“陛下,请随下官回宫。”
然而马车中并无回音。
贾逸皱了皱眉头,只得提高声音喝道:“陛下,下官乃进奏曹鹰扬校尉贾逸,请随下官回宫!”
仍没有回音。
贾逸心中突然涌起不好的预感。他扶着车辕,用力向前弹出身体,用剑挑开车帘。
空的。
马车是空的。
贾逸的腹部仿佛挨了狠狠一击,他跌落马车,倒在车轮边。虎贲卫跳上另一辆马车,依旧是空的。
贾逸茫然四顾,看到了不远处躺着的陈祎的尸体。原来一直没注意,这个家伙穿了身崭新的轻甲。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看到轻甲上刻着一个小字,那个字他曾经在另一件东西上见过。
“原来是他。”贾逸嘴角浮上一丝苦笑,“是他带走了汉帝吗?只不过,寒蝉到底是谁呢?”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喝道:“都尉,将人手全部散开,分赴许都十一个城门,就说世子有令,任何人胆敢出城,即刻拿下,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你亲自带人分别赶往世子府和进奏曹,找到世子和蒋济,就说贾逸办事不力,汉帝已经失踪,请他们加派人手,满城搜捕魏讽!”
都尉大声应诺之后,带着兵士们快速离去。
贾逸靠在车轮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生命正在缓慢流逝。他抬手拭去嘴角咳出的鲜血,笑骂道:“两天之内,连着两次到了鬼门关,看来我真的没福分活下去。”
他的身体逐渐变冷,意识却越来越清醒。往事一幕幕在脑中不断地闪现、消失。“走马灯吗?看来真的快要死了啊……”他喃喃道,眼神却越来越清澈。
犹如黑暗中打亮了一盏火折,困扰了大半年之久的谜团在火光的照射下逐渐烟消云散。所有的一切,他似乎都明白了。
随即,如山的黑暗重重压来。
“兄长,你、你说什么白衣剑客?”曹植竟然张口结舌起来。
“怎么,吓到了吗?”曹丕向马车招了招手,马车自行离去,却不见白衣剑客的身影。
“不知道兄长在说什么。”曹植出了一身冷汗。
“朱铄,关门。”曹丕又转过身,笑道,“你说得也对。城中有许都尉和进奏曹,我去凑什么热闹,还是府中安全些。走,我们回去喝酒。”
曹植无奈,只得跟着曹丕又返回中厅。刚一落座,他的脸色即刻变得煞白。在他的对面,白衣剑客负手而立。
“你……你……怎么进来的?”曹植问道。
“我给你介绍一下。”曹丕笑道,“这位白衣剑客,是我学习剑术的师父,大剑师王越。”
“王越?”曹植狐疑地看了王越一眼,是那个在洛阳城中开馆授徒的一代剑术宗师?怎么和在自己府中出入的那个白衣剑客如此相似?
“临淄侯,别来无恙?”王越躬身施礼。
声音!声音也一模一样!曹植连连向后退去,大惊道:“他是寒蝉的人!他要杀你!”
王越大笑起来,曹丕微微地摇了摇头:“他是我的师父,怎么可能会杀我?”
曹植喊道:“他到我府中去过,他有寒蝉的令牌!就是他要我来你府中,把你引到街上,当场格杀的!”
曹丕叹了口气道:“你的文采确实很好,这点我不如你。但你只是小聪明,心也不够狠,夺嫡争位,这点你不如我。”
“什么……意思?”
“你若是刚才在门前没有犹豫,执意劝我巡街,那白衣剑客绝对会出手,但死的不是我,而是你。”
曹植目瞪口呆地起身,看了看王越,又看了看曹丕。
“此时此刻,汉帝大概已经出宫了。”曹丕向王越道,“王越师父,还得麻烦你去城南一趟。”
王越点头,转身离开。
曹植回过神来,讷讷地问:“你……要杀汉帝?”
