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三国谍影(全四册) > 第五章 黄鹤楼前02

“我们进奏曹也是,不准备再往武昌城内渗透。”樵夫笑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们应该会有段清闲时间。”
“清闲?上个月你们家主子刚率水军经颍水,入淮河,至寿春城,恐怕接下来会有一场大阵仗吧?”
“什么大阵仗?天子不过是检校下新练的水军罢了,最多开到长江上转一圈就完事了。”樵夫道。
“是吗?若是趁东吴整顿吏治,人心惶惶,从广陵沿江攻下,不失为一步好棋。”
“广陵那里有安东将军徐盛把守,据说修建了沿江百里木楼,还有大大小小战船数千艘。况且,孙权虽然在整顿吏治,但动手的都是文官政务方面,对军中不但未曾裁撤官员,还在年初提拔了不少将领。江防如此森严,天子是不会率领新练水军,贸然南下的。”
“我再说一次,曹丕不能称为‘天子’,”渔翁道,“我朝才是汉室正统,你们不过是叛臣贼子,早晚都要被剿灭。”
“对,对,对。”樵夫敷衍道,“这天下都是老刘家的。”
渔翁这才拉过樵夫的耳杯,斟上了一杯酒。
樵夫忽然道:“你刚才说诸葛亮决定静观其变,为何军议司的人在联系淮泗系士族?”
渔翁斜眼道:“总比不上你们吧,除了曹丕亲征,进奏曹不也正与江东系士族接触?”
樵夫哈哈大笑,端起耳杯:“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喝酒,喝酒。”
渔翁端起耳杯,自己轻轻抿了一口。
樵夫一饮而尽,仰着身子靠着船舷道:“其实老俞啊,有句话我已经忍了好多年了,一直想问问你。”
“什么?”
“我们也算某种意义上的知己了吧,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姓俞?”
渔翁沉默了一会儿,淡然道:“那你呢,到底是不是真的姓钟?”
两个人相视一笑,举起耳杯,轻轻碰了一下。
贾逸已经明白,这次的对手不同寻常。
若不是潘婕被激将不过,吐出了“公子彻”这三个字,贾逸连对手的名号都不清楚。而且这个公子彻的身份隐藏得非常好,就算知道了这个名号,查到了一些线索,也只能把嫌疑缩小到王室宗亲,就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那天他送走宁陌,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先前还在迷惑的事情,瞬间豁然开朗。毒死朱治,灭口陈松,留下寒蝉令牌,在“镜花水月”毒杀江东士族,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松散的案子,现在已经被一条暗线穿了起来,惊得贾逸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说潘婕刺杀贾逸,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开端,那么从朱治之死开始,公子彻已经将贾逸渐渐引向万劫不复之地。因为太子太傅的身份特殊,追查朱治被毒杀真相的职责,落在独臣贾逸的身上。同时,太子孙登“四友”之一的顾谭,身陷毒杀朱治的嫌疑。经过贾逸的探查,才洗脱了冤屈,现在家中闭门思过。而经此一事,贾逸与孙登结识,彼此观感都还不错。
后来,各种小道消息相继流出,包括暨艳在朝堂上的一番推断,将朱治被毒杀一案,推向了江东系与淮泗系的权力之争上。事情在这里已经悄悄变了味道,只不过贾逸还没觉察出来。紧接着,又出现流言,声称朱治支持暨艳整顿吏治的提议,而朱治的背后就是太子孙登。有好事者向暨艳求证,暨艳语气十分笃定地予以确认。
然后,就是吴祺在秋意阁召集江东士族,号召大家联合起来共同抵制暨艳新政,却鲜有人响应。毕竟江东士族以“顾、陆、朱、张”四大家为首,这四大家目前都没有什么反应,以吴祺的资历,也做不成什么事。但紧接着,吴祺和五名江东士族被毒杀在“镜花水月”。“镜花水月”相当于贾逸的另一个栖身之所,命案发生在这里,应该是有意为之。而公子彻又引来宁陌,不但将这件事公之于众,更是加深了宁陌对贾逸的怀疑。
贾逸意识到,自己当初藏起寒蝉令牌时虽然没有多想,却可能是最合适的举动。不然被坐实“镜花水月”里也发现了寒蝉令牌,那么寒蝉在帮助暨艳等人铲除政敌的揣测,势必会被江东系和淮泗系所大肆宣扬。他作为“镜花水月”的东家之一,又被怀疑跟寒蝉有关,将变得非常被动。
贾逸站起身,只觉得异常焦躁。以前虽然碰到过很多案子,但像这种一环套一环,处处都是陷阱的案子,却很少见。他似乎已被对手不动声色地织进一张网中,只待时机一到,就会束缚成茧。
即便他藏起了寒蝉令牌,现在依旧处于不利的地位。贾逸帮顾谭洗脱嫌疑,得到太子孙登赏识。两人路上相遇,有人从贾逸的方向朝太子施射冷箭,却被太子慧眼识破,已成一段佳话。后来暨艳整顿吏治,太子专门打招呼要留下贾逸,可见爱才拉拢之意。经过这些事,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太子与贾逸之间已有惺惺相惜之意。然后,反对暨艳新政的吴祺等人被毒死在贾逸的“镜花水月”,这个案子透出一股阴谋的味道。拦不住太子借贾逸之手,铲除反对者的猜疑。即便这样的猜疑会被大多数人视为荒谬之谈,但对于疑心颇重的孙权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贾逸之所以在被攻讦、被怀疑跟寒蝉有关系,被质疑要回避的情况下,仍能为孙权所用,原因只有一个,他是独臣。若是他倒向了太子孙登,那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公子彻不紧不慢地落下诸多闲子,表面看起来毫无用处,实则是釜底抽薪,手段阴损老到之极。
贾逸已经隐隐看出了公子彻的目的,对付贾逸只是顺势而为,他要对付的主要是太子孙登。杀死太子太傅朱治是断了孙登一臂,散布流言、毒杀吴祺等人,都是在激起士族们反对暨艳新政。暨艳新政若是胎死腹中,对于孙登的人望和威信都是不小的打击。
莫非,这又是一场夺嫡阴谋?但是孙权眼下只有三子,次子孙虑年方十二,还未成年;三子孙和更是刚满周岁。这两个人羽翼未成,不会有人依附,撺掇夺取太子之位。其余的宗亲,有资格的就是孙权的弟弟孙朗,但孙朗也于前年因罪被废为庶人。也就是说,就算把孙登拉下太子之位,眼下也没有人能够得利。如果不是为了夺嫡,公子彻对付孙登,动机到底是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萧闲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我接到你的快马传报,就一刻不停地赶回来了,事情要不要紧?”
