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的是什么?贾逸一时语塞,答不上来。虽然被安排到了解烦营,但解烦营从上到下对他很是排斥,而且他也没有什么归属感。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就犹如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罢了。或许,经过许都的那场生死之变,他的雄心壮志已经被消磨殆尽,就连复仇的念头也很少浮起。但是,犹如行尸走肉般一直消沉下去,这样好吗?
“人活着,总得有个求的东西不是?你可以嘲笑争名夺利的人钻营,嘲笑拥香揽玉的人鄙陋,可连自己到底要什么都弄不清楚,用无欲无求来宽慰自己,庸庸碌碌活到死的人,岂不是更可笑?”
贾逸身形一震,转头看着傅尘。那张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苦口劝诫的表情,只是带着些许笑意。他突然觉得,这个身背长枪的年轻人有些不简单,至少不像看起来那么傻。
傅尘……想起来了,早在进奏曹时,因为公安城乃是战略要地,所以曹内整理了份公安城将领的简略情报。根据进奏曹的记录,这人是公安城守将傅士仁的义子,官职是都尉。他本来是荆州寒士之后,自幼父母均死于战乱,被收养在山中道观。后来入伍,因为立了几次军功,被傅士仁认养为义子。进奏曹对他的记录是身手上乘,虑事却不够周全,言语也不太得体,人缘一般,综合评定是中下。
让贾逸觉得蹊跷的是,虽然只接触了短短时间,傅尘给他的印象却跟进奏曹的记录不大吻合。而且这个人似乎把自己的底细摸得很清楚,甚至连自己的心态都揣摩得很到位。在驿馆外遇到傅尘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莫非那次相见并不是意外?在宴会比武时,还有现在,他对自己说的这些话,处处切中痛处,但又不乏点拨提醒的意思。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傅都尉的话很有趣,这几天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喝上几杯,随便聊聊。”
“先谢过贾校尉,不过既然咱们身在公安,倒是应该由我来尽下地主之谊。”
贾逸正要答话,忽然警觉到鬓边一凉,电光石火间,他双脚夹紧马腹,身子直挺挺地向后一仰,然后才听到头顶上有“啪”的一声掠过。挺身而起后,就看见身旁的傅尘发冠歪斜,一脸尴尬,没有躲过去。他暗暗叹了口气,看向手执马鞭的虞青。
“你在进奏曹办案的时候,也经常在路上跟人闲谈?”
“下官知错。”
“当初在石阳,你手上可是沾了不少解烦卫的血,如今就算投诚了,还时时处处显得心不在焉。怎么,觉得解烦营不配你效力?”
贾逸低头道:“下官不敢。”
“商号已经快到了,你们两个留在这里警戒,免得闲人接近。”
“下官遵命。”
傅尘却纵马向前:“虞校尉,我来是协助你们缉私的。如果你们做事时我不在场,回头关将军追究起来恐怕不太好看。”
“追究?他只能追究到你,却管不到我解烦营。”虞青冷哼一声,策马而行。
傅尘想要继续跟上,却不防虞青一个回身,马鞭又沿着眉间呼啸而过。傅尘只得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眼看虞青带队走远,贾逸才轻声道:“对不住了,虞青对我成见颇深,倒是连累了你。”
傅尘道:“她言语之间的怨气,明显跟贾校尉有旧仇,贾校尉自己心中有数吗?”
“建安二十一年,我担任进奏曹石阳都尉之时,杀了解烦营江夏郡主官姜哲。姜哲当时是她的上官,大概就是那时结下的梁子。”
“那个案子我知道,但真的像贾校尉说得这么简单?”傅尘有点意味深长,“姜哲是士族出身,少年得志,在解烦营屡建功勋,不但被孙权擢升为校尉,更是做了江东顾家的乘龙快婿。虞青在他手下任职数年,跟他亦师亦友,时间长了嘛,总会有点不同寻常的关系。”
贾逸皱了皱眉:“你是说,虞青对姜哲有好感?”
