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这里,都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漫步在漳水沿岸,
何博随手捡起几枚小石子,在波澜不断的河面上打了下水漂。
石子踏着浪花弹跳了几下,然后落入水底,成为面前洪流的一部分。
“有时候很像当年的模样,有时候又不是很像。”
伴随上帝一同回到老家的西门豹等人也感慨着,“时移世易。”
“很多东西终究不会相同了。”
遥想当年,
西门豹初至此地担任县令,三家还没有完全分晋,邺地也刚刚得到魏文侯的重视,意图凭其地利,挟制赵韩。
在那个时候,
邺县的城池还很小,人口也不多,边上还有野人出没,需要西门豹组织人手过去,将之一一驱逐清理。
而现在呢?
七国不再,六合混一,
曾经属于魏国的邺城,变成了大汉魏郡的邺县。
曾经不怎么起眼的小地方,也发展成为了一郡的治所。
邺城就这样,
跟着漳水一起在时光中奔流,逐渐繁华昌盛起来。
往来于漳水两岸的人更加多了,
原本只能通过摆渡才能通过的地方,被后人搭建起了桥梁;
原本荒芜的郊野之地,修建起了一栋又一栋的房屋,开辟出一块又一块的田亩。
房屋里会住上一家数口人,田地里会长出金灿灿的粮食,
春夏时,全家出动,人会像蚂蚁一样,小心翼翼的翻动着泥土,播下几粒种子。
等到秋天,还是全家出动,将那成熟的农物收获,拖到场上,用工具捶打、晾晒,最后做成入口的饭食。
“那里是当年扬场的地方。”
“那时候的我还兜不住一肚子的水呢!”
老鬼喜指着一处方向忽然说道,“可惜现在不能扬了。”
何博就笑话他,“哪能把别人家当扬场呢?”
“也不怕扬好了,被人家直接用袋子兜了粮食跑路。”
西门夫人则是指着另一个方向说,“那里是河伯庙宇的位置。”
结果何博听到这话就来气。
他叉着腰说,“真该死,怎么会有人敢拆我的庙宇呢!”
“拆了还不算,竟然在原址修了个供奉西门豹这老东西的祠堂!”
“难道这家伙对邺地的贡献,比得过我这条绵延不绝的漳水吗?”
随着时间流逝,人物更迭,
被强制拆迁了庙宇,缺失了后人供奉的,可不仅仅汉元帝这么一位。
元帝的庙被拆迁修改为自己皇后吃饭的地方,
何博的庙则是被拆迁修改为自己手下吃饭的地方。
这也是何博在听说元帝的遭遇后,愿意捞他一把,探头去阳世的原因。
西门夫人捂着嘴笑,“漳水润物无声,这老东西却是个实打实的人物。”
“几百年过去,鬼神没怎么显露行踪,但引漳的水渠还在流淌着。”
如此,
也怪不得当地人转身纪念起西门豹这位建设邺地的第一人。
而且从某种角度上讲,
将河伯庙宇改为西门大夫祠,也是当地人延续了“西门豹治邺”的精神嘛!
但何博还是很生气。
他瞪了西门夫人一眼,“你就护着这个老鬼吧!”
他转身走进西门大夫祠,然后又嫉妒起来,“这庙宇的维护,比当时供奉我还用心。”
“真该死啊!”
“早知道今天春天就发大水了!”
黄河这条主干要泛滥,其支流自然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甚至在许多年前,
随着黄河水中泥沙的增多,漳水本身也跟着搞起了黄色。
当年绿水清流的浊漳水,如今已变得河如其名。
而正承受着黄河冲击的元城,同漳水汇入主干的地方,距离并不遥远,
或者说,
这座城就夹在漳水和黄河之间,一路顺着漳水溯流,就跨越一两个县的范围,就可以来到邺城。
黄河水在那里受到阻塞,便连带着漳水也涨了起来,顺手就为邺地修建的堤坝,增加了压力。
如果按照春夏时节那猛烈的雨水,
当时邺城这边,就该先一步泛滥起来,然后多余的洪流挤入主干,化为黄河摧毁元城大堤的力量。
但何博终究对自己的老家有几分感情在,没办法像其他地方,说放手就放手。
西门豹这位铁面无私的宰执,在讨论起邺地的事情时,也有些情绪低沉。
于是何博一挥大手,对着麾下的鬼神们表示:
“春天的种子已经种下去了,等到秋天收获了再说吧!”