曹丕将酒斟满,淡淡笑道:“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了,今晚,我们有大把的时间。”
城东,安定门。
魏讽骑着匹枣红马走在前面,后面还有两个长随模样的人骑着两匹瘦马跟着。三人走到城门前,魏讽跳下马,满脸堆笑地跑到城门都尉跟前,道:“几位将军都在忙吗?兄弟要出城一趟,还请行个方便。”
城门都尉赶忙还礼:“魏主簿多礼了,你这是要出城干什么?”
魏讽道:“不瞒将军,兄弟刚从世子府出来。这不城中起火,乱糟糟的一团吗?世子让我前往城外的军营,送个口信。”
“让主簿您去军营传口信?这……”城门都尉有些怀疑,虽说魏讽已经倒向了世子,被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唾弃,但这种要事,不应该由世子府或者进奏曹的人来做吗?
“世子那里确实抽不开人手了。这口信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就是让军营的夏侯尚将军注意一下许都城附近的动静,谨防有贼人趁乱冲城。”魏讽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片白帛,“对了,这是世子的印信帛书,他说今夜出城,必须用这个才成。”
城门都尉接过帛书,又从怀中拿出另一片,将两者重叠起来,印迹完全吻合,是货真价实的世子印信。
“咱们这印信验证还真够严的。”魏讽笑道,随手塞了一把大钱给那都尉,“有劳将军了,没事儿去喝杯小酒好了。”
“您客气了。”城门都尉道,冲手下的兵士们挥了挥手,“印信勘验无误,开门!”
沉重的绞盘发出艰涩的吱吱声,门前重达千斤的断龙铁板被绞了上去。魏讽待兵士们推开厚重的大门,带着两名长随走出了城门。
三人默不作声地走了很久,直到身后的城门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魏讽一改脸上的惫懒神色,跳下马冲后面的两个长随跪倒:“陛下,刚才形势所迫,恕臣无礼。”
刘协平静道:“无妨,无妨。魏爱卿,我们还有多远?”
“再走十多里地,有户农庄,那里备好了马车。只要上了马车,我们不走官道,大概四五天就能到邺城,邺城有我们的人……”魏讽道。
“我们能赶到邺城吗?”刘协似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更像是没什么热情。
魏讽在心里叹了口气,几十年的傀儡日子已经把这位英主磨砺成什么样子了!
“陛下,恕臣直言,这种事谁也不能做保证。但既然满朝旧臣以身家性命为陛下博得了这么一个机会,陛下也应当竭尽全力才对。”魏讽劝道。
刘协闻言,似乎稍稍提了些精神:“不错,若是能中兴大汉,陈祎、祖弼、张泉……这些人就是中兴名臣,他们的功德,朕会永远铭记在心。至于魏爱卿,朕会帮你洗净污名的。为了今晚这件事,你着实受了天大的委屈。”
魏讽正要答话,皇后曹节却回头凝望着许都的方向,喃喃道:“陛下,大汉朝,还有中兴的可能吗?”
魏讽脸色如水,只是瞟了眼曹节,并未说话。在一开始的计划中,他只需要带着汉帝出城,曹节并不在内。但到了出宫的时候,刘协执意带上曹节,理由是怕魏王迁怒于她。一路上,魏讽很是紧张,生怕曹节出声让三人露了马脚。还好,曹节一路上都是默默无语。
刘协爱怜地看着曹节:“这么多年,皇后受委屈了。”
“其实,待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这么多年,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日子陛下还没过够吗?哪一次波澜不是杀得血流漂橹,陛下不觉得累吗?”
“娘娘,”魏讽开口道,“陛下乃刘氏血脉,皇纲正统,是真正的天子,岂能被那些因势得权的窃国之贼胁迫?这天下,原本就是刘家的,不是谁耍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就可以夺去的。”
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魏讽,你说我们曹家乃篡国之贼,但你们的汉高祖呢?当初,他只不过是沛县的一个嗜酒匹夫,无籍小辈!刘邦这等无赖,尚且可劫夺秦朝天下,我父王扫清海内,兄长累有大功,刘协即位三十多年,若不是我父兄,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单凭这一点,我父兄有何不可称帝!”
