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三用柳条把两条鲥鱼对穿起来,搭在木架上,小心地转动。旁边的荷叶上,还放着几条已经剖好收拾干净的鱼,引得苍蝇“嗡嗡”围着飞个不停,他只好空出一只手来不住地驱赶。其他人没有帮忙的意思,都跟什长蹲在一旁玩樗蒲,大呼小叫之声此起彼伏。
他们这队人被分配驻扎在襄江渡口哨站已经快两年了,这里离蜀军前线还有七八个哨站,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日子过得甚是枯燥无味,大家都早惫懒了下来。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显然是谁赢了钱。什长站了起来,骂道:“不玩了,把把输,今天真是见鬼了,晦气得很。”
他走到谢老三身边,一屁股坐下,拎起正烤着的鲥鱼,张嘴就咬。
“哎,哎,什长,还没烤熟呢。”
“你知道什么?这鲥鱼鲜嫩得很,生吃都行。”什长吐出一条鱼骨,“可惜没有盐,如果能撒上点盐末,吃起来那才叫一个香。”
“咱们是来巡夜,哪会带什么盐末啊?”谢老三嘟囔一句,“要不我跑回营盘,偷偷带点盐出来?”
“算了,盐少了厨子肯定会告状的。要是被都伯知道,我们每次夜巡都是在江边赌钱烤鱼,还是少不了一顿鞭子抽。”什长已经把鱼胡乱吃完,双手垫在脑后躺了下去,“老三,你有多少年没回家了?”
谢老三将烤熟的鲥鱼放到荷叶上,又将两条生鱼串起来:“不记得了,应该有好多年了。不过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了,我们那个村,认识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什长没有说话,拔了一根草茎含在嘴里,出神地看着天空。
“说起来,那些当官儿的打仗是为了光宗耀祖,我们这些小喽啰是为了什么?”谢老三叹了口气。
“保家卫国呗。”
“可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成家。没有家,国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什长笑骂道:“老三,你又犯浑了。这话跟我说说就算了,被上面听到可不得了。话说回来,你当初当兵是为了什么?”
“那年天下大旱,方圆百里的树皮草根都吃完了,我爹娘都饿死在官道旁。魏王大军路过……”谢老三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是魏王救了你,所以你就开始当兵?”什长接下话去。乱世之中,大家的从军经历都大同小异,没有什么稀罕的。
“不。”谢老三的声音有些嘶哑,“当时负责魏王军需的是程昱,也是我们那个县出去的。县里有些读书人就去见他,想向他讨一些粮草。他却说魏王部队也缺粮已久,反而要县中那些豪族捐粮给部队。嘿嘿,那些豪族当然不肯,给魏王捐了粮,他们不就要饿死了?于是,程昱就纵兵抢了我们整个县城,把那些世家豪族的粮仓都给打开了,抢走了所有能吃的东西。我那时年轻,还有一口气,就跟着十几个同乡一起投了军。那天晚上,我们被安排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收拢附近刚死掉的人,剥去衣服煮熟了制成肉干……”
什长只觉得腹中一阵恶心,扭头将刚吃下的鱼肉一股脑全吐了出来。他跺了谢老三一脚:“你这老夯货,故意恶心我不是?”
谢老三干笑道:“什长,你这就矫情了。这人啊,真是饿到了最后,别说死人了,就是活人也想扑上去咬下一块肉来。”
什长喃喃道:“怪不得好多上官提起程昱就十分鄙夷,原来纵兵抢夺家乡,用人肉炮制肉脯这些传闻竟然都是真的。”
“我倒觉得没有什么……”
“收声!”什长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站起身拔出腰间的环首刀,看着前方不远处的渡口。旁边那些兵士也扔掉了樗蒲,面色狐疑地站起了身。
“什长,紧张什么啊?咱们前面还有七八个哨站呢,蜀人就算跟我们开战,也不会这么快摸到这里的。”谢老三咬了一口烤好的鲥鱼,“啧,火候刚好,你们不尝尝?”
前方传来了水流扰动的声音,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出现在火堆旁。他满脸是血,拄着长戟,踉踉跄跄地越走越近。直到十步左右,才能从他身上残破的衣甲勉强分辨出是魏兵。什长上前几步,搀住了他,急声问道:“兄弟,怎么回事?有水贼?”