“有种说法不知道贾校尉听说过没有,越是尖酸刻薄的女人,越是憧憬向往强者。”傅尘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虞青对你怨恨如此,恐怕不单单是好感那么简单。”
贾逸道:“你这是揣测,还是握有实据?”
“虽然知道这些的人非常少,但确实是真的。六年前,虞青在顾雍的家宴上见到了姜哲,没过几个月两个人就混到了一起。姜哲、虞青都在解烦营中任职,偷情这种事自然做得十分隐秘。”
“这下麻烦大了。”贾逸苦笑。
“虞青为人阴狠,手段毒辣,当初贾校尉在石阳城时,没少跟她交手。白头吟那个案子,若不是有秋月明暗中相助,恐怕你活不到今天。”
贾逸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种人只懂报仇,不会报恩。就算甘宁酒肆遇刺那次,你救过她,她也不见得会对你改观。你是孙郡主安排进解烦营的,她虽不敢轻易动你,但也不会让你太好过。”
贾逸看了傅尘半晌,突然道:“你是军议司的人?”
傅尘面色不改,轻声道:“贾校尉何出此言?”
“你说的这些事都涉及机密,不是一个边城都尉能知道的。放眼荆州,也只有军议司有这个能耐了。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是军议司的人,应该对我们这次突查商号的真实目的有所警觉,为什么并未有所行动?”
“如果说军议司也乐见其成呢?”
“军议司也乐见其成?”贾逸动容道,“这是个陷阱?”
“诸葛瑾来向关羽将军提亲,意在挑拨他和汉中王刘备的关系,这种伎俩已被关羽将军一眼看破。而虞青之所以彻查商号,大概是想顺着甘宁遇刺时的连弩追一下,看到底是跟关羽将军有关,还是跟江东系有关。军议司觉得,与其让解烦营在公安城里大肆搜查,倒不如挖个坑先让你们陷进去。”
贾逸沉声问道:“这间商号里,军议司安排了什么?”
“今夜商号老板做东,设宴招待一些荆州士族和江东的朋友。如果解烦营进入商号之时,正好撞到这些人在商议如何再度刺杀甘宁,你觉得甘宁遇刺之事会不会就此明了?”
“军议司这是要嫁祸给江东系?”贾逸问道。
傅尘道:“听说在甘宁遇刺之后,吴侯那里已经有了两个猜测。一是怀疑江东系想除掉甘宁,扫除陆逊接任都督的障碍;二是怀疑关羽将军想要挑动江东系和淮泗系内讧,趁机夺回湘水以东三郡。关羽将军觉得,与其让解烦营在公安城内大肆张扬地索查,不如给你们一个答案。不管行刺甘宁是不是江东系做的,就栽到江东系头上,让东吴的两派狗咬狗,是再好不过了。”
贾逸摇头道:“但前来带队查案的是诸葛瑾,他自号不党不争,跟淮泗系和江东系都没有牵连,在这种事情上断然不会听任你们摆布。诸葛瑾肯定是要追查真相的,毕竟孙权对关羽颇为忌惮,担心他会在挑起淮泗系和江东系内斗后,趁势顺江而下。”
“这就是问题所在。其实关羽是想北上伐魏的,甘宁遇刺应该与他无关。但孙权不见得相信,所以又是求亲试探,又是安排解烦营查索。如果按照常人的做法,自当是力证清白,坐等解烦营查清真相。但关羽性情矜傲,他不会等别人在自己地盘上搜寻证据之后再据理力争的,他会釜底抽薪,直接把所谓的真相丢给你,逼你认同。这不是正确的做法,却是最有效最快的做法。”
“若是虞青不认呢?”
“那就更好办了。在水中挣扎的人,比在岸上的人要听话得多。虞青进入商号,发现江东系的人正在向荆州士人购买大批连弩,两下发生冲突,商号里的人被解烦营屠戮殆尽,只留下了连弩。你觉得这样的结果如何?”
“屠戮殆尽……”贾逸道,“恐怕虞青赶到商号之时,里面已经是一片死尸了吧?她如果不认这个结果,那就将杀死商号内所有人的事情,强推到她头上,将她当场缉拿?”