魏讽脸色凝重,抽出长剑,道:“谁?”
黑暗中燃起火把,足足有百十余骑,当前的一名骑将冷冷答道:“我乃鲁阳侯曹宇,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魏讽拔剑向曹节冲去,大怒道:“贱人受死!”
曹节木然地看着剑锋,并未躲避。眼看三尺青锋已到眼前,斜刺里却突然多出了另一把剑。只听得一声脆响,魏讽的长剑应声而断。接着剑光一闪,魏讽的额头上多了一道血痕。出手的那个白衣人还剑入鞘,以十分优雅的动作将曹节扶下马匹,道:“殿下受惊了,世子特命我前来护卫您。”
刘协苦笑:“节儿……你当真不愿跟我走?”
曹节摇头道:“陛下,不是我。”
刘协下马,看着倒在荒草丛中的魏讽,吃力地将他搀起。魏讽的头无力地耷拉着,血沫从嘴角涌出,将刘协的衣衫染上一大片红色。
“陛下,臣无能……”微弱的声音被夜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协默然地坐在草地上,看着邺城的方向,怀里的魏讽已经渐渐没了呼吸。
“请陛下回宫。”曹宇走上前,道。
“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为什么寒蝉的计划,你们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是寒蝉倒向了你们?”
曹宇示意左右扶起刘协,道:“请陛下更衣。”
“不用。”
“衣服上有血,就这样入城,始终是不太好看。”
刘协轻声道:“这是我大汉朝最后一位忠臣的热血,我穿着这件衣服,倒也无妨。”
“陛下,我们回宫吧。”曹节走到刘协身边,搀住了他,“我们就简简单单地活下去好了,这些杀戮和鲜血,阴谋和背叛,都让它们随着大汉朝一起逝去吧。”
“不,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寒蝉是谁?他为什么会倒向你们?是他着手谋划这场乱局,要不是他从中联系,根本不会有这场夜逃,根本不会死这么多人!他给了大家一个机会,却又把大家都推进了死地!祖弼、陈祎、魏讽……还有那些死不瞑目的旧臣,曹宇,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陛下,这场夜逃,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曹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刘协,“寒蝉,是我兄长曹丕。”
夜色已深,长案之上的酒菜都已经凉透了。
曹植如坐针毡,他不明白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懂曹丕为何会如此平静。他只好看着厅中跳动的灯光,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他只知道,曹丕知道自己想杀他,知道自己参与了寒蝉的阴谋,知道自己背弃了整个曹家。曹丕会把整件事禀告给魏王吗?魏王会如何处置自己?
厅堂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吴质快步走了进来。他附在曹丕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又快步离开。
曹丕似乎松了一口气,搛了筷已经凉透了的菜送入口中。
“兄长……不是说要讲个故事吗?”曹植小心翼翼地问道。
曹丕笑了笑,道:“对,是有个故事。既然你有些迫不及待,那我便慢慢说来。反正,这个故事刚刚已经有了结局。
“自去年太医令吉本谋反被诛之后,汉室旧臣、荆州系的大臣和另外一些心怀不满的人都一下子安分了好多。”曹丕坐到长案边,示意朱铄将曹植面前的酒樽添满,“但我知道,安分只是表面的。这许都城内,就犹如一碗鸡汤。表面上不见一丝热气,搅开那层油皮,下面可是烫嘴得很。我这个世子之位得来不易,也不安稳。我始终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把成王之路上的绊脚石全部搬开。还好,有些人就是不懂得审时度势,既然他们要做大汉朝最后一批忠臣,为何我不能成全了他们?父王忙于征战,无暇顾及这些事,我这个做世子的,自然要为父王分忧才对。”
曹植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曹丕,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是那个懦弱愚蠢的曹丕吗?这是那个不忍狩猎母鹿的曹丕吗?这是那个因为城门都尉阻拦就乖乖返回的曹丕吗?