“不……不是……是关羽……”话没说完,一枚燃烧着的羽箭“卟”的一声,刺入他的后心,这个兵士身形一顿,软软地瘫倒下去。
紧接着,前方亮光大盛,成千上万的带火羽箭,从谢老三他们头顶呼啸飞过,照亮了整片天空。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火雨落在了身后沉寂的营盘中,冲天大火随即燃起。
“敌……袭……”什长嘶声大喊,拔刀带领兵士们向渡口冲去。
谢老三呆呆地坐在地上,手中的鲥鱼烤焦了也浑然不觉。身后的营盘一片混乱,不少同袍从燃烧的营帐中跑出,浑身是火,在地上来回翻滚,痛苦的叫喊声充斥于耳。一股浓烈焦臭的炙烤人肉的味道,顺风传到了鼻端。谢老三打了个哆嗦,手中的烤鱼掉进了火堆中。
他彷徨无措地站起身,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想跟着什长冲过去,却早已看不到兄弟们的身影。前方“嘭”的一声,又是一片火雨占据了天空,将四下照得大亮。谢老三眯起眼睛,但见江面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战船,正铺天盖地般向自己驶来。
火雨瞬间落下,此地已成炼狱。
关平按着腰间的环首刀,盯着对岸的冲天火光看了好久,才反身回到中军大帐。关羽正负手站在帐中悬挂的地图前,仔细地查看。旁边坐着关兴,正愁眉苦脸地小声读着什么。关平冲关兴使了个眼色,道:“到你营帐里读去,我有要事禀告父帅。”
关兴松了一口气,偷看了关羽一眼,夹起木简一溜烟跑出了营帐。
关羽头也不回地问道:“廖化进展如何?”
“已经突破襄江渡口,逼近麦城城下。麦城城防空虚,三日内即可攻破。”
“三日?”关羽道,“传令给廖化,我明日一早便要站在麦城城墙上。”
关平向身边的校刀手喝道:“去,把这条命令传给廖化,告诉他不要惜力,就算用尸体堆,也要堆出一条登上城墙的路!”
校刀手应了一声诺,转身离开。关平道:“父帅,我们会不会太快了?三日内突进百里,周围还有不少魏军据点没有拔除,是不是有些孤军深入了?”
“明日攻下麦城之后,沿江急行北上,分兵围困襄阳。主力直取樊城,遥望宛城。一旬之内,就要拿下樊城。如果拖延太久,曹操援军一到就会形成对峙局面。到时候孙权看我主力都胶着在战阵之中,难免不会生出什么念头。”关羽叹了口气,道,“你觉得快,我还嫌慢了。”
“孙权?他不是也在合肥跟曹军对阵吗?我们已经相安无事十年之久,他怎么敢背盟向我们动手?”关平问道。
“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对孙权来说,就算合肥之战打赢了,北上夺取了徐州,那又如何?曹军在幽、冀、青、兖四州都有屯兵,这四州和徐州之间地势平坦,道路畅通。只要挥军起征,几天即可兵临徐州城下。到时候孙权就算安排上十万劲卒进行防守,也不见得能打赢久经步战的魏军。”关羽抚髯道,“如果我是孙权,就先取荆州,全据长江。守则坐拥天险,高枕无忧;攻则可从荆州、扬州兵分两路,成掎角之势,遥相呼应。”
“那父帅为何不先攻伐孙权?”关平道,“曹魏不是派了求和使团吗?我们就算打孙权,有汉中王在西北牵制,曹魏也不敢轻易南下吧。”
“汉帝在许昌,不在建业。”关羽道,“先打孙权的话,就算一路势如破竹,平定江东也要花费数年。大战过后还要休整部队,才能继续挥军北上,这样算下来至少要十年时间,才能匡扶汉室。这还是一切顺利的状况下。更何况,孙吴和曹魏之中,尚有诸多名将贤臣,真打起来恐怕要更长时间。我已经年近六旬,没有太多时间消磨了。”
关平看着须发如霜的父亲,禁不住叹了口气。
“天下未定,国贼未除,汉室未兴,只恨此身不能再活百年。”关羽转身踱出大帐,隔江眺望远方。麦城城墙上火光攒动,是廖化正率军猛攻,看样子不到清晨就能拿下了。
关羽沉声问道:“公安城那里什么动静?”
“赵累传来塘报,认为城中发生的那几件事,可能是东吴江东系与淮泗系内斗所致。不过他没有实据佐证,还要进一步进行查探。”
“江东系……是以顾、陆、朱、张四大豪族为首的江东士族?”关羽道,“士族门阀实乃一大恶疾,看来不但我荆州、川中被这些人所掣肘,东吴也深受其害。”
“父帅,江东士族虽然占据了孙吴境内近四成土地,有千余人入仕,却没有出过什么有威名的人,更没听闻过什么可圈可点的功绩,应该不足为虑。”
“错了,名气、功绩这些东西并不能代表能力。为父当年也只是一名马弓手,那十八路诸侯,有哪一个能想到我温酒斩华雄?”
关平敛容道:“父帅说得是。那我们要不要分兵赶赴江陵,帮糜芳将军协防孙权?”
“糜芳那里军议司早有安排。若是孙权有异动,我们有后着等他。”关羽道,“现在我们要集中兵力北上,沿途还有于禁、庞德、曹仁、徐晃这些天下名将,打起来要倾尽全力。告诉赵累,如果是江东系搞的鬼,那就拉拢淮泗系,必要时可以互为唇齿。”
关平拱手离去。关羽仰头眺望,目光越过对岸燃烧的麦城,奔向黑暗中的更远方。虽然前方漆黑,他也清楚地知道,许都就在那个方向。
沉默良久,关羽低声道:“大哥,这千里长路就由我以数万条人命来为你铺就,你可愿如霍光一般,做我大汉朝的中兴之臣?”