“秦风没跟着回来?”
“没有,孙公主一直在催工期,只好留他在那里监工了。”萧闲道,“那几个人怎么会被毒死在这里?”
贾逸示意他坐下:“大概是为了对付我。”
“不是吧,连你都敢对付?你可是孙郡主的人啊,还跟孙公主扯上关系了!”
“实不相瞒,这次的对手不同寻常。你是个生意人,好不容易创下了这番基业,眼下情形十分凶险,我觉得是时候从中抽身了。”贾逸道,“这两年虽然多少帮衬了你一点,但生意上的事情我也没有参与,都是你在忙,红利什么的我就不拿了。这些产业都是你的,我委身郡主府后,那个公子彻想必也不会为难你。”
萧闲抱着肩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惹了麻烦,让这好端端的清净雅居变成血光之地,就想这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行,这生意太亏本了。”
贾逸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在试探你。你跟秦风不同,他性子直,有些时候可以激一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审时度势是什么意思。”
“不错。在商言商的话,我是该一脚踢开你这个麻烦,反正我也搭上孙公主这条线了。”萧闲在长案后坐了下来,舒展了下疲倦的腿脚,“可我不觉得,自己仅仅是个商人。”
贾逸摇了摇头:“你没必要觉得过意不去,我们也不算什么生死之交。”
“你知不知道,秦风身为游侠,为什么在陆延那案子之后,几乎再也没有出去游历过?”萧闲忽然问道。
贾逸怔了一下。
“他跟我说过,遇到我们之后,他已经不想再到处奔波了。”萧闲道,“他跟我一样,也是孤儿出身。颠沛流离了二十多年,忽然有一天结识了信得过的人,有了个舒心放松的地方,实在是非常难得。这两年里,日子比起以前虽说平平淡淡,但一睁眼就觉得很宽心。心情不好有人可以听听牢骚,遇到高兴的事也可以向人炫耀一下。像我们这种孤儿,苟活乱世之中,犹如浮萍一般,若是能遇到意气相投而不是互相利用的朋友,那就是一生之大幸。”
贾逸的嘴里泛起了苦味,在东吴这几年中,他虽然将萧闲和秦风视为朋友,但并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相反,有些时候他会刻意保持点距离,毕竟有寒蝉客卿的身份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当初找上你,确实是为了拉你当靠山。”萧闲笑道,“这世道,经商本是下九流,最被人看不起。你一个解烦营校尉,跟我这个商人做朋友,肯定会有损清誉,还可能会耽误仕途。但凡这种官商关系,都是当官的为了钱财而已。那时我还准备了好几条后路,防止你利用权位巧取豪夺这些产业,相互利用嘛,还不得多留个心眼儿?可是时间长了,你却让我很费解。我发现你是个对钱财十分淡薄的人,从未盘点过账簿,连给你的红利都一直存在账房,未曾动过一分一毫。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官儿,既然不为钱,为何还要与我这下九流称兄道弟?后来,看你对秦风的态度,我终于明白了。这世上当真有你这样的人,交朋友不看出身,不看地位,只看对不对脾气,合不合心性。这几年患难与共,也算经历了不少事情,让我意识到你一直心事重重,就连一起喝酒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从未酩酊大醉。有段时间我曾想试探你,但后来想通了。如果现在意气相投、真心相交,你以前做过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贾逸苦笑道:“你当真决定跟我一起蹚这潭浑水?”
萧闲的眼睛里闪着光:“当真,我大哥死后,这世上除了你们,也没什么要紧的朋友了。要是这个时候,一脚踢开了你,不但我这辈子都睡不着,秦风也会找我拼命。”
贾逸叹了口气。
萧闲一字一句道:“所谓的朋友,所谓的兄弟,就是要共度时艰。你与其花心思劝我离开,不如想想怎么破了这个案子。”
贾逸没有说什么感动的话,只是冲萧闲点了点头。他不是个容易热血沸腾的人,那些矫情肉麻的话也说不出口。
贾逸道:“眼下至尊还没有钧令,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案子应该还是由我接手。不过宁陌的动作可能更快,我听孙梦说,解烦营已经在提审吴祺等六名士族的家人了。”
“宁陌没有大肆张扬,这点倒很出乎我的意料。”萧闲思忖道,“他不是一直怀疑你跟寒蝉有关系吗?怎么这几次行事,都暗含保护你的意思?”