曹丕端起酒樽,抿了一口:“进奏曹运作了十几年,这许都城内,有什么能瞒得过我?可偏偏有人不信邪。魏讽、陈祎、祖弼、张泉、王安、王登、宋季……这些人经常高谈阔论,想让刘协再次君临天下,而且他们还在许都城郊,找了一个窑洞,搞了个密会。哈,窑洞?以为躲进窑洞就隐秘了?只要是许都方圆百里的地方,上穷碧落下黄泉,谁能逃得过进奏曹的监察!他们不是觉得寒蝉没死吗?他们不是想联络上寒蝉吗?我就给他们一个寒蝉!”
“你……你是寒蝉?”曹植的声音因惊讶而变得沙哑。
“我不是寒蝉,真正的寒蝉并不存在。”曹丕道,“如果硬要说有寒蝉的话,你身边的朱铄是一个,吴质是一个,陈群也是一个。”
“到底怎么回事,你是说,一直从未露面却又联系起了汉帝和我的寒蝉,其实是……”
“是假的。不管吉本是不是寒蝉,不管寒蝉是不是死了,去年谋反之后,寒蝉就没有了消息。按照之前寒蝉的行事风格,他从未露面,只是以令牌为信物。吉本死了,身上有块寒蝉的令牌。我看了那块令牌,仿制似乎并不怎么困难。于是,我们小心地试探,取得了这些汉臣的信任。但从头到尾,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以任何形式露过面,我们只是把指令放在不同的地方交给不同的人传达。
“你知道,对于那些自以为是的阴谋者,把事情弄得越神秘,他们就越深信不疑。于是,我们制订了一个详尽的计划。不过这个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应该说,跟这么多心思缜密的人一起上演这出戏,计划不会进展得有多顺利。几乎每个人都没有按照我们设定的方向前进,突发状况层出不穷,让我们疲于应付。比如你所上演的被暗杀的苦肉计,比如魏讽的自污其名,比如城郊对进奏曹的伏击。虽然由吴质他们三位扮演起无所不能的寒蝉,但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无所不能。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并不需要一个详尽的计划,我们需要的是做一个旁观者,我们将戏台布置好,坐在一旁冷冷地看你们表演即可。我们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推你们一把,将你们推向我们所希望的方向。
“你在动,汉帝在动,杨修在动,张泉在动,魏讽在动,陈祎在动,祖弼在动,更要命的是进奏曹也在动,司马懿也想插手其中。有几次,我几乎想放弃这个计划,这个计划过于庞大,只凭我们这几个人应付,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好在我撑了下来,好在今晚你们所有人的举动,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今晚的第一个祭品,是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许都城内戒备森严,如果没有足够的人手,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魏讽、陈祎和祖弼他们很清楚这一点。他们觉得,既然做大事,就难免要牺牲。于是他们利用密会,传达了错误的消息,他们让那些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以为,只要今晚许都城内燃起大火,忠于汉帝的部队就会在某处城门都尉的接应下,杀进许都,夺回天下。可惜的是,许都城内,我曹家人牢牢掌握的精兵足有万人,许都周边的部队将领,哪个不对我曹家忠心耿耿?汉帝知道这一点,魏讽他们自然也知道。他们明白,所谓的占领许都,只不过是痴人说梦。既然占不了许都,便只好逃离许都。要想逃离许都,自然许都要先乱起来。于是,那些接到寒蝉锦囊,今夜带领家丁四处放火的汉室旧臣和荆州系大臣,就成了汉帝重回天下的第一个祭品。六十多个家族,足足有三千多人,用尸骨为汉帝出逃铺成了第一块垫脚石。