白天终于过去了。
贾逸将全身上下收拾停当,拎起了墙角那柄长剑,闪身出了旧太守府。从傅尘给的那张地图上看,巡城安排得并不缜密。郡兵、白毦卫各巡各的,相互并没有区域时段的划分,以至于有些地段人很多,有些地段人很少。整体看起来全城戒备,但对贾逸这样的老手来说,甚至可以算得上行动自如。
虽然傅尘和孙梦都说过,要他躲在旧太守府中等消息。傅尘或许值得信任,但孙梦……她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城中依旧雾气弥漫,贾逸小心前行,不多时已经来到了宝荣商号附近。他站在对面阴暗的小巷中,向商号看去。院墙已经倒塌,前厅和正房也都被烧塌了,只留下几根被烧焦的梁木,胡乱地横在一片残砖废瓦上。后院和内宅好像并没有被火势波及,保留得还算完整。
解烦营是根据甘宁遇刺时发现的连弩,追查走私渠道,才锁定这家商号的。而孙梦在解烦营到达后,从这家商号里逃了出去,未免太过巧合。虽然她给了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但细细想来,有些牵强。孙梦向虞青动手时,恰巧遇上了伏击解烦营。来到荆州之后,孙梦又恰巧提前解烦营一步到了宝荣商号,然后被不知何人燃起的大火逼出。
真相果然如此?
一次巧合是巧合的话,那第二次巧合还是巧合吗?
贾逸在巷口已经遥望了大半个时辰,并没有看到留守的郡兵或者白毦卫。是军议司觉得没有必要,还是已经设好了埋伏,等人上钩?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黑色绸巾,蒙在脸上。这还是去夜袭曹魏使团时,那名解烦营都尉给自己的,当时不屑一用,现在却不得不戴上了。贾逸拔出了长剑,在薄雾中挥舞两下,漾出一片寒光。他吸了口气,踮了踮脚尖,然后提剑冲进了商号。
越过断墙,穿过废墟,直到冲进了院子中央,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贾逸讪讪笑了下,是自己太过小心了,赵累不过如此。
贾逸走了几步,发现不大的院子里,还有一个井亭。井亭上的盝顶已经被大火熏黑,打水的轱辘保持得还相对完好。后面几间厢房都大门紧锁,上面还涂着军议司查封的印鉴。贾逸戳破纸窗,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这几间厢房,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如果真有机关暗室,军议司不会就这样弃之不管。他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不禁有些失望。等一下要去什么地方?驿馆,还是曹魏使团进驻的宅院?这两个地方肯定会有人把守的,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他的眼光无意中落在那处井亭。刚才看的时候,就隐隐觉得不对,现在转了一圈,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他按着腰间的长剑,快步走了上去。这等大小的院子,又是商号,弄个井亭已经很少见了,而且盝顶下的轱辘颜色也未免太新。贾逸走上前去,手指轻轻掠过麻绳和井沿,眉头皱了起来。
麻绳很干,没有韧性,还有很多细细的乱线,这是长期没有被水浸过的缘故。井台是青石砌成的,上面铁钎凿出的纹路还很清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划痕。这就有些不寻常了,看起来这口井似乎没有用过。贾逸探头向井中看去,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漆黑。他摸了下井口的内壁,仔细擦拭一圈。干的。不但手掌触及之处是干的,就连一点青苔都没有摸到。
贾逸皱起眉,正要再仔细查探,却猛然听到耳边风声骤响。他警觉地伏下身子,就看到一道乌光,擦着肩头撞到井沿上,迸出一蓬耀眼的火花。那是一只乌黑的弩箭,已经钉进了井台的石头中。他迅速翻身躲在井亭后面,伏下身子,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出什么状况。不是军议司的人。如果是军议司伏下的暗哨,在发现自己之后会立刻示警。这个潜伏的暗哨,应该隶属放火烧掉商号的那股势力。在自己进入商号废墟后,他并没有出手,直到自己发现了井亭的蹊跷,才出手灭口。
看来,井亭之下必然有不可见光的东西。贾逸脱下身上的深衣,用长剑撑起,往井亭外面探去。果然,又是一枚弩箭“嗖”的一声射来,将深衣飘然带起。贾逸纵身一跃,身子犹如游鱼一般贴着地面,以极快的速度向弩箭射来的地方冲去。弩箭速度极快,分量又重,应该是重弩。而重弩的上弦时间,是比较长的。
黑暗中掷出来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贾逸剑鞘一抬,将其挑飞,察觉到那正是一张重弩。紧接着,一道黑影纵身跃出,裹挟着一道雪亮的刀光向贾逸横扫而来。潜伏的这名暗哨,判断、应变、身手都属上乘,但是碰上贾逸,还差了少许实战所磨炼出来的机敏。
眼看刀光已经斩至面前,贾逸抬手,一道亮光从袖中射出,贯穿了那个黑影。只听一声闷哼,刀光顿消,黑影也颓然跌落地上。贾逸走到黑影跟前,是个身着软甲的干练杀手,袖弩弩矢洞穿了他的胸口,已经没了气息。贾逸拽起尸体,拖到暗处,转身向井亭走去。