“计划是这样,但现实往往会有变化,虽然现在一切进展得很顺利,”傅尘朝前面努了努嘴,“瞧,猎物跌进陷阱了。”
眼前的雾气已经开始渐渐散去,贾逸看到不远处的商号门口,解烦卫们正进进出出,显得一片混乱。虞青站在门口,正叉腰低声责骂着一名都伯。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远远传来整齐有力的马蹄声。仅仅过了一会儿,一队铁甲骑兵就冲破雾气,来到商号前。为首的一名骑将跳下马来,手按腰间环首刀向虞青走去。所有的解烦卫都从商号中奔出,将虞青护在中央。
“虞校尉,我刚才接到禀告,宝荣商号有人械斗,于是点起人马来到这里,不想却遇到你们。公务所在,对不住了。”
骑将挥了下手,几名骑士跳下马来,冲进商号后迅速折返回来。其中一人附在骑将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名骑将“呛啷”一声拔出环首刀,喝道:“给我拿下!”
解烦卫们也纷纷拔刀,刀剑出鞘的声音划破夜色,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虞青上前一步,嘲讽道:“这位将军,不知姓甚名谁?既然知道我是解烦营的翔凤校尉虞青,为何还要缉拿贵客?”
“本将廖化,方才我的麾下进入商号,发现里面的人全部被你们杀了。就算你们是东吴贵客,在荆州地盘上闹出三十多条人命,也不能一走了之!”
“久闻廖将军智勇双全,果然名不虚传。”虞青冷笑道,“你的人进去不过眨眼工夫,不但确定里面已无活口,还能仔细数出来有多少具死尸。我们解烦营的人刀剑上并无血色,将军却还推断人是我们杀的,当真让我钦佩得很呢!”
廖化张了张嘴,却无话应对。而就在此时,骑队后面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廖将军情急之下,反应过激,倒让虞校尉笑话了。”
但见众骑兵如水流般向两边分开,赵累带着两名铁甲白毦卫走上前来:“不过在下倒是有个疑问,虞校尉既然是护卫诸葛瑾来提亲的,为何会深夜带领解烦卫至此商号,又为何商号中人全部毙命,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
虞青冷笑道:“解烦营谋划失策,中了你们军议司的奸计,确是我们技不如人。但是你们连自己境内的士人也杀了,栽赃陷害给我们,未免也太下作了!”
“躺在商号里的那些士人,平时就好发议论,辱骂汉室,现在又在这座商号中,将连弩卖给你们江东的宵小之徒,以图不轨之事,真是万死不惜。虞校尉能为我荆州除一大害,在下不胜感激。”
虞青马上就明白了赵累的意思,冷然道:“赵累!你比廖化来得还晚,竟然连里面死的什么人、他们在干什么都知道了?”
“虞校尉,这个结果是你告诉我的,并不是我胡乱猜度。”
“原来所谓的军议司长史,只不过是个指鹿为马的无耻之徒!”虞青毫不退缩。如果此行的上官是胡综,或者是淮泗系中的其他人,她是很乐意接受这套说辞的。但现在的上官是诸葛瑾,他在同行的解烦卫中肯定还安插有眼线,虞青若是认了,在诸葛瑾眼中,就变成她联同军议司一起嫁祸江东系了。
赵累皱眉道:“虞校尉,何必如此执着?”
“我解烦营行事,不查到真相,誓不罢休。”
“真相就在商号内,虞校尉何不与我一同进去查探一番?”
“里面都是你们提前布置好的,连个活口都没有,恐怕就连证据都码放得整整齐齐,进去能查到什么?”