“第二个祭品,是你。你真的以为魏讽他们只满足于杀了我,将你扶上世子之位吗?你太天真了。他们就是希望我们兄弟相争。呵呵,他们不是要天下第一的刺客吗?于是我们就推荐了王越。是的,早在以前,王越就在我的指使下,以白衣剑客之名,做过几次案子。有这么大的名声,那些人自然是喜出望外。于是,他们与所谓的寒蝉商议,由你将我骗出府中,由白衣剑客将你我二人当街格杀。这样一来,许都城内群龙无首,只会陷入慌乱,组织不起像样的追击。
“第三个祭品,是张泉。张泉一直没有进入过以魏讽为核心的圈子,而张泉的身份,更是被他们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了进奏曹,成了摆在明面上的幌子。可怜张泉还想以此为契机,辅佐汉帝重新君临天下,成为中兴功臣。魏讽他们没有小看进奏曹的蒋济和贾逸,这两个人追查的速度很快,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他们两个人虽然一直没有接近核心的真相,却已经掌握了外围的情况。而那个贾逸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一路查到了留香苑,发现了你跟甄洛的幽会,还发现了张泉。魏讽很是担心,他知道进奏曹已经得出了汉帝、你、张泉上了一条船的结论。那么再结合进奏曹无孔不入的调查,推断出你们的预谋,只是早晚的事。于是,他们将张泉当成了鱼饵,用一辆假马车吸引进奏曹的注意。这样做还是有成效的,最起码骗过了进奏曹的蒋济。但魏讽还是觉得不怎么放心。他认为进奏曹中司马懿并未参与查案,不足为虑;蒋济的敏锐程度和能力,都比不上他的那个下属。于是,那个处处出人意料的贾逸,成了他的心头大患。尤其在知道我邀请贾逸出席家宴的那一刻,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但在这里,他犯了一个极其致命的错误:他向寒蝉请求,派出白衣剑客当街格杀贾逸。他却不知道,白衣剑客是我的人。得知了这个要求,我当时很惊讶。如果杀了贾逸,重挫进奏曹,那再三要求参与此案的司马懿,肯定会再度提议,那时我将没有再度拒绝的理由。若是司马懿这条老狐狸参与到案子里,以他敏感的嗅觉,查出寒蝉是谁,我究竟在这里做了什么,只是早晚的事。但如果不杀贾逸,难免会引起魏讽的怀疑。如何是好?我们短暂商量了一下,决定既然是家宴,就要贾逸带名女眷前来。于是,田畴唯一的女儿田川死了。本来,我准备了一队人,想让他们在田川死后出现,给王越一个不杀贾逸的借口。事有凑巧,蒋济带了虎贲卫,前来接应贾逸。于是这场戏演得越发完美,没有一个人起疑。得知白衣剑客未能得手,魏讽他们有些慌乱,他们怕进奏曹通过这次伏击,推演出什么,于是做出了一个看似非常热血的决定。
“陈祎和祖弼,扮演第四个祭品。魏讽带着汉帝由城东出城;陈祎和祖弼,带着两辆空马车,由城南出城。城南永丰门的城门都尉是陈祎的旧部,由他接应陈祎出城;而魏讽手中,有我府上的印信。那块印信,如果我所料不错,是他们通过你从我府中偷去的。如果进奏曹没有识破他们,那么陈祎、祖弼、魏讽和汉帝就在城外会合,一同向邺城奔逃。但是呢,那个进奏曹的贾逸,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从城中火起之时,他就一直很沉得住气,并且利用游侠郭鸿的人潜伏在宫城四门,看到陈祎和祖弼出门之后,以烟花为号,紧紧咬住了他们。
“于是,四个祭品,全都被推上了祭台。魏讽带着汉帝和皇后,顺利地出了城东,当时他到底什么心情,是大事终成的愉悦,还是兔死狐悲的悲戚?他不知道的是,曹宇一直在跟着他们,还没等他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让他忍辱负重谋划了半年之久的奇谋付诸流水。刚刚吴质告诉我,汉帝和皇后已在返回许都的路上了。”
曹丕的话停了下来,端起了酒杯,放在唇边,却并未饮下。他突然觉得有些空虚,有些寂寞,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停顿了一下,轻轻敲了下长案,朱铄从外面走了进来。
曹丕道:“那个贾逸,是昏倒在了城东,对吧?”