这里的暗哨有无交接,贾逸并不清楚。虽然多留一时就会多一分的危险,但他并不打算就此而退。贾逸双手撑着井沿,整个身子坠入井中。脚尖和指尖切进井中石壁的缝隙,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去。他没有用井上的轱辘,一来那个动静太大,井下如果有人会听得一清二楚;二来井绳完全放下去的话,上面会显得很扎眼。往下落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依旧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光线越来越暗,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就在贾逸揣摩着这口井到底有多深的时候,脚下一硬,触到底了。他不敢托大,将腰间的长剑拔出,用剑身探了探井底,感觉确实是泥土,才跳了下来。
贾逸用力吸了几口气,并没有奇怪的味道或者吃力的感觉,应该是凿有通风口?贾逸举起长剑,向前方轻轻挥动,也没有碰到什么东西,看来下面的地方还不小。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引燃后抛向了前方。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跌落在地上,照亮四下。贾逸快速扫视了四周,除了他之外没有旁人。这是个方形密室,长宽各十多丈,上下四壁全是青石筑成,看起来很是坚固。让贾逸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密室里,竟然空无一物。
贾逸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脚下的石板上,有几道不太明显的长线污迹。随即反身,拾起仍在燃烧的火折,从石壁上取下一根火把,点燃后凑着光亮仔细端详。在长线污迹两侧,石板的颜色深浅不一。他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颜色浅的地方放过木箱之类的东西。他举起火把,沿着石壁一步步地看过去。石壁上还残存着一些铁钉,铁钉下有些弧线的灰色印迹,像是连弩的弓臂形状。
这个密室原先应该是个仓库之类的地方,蜀地连弩是挂在墙上的,丹阳铁剑、黑色布衣这些东西可能是装在木箱里的。虽然现在这里已经完全空了,但种种痕迹表明,这里以前应该就是那些黑衣人兵刃衣甲的存放地。
看来解烦营排查的地点并不错,如果当初能按照这条线查下去,说不定会挖出很多东西,只可惜被军议司给搅了局。当然,军议司也并不关心到底是谁行刺的甘宁,也料不到后面发生的关羽遇刺、曹魏使团被杀、驿馆被袭这些事情,竟然都跟这个商号有关。
贾逸举着火把,走到了墙角的尽头,发现那里有一摊黑色的污迹。他蹲下身,用指头擦拭了一点,放在鼻端细细嗅了下,有种奇怪的味道。他将火把倾倒在那摊黑色污迹上,“噌”的一声就烧了起来,原来是搬运转移时不慎洒下的火油。火油并不常见,产自魏境高奴一带,因为不便运输,这边几乎没人会买。宝荣商号那晚突然起火,又烧得那么快,应该是用了这里的火油。
他转过身,背靠着石壁,冰冷的感觉从后背传来,让思绪变得异常平静。事情到这里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原来放火烧掉商号的,就是这股隐藏颇深的势力。这股势力不是荆州士族就是江东系,他们发现军议司在商号里设局,知道解烦营查到了这里,索性一把火烧掉了商号。将这个商号的线索掐断之后,又故意引起军议司和解烦营之间的争斗,转移注意力,使得两方都没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这间密室里的东西是什么时候搬走的,尚未可知。不过,这股势力肯定在公安城有暗桩,而且这个暗桩的职位应该还比较高,最起码能掌握到这些情报。
赵累的能力,虽然不能用平庸来判定,但作为公安城的军议司长史,还差了些火候。如果换作是军议司的左右都护李恢、费祎中任何一人,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状况。不,以关羽的个性,如果军议司长史的能力太强,反而会产生隔阂,说不定还会内斗。
贾逸反身往井口爬去,此行虽然有所收获,但离真相依旧很远。尤其是,孙梦到底跟这股势力有没有牵连,那把火到底是不是她放的,都没有弄清楚。他再次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感,脱离了强有力的后台和可靠的同僚,自己所能做到的非常有限。口中吸入的气息越来越清新,很快就到了井口。他屏住呼吸,凝神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任何声响之后,才缓缓探出了头。外面依旧薄雾弥漫,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今天可谓出乎意料的顺利,只怕过几天风声不紧时,这口井亭就会被想方设法封掉了。
贾逸抬头看了看天色,却分辨不出离天亮到底还有多长时间。他没有迟疑,转身向旧太守府走去。路过一个巷口的时候,贾逸停下了脚步,看着拐角的方向。那个方向,通向救了自己的年轻女子家。也不知道傅尘将她们转藏到哪里去了?他在心里暗念了几句,又迈动了脚步。
又走了不多时,到了旧太守府门口,贾逸拉开锁梁,从门缝中挤了过去。刚推紧门,就感到脑后风声骤起。贾逸肩膀耸动,侧头躲过,只听“叮”的一声,长枪钉在了门板上。他反手拔剑,向后刺去,同时微屈双膝,身形打了个转,左脚侧踢而上。对方拨回长枪,向后跃了一步。贾逸不等他缓过劲来,手腕抖动连刺十多剑。只听得夜色之下,“叮叮当当”几声脆响,激起一阵耀眼的火花。
那个枪手被贾逸攻得连退数步,突然弯腰,枪纂从他背后自上向贾逸砸下。险中求变,倒是有点熟悉的风格,贾逸挥剑而上格开长枪,抢身提膝撞向对方胸膛。对方左手往下挡住贾逸膝盖,竟然顺势一头撞了过来。贾逸右脚发力,一个侧翻躲过,笑骂道:“傅都尉,你这分明是小孩子街头打架的招式。”
傅尘长枪戳地,才止住了自己的冲势:“嘿嘿,我是留了三分力,不然你刚进门那会儿,就能一枪戳你个透心凉了。”
“是、是,你比我厉害多了。”贾逸敷衍道。
“不是说让你在这里等吗?怎么又跑出去了?”