“他想查清楚寒蝉为什么杀他的妻子,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我可能跟寒蝉有关。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这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对我们来说算不上敌人,也算不上朋友,只是利益相关。”
“原来如此,那这件命案怎么查,你现在心里有数?”萧闲道。
“应该还是公子彻所为,可惜我们现在还没办法对公子彻进行追查。”贾逸道,“不过我注意到,公子彻应该是在对付太子,从这条线上倒是可以做点文章。”
“你要去结交太子?合适不合适?”
“结交太子自然不合适,我得去拜见至尊,探探他的口风。顺便把跟太子相交的状况向至尊禀报一番,免得他生疑。”贾逸道,“至于吴祺这些人,宁陌查起来比我们更得力。”
“成,案子你继续查着,有用得着我和秦风的尽管安排。”
“黄鹤楼那边建得怎么样了?”
“主体刚起来一层。孙公主派来个叫孙敖的,总是来找事儿,弄得人头大。钱也没少使,可这人就是喂不熟的狗,没办法。”萧闲伸了个懒腰,“我得去后厨让他们给我弄点吃的,从黄鹄山一路跑到这里,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萧闲推门离开,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贾逸在长案后坐下,摁着自己的太阳穴,一阵困乏感袭遍全身。既然连萧闲都没说动,秦风就更不用说了。在东吴虽然已经五年,却没有几个能说话的人,更遑论什么朋友。孙梦是一个,萧闲是一个,秦风是一个,如果一朝自己身败名裂,他们会不会跟着遭受灭顶之灾?想到孙梦,贾逸幽幽地叹了口气。窗外夜风拂过,发出“嚓嚓”轻响,似乎在跟着他一起叹息。
暨艳策马立在兵曹官署门前,傲然看着鱼贯而出的官吏。他今天特意借来了匹通体雪白的云鬃马,换了身崭新的官服,配了把精致华美的龙泉长剑,整个人看上去英姿挺拔,很是威严。
议案已于三日前商榷完毕,虽然江东系和淮泗系都激烈反对,甚至陆逊、朱据等将领都写信表示异议,但整顿吏治的新政还是在孙权的暗示下推广开来。最终的议案,大部分曹署官员均要裁撤一半以上,对于有徇私枉法、收受贿赂等劣迹举报的,全备案在册,待事后清查。有些官员上午还在办公,下午就收到了裁撤文书,命令第二天搬出官署。还有些曹署阳奉阴违,迟迟未能拿出裁撤名单。兵曹那边,尚书一直避而不见,从事干脆带人将选曹差役打了出去。
暨艳收到消息后,点起五百郡兵,浩浩荡荡来到了兵曹官署。他命郡兵抓捕兵曹从事,投入大牢,然后拿出兵曹官员名册,大笔一挥圈掉了一半官员,直接裁撤。武昌城内对吏治新政抵抗最为激烈的兵曹,反而成了裁撤最快的曹署。
有几个江东元老和淮泗重臣分别求见孙权,要求责罚暨艳,却都被不疼不痒地推了回去。吴王府称孙权偶感头风,正在卧床养病,不宜商谈国事。消息传播得很快,到了今天,武昌城内涉及裁撤的曹署,都已经公布了名单。
这一仗,旗开得胜。暨艳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顺利,意气风发地带着五百郡兵在城中各个曹署前巡视。那些以前面对他爱理不理、趾高气扬的官员,大多见到他都是低头匆匆而过,罕有敢正眼看他的。
城中巡视一圈后,暨艳返回选曹官署,看到徐彪正在门口等着。他跳下马,大笑道:“痛快,痛快!你不肯和我一起走这一圈,没看到那些丧家之犬的表情,真是让人心情舒畅!”
徐彪上前一步,抓住了暨艳的手腕,拉到人少的地方低声问道:“怎么我看还拟了第二部议案?还要继续裁撤官员吗?这是怎么回事?”
暨艳笑道:“那是至尊的意思,第一步先削冗官,第二步再减庸官,各个曹署里保留下十之二三即可,然后再开榜选士。”
“至尊的意思?在你们商榷议案的时候,他明说了吗?”
“那倒没有,但我明白他就是这个意思。”暨艳往后退了两步,看着不宽的选曹大门,“我准备拉口棺材放在咱们门口,以表决心。此番推行新政,若不能为至尊解忧,就死在这里好了!”
“子休!”徐彪高声喊道,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太子派人来了,正在后厅等你。”
“来为咱们庆贺的吗?这些俗事就免了吧。”暨艳笑道。
徐彪的表情复杂,道:“是诸葛恪,看样子不像什么好事。”
暨艳愣了一下,跟着徐彪一起穿堂过院,来到了后厅。诸葛恪正跷着腿,瘫坐在首席上:“哟,暨尚书,威风完了吗?”
暨艳负手道:“诸葛公子,太子殿下派你来,是有什么事?”