就这样,
秋天的麦子和粟熟了,
何博也被西门豹叫到了邺城,预备着动摇山川。
可惜,
上帝的仁慈,并不能改变什么。
当一行故人在邺县中走来逛去,最后重新回到漳水岸边时,
有征税的官员顺着刚刚收割完毕的田地敲响了百姓的大门。
他带来了魏郡太守的命令,要将邺县今年的粮食送去元城那边,并征发青壮,去为皇帝王莽修缮祖坟——
从臣子变成皇帝,
那么元城王氏的坟茔,自然也要升级为皇陵。
王莽是个孝顺的后人,
他不会独享家族升格的荣光。
所以去年的时候,他就下达了诏书,要求魏郡太守落实好这项任务。
太守当即抽调了魏郡仓库里储存的粮食,征调附近多县的人手,将他们打包送去元城。
但这并仍不够用。
皇陵并不是一下子就能修好的,
元城王氏的人还大量的聚集在那里,对着工程进行各种挑剔,动不动就向王莽打报告,说哪里做的不够,魏郡对皇帝的命令并不重视等等。
这让王莽再三下旨催促,给魏郡太守上了很大的压力。
更重要的是,
打包送去元城的粮食和人口,总会不小心“消失一部分”。
太守前去质问“是不是有人趁机窃取国家财产”,却被王氏的人直接骂了回来:
“天下已经姓王了,什么叫做‘朝廷的财产’?”
“拿自己家的东西,能算偷吗?”
“你要是觉得人不够钱不够,就去整个魏郡、去其他郡县征集,让那里的人继续为国家做贡献就好了,找我们干什么!”
太守便只能顶着一脸唾沫回来,随后跺跺脚,决心从邺城这个郡治所在,也就是自己的身上,分出一些血肉,来满足元城的胃口。
他甚至想的很美好:
“我这个太守,只做几年就要迁调,但元城王氏却扎根在这里,而且是皇帝的亲族,不是可以招惹的。”
“暂且用眼前的东西,去讨好他们,完成皇帝的任务,换取朝廷的嘉奖。”
“等我升职去长安后,这空了的府库,少了的人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先把政绩搞起来再说!
于是,
当上帝顾念着乡土,仁爱着世人时,
负责直接当地的官员,
乃至于统治天下,号为百姓君父的皇帝,都没有把脚下的黎庶放在心上。
他们还在索求,
像啃食大树根基的虫豸一样。
“所以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一条鲤鱼从黄河游到了漳水里,被上帝捞到手里,随后化作一个疲惫的老人。
“反正跟我没有关系了。”
何博看着官吏从哭喊的百姓家拿走粮食,一个又一个的男子被迫离开自己的家人,自带干粮的要去为高贵的皇族奉献自己的血肉,感慨着回复王延世。
“你还是去记录黄河的水文,绘制河道的模样,期待能有智慧的后人,继承并发扬你的事业吧。”
这样说完,
何博同身边的人隐去了身形。
天上乌云堆积了起来。
秋日里的雨水落下,
本就高涨的漳水在狂风暴雨中涌荡起来。
它跟着那些刚刚被装上车的粮食、约束起来的役夫,一同走向了元城。
河水也从长安的方向流淌过来,并慷慨的张开怀抱,吸纳着路上支流贡献给自己的河流,就像元城慷慨的接收着整个魏郡的献身一样。
当转过一个又一个弯道后,
河水变得汹涌起来。
无数的人,
还有无数的水流,
就这样,
从邺地,从其他地方,
拥挤在膨胀的、肿大的元城之中。
直到它不堪重负的,出现了一丝裂痕。
……
“什么?”
“大河在元城决口了?”
长安城,
王莽听说了这件事情后,第一时间询问来报的人,“有没有损伤到我王氏的祖宗陵墓?”
“这倒没有。”
“那就好!”
王莽顿时松了口气,“既然没有伤到陵墓,那就先不管它。”
堂下的臣子对此欲言又止。
最后,
一名良心不安的举着笏板站了出来,劝谏皇帝,“上天降下了警示,朝廷应当重视,想办法缓解它,避免灾祸更加严重。”
王莽便震怒起来,呵斥他道,“大河在前汉的时候,便时常洪泛,消耗了无数钱财人力,难道有治理好吗?”
“现在国家的革新正处在紧要关头,哪里能为了这治理不好的事而浪费精力呢?”
“而且朕自受禅让登基以来,行事小心谨慎,吃穿用度没有奢侈的。”
“这怎么会是上天对朕表达不满呢!”