“虞校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你都杀了,案子也查清了,却又在胡搅蛮缠,看来只好请你们去军议司休息一下了。”赵累抬起手,正欲号令骑队冲锋,却猛然听到商号中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
众人视线一齐转向商号,但见刹那之间,火光陡然而起,浓烟从门窗之内滚滚涌出。紧接着一声脆响,临街的木窗乍然破裂,一个黑影犹如鬼魅般跃出,如离弦之箭朝贾逸的方向逃去。
“拦住他!”虞青和赵累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贾逸下意识想要伸手拔剑,却被傅尘按下。他疑惑不解地看向傅尘,听到傅尘轻轻说出了两个字:“孙梦。”
贾逸眉头一震,还来不及张口询问,那黑影已经跃至面前。他犹豫了一下,作势拔剑拦截,黑影的脚尖在他的马头上轻轻一踏,翻空而过。他拨转马头,却见黑影几个起落,已经消失在长街深处。看黑影的身形,倒真跟孙梦有几分相似。
“既然你是军议司的人,理应要拦下这个人才对,为什么要放她走?”贾逸低声道。
“贾校尉,我有说过我是军议司的人吗?”傅尘笑道。
他跳下马去,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什么,举起来大声喊道:“赵长史,从这黑影身上掉下来一块腰牌!看样子是进奏曹的!”
进奏曹?贾逸的心头猛地一震,随即跳下马来,从傅尘手中抢过了那枚腰牌。不错,无论从做工还是质地上来看,都是进奏曹的腰牌无疑。这是怎么回事,进奏曹也派人潜入荆州了吗?为何傅尘又说刚才逃走的那个人是孙梦?贾逸有些疑惑地看向傅尘,却发现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贾逸皱眉仔细回想傅尘的动作,猛然觉察到,这枚腰牌并不是傅尘从地上捡起来的,而是他一开始就握在手里的。他这么做,只会把水搅得越来越浑,到底是什么用意?贾逸还在思虑间,虞青和廖化都已纵马赶到,连声索要腰牌。贾逸没有犹豫,将腰牌呈给虞青,自己站在了一旁。虞青将腰牌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收了起来。
廖化沉声道:“虞校尉,把腰牌给我。”
虞青冷笑:“给你?好让你销毁证据?”
“不交出腰牌,你们今晚休想离开这里!”廖化扬起镔铁长枪,后面的骑兵齐声鼓噪起来。
“凭你这几十骑,就想留住我?”虞青右手一翻,环首刀亮了出来。
赵累策马缓缓走上前来,他看了看傅尘和贾逸,道:“廖将军,既然我们发现了进奏曹的腰牌,想必此间的事情另有隐情。虞校尉此行是护卫诸葛长史向关将军提亲的,我们不要在此太过争执,毁了彩头。依我之见,不如先请虞校尉他们离开如何?”
廖化听出了赵累话中的意思,放下长枪,挥手示意麾下骑兵让开道路。虞青带着解烦卫从骑兵中穿行而过,大摇大摆地朝驿馆方向走去。待他们走远,赵累向傅尘问道:“确实是进奏曹的腰牌?”
傅尘拱手道:“自末将驻守公安之后,已与进奏曹交手数次,不会认错。”
赵累又转向了贾逸:“贾校尉,你是从进奏曹过来的,那块腰牌可看得真切?”
贾逸点了点头。
赵累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踱步到正在燃烧的商号旁,陷入沉思。贾逸不禁生出一丝疑虑,眼下三方鏖战,进奏曹、解烦营、军议司相互渗透,发生这样的事并不奇怪。公安城地处三方交界,赵累作为军议司长史,应该早已屡见不鲜,为什么面色如此凝重?似乎有些不相信这件事是进奏曹做的。
黑影跃出之后,傅尘就拿出了这枚进奏曹的腰牌,看情形他应该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这就更奇怪了,傅尘既然不是军议司的人,为何能对军议司的布置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不但知道今晚解烦营要突袭商号,知道军议司将计就计布下了陷阱,还知道那个黑影会从中逃出,甚至还准备了一块进奏曹的腰牌。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身前的商号还在“噼噼啪啪”地燃烧,不时有梁木烧断,倒在火中发出轰然巨响。而贾逸的感受就像这场大火一样,烈焰灼心,无所适从。他已经觉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阴谋之中,却连敌人是谁、要做什么都茫然无知。
傅尘轻轻碰了他一下,轻声道:“贾校尉,放心。”
贾逸闷声道:“我放什么心?”