“闲着无聊,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你也不怕被巡夜的兵士给抓了,到牢里活动筋骨。”
“我看巡夜安排得并不周密,应该没什么问题。”
傅尘笑了笑:“那是因为人手不足。关羽前几天已经带着大军北上,攻占了麦城,现在或许逼近襄阳了。”
“这么快?”贾逸吃了一惊。
“是啊,这边蒋济和诸葛瑾估计都还没见到曹操和孙权,那边他已经打得火热了。这在三十六计里,叫兵不厌诈还是暗度陈仓来着?亏得甘宁还在公安城里等着见关羽,真是都被这位汉寿亭侯摆了一道。”
“甘宁进城了?消息可靠?”
“我听义父说的,好像这两天他要向赵累引见甘宁。”
贾逸的眉毛一挑。甘宁现在是淮泗系的中流砥柱,他在诸葛瑾之后来公安城见关羽,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淮泗系与关羽进行利益捆绑。在建业城酒肆的那场刺杀,虽然看起来是连解烦营一起对付了,但很可能只是幌子。毕竟出动那么大的阵仗,去杀一个解烦营校尉,怎么看都有点奇怪,对方的目标应该始终只有甘宁。既然关羽也被同一群人刺杀,那对方肯定就是江东系了。如果甘宁此次前来,能够巩固与关羽的盟约,打消吴侯的顾虑,那很可能东吴不会再打荆州的主意,而是继续攻打合肥。
“据说江东系想进占荆州,淮泗系想进占徐州,从关羽的角度来考虑,应该是跟淮泗系联合的可能性更大。”贾逸道,“寒蝉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傅尘道,“我只是一个刺客,这些天下大势的应对,一般不会传达给我的。你嘛……连客卿都不是,更不会传达给你。”
“这样合适吗?身为寒蝉的棋子,我们连他们要做什么都不清楚,如果私自行动跟他们的目的冲突了呢?”贾逸摇头,这与自己在进奏曹时的办案方式相差太远了。
傅尘道:“先前不是说了吗?寒蝉谋的不是一时,而是一世。他们的首要目的是隐匿、繁衍,而不是要遍布天下的棋子都明白他们的目的,揣摩到他们的意图。他们觉得棋子也是人,总会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那些优秀的人,更是不会甘心做一个傀儡。所以寒蝉对待棋子的态度,一向是要棋子去做什么,从来不需要棋子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然的话,当棋子的理念、利益与寒蝉冲突时,会很轻易地反噬寒蝉。他们宁可要安全,而不要效率。”
贾逸摊了摊手,表示无话可说。采用这种小心到近似于迂腐的模式,不愧是延续了几百年的组织。
“其实关羽走了,对淮泗系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傅尘向那间房屋走去,“关羽和赵累相比,着实不是一个好的商谈对手。如果甘宁和赵累谈的结果比较好,关羽又能接受,那么淮泗系就会全力建议孙权配合关羽的攻势,持续向合肥增兵,遥相呼应。而益州那边,刘备占了汉中之后,派孟达、刘封攻占汉中郡东部的房陵、上庸等地。再加上北面的公孙康,曹操是四面受敌,日子难过咯。”
“那可是当世枭雄,肯定有应对办法的。”贾逸看到傅尘从房屋里拿出了一些白烛和纸钱,问道,“你这是……”
傅尘抿了下嘴唇,道:“那对母女,死了。”
“什么?”贾逸一把揪住了傅尘的衣领,“你没有回去安顿她们?”
“我回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被杀了。”傅尘道。
“是我害了她们,当时如果带她们走,她们也不会死。”贾逸松开了手,一股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虽然现在是这个结果,但如果当时我们把她们带走,也可能好不到哪里去。或许在叫醒她们的时候,就被刺客堵在了屋里;或者带她们走的路上,被郡兵发现截杀在了半道。”傅尘将白烛插在地上,“人既然死了,我们除了祭拜下她们,其余的无能为力。”
傅尘用火折将白烛点燃,又从房中食盒里,拿出了只烤鸡和两坛酒放在地上,然后引燃了纸钱,撒向半空。那些纸钱在雾气中忽明忽暗,燃烧成灰烬之后,跌落在湿漉漉的蒿草丛中,须臾不见。
“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他低沉苍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脸上从未如此凝重黯然。
贾逸叹了口气,也引燃了一捧纸钱,撒落在地上。那个年轻女子恭恭敬敬谢恩的情景,小女孩害怕胆怯的情景,红糍跌落在尘土之中的情景一一从眼前闪过。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多管闲事,这对母女的日子虽然不会好过,但也许不会就此惨死。知恩图报的人却惹来杀身之祸,这本是不应该的,但世事往往如此。有时候贾逸会想,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为什么遵循世间伦理道德的人们大多会被利用、欺辱、伤害,而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却往往会得偿所愿?