诸葛恪坐起来,道:“你暨尚书把整个武昌城折腾得鸡飞狗跳,江东系和淮泗系都奈何不了你,真是有本事。太子让我过来问问你,当初不是说过要稳妥行事,循序渐进,怎么会成了这般模样?”
“这是至尊的意思。”暨艳提高了声音,“你回去跟太子说,至尊非常支持整顿吏治,让太子不要有所顾虑。裁撤掉冗官庸官,是为了孙家天下好,他日太子登基,就会明白暨艳的苦心了。”
诸葛恪似笑非笑地看着暨艳:“那就有劳暨尚书为国尽忠了,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你还有事没有?没有的话请回吧,我还有很多公务要办。”暨艳道。
诸葛恪“哈哈”一笑,径直走了出去。
徐彪低声道:“他可是太子派来的人,这样总归不大好吧?”
“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吊儿郎当的人,也不知道太子怎么想的,这么重要的事,派他来传话?”暨艳道,“不管了,我们继续做事,就让太子和他那个什么‘四友’去杞人忧天吧。”
徐彪默然,或许是新政推行顺利的缘故,这段日子暨艳极为兴奋,说话做事更加张扬。徐彪在私下已经听到不少人议论,说暨艳是得志猖狂,十足小人嘴脸。这番赶走了诸葛恪,不知道太子那里会怎么想?如果当初不是太子在后面支持,这个议案早就胎死腹中,现在事成了就把太子晾在一边,会不会被人骂忘恩负义?
门口传来通传之声,是辅义中郎将张温来访。徐彪身形一动,想要出门相迎,却见暨艳依旧坐在那里翻阅木简,嘴里还嘟囔道:“我这都忙疯了,又来一个凑热闹的。”
主官不动,属官相迎,更是有失礼数。徐彪只得束手待立,看着张温走了进来。张温脸色如常,穿着一身织锦襜褕,手里还拿了卷木简。暨艳没有起身,只是拱了拱手:“下官公务繁忙,有失远迎,还望中郎将见谅。”
“无妨,这几天选曹全力裁撤官员,虽然出现了不少阻碍,都给你拼力解决了,也算是难为你了。”
暨艳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我出身寒门,除了一腔热血,别无长处。这整顿吏治,只能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压倒推进,难免会出现不妥之处,倒让中郎将见笑了。”
张温依旧站着:“早先朱太傅未过世之前,我们曾经揣度过推行新政的状况,倒是没想到会进展得这么快。这是暨尚书和一众选曹同人携手合作、奋力推进的结果,想必如此一来,至尊也会对暨尚书青眼有加了。”
暨艳终于站起了身,笑道:“中郎将有所不知,整个选曹做事的就我跟徐彪,其他的人都是些酒囊饭袋,等大势定下之后,选曹中也要裁撤掉一大批人!”
旁边的徐彪隐隐觉得不对,在推行议案之前,他和暨艳见过张温几次。虽然那几次张温对他们也是以礼相待,但不同的是,这次他却透着疏远和冷漠,不过暨艳似乎并没有品味出来。暨艳将张温引向上座,张温只是摆了摆手。
徐彪在一旁插话道:“这一切还是靠中郎将和太子在后面支持,顶住了江东系和淮泗系的攻讦诽谤,免去了选曹许多麻烦。”
张温笑了笑,将手中的木简摊开:“我们之前曾经商讨过,裁撤官员之时,每个曹署都要保留一些能做事、敢做事的人,并且拟了这个名册。但今天我的手下抄来了各个曹署张榜公布的名单,发现一大半都在裁撤之列。暨尚书,这是不是搞错了?”
暨艳接过木简,粗粗扫了一眼:“裁撤名单都是各曹署自己草拟,上报我们选曹审核的。起先我们对名单进行了筛选,留下了名册上的人,可那些曹署提出各种疑问,说我们变更名单没有明确标准,是在以权谋私。我觉得这样下去,难免互相推诿,影响进度,索性后来都按各曹署草拟的名单批准了。”
“那你知不知道,那些能做事、敢做事的人大多没有倚仗,很难留下来?就算裁撤速度快了,如果曹署里只留下了不能任事之人,岂不是违背了我们的本意?”张温道。
暨艳故作高深地笑道:“中郎将有所不知,现在留下的人也未必能留到最后。不久之后,还会有一次考核,将不能任事之人,再次裁撤出去。然后再开榜纳贤,以前被裁撤的官员仍可申报,经过选曹考评之后即可任职。”
张温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暨尚书,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中郎将,这是至尊的意思。”暨艳把“至尊”两个字咬得很重。
张温怔了一下,盯着暨艳道:“你说什么?至尊要你这么做的?”
“不错。这一轮裁撤,真实目的是以雷霆手段敲打江东系和淮泗系,让他们知道在东吴,谁才是主人。借此机会找出那些心怀不满、聚众闹事、散布流言的人登记备案,再将闹腾过火的那些,罗织罪名打入大牢。等他们都明白了,再稳步推行新政。反正现在已与蜀汉交好,曹魏也无意南下,正是消除内患、凝聚实力的最好时机。”暨艳一口气说完,又忍不住道,“这些至尊虽然没有说清楚,但我觉得他就是这个意思。中郎将,我们身为臣子的,理当为至尊分忧。他不便明示的事情,我们去做就好了,不能太在意自身的羽毛。”
张温的脸色变了几变,低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可有些时候,人太聪明了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中郎将,只要朝廷能经由此次新政,一扫朋党勾结、人浮于事的颓势,我这个人就算千夫所指、不得善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后史书提起我来,恐怕得与商鞅、吴起并列,记上浓重一笔。”
张温沉默半晌,终于退后两步,朝暨艳作了个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选曹。
徐彪疑虑道:“子休,我平时可没看出来,你对至尊这么忠心。”
暨艳笑着看着他:“对张温当然得这么说,不然的话,怎么把他挡回去?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这天下恐怕只有你知道。”
徐彪吸了口气:“为了百姓?”