“我和你是一路的。”
虽然这句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是让贾逸悚然动容。一路的?这个家伙跟解烦营是一路的?看他刚才给虞青解围,倒是有点像。但他又提醒自己跟虞青的矛盾所在,言语间对虞青颇多不敬,又不像是一路人。莫非……一个念头突然浮了上来,贾逸猛地扭过头,看向傅尘。而傅尘则神色淡然地看着大火,似乎什么也没有说过。
“贾校尉。”赵累的面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当初你在石阳为进奏曹效力,彼此之间多有争斗,着实让我头疼不已。荆州军议司上下视贾校尉为心腹大患,我却对贾校尉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奈何贾校尉明珠暗投,为贼效力,不能把酒言欢,共谋宏图。后来得知你不满曹丕辱没当今圣上,从许都一走了之,我一直盼着你能渡江而来,与我等同谋扶汉灭曹大事,想不到阴差阳错,你却投了东吴。”
贾逸的嘴角动了一下,这位赵长史可真是能言善辩之人。短短几句话间,不但给他戴了个高帽子,还隐含拉拢之意。
“贾校尉何等英雄人物,在解烦营却被虞青这个气量狭小的女流之辈处处刁难,真是让人气愤不已。尤其是到公安城之后,你们本是相同品秩,她却将你视为手下,在众人面前不时呵斥,我等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忍之?”
贾逸扶额道:“赵长史,你说这些,是打算邀请我加入军议司吗?”
“贾校尉可有此意?”
“这个可得好好想想。”贾逸打了个哈哈,“时候不早了,容我先回驿馆,明天还要向关羽将军提亲不是?”
“好,我就等着贾校尉的好消息了。”赵累拱了拱手。
贾逸回礼,拨转马头向虞青离开的方向赶去。
站在山上俯瞰四周,只见半空中愁云惨淡,雾气蒙蒙,阴霾笼罩着整个公安城。如果不是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跳动,这江防重镇简直如同鄷都一般。在荆州已经驻扎很久,关羽早已熟悉了这种闷热潮湿的气候,却从未习惯过。
十年间恩威并施,苦心经营,结交了一些志在匡扶汉室的荆州系士族,但还是有不少豪门世家,并不把汉室放在眼里。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才是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在他们眼里,皇纲正统犹如草芥,刘备的身份不是汉室皇叔,而是织席贩履之辈。茶社酒肆之间,经常有人出言不逊,辱没当今圣上。虽然巡城郡兵抓过一部分,但又迫于那些请愿士绅的压力,不得不无罪开释。而这些人在被释放后,并不庆幸感恩,反而更加有恃无恐。
朝纲不振,国祚不兴,这些目无君上的家伙竟然活得逍遥自在,是时代变了,还是人心变了?阴霾的城中突然跳动起一小片红光,接着有隐隐的浓烟扶摇升起。是赵累开始动手了,诸葛先生十二年前在隆中所谋划的天下布局,终于再度开始转动了。关羽没有继续看下去,反而转身走向身后的山门,那里站了位老僧,已经等他多时了。
“将军又来了。”老僧单手念了声佛号。这老僧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一身布衣芒鞋,与寻常僧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细细看去,却见举手投足之中,自有一股本心如月、内心清净的得道高僧气势。
“叨扰普净大师了。”关羽欠了欠身。
“无妨,今夜本就事多,老衲也睡不着,不如陪将军走走。”普净转过身,向山门走去。
关羽并没有立即跟上,而是趁着月光,仰首向上看去。山门之后,一条三尺余宽的石阶顺着山势蜿蜒而上,时隐时现,最终消失在云霄之中。虽然目不能及,但他很清楚地知道,石阶的尽头是前年才竣工的玉泉寺。
当初普净来荆州之时,只带了一个小和尚,在玉泉山上修了一座草庵,每日诵经修禅。关羽命人前去服侍,却被他拒绝了。按照普净的说法,当初在汜水关搭救关羽,只不过是顺手而为,若关羽真想报恩,不如在玉泉山上修建一处佛寺,以便普度众生。手下众将听了这个要求,都觉得有些过分。他们认为劲敌环伺,在山中修庙建寺徒耗钱粮人力,毫无益处。关羽却一口答应下来,并派人在玉泉山上仔细堪舆,选了个藏风聚气的地方,开始修建庙宇。消息传出,一部分荆州士绅,主动捐钱纳粮出人,协助修建寺庙,一来二去跟驻军的关系倒是改善了不少。现在想来,荆襄之地民众大多信奉佛道,修建寺庙的举动,多多少少赢得了一些民心,虽然关羽的本意并非如此。闷湿的雾气逐渐从山下向上蔓延,一团团的白雾在脚下忽聚忽散,关羽撩起锦袍,向山门踱步走去。
“今夜多雾,月色晦暗,还请将军小心脚下。”普净回首道。
关羽道:“在荆州驻军十年,整日为雾气所扰,猛然间要离开此地,却有些恍然。”
“将军要走?”