田川……这个名字突然又在心头浮了起来。贾逸摸了摸怀中,那张画像还在。他随地坐了下来,抬头去看天空,那里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傅尘将祭拜的酒拿来一坛,丢给贾逸,自己拍开另一坛的泥封,仰头灌下了几大口。
贾逸皱眉道:“这……才祭拜过的酒……”
“已经祭拜过了,为什么不喝?留在这荒草丛里等着发酸吗?”傅尘连那只烤鸡也给拎了起来,撕下一条鸡腿,“祭拜是上一刻的事,这一刻就不要再想了。总要放下。”
贾逸愣了片刻,举起酒坛喝了一口。出乎他的意料,这酒入口辛辣有劲,肠胃里迅速暖了起来。
“知道你喝不惯南方的酒,这是我特意托人从北地买来的玉露春。虽然比不上你们世子府里的金露酒,也差不了多少。”傅尘懒洋洋道。
“多谢了。”贾逸解下腰间的长剑,横在膝前。
傅尘斜睨了一眼,道:“那柄长剑用着顺手吧?也送给你了。”
贾逸奇道:“天下习武之人莫不把兵器视为心头之好,为什么要送我?”
傅尘笑道:“以我的剑术,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就是上古神兵,已经用不着这些身外之物了。”
贾逸摇摇头,没心思跟他说笑:“傅都尉做了多久的寒蝉客卿?”
“不久,才八年。”
“你为什么选择做了寒蝉的客卿?”
“不是我选择了寒蝉,是寒蝉选择了我。”傅尘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很多时候,我们通常以为自己可以选择,但回过头去,哪怕再给你一千次一万次的机会,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不是吗?贾校尉?”
贾逸没有回答。
傅尘道:“我开始的时候,也曾经问过为什么。寒蝉为什么这样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后来就慢慢不再问了。其实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必要问个为什么,想得太多反而困扰太多,人活得简单一点,没有什么不好。”
“说是这样说,但你还是会感到孤独吧?”贾逸道,“我原先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如此热情。在我刚到公安城的当天下午,你就站在驿馆附近的阴影中,远远打量着我。当时我觉得很奇怪,现在想来,你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忍不住要先来看看我这个同类,对不对?”
傅尘歪着嘴角笑道:“也可能不是孤独啊,说不定我跟孙梦姑娘一样,对你青眼有加呢?”
“傅都尉,八年寒蝉客卿的日子,你不知道未来的路到底通向何处,不明白自己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心里藏了那么多秘密,身边全是敌人,近三千个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要以假象示人,就算饮宴休息都不敢掉以轻心。你不孤独?”
“七年地下,十日地上,身为寒蝉的客卿,能做到这点是最基本的要求。”傅尘仍在笑,但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笑意。
“你真的这么想?”
“贾校尉,我以前告诉过你。心有背负之人,才会更强大。”傅尘拎起酒坛,跟贾逸碰了一下,“如此良夜,莫要一直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良夜?”贾逸低声反问道,院中的雾气越来越浓,隐隐透着一股阴冷的感觉。身边的白烛已经燃尽,红色的火光徒劳地挣扎了一下,终于被雾气吞噬。
赵累丢掉了手中的木简,捧着额头看着跳动的烛火发呆。案子查到这里,已经进入了死局。以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刺杀甘宁、关羽,夜袭东吴、曹魏使团这些事,有九成的把握是江东系勾结荆州士族做的。但往下查的话,江东系好说,荆州士族呢?到底谁参与了,谁没参与,是很难分辨出来的。太守府那帮人,以傅士仁为首,都是只做官不做事的,肯定不会蹚这浑水。军议司查的话,又势必要在公安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或许还会引得蜀吴边境剑拔弩张。眼下关羽将军正在全力攻伐曹魏,自己如果在后方折腾出来这么多事,显然是不妥当的。
诸葛瑾是出了名的不党不朋,孙梦是孙尚香的表亲,虞青是解烦营精英,如果使团中真有江东系跟荆州本地士族联系的人,那会不会是从进奏曹叛逃至东吴的贾逸?傅熙声称看到贾逸带队攻打曹魏使团,可能有所夸张,但未必没有这回事。只好先抓到贾逸这个人再说。贾逸在东吴和荆州都无依无靠,将他作为整个案子的突破点,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正思虑间,就见傅士仁又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赵累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本来是跟傅士仁约好,要面见那位东吴大人物的,可眼下竟忙过了时间。
他清了清喉咙,道:“傅太守,我这边公务繁忙……”
话音未落,就见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大汉,紧跟在傅士仁身后闯了进来,想必就是那个东吴人。赵累皱了皱眉头,心说傅士仁好不晓事,竟直接把对方领进来了。那名大汉进了庭院,也不行礼,直接大步登堂入室,径直走到客席,两条腿张开箕踞坐下。赵累更加不悦,看了傅士仁一眼,却见他眼神闪烁,欲言又止。赵累心下奇怪,正要开口发问,却见那大汉甩下黑色斗篷,露出了里面的一身锦衣,腰间一串黄金铃铛也随之“哗哗”作响。
赵累神色一震,脱口问道:“来者可是甘宁将军?”