“正是。如今的天下,是豪族世家的天下。江东系和淮泗系不但占据了大片良田,还垄断了诸多产业。他们的子弟不论品德如何,能力如何,都可以相互举荐,入朝为官。官场之上,权贵世袭,盘根错节,乌烟瘴气。各个曹署的诸多官员,布政办事不是看是否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而是看对自己的家族是利是弊。他们视黎民百姓为奴仆,视朝堂公器为私具,横征暴敛,奢侈无度……”
徐彪打断了暨艳的话:“子休,天下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吗?”暨艳反问道。
徐彪叹了口气:“你想过没有,现在整顿吏治推行得这么顺利,是因为至尊要从江东系和淮泗系手中夺权。如果被至尊发现了我们的目的,你觉得这种逆天之举,有成功的可能吗?”
暨艳笑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天不可逆?”
“我们这是在与天下豪门世家为敌,你就没有担忧?”
“不错,事到如今,你我只能拼死向前,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暨艳道,“但既然有了这次机会,就当尽力而为,看看这天到底可不可逆!”
贾逸只觉得好尴尬。
本是来面见孙权的,被羽林卫引到殿内之后,却发现孙权不在,倒是公主孙鲁班坐在侧席上。他抬头偷瞄一眼,发现孙鲁班穿了身纯白蜀锦深衣,裸露了半个香肩,正笑嘻嘻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暧昧之意。
贾逸的心头一紧,正要快步退出大殿,却听到孙鲁班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怎么了,见了我就走,是怕我吃了你吗?”
贾逸只得躬身施礼,道:“不敢,下官是怕唐突了公主,于礼法不合。”
“贾逸,是我叫羽林卫放你进来的,哪有什么礼法不礼法的。”孙鲁班起身,婀娜地走到贾逸身边,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你来东吴都好几年了,听说破了好几个案子,我还以为肯定是个满面络腮胡须的壮汉,想不到生得倒挺俊的。”
说着说着,孙鲁班竟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贾逸的腰弯得更低了,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听说你一直住在我姑姑的府中?”孙鲁班笑道,“她整日外出打猎,你自己在府里是不是很无趣?要不要搬到我的府中去住?”
贾逸沉声道:“下官最近都住在‘镜花水月’,郡主府已经很少去了。”
孙鲁班揶揄道:“你在揣摩女人的心思方面一点灵气都没有,比你那萧闲兄弟差远了。”
香气渐渐远去,她又回到了侧席上:“孙梦那丫头古灵精怪的,很是好玩,就是醋意太大。放心吧,我不跟她抢男人,免得她去我府上闹得鸡犬不宁。”
“我与孙姑娘……”贾逸没有再说下去,他想起了诸葛恪的话,再说只是朋友,岂不是毁了孙梦的清誉?
“我不是说她坏话,她就是那脾气,跟我姑姑一个样,自己的东西护得特别紧。”孙鲁班拉起深衣衣襟,遮住了香肩,“你要是跟她成了亲,还敢在外面拈花惹草,她能杀了你。其实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大家开心就行了,何必太过认真呢?”
贾逸低头不语。
孙鲁班颦眉道:“你这个人,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她一颦一笑,都是绝世风情,难怪那么多男人甘愿做她的裙下之臣。贾逸干咳了一声:“回禀公主,下官是一介武夫,风花雪月之事不是很懂。”
“罢了,罢了,你真是无趣得很。”孙鲁班拿起一支毛笔,在一卷竹简上写起字来。
贾逸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得站在原地,闷声等待。又过了大概一两盏茶的时间,她收起笔,提起竹简吹干了上面的墨迹,像个小孩子一样跑到贾逸跟前,将竹简展示开来:“我写给父王的,你觉得怎么样?”
