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阳虽是个小县,但却有富庶之相。与外间不同的,是眼下程念影走过的路。
一脚深一脚浅,鼻间净是各种浓烈的气味。霉味、臭味……还有血的味道。
“先待着吧,县令大人何等公务繁忙,眼下还轮不上审你。”差吏拉开锁链,一间狭窄囚室映入了程念影的眼中。
“我听门口的差吏说,他们整日打盹儿,是因蔚阳治下极好,平日并无公务须忙碌。”
“你听?你听什么听,你上何处听去?”差吏嗤道。
另一个差吏拉了拉他的袖子:“她不是说自己认识县令吗?”
差吏短暂地哽了哽,但很快又用极低的声音道:“县令……县令亦是外乡人。”
他以为程念影听不见。
但程念影吃下去那颗药丸如今仍在起效,耳力是极好的。
原来殷恒在他们心中,也是外乡人。
可搓圆捏扁的外乡人?
程念影不由又想到了刚入城时,所见到的一片祥和景象。却是一点也不觉好了。
“别废话,进去。”差吏不满。
另一个又插了句嘴,笑道:“你生得美,实则说两句软和话,也就过去了……”
程念影不高兴。
她装着说软话的时候,也就丹朔郡王听过。
眼前的算什么东西?
差吏见自己都这样点拨了,程念影仍不张嘴,顿时骂了句:“什么木头。”跟着将人一把推进了门。
程念影踉跄进去,却并未跌坐在地。
差吏也粗心,未留意到这等细节,转身便走,一边议论着:“该向上头说一声吧?”
“得说,毕竟生得美,兴许别有他用。”
“哦,哦,献给那位……”“但那位什么出身,美人见得多了,个个都比她会来事吧。”
“也许正是见多了那会来事的,这木头才新鲜呢。”
“有理有理。”
他们笑着走远了。
这才是他们没有对程念影动手动脚的缘故。
因为他们上头还有人。
程念影抿着唇探出手去,手中攥的还是那支铜簪。
簪尖探入锁口,慢慢摸索、试探,只听极轻的一声“喀嚓”,牢门被推开了。
她踩着不平整的地面,迎着光亮处走去。
本来幽静的牢狱此时才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程念影眸光一转,瞥见了数张紧贴住栏杆的面孔。
换别人早吓得惊叫出声了。
程念影却定定地看了起来。
那些面孔覆满脏污,形销骨立,瞪着微微突出的眼,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盯住了程念影。
那麻木的面容上终是透出一丝惊异。
这是他们第一回见到被押进来的人,一盏茶功夫不到,又自个儿往外走的。
程念影轻声问:“你们是谁?”
他们还是只瞪着僵直的眼,并不说话。
也像我一样抓来的么?程念影歪头。
她没有再问他们。
反正她会得到答案的。
她继续向前走。
身上的暗色一点点被不远处的光亮洗去。
那些囚于黑暗中的人,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只是将栏杆抓得更紧,紧得骨头都要折断一样。
……
程念影轻轻松松出了大牢,又翻墙到了殷恒住的小院儿。
小院儿安宁,并没有别的人。
她便又大摇大摆地往主厢房走,和江团练使来了个面对面。
“怎么回来了?”江团练使一愣。
“他人呢?”程念影问。
“门里。”
程念影应了声“哦”,便将门推开进去了。
叫江团练使更摸不着头脑了。这哪里像路上请的护卫?有气势得很。
门内,书童磨墨,殷恒起笔,他在写奏疏。
乍见程念影,殷恒有些惊喜:“江姑娘怎么……”
一样的话就不必听第二遍了,程念影直接打断道:“你衙门里的差吏将我抓了。”
“什么?”殷恒猛然起身,将笔都带飞了。
程念影一手接住,还给他,接着道:“有人偷了我的东西,他们却反将我抓了。”
江团练使从外头跟进来,暗道了声“这手漂亮”。
“他们偷了你的镖?”这是殷恒的第一反应。
“他们将你抓进了牢里?”书童也急急问。
“嗯,是。”程念影一句话将两个问题都答了。
“那你如何出来的?”这是江团练使问的。
“走出来的。”
“……”
殷恒顾不上去感叹程念影的好本事,忙将自己的经历也说了:
“白日里有两人来告状。一个告的也是丢了银钱,差吏将他邻户的人抓来,还未到我跟前,邻户就招了。我觉得不妥,查了卷宗,发觉蔚阳失窃之事,抓的尽全是邻户,也都是不审便自己认了罪。”
“另一个告的是女儿丢了,上午老告的,下午便说女儿回家了。”
“这样的事在卷宗中也不乏记载,都是这般,稀里糊涂便结了案。因而无一桩积案留下。”
“我问代县令,他说不知,多是前任办的。”
“总之一个两个都装傻。”殷恒轻叹。
江团练使插了句嘴:“你从御京来的吧?那是你见得少了。新到一处走马上任,岂能一来人家就服你?”
“总归没找人杀你。”他道。
殷恒噎住,但眼底难掩怒意:“若是处处都是这样,岂不动摇朝局根本?”
程念影轻声道:“因你是外乡人。”
“什么?”
“他们是这样说的,说蔚阳团结得很,不容外乡人欺凌。你也是外乡人。”
殷恒好笑:“我何时欺凌过他们?”