关羽跟普净并阶而行:“对,荆州虽然富足,但不是久留之地。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天命。当年大哥三顾茅庐时,诸葛先生曾经说过,天命乃定数,定数即人心。他还说天命不可违,定数不可改,人心不可逆。大师觉得呢?”
普净反问道:“将军觉得呢?”
关羽叹道:“自从中平元年黄巾起事,天下大乱已有三十五年。这三十五年中,多少人借势而起,纠集乌合之众,群雄逐鹿于天下。而其间天灾亦接连不断,到最后天下虽大,却十室九空,有些村镇几乎成为废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当今圣上聪慧过人,胸怀大志,接连发动数起宫变,意欲重掌天下,却都功败垂成。反倒是曹操这个乱臣贼子一次次有惊无险,现如今已经虎踞十州,统御天下六成百姓,挟天子以令诸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定数?而乱世之中,人心丧乱,皇纲正统变成了笑话,四维五伦被斥为迂腐,曹操这个窃国蠹贼被称为英雄豪杰,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心?”
“将军还执着于复兴汉室。”普净道,“但这么多年来,将军看到的、听到的,甚至想到的,恐怕离汉室的复兴,都越来越远了吧?”
“不错,天命、定数、人心都没有眷顾汉室,复兴汉室似乎是在逆天而行。”
“即便如此,将军也要一意孤行?”
“我记得三年前,大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位禅师在入定中,得知自己的小徒弟只剩下几天的寿命,于是让小徒弟回家看望父母。不知情的小徒弟拜别师父后,下山回家去了。果然,七天后小徒弟没有回来,禅师虽然了断了烦恼,但难免为徒弟的不幸而怅然伤感。但正当他为再也见不到小徒弟而悒悒不乐时,小徒弟突然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普净打断了关羽的话:“将军,佛家虽然主张命运因缘生法,空无自性,说的却是个人的命运。对于天命,老衲着实不敢妄言。”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应制天命而用之。”关羽沉声道,“我若要一意孤行,力挽天倾,复兴汉室,大师会怎么看我?”
“佛偈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在汜水关一别之后,已有二十年。老衲也一直在想,将军为何执着于复兴汉室?”
“这天下,原本就是汉室的天下。”
普净摇了摇头:“这世上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以前是谁的,不见得以后就是谁的。将军为何不放下执念,以求心净,身平,人安?”
“早年在解县,因乡里豪绅对当今圣上出言不逊,我拍案而起,当面力叱。那豪绅恼羞成怒,率众长随向我动粗,被我失手打死。我逃到涿县后,遇到大哥和三弟,畅谈中,得知我三人志向皆为辅佐汉室,讨伐逆贼。于是在桃园内备下黑牛白马,焚香祭告天地,结为异姓兄弟。这三十多年,我们兄弟三人栉风沐雨,筚路蓝缕,才算是有了今日的局面。当下大师却要我放下执念,若我等袖手旁观,最终汉室衰微,被奸贼窃国,我又何来心净,身平,人安?”
“将军执着于复兴汉室,还政于献帝。但将军想过没有,汉中王要做的到底是霍光,还是光武帝?”