贾逸抬头,粗略扫了一眼,字迹娟秀灵逸,整洁素净。而内容竟然是盐铁官营专卖之策,针砭时弊,切中要害,所提建议也有很强的可行性。单从这篇策论来看,应该是出自学富五车的有识之士,让人绝对想不到会是一介女流所作。
贾逸忍不住赞了一声:“公主所识,令下官着实佩服。”
孙鲁班得了夸奖,又是“嘻嘻”一笑,负起双手道:“我知道,外面都说我整日与面首嬉戏,挥霍无度,放浪形骸,是个不可救药的坏女人。他们对我在政事上的功绩,视而不见,从不提及。其实我若是个男人,就算再多几个心爱的女人,也会被他们称为当世奇才,对不对?仅仅因为我是个女人,就把我污蔑得分文不值,这世间倒也是可笑。”
“谁又惹你生气了?”孙权微笑着,从后堂进入了大殿。
孙鲁班一扫小女儿的嬉闹神态,淡笑道:“没有,只是跟贾逸闲聊几句罢了。”
孙权指着贾逸道:“他可是解烦营里我最倚仗的人了,你别打他的歪主意。”
孙鲁班道:“哪有,父王您多虑了,女儿是知道分寸的。只不过跟他发了几句牢骚,说女儿总是被外面的人辱骂罢了。”
“别人骂你,你听听也好。我听说你手下的那些门客,昨天又在东市酗酒闹事,该不该管管?”孙权说得没有那么直白,其实所谓的门客,就是孙鲁班的面首而已。他们仗着孙鲁班的权势,经常目无法纪,惹得民众怨声载道。
“父王教训得对,我回去就抽他们鞭子。”孙鲁班没有辩解,干脆利落地躬身谢罪。
孙权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贾逸道:“我这个女儿,就是太爱出风头了,本事倒还是有的。这两年经常帮我处理一些财税方面的事,平准、均输、酒榷这些国策,都是她提出来的,给国库增添了不少收入。”
贾逸拱手道:“刚才看了公主草拟的盐铁官营之策,实在是真知灼见,令臣下敬佩不已。”
这两年,孙权推行平准、均输、酒榷之策,从江东系、淮泗系和地方士绅手中,夺取了不少利益。如今朝廷收入中,田地赋税所占比重已经大为减少,国库收入连年增加,不像前些年花钱、用人都需要豪门世家支持。不过此举也激起了很多议论,说孙权如此作为,是在与民夺利,不合圣人法度。不少人都在猜测,这些国策是谁提出来的,想不到竟然出自孙鲁班之手。
贾逸隐隐觉察到了,为什么孙权会态度暧昧地支持暨艳整顿吏治的新政。天下三分之势已成雏形,魏、蜀在这几年内,应该都不会发动什么大的战争,是整顿内部的最好时机。而且通过这几年的平准等策,不论是在财力方面,还是人力方面,对江东系和淮泗系等豪门世家的倚仗程度大大降低,不必再受掣肘。整顿吏治,削减冗官庸官,其实是进一步地削弱江东系和淮泗系的权势,让孙权一人大权独揽,一呼百应。
这样下来,前些年那种“士大夫与孙家共治天下”的论调,以后恐怕要成为大逆不道了。只是如此削弱豪门世家,就不怕他们忍到极限之后,反弹爆发吗?还是说孙权早已准备了后手?
“我一个女流之辈,能有什么真知灼见,都是父王平日提点培养的缘故。”孙鲁班笑道,“贾校尉最近跟登哥哥走得挺近,应该看得出来他才是满腹经纶、温文尔雅吧?”
这个女人心思太重,轻描淡写间就把孙权想问的事情说出来了。贾逸抬头,低声道:“下官跟太子殿下只是因为朱治太傅一案,为顾谭洗脱了嫌疑,才偶尔结识,彼此间并不是十分熟悉。”
“听说有一次你在路上遇到登哥哥的车驾,有人从你身后射出弩箭?那个人抓到了吗?”孙鲁班没打算就此打住。
“没有。这几年我在解烦营当差,结下了不少仇家,可能是有人想借此陷害我。还好太子明察秋毫,没有让我蒙受不白之冤。”贾逸坦然答道。
“最近诸葛恪去找过你吧,那个人可是个痞子,怎么难为你的?”孙鲁班笑着问。
“他是太子‘四友’之一,怕我怀疑朱治一案中,太子是幕后之人,特意上门向我解释。”贾逸道,“诸葛公子虽是一派狂士风采,倒是我东吴难得的少年英才。”
“那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嘛!登哥哥对有能之士一向以礼相待,你倒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跟他多接近接近。”
“不敢。太子乃国之储君,贾逸只不过一个小小校尉,实在高攀不起。再者我平日职责所在,公务繁忙,也没有清谈论政的时间。”
四个问题,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各个问在要害之处。贾逸知道,自己稍微表达出搪塞之意,就会引起孙权的疑心,索性全部照实回答。孙权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孙鲁班的四个问题问完,才轻轻咳嗽一声,拿起了长案上放着的《盐铁论》。
孙鲁班打了个哈欠,道:“只顾着说登哥哥,你那个兄弟萧闲,营造黄鹤楼挺卖力的。这个人也算商业奇才了,现在城中酒肆、赌场、妓馆开了好几家,口碑也算不错。”
孙权这才插话道:“给他赏点什么,要让城中百姓知道,不管出身如何,只要是尽心为朝廷效力,都会得到褒奖。”
孙鲁班笑着应承下来,贾逸拱手称谢。
孙权道:“前几日虞青上报,说有几个反对新政的人,在你的店铺里被毒杀了,这个案子查得怎么样?是否跟朱治一案有关?”
贾逸道:“眼下有不少江东系和淮泗系的世家子弟群情激愤,传言是暨艳等人在铲除异己。但臣下怀疑,这个案子可能是有人故意挑起矛盾,意图妨碍至尊新政,和朱治案应该是同一股势力所为。目前已经有了一点线索,还正在查。”
这股势力很可能是公子彻,但这个推断,贾逸无法说出口。总不能告诉孙权,他正在怀疑王室宗亲。
“案子要继续查,但也要防止有人借着案子去反对新政。”孙权道,“那些世家豪族,动辄就说新政执行下去,将会社稷倾覆,动摇国之根本。还把前段时间的平准、均输、酒榷之策评价得一无是处,说什么百姓哭号,民不聊生。贾逸,你经常游走在市井之间,可曾见到这种景象?”