程念影蓦地想起傅翊编撰的那些书里写的东西。曾经没看明白的地方,如今却明白了。
“那不要紧了。”程念影顿了顿,“只是要这样用身份分割开来,这样便于他们掌控整个蔚阳。”
她又想了想,道:“换句话说,要打你,便要先告诉大家,你与我们是不同的。这样不管如何打杀你,都是师出有名了。”
殷恒呼吸滞了滞。
“你说得不错……只是没想到朝堂上那一套分派抱团的手段,也挪到民间来用了。这打杀的,就成了百姓。”
程念影轻声道:“我只想拿回我被偷的东西。”
她将自己白日的经历也说了,说自己只拿到了一对耳珰:“别的定是已经分赃分掉了。”
她有些倔强地道:“我一样一样,都得拿回来。”
“好,拿回来!”殷恒也咬牙。
书童发问:“却不知从谁那里讨回来啊。”
程念影将自己猜测的一一说出来:“牙行定然也不干净,他们认出了我是外乡人,便特地带我到那里去租住,再有旁人来动手。”
“差吏也不干净,他们二话不说将我带走,他们定也分了好处。”
“他们好的东西总要往上献,上头的人也不干净,他们手里定也分了。”
“先前还说,要将我献给谁。”
殷恒听了这话,脸都气得发紫:“混账!荒唐!禽兽!”
相比之下,程念影自己平静多了,她问:“会是要将我献给谁?”
殷恒跟着平静下来,思忖片刻,道:“岑氏的人。”
“岑氏?”程念影茫然。
这些殷恒就懂得很多了,他低声道:“蔚阳是个小县,本该不起眼,但朝中无人敢看低此地。皆因岑氏大族祖上埋骨于此。”
程念影问:“那他们历经了几朝?”
她现在知道能拿这个来判断这家厉不厉害。
殷恒道:“两朝。但只两朝也很了不得了。……他们家,出皇后。”
程念影这才有了点惊讶的表情。
她想起了宫宴上见过的皇后。
那时皇后还招呼她到手边坐下。
那御京中的浮华与绮丽,此刻像蒙上了一层纱,从程念影脑中转旋而过。
她竟突兀地想到了傅翊。
那时她就知道,旁人待她亲切热情是因傅翊。
殷恒还在接着说:“岑氏的老宅就在蔚阳,他们家有些旁支未到御京去,留在这样的小地方,在当地人看来,应当已是了不得的厉害人物了。”
程念影应着声,料想殷恒多半也没法子扳倒这岑家。
皇后的亲戚,那很厉害了。
不如她找着人,上去两刀便解决麻烦。
她转身便要走。
殷恒忙问:“你去哪里?”
“回牢里去。”
殷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牢里?”
“嗯,等他们送我去岑家,我就能找到我丢的东西了。”
“那怎么成?”殷恒连忙去追。
“没什么不成。”
程念影想了下,还顺便同他道:“他们虽将人分作本地人与外乡人。但我记得,县衙里并不能一味只启用本地人,这是皇帝定下的规矩,是不是?”
那是傅翊说到县衙各处设置的时候,与她提起过的。
尤其是知州、知军这样的大官儿,只得任三年,三年后还要换到别处去。
“是……”殷恒短暂地应了声,随即笑起来,“江姑娘,尽管先前已说过好几遍,但而今还是要说。江姑娘你真是聪明!”
“我会去翻县里的名册!”
外乡人在此地备受欺压。
从外地来做官的亦是如此。
虽力微,但何尝不能团结起来?又何尝不能作为撬开此局的一条缝呢?
程念影走了。
江团练使听这些听得没甚趣味,也就扭头走了。
殷恒这厢速速写完了奏疏。
紧跟着又重新铺开两页纸,紧跟着落笔。
书童问:“可是写给家里的?”
殷恒犹豫片刻:“不能写给家里,他们若知晓,只管立时将我迁走,蔚阳的事还是无人管,又如何能起到磨砺作用?”
“那……”
“写给丹朔郡王。”
*
丹朔郡王不大高兴。
连朝臣都发现了。
散朝后,皇帝又将他叫到跟前,笑问:“听闻那日你赴宴去得迟……”
“不巧,犯了旧疾,便赶紧着回去喝了两碗药。”
“犯了旧疾?”皇帝露出担忧之色,但紧跟着又一笑,“你不会是不愿去见皇后那侄孙女吧?”
“岂会。先帝为陛下选定今日的皇后,便是言及岑氏女秀毓名门,克娴内则,丰韵无涯。而今这位岑姑娘,虽不及皇后凤仪,但也遗得一分华彩,臣岂有推拒回避之理。”
一分。
皇帝哽了哽。
他道:“你知朕的用意。”
傅翊道:“臣知。”
“那便好……那近日怎的又不快起来?”
打从寿宴那日的事后,皇帝仔细一回想,就见傅翊高兴了一日。就再没了。
“府上丢了样东西。”
“丢了便丢了吧,朕再赏赐你,便补回来了。”皇帝甚至没有问丢的什么东西。
傅翊笑了下,笑意不抵眼底:“嗯。”
他很快离开了皇宫,回府的路上,遇见了岑家的马车。
岑姑娘叫人打起帘子来。
傅翊淡淡道:“近日身上沾了些晦气,不便与岑姑娘多话。”
连这厢的帘子都没卷起来。
岑瑶心只能瞥见他一点隐约的轮廓,轻叹了口气,应道:“嗯。”
皇后为她弄了个诗宴。
诗宴上,她才见得傅翊第一面……这第一面却不大好。丹朔郡王不仅来迟了。
他在遥遥一头落座,朝她看来时,那目光……竟像是在看一个物件。
车轮声响起。
岑瑶心回神,眼看着傅翊坐的马车走远。
傅翊回到郡王府,还未进门。
“郡王,有您的急信。从蔚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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