“赵累,关羽已经打下了麦城,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赵累暗叫一声惭愧:“甘将军前来,有失远迎。”
傅士仁这才小声道:“甘将军听到我传回去的话,定要亲自来见你,我又阻拦不住,只好……只好……”
赵累摆了摆手:“甘宁将军,我们主公虽然是同盟,但你擅闯军议司,似乎太唐突了吧?”
“算了吧,所谓的同盟是靠利益来维系的,不是靠那些繁文缛节。大家都是明白人,就别在这些旁枝末节上纠缠了。我就问你一句,从你这儿传消息给关羽,需要几天?”
赵累没有回话,而是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挥手道:“来人,上茶。”
甘宁是淮泗系中仅次于吕蒙的股肱之臣,不能草率应付。虽然外界对他的评论是有勇无谋、粗猛好杀,但赵累很明白,没有点真材实料,甘宁是不可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虽然能料到甘宁此行的目的,但对方并未抛出讨价还价的筹码,他倒也不急。
果然,甘宁并没有因为赵累的拖延而发怒,而是大笑道:“茶就免了。我孤身前来公安城,已经尽最大的诚意示好。若你还是遮遮掩掩,倒是显得太不分轻重了。”
赵累欠身道:“不知道甘将军的示好是什么意思?”
“你跟关羽捎个话,就说我们淮泗系,愿意与他再相安五年,互不侵扰。这五年之间,我们会把目标放在徐州、青州、兖州,等到在江北站稳脚跟,再说以后的事。”
“将军为何如此提议?”
“当年湘水划界,我们占了东荆州,你们占了西荆州。江东系一直想夺回荆州全境,但我们并不想。夺回荆州,只会增加江东系的实力,对我们倒没有太多好处。我跟你说实话,现在我们要对付江东系,所以手上空闲的时候并不多。互不侵扰,并不是对你们施恩,是我们逼不得已。”
“如果签订盟约,淮泗系有什么条件?”
“找出江东系刺杀我的证据。我听说原先你们在宝荣商号里布置过,但被进奏曹给搅了。不过证据这东西,你们如果有心,再弄出来一些不算很难,最好还能找到些江东系与进奏曹勾结的证据。然后由关羽拿着这些证据,向吴侯提出交涉。”
“由我们提出的证据,吴侯会相信吗?”
“这个你们不用管,吴侯不相信,有我们旁敲侧击。”
赵累有些恍神,几句话下来,他就发现甘宁虽然言谈粗俗无礼,但在试探进退的尺度上把握得非常到位,城府极深。
“甘将军为何选在这个时候,来向我们示好?”
“关羽命冯习分兵围困了襄阳的吕常,自己正亲率大军攻打樊城。你把我的消息传到,若是他同意缔结盟约,那我们就劝吴侯撤走湘水的备防,解除他的后顾之忧。他可以全力攻打樊城、襄阳,同样,我们可以在合肥投入更多的兵力。”甘宁毫不掩饰,“当然,最好的打算就是看你们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
“甘将军真是快人快语,”赵累心念一动,问道,“你觉得关将军此次北伐,结果会如何?”
“我征战多年,把称得上对手的为将者分为三种:第一种,身手不凡,胆气过人,奋勇先登,一往直前,称为勇将;第二种,熟读兵书,体恤下属,审时度势,善出奇谋,称为良将;第三种,胸罗武库,学具韬钤,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称为名将。”甘宁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
赵累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傅士仁看两个人不语,发声问道:“甘宁将军的意思是说,关羽将军也是天下名将吧?”
“不,”甘宁道,“关羽不在这三者之内。我纵横沙场数十年,还从未遇到过关羽这样的对手。他拥有勇将、良将、名将三者特质,堪称天下神将。”
“天下……神将?”傅士仁喃喃重复道。
“不错,依我看来,于禁、庞德、曹仁这些名将都挡不住他,如果没什么匪夷所思的变故,他拿下宛城应在意料之中。正因为对关羽战况的估算,我们才会前来示好,立下五年之间互不侵扰的盟约。”
利用淮泗系来对付江东系,同时对荆州士族再紧一紧,这样不用多大动作,即可保持后方稳定,不至于影响前方战况。赵累主意打定,道:“既然甘宁将军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我也就不再含糊其词。甘将军所说的盟约,我非常赞同,但具体定夺还要关羽将军斟酌。我今夜就修书一封,将其中利害陈说明白,相信关羽将军也会同意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先由我尽地主之谊,招待下甘将军吧。有些事,我们可以在席间畅谈。”
甘宁起身,大笑道:“在关羽没有答复之前,我们能有什么好谈的?不过都是些废话罢了。至于地主之谊,说句不客气的话,五年之后荆州归谁还不好说。明明是同利为朋,我们就不要假装意气相投了。”
他也不等赵累答复,转身向门外走去:“从公安到樊城,六百里加急的话三天即可一个来回,我就在城中等着你的消息。”
赵累示意傅士仁赶紧跟上,自己回到长案前,铺开一卷木简,提笔开始向关羽写信。既然淮泗系有心示好,这个机会万万不可错过。关羽性情矜傲,可能会不屑一顾,自己一定要尽全力说服他。
此时天色刚刚暗下来,离宵禁尚有一个时辰,街上还有少许行人。傅士仁带着四名亲卫跟在甘宁身后,跑得气喘吁吁,不时抬手擦汗。甘宁并没有停下来等他的意思,反而加快了脚步。傅士仁又小跑跟了一段路,终于累得支撑不住,喊道:“甘将军,甘将军,我们歇歇脚吧?”