“臣下不曾见过。”贾逸答道,“至尊推行新政,利国利民,只是抑制了江东系、淮泗系这些世家豪门的权势,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会齐声反对。”
“你能看到这点,对朝政多少还是洞悉一些的。不像吕壹、虞青他们,只会表忠心,说些什么把反对之人都抓起来的蠢话。”孙权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就算能看透一些东西,也不见得要参与其中。做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地位。你明白吗?”
“臣下明白。”贾逸拱手应道。这句话,就是在暗示自己不要跟太子走得太近了。
帝王之家,无法用平民百姓的血亲情感去看待。千百年来,为了争夺王权皇位,兄弟反目、父子相残之事屡见不鲜,就连秦皇汉武都不能幸免。孙权本身疑心颇重,又是权力欲望极深的人,容不得麾下独臣结党依附。
“贾校尉是个聪明人,”孙鲁班一语双关,“要不然,也不会在叛逃到咱们这里之后,仍然受到重用了。”
“多谢至尊信任,也谢孙郡主举荐之恩。”贾逸不亢不卑地回应。
孙权摆了摆手:“这里没有你的事了,退下吧。”
贾逸躬身后退,刚刚出了殿门,就听到里面又传来了孙鲁班的笑声。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而且看起来极得孙权宠信,恐怕连太子孙登都比之不及。萧闲从她手中揽过黄鹤楼的营造,也不知道究竟是福是祸?
“镜花水月”中的六具尸体已经剖验完毕,仵作提交的文案上,清楚地指明六个人都死于牵机药。宁陌派出解烦卫,将吴祺在内的六名江东士族家眷一一提审,问出来了一些线索,但价值都不是很大。到目前为止,只知道这次宴会是吴祺召集的,其余的五个人平时与吴祺关系很好,在江东系中属于家世门第都不怎么显赫的末流士族。那晚聚会,他们跟家人说的都是要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应对暨艳新政之事,除此之外,没有再说什么。
六个人说法一致,肯定是提前统一了口径。他们的真实目的,或许与暨艳新政无关。毕竟,以他们这几个人的身份地位,妄图阻拦新政无异于螳臂当车。宁陌扩大了调查范围,拘来了与六个人关系密切的其他人等,终于在吴祺的外室那里有了点实质性的进展。
据他的外室所说,吴祺在赴宴前几天,曾经在酒后发过一次牢骚,说贾逸不过是解烦营中的一条狗,也敢在朱治的宴会上让自己难堪。现在终于有个机会,要坏了“镜花水月”的门头,让贾逸栽个大跟头。外室担心被解烦营和郡主府报复,劝吴祺稳重行事。吴祺却说自己得了高人指点,解烦营不足为虑,就连郡主府也庇护不了贾逸。但这个高人是谁,吴祺口风很严,并没有说出来。这些消息,从侧面印证了宁陌的推断,吴祺等人是受人蒙骗,以为可以在“镜花水月”借机闹事,没想到送上了自己的性命。
宁陌掏出那枚寒蝉令牌,在指间轻轻捻动。整块令牌以黄铜打造,雕刻精美,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但宁陌已经断定,这枚并不是真正的寒蝉令牌。令牌这种东西作为信物,应该经常会被使用,就算是再小心呵护,时间长了也难免会变得暗淡,出现一些细小的划痕。这枚令牌太新了,像是刚刚铸造出来不久。而且,寒蝉一向行事隐秘,滴水不漏,犯下如此大的纰漏实属罕见。最为重要的是,他见过真正的寒蝉令牌,这枚令牌的重量不仅比较轻,而且在蝉尾花纹处还有个致命的纰漏。
可见,从陈松之死开始,犯下这一系列凶案的人就在极力把水搅浑,引着宁陌怀疑贾逸跟寒蝉的关系。那么,贾逸是清白的,与寒蝉无关吗?也不尽然,宁陌前一段时间,已经派出陈奇前往公安城暗地调查贾逸留下的蛛丝马迹,并且命曹铭在武昌城中走访太平道一案所涉人等。他总觉得,就算贾逸天资绝伦,仅仅凭借郡主府和丹阳豪族的助力,也绝无破获那两件惊世大案的可能。贾逸在那两个案子中,面对的是军议司和进奏曹的精英,都是过惯了刀头舐血日子的人,彼此交手,一着错,满盘输。贾逸没有解烦营的支持,还能步步先机,料事如神,他的情报来源和调查人手,郡主府和丹阳豪族都给不了,只能是来自一个实力强大而且精于此道的后援。
纵观天下,只有寒蝉了。
只可惜没有证据。不过,就算有证据,宁陌也没有准备将贾逸交给虞青。虞青要的是贾逸死,而宁陌只想通过贾逸,查清楚当年妻子被杀的原因。宁陌原本以为,妻子林悦的死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但是三年过去了,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即便用时间也无力抹去。他站起身,推开了房门。外面夜色已深,天空中一轮孤月隐藏在乌云之后,星光也显得寂寥暗淡。宁陌叹了口气,正要去厢房小憩,却听得月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曹铭的身影闪了进来。
“怎么,探出来什么消息了?”宁陌问道。曹铭在武昌城已经探查月余,每次问起,都说毫无头绪。现在突然深夜来报,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都尉,属下虽然没发现贾逸与寒蝉有联系的实证,却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宁陌将曹铭让进房内,关上了门窗:“说来听听。”
“太平道一案中,因为贾逸被杀手伏击过,所以郡主府给他配了一队枭卫跟随护卫。”曹铭道,“不论贾逸走到哪里,都有枭卫跟随,而且有人专门记录当天发生的事情。我托了点关系,把记录的木简偷了出来,然后对照了一下太平道案子的进展,发现了一些端倪。”
曹铭从怀中掏出两卷木简,分别摊开放在长案上。
“都尉您看,贾逸偶尔会去茶社、酒铺,甚至赌坊中,每次他去过之后,不出一两天的时间,案情必然会有进展。”
宁陌盯着两卷木简,来回对照。的确如此,虽然不是案情每次有进展之时,贾逸都去了这些地方,但每次贾逸去了这些地方之后,案情就会有所突破。他的心提了起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算有枭卫跟随,诸多不便,这些地方也极有可能是那个幕后势力与贾逸传递消息的场所。
“这些地点,标注汇总了没有?”宁陌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属下已经去了三家。”曹铭道,“但是这三家看起来都没什么特别,而且都换过东家和伙计。”
“什么时候换的?”