关羽停下脚步。阴云挡住了月色,雾气在身边弥漫,只能看到十步之内的地方。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急促尖利的小兽叫声,更让人觉得心神凝重。
普净又等了一会儿,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前方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一道寒光从浓雾中破影而出,犹如离弦之箭直刺关羽的面门!
普净还未高声示警,就见关羽气定神闲,微微侧身一避,已经躲过剑势。与此同时,他的右臂弯曲成肘,狠狠撞在杀手的肋下。杀手仰头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退回浓雾之中。紧接着,浓雾中再度刺出三柄长剑,向关羽的咽喉、胸口、小腹袭来。关羽不退反进,锦袍一挥,三柄长剑尽数卷入袖中,将三名杀手踉踉跄跄地扯到了面前。紧接着,浓雾中响起一声呼哨,十多名杀手冲了出来。
普净俯首,低声诵佛。关羽负手,面无表情。
随着短促低沉的口令声,杀手们散成偃月形,将关羽围在中央。这些杀手全部一身黑色的窄袖紧身直裾,手持一把长剑,背上还系了一把连弩。想必是夜色太浓,雾气太重,无法用连弩射杀,才选用了长剑突袭。
关羽撩起锦袍下摆掖进腰带之中,轻蔑地看着这十多名杀手。只听得浓雾中响起一声呼哨,这些杀手亮起长剑,保持着偃月阵形,齐步而上。与此同时,在关羽身后的浓雾中,几名身披铁甲的校刀手突然跃出,直向杀手冲去。杀手们剑术凌厉,招招不留余地,以命相搏。而校刀手们则是军阵身手,进退有序,相互配合,竟然更胜一筹。
夜色之中,校刀手们的长刀大开大阖,舞出一片雪亮刀光,随着一迭声的清脆响声,耀眼火花此起彼伏,杀手们的长剑竟然在格挡中,被接连折断!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十多名杀手竟被五六名校刀手杀得招架不住!
直到这时,关平才带着十多名校刀手,从身后浓雾中步出。他按着腰间的环首刀,走到关羽身旁,警惕地四下环顾。
关羽负手道:“大师刚才说的话,我也想过。若汉帝被人所害,汉中王作为汉室贵胄,自然要接登帝位。但若汉帝仍在,汉中王只能是汉中王。”
普净又诵了一声佛号。
关羽道:“三十多年了,我们跟随汉中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我了解汉中王的为人,此生我不负汉中王,汉中王必不负我。至于其余那些,在关某看来,天命不足法,定数不足畏,人心不足恤!”
身前厮杀已经接近尾声,一半杀手倒毙在地,剩下的也左支右绌,很快就会被击溃。而就在此时,浓雾中又响起一声呼哨,杀手们闻声转身即退,虽被校刀手趁着空当又放倒了几个,剩下的却都逃进了浓雾中。
关平扭头看了关羽一眼,关羽却道:“不必追了,指挥这场刺杀的人一直没有露面,也是个城府颇深的人,恐怕会留有后手。”
关平俯身,查看了几具杀手的尸体:“这些人要么被校刀手杀了,要么就服毒自尽了,竟然没有一个活口。”
“将尸体拉回军议司,交给赵累,让他们查查这些人的来路。能混进这么多杀手不算什么,能掌握到我今晚的行踪,倒是有些蹊跷。”关羽顿了一下,“这个也让赵累查一查。”
关平应了声诺,指挥校刀手们开始搬运尸体。关羽踏着血泊,负手继续前行,普净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关羽道:“我听说,上个月有个云游僧人与大师辩经之时,说你是小善大恶之徒,可有此事?”