“是,他意识到中计之后,将所带的虎贲卫调配开了,分别向城门和世子、蒋济处报信。”
“临危不乱,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曹丕淡淡地笑了,“你告诉陈群,带几个人去城东看看贾逸死了没有,若没有死,就送他一程。”
朱铄低低应诺,转身出门。
曹植打了个冷战,看着曹丕,这不是他认识了几十年的兄长。无情、阴险、狠毒,做事没有一点儿怜悯,不留一点儿余地。他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喃喃道:“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曹丕,我不如你,跟你争夺世子之位,或许一开始我就错了。”
“贾逸不能不杀,他虽然是个人才,但也是个性情中人。我看得出来,他对那个田川颇有好感,若是日后让他得知田川死于我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反应。”曹丕饮下那杯冷酒,“任何一点儿微小的危险,只要发现,就要尽早铲除。”
“那你什么时候杀我?”曹植道,“你对我说了这么多,是平时压抑太久的缘故吧。你谋划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将你成王之路上的绊脚石统统铲除,这么辛苦才取得的结果,你一定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你的对手,慢慢欣赏他脸上的错愕表情。”
“你我果真是兄弟,我现在想什么,全被你说中了。”曹丕笑了,像一头饱食过后的独狼。
“腰斩?弃市?凌迟?”曹植道,“怎么着都行,随你高兴吧。不过既然同为兄弟,我有一个请求。”
“讲。”
“放过甄洛。”
“不愧是情种。”曹丕摇头,“你放心,只要父王还活着,我不会杀甄洛,更不会杀你。”
“为什么?”
“父王一日不死,我就一日还是世子。而且所谓的世子废立,还不是父王的一句话?杀了你,落个残忍嗜杀的骂名,跟我仁厚的风评出入太大了。况且,世子的人选,曹彰原本是第三,没有了你,他往前挪了一步,难保没有非分之想。所以,你的命还得留着。”
曹植苦笑:“你想得可真周到,不累吗?”
“怕累怎么做得了世子,怎么做得了魏王?”曹丕突然放声笑道,“怎么做得了皇帝!”
曹植木然道:“那么,我等你君临天下的那一天。”
“放心,应该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曹丕道,“夜已经深了,你回去歇息吧。今晚我们兄弟联手,挫败了魏讽之流的谋反,父王知道后肯定会很欣慰的。”
“父王……”曹植摇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个假装寒蝉的试探,那个博得了汉帝和魏讽信任的试探是什么。”
“你想到了什么?”
“据说今年正月,定军山之败,折了夏侯渊,是因为寒蝉透露我军军情,并且提供了错误的情报所致。”
“你想说什么?”
“汉中那边的军中,是不是也有你的人?定军山之败,恐怕就是让汉帝和魏讽他们对寒蝉深信不疑的试探。那后来徐晃的重伤,是否也是拜你们的寒蝉所赐?你们是不是还在谋划着什么?”
“这些话我说过吗?”
“没有。”
“我既然没有说过,你就敢乱猜吗?”曹丕冷冷地看着曹植,“你既然是个聪明人,就应该知道,天下第一聪明人杨修的下场。”
“臣弟知错。”曹植道,转身走向厅外。
“等一下。”曹丕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曹植站住了,却并未回身。
“虽然我不想杀你,但个中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你也知道,你放荡不羁的个性,得罪了不少人,有不少人欲杀你而后快。他们总觉得,你我争夺世子之位,我必然也想尽快除掉你。若有一天,我身边的人力劝我杀掉你的话,我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呢?”曹丕道,“前几日,我突然想到一首诗。”
“望兄长赐教。”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大笑道,“你回去背熟吧,到时候必定大有用处。”
(https://www.biquya.cc/id188305/26546765.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