“贾逸去过之后,慢则一两旬,快则数日。而且属下还打听到,转手的店主要价不高,还不够市价的八成,所以都很快就转出去了。”
“牙行、市正那里,查了没有?这几家店主是什么人?”
“查过了,是一个名叫张攀的,备案、画押齐全,现在还住在南城。”
宁陌提起案边的长剑,问道:“后院还有多少马匹?”
“这个……”曹铭挠了挠头,不明白宁陌为什么这样问。
“今晚咱们左部督当值的解烦卫只有二十人,你去把他们都召集到后院,有多少匹马就去多少人!”
“都尉现在就要去南城?”曹铭犹豫了一下,“不禀告虞部督吗?她会不会误以为咱们要抢功?”
“忘了这个了。”宁陌沉吟片刻,“不必禀告虞部督,也不必去喊人了,你我现在先去看看情况。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
曹铭向后门跑去,宁陌换上一身软甲,又提了两把短弓,快步走到月门外。刚才有些冲动,不是曹铭多嘴问了一句,差点带着大队人马前去了。那样的话,难免会被虞青知道。如果虞青得知此事,接下去的查索方向就不是他一个都尉所能掌控的了。
不多时,曹铭已经牵马过来。宁陌将一把短弓抛给他,翻身上马,一起向南城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两个人已经来到张攀住址外围。一条街全都是低矮泥坯房,有些房顶还是用稻草铺成的。污水顺着墙角流淌,偶尔能看到腐烂的菜叶子漂过,到处泛着微酸的臭味。这就是拥有几家铺子的人住的地方吗?
宁陌按着腰间剑柄,直接走了上去。刚到门口,就听到了如雷的鼾声,还有一股酒臭。他伸手推门,只觉得触手之处油腻腻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过。月光照进房内,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地上丢了几个酒坛,满屋都是呛鼻的烈酒味道。正对着房门的竹席上,躺着一个呼呼大睡的黝黑瘦子,对宁陌的到来浑然不觉。
宁陌不敢托大,让曹铭守在门外,自己拔出长剑,踢了瘦子一脚。瘦子翻了个身,嘴里嘟囔道:“催,催,催,催个屁啊。赌债赌场还,哪能闹到家里来。”
宁陌又踢了他一脚,问道:“你是张攀?”
瘦子睡眼惺忪,抬头看到寒气逼人的长剑,吓得直往墙角缩去:“有……有贼!”
“你看清楚,我是官差!”宁陌冷声道,长剑往前一挺,“我再问一次,你是张攀?”
“小人是,小人是!”
“牙行、市正那里都有记载,一年多以前你在城中有五六处产业,为什么要委身在这种地方?”
张攀张大了嘴,好像不知道宁陌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名下有铺子?”宁陌的眼神很冷。
“小人……小人不知道老爷在说什么,小人要是有铺子,早享福去了。”张攀哭丧着脸,“您是不是找错人了?”
“为什么牙行和市正那里,会有你的画押和备案?”
“小人都不识字,哪里懂什么画押啊!”张攀挠了挠头,又道,“说起来,我家二叔在牙行里做事,三四年前倒是拿了好几份契约,要我照着他写的字画下来。然后还给了一笔钱,说是有人要借用我的名字开店。”
“你二叔现在何处?”
“前年、前年出城的时候遇到山贼,被杀了。”
宁陌怔怔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怅然叹了口气,收剑回鞘。虽然早料到没有这么容易查到寒蝉,但线索断得这么彻底,还是让他觉得空落落的。
曹铭转过头,问道:“都尉,这个人怎么处置?”
“先押回解烦营大牢,再审几次,免得有诈。”宁陌道。他走出低矮的泥坯房,发觉外面已经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身后曹铭已经将张攀捆绑起来,驮在马后。宁陌也翻身上马,仰起头,任雨水滴落在脸上,模糊了视线。透过漫天的雨丝,小巷的尽头,似乎又出现了林悦的身影。
宁陌轻叹一声,闭上眼睛,低头策马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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