随后,
王莽便命人将这妖言惑众之徒拖下去处死。
臣子见状,都不敢再出声劝谏,担心自己也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王莽这才放缓了语气,摆出来常用的那副圣人谦和姿态,对着臣子说道:
“朕是因为国家大事而忧虑躁动,并非不知晓赈济灾民的重要。”
“如今府库还没有充实,也没有多余的土地去安置流亡的百姓,即便有心,又怎么能解决它呢?”
“只要改革取得成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莽这样说着,眉目间透出一股急切的躁动,以及难言的郁气。
在当上皇帝之后,
他的立场,他的目光,他的目标,都因为“皇位”而发生了改变。
他想要巩固自己的统治,让手中这枚辛苦多年才得到的传国玉玺,可以传承给自己的后代。
为此,
他颁布了许多新的政令,对前汉的许多地方,做出了改动。
为了尽快的让天下人意识到,他们头顶的太阳已经换成了王氏,
王莽甚至有过在一天之内,连发多道改革旨意的经历。
但正如他那位故去的老师所说,
不一样了,
很多都不一样了。
作为臣子的王莽,是一呼百应的存在,
他每次提出建议,没有不获得同僚们认可推崇的;
他每次以平帝、摄政的名义颁布政令,没有不得到臣子山呼万岁的。
但当他以皇帝的身份,再去落实起脑海中的奇思妙想时,却总会受到阻碍。
臣子不愿意乖乖交出手里的田地、钱财和人口,
就连王莽铸造的新钱币,都不愿意使用。
这让王莽感到非常苦恼和无力。
但他没有倾诉的地方和对象。
太多年了,
他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感,将内心的苦闷、不满和怨恨,挤压在身体里。
他不需要跟别人诉说那些东西,
他不需要依赖那些比他更加软弱无能的家伙。
他也不相信,那些口中说着爱护他的人,心里也怀抱着同样的想法。
王莽只会觉得那些人虚伪,
就像他自己一样。
甚至在这样漫长的伪装下,
王莽的改革也不由自主的同他所利用的“礼法”靠拢。
他坚信“礼法”可以让他得到利益,
所以他按照史书里的记载,捡起了周朝的旧物,想要将之重新打造出来,摆放在世人面前,告诉那些曾因为他崇尚礼法,而支持他的人:
“看!”
“我就是新时代的周公!”
但后者却一反常态的,对他表示出了强烈的反对,并有臣子劝谏:
“三代之时,同如今怎么会一样呢?”
“用古人的举措,来应对眼下的问题,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让王莽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惶恐——
他将“礼法”奉为圭臬,将其为不可侵犯、不可更改的神圣吗?
这必然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曾毒杀过自己的君主。
但他能够离开“礼法”吗?
这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拥有的一切,都是“礼法”带给他的。
面具紧紧的烙印在他的脸上,
当无论如何也不能摘下时,它和王莽身上的那层皮肉,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
当有人告诉他:
你就算按照“礼法”做事,将它利用到了极致,有些东西也没办法实现。
它号召不了所有人,
它解决不了所有事,
你必须自己想办法,用全然真实的,没有任何伪装的姿态,去面对问题,然后解决问题!
对王莽来说,
这跟活生生扒掉他身上的皮,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还有真实的自我吗?
他还敢用真实去面对这个世界吗?
他做不到的!
王莽于是变得很痛苦,对于推行自己革新的事,也变得更加偏执。
他不是以前那个只能依附讨好别人的王莽了,
他是新朝的皇帝,是如今东跨大洋、西连罗马的诸夏世界的天子!
他可以用手里的权利,屁股下的位置,去强迫别人接受他的革新,遵从他的“礼法”。
这样,
他的皮囊就还在,
他不用承受撕裂血肉的痛苦。
“只是一些贱人而已……”
“大河泛滥,淹没的是山东河南之地,跟长安有什么关系?”
“我只要改革就好,我只要坚持礼法就好……”
“等到治世到来,等王氏的统治巩固,新一代的百姓只会歌颂我的德行,而不会记住我的过错……”
“不!”
“我是圣人!”
“我没有过错!”
王莽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结束了朝会。
他走向属于自己的未央宫,
然后在思绪混乱之下,来到了自己母亲生前居住的宫殿。
那位被他塑造为泥像的女人在王莽坐上皇位的第一年,就离开了人世,也没有给自己的孩子留下多余的话语。
因为她知道,
王莽不爱听自己这个无能母亲的念叨。
而为了自己的“仁孝”,
王莽并没有在其去世后,撤去宫殿内的一切。
他下令保留了母亲生前的物品,并像她还活着一样,时常过来拜访、思念。
“所以……”
“我是不会有错误的。”
王莽看着那被母亲念诵了许多年的佛像,喃喃自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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