甘宁头也不回道:“只剩一小半路就到太守府了,有必要吗?”
傅士仁苦笑道:“平时我都是坐马车来的,哪走过这么远的路啊?”
“你身为公安城太守,身手差成这样,如何守城御敌?”
“不瞒你说,这太守我才不稀罕。支持汉中王的荆州士族大多跟去了蜀中,剩下的要么是我这种闷声发财的,要么是不服气的。汉中王随手给了我个太守的官帽,我这一干就是十年。这十年里我两头受气,要不是自家产业还要招呼,老早就挂印逃走了。”傅士仁低声道,“要是真到了守城御敌那一天,我就脱下这身官服当个白身,谁爱上阵搏杀谁去,我可没那个胆量。”
甘宁猛然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长街的尽头。傅士仁没来得及停步,一头撞在了甘宁的后背。他后退了两步,嘟囔道:“甘宁将军,你这说走就走,说停就停的,真让人……”
“城中发生的那几起行刺,可有身手超群的高手出现?”
“高手……”傅士仁搔了搔头,“那些事情都是赵累在办。甘宁将军,你说的高手,高到什么程度?”
“敢于此时当街向我动手。”
傅士仁嗤笑一声:“此时?现在连宵禁的时间都没到,满街都是巡逻的郡兵和白毦卫,我还带着四个亲卫呢。若有谁现在当街向你动手,那就不是高手,是疯子。”
甘宁不再说话,而是眯起眼睛,神色严峻地望向远处。
傅士仁狐疑地向长街尽头看去,夕阳之下,慢慢走来了一个身着白衣、白帛蒙面的剑客。这身打扮看来有些可笑,但傅士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逃吧,傅士仁。”甘宁开始活动双肩,看样子要动手了。
傅士仁笑道:“逃什么?我这四个亲卫可是从郡兵里挑出来的精锐,四个打一个还能打不过?”
他色厉内荏地冲亲卫喝道:“把那疯子拿下!别让东吴贵客小看了我们!”
四名亲卫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冲了过去。这四人位置错落有致,隐隐呈掎角之势,一看就是配合默契的样子。第一名亲卫瞬间已经冲到白衣剑客身前,刀光划破风声,呼啸而至。白衣剑客身形并未闪动,而是随意举手,就抓住了这名亲卫的手臂,顺势一推刀锋,尾随而来的第二名亲卫,便被破开了咽喉!紧接着,白衣剑客向前跃出一步,拽着第一名亲卫切入第三名亲卫的刀光之中,血花随之溅起。然后,一段雪亮刀锋从血雾之中破光而出,刺入第三名亲卫的腹中。
一眨眼的工夫,三名亲卫竟然全部殒命!
剩下的那名亲卫硬生生地收住脚步,大声示警道:“傅太守!快逃!”
傅士仁的脸色惨白,双腿战栗颤抖,哪里还走得动!
那名亲卫一跃而起,迎着夜风,一刀向白衣剑客斩下!刀光劈头盖脸砸下,白衣剑客只是淡然向刀光中伸出手去,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刀刃!只听“铮”的一声脆响,刀尖被他单手拗断,反刺进亲卫的咽喉!
紧接着,衣袂飘动之声响过,白衣剑客已经到了甘宁跟前。甘宁振臂而战,拳头带着风声呼啸着迎上白衣剑客。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两个人各自后退了三四步才站稳。甘宁甩了甩手,这个剑客功夫不弱,刚才对了一拳,指骨竟隐隐生疼。
他反手拔出了背后的双短戟,道:“阁下如此身手,屈身做一个杀手未免太可惜了。不如由我引荐至吴侯那里,效命解烦营,做个都尉如何?”
白衣剑客仍未答话,而是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那柄长剑看起来平淡无奇,甚至隐隐能看出剑身有些许锈迹。甘宁的神色凝重起来,面对强敌仍然以寻常兵器应对,这么托大,显然是对自己的剑术有着必胜的信心。
“傅士仁,从这里逃回军议司,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吧?你赶快走。”甘宁高声道。
“你不一起……逃吗?”傅士仁吓得牙齿咯咯作响,话都说不囫囵。
“你还没看出来吗?他要杀的是我。找到赵累,要他带上白毦卫速速赶来!”
傅士仁连滚带爬地往回跑去,白衣剑客果然没有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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