普净双手合十:“不错,他说老衲虽然这些年在玉泉山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但这只是小善。当年汜水关救下将军,害得世间多了一个杀人魔头,引万千人殒命,这是大恶。”
“大师觉得呢?”关羽抚须问道。
“将军可曾听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佛偈?如今天下佛寺莫不以此来劝人向善,老衲却不以为然。佛法不生妄念,不图名利,不预将来,行善但求赎罪消业。若每做一件善事,都要揣度以后会有什么福报,或者担心会不会变成恶行,倒又生出了执念。”
“大师倒是很会安慰自己。”
普净正色道:“佛法不外乎‘慈悲’二字,但如何慈悲,天下僧众各有各的理解。如果按照那云游僧人的说法,老衲现在杀了将军,就可以阻止一场大战,救下数万人性命。如此一来,害人性命不是恶,反而是善。但在老衲看来,杀了将军,将军自然不会挥军与敌方厮杀,但没了将军,谁能担保敌方不会率军攻伐荆州?说不定最后死伤的性命,要比不杀将军更多。”
关羽点了点头:“有道理。”
“所以当年在汜水关,老衲告知将军险情,救下十几条人命之时,不会去想将军日后会不会杀人众多。老衲以为,到底是行善还是作恶,只看当时之情,不推日后之责。”
两人没有再说话,而是在浓雾中漫步拾级而上。又走了一炷香之后,关羽才问道:“此去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回转荆州,大师可有话赠我?”
“出家人无法为征战杀戮祈福,只求将军此行无愧于心。”
“谢过大师。”关羽仰头看着石阶尽头的玉泉寺,道,“你看,这一路虽然云深雾重,杀机四伏,但终究还是让我们走到了寺门。”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长街,很是悦耳。贾逸却叹了口气,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心里很清楚,赵累说的那些惺惺相惜、邀请加入军议司,都是场面话。军议司与解烦营相互缠斗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接纳对方的人?况且,若当真赏识自己的才干,早就派人前来悄悄试探了。在这个人多嘴杂的地方说出这样的话,只会继续加深虞青对自己的成见。这么拙劣的反间计,虞青可能不会相信,但会不会拿这个当借口进一步排挤自己,就难说了。如果虞青这么做了,那赵累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早先在进奏曹,虽说形势凶险,但至少不用担心内耗。而到了解烦营,却腹背受敌。不知道寒蝉是怎么考虑的,如此下去自己早晚会被彻底边缘化,这样能对寒蝉的谋划起到什么作用?自己对虞青的忍让已经到了极限,而且看样子,虞青并不会轻易罢手。如果一再忍让下去,不但缓和关系无望,而且会给对方留下软弱可欺的印象,让她得寸进尺。
驿馆已经近在眼前,贾逸的心思却更加凝重。按照目前的情形来说,好像只有傅尘可以倚仗。而且他刚刚的暗示,似乎表明,他也是寒蝉的人。但隶属寒蝉的身份,是极度机密之事,万万不可轻易开口询问。现在这局面,倒真应了眼前的这景,云雾缭绕,浑浊不清。
他跳下马,径直走进大堂,却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坐了满满一屋子人。虞青看到他进来,冷声道:“为何不随大队返回,耽搁了这么久?”
“赵累向下官确认那块腰牌,还出言拉拢属下加入军议司,被我糊弄过去了。”贾逸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孙梦也在其中。
“你觉得那块进奏曹腰牌是真的吗?”孙梦追问道,不知是想阻止虞青的诘问,还是想将话题引到这上面。
贾逸道:“依下官所见,腰牌的确是进奏曹的,人却不一定。”
“为什么这么说?”孙梦歪着头,看着贾逸。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有些不好听,但进奏曹行事,比军议司和解烦营都要缜密。干这种勾当之时,是不会将腰牌带在身上的,更不会不慎跌落。”贾逸又想起了赵累沉思的表情,“而且,赵累得知是进奏曹的腰牌时,脸上写满了困惑。似乎有什么事让他觉得,进奏曹不会来搅这个局。”
“那依贾校尉所见,这个帮我们解围,又把进奏曹牵扯进来的人,会是哪一方的呢?”孙梦认真问道。
这恐怕要问你更合适吧?贾逸腹诽了一句,却不露声色:“这个我也想不明白。”
虞青突然插话:“赵累邀你加入军议司,开出了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只是说虞校尉对下官成见颇深,挑拨离间而已。”贾逸有些火大,这个女人真是要拿这个做文章了。
“贾校尉没有欣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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