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主人有病,很严重的血液病。”
碾着太阳穴半夏在跟一个尸人说话,整个头都快爆开。
“主人就在前面。”不知是第多少次,这位还是这句回答。
“你家主人不容易。”半夏咬牙切齿。
迟雪说过的,尸人如还有意识残存,那必定有很深的执念。
在客栈里面,红姑的意识因为孩子而觉醒。那眼前这个人,这个曾亦步亦趋敬畏神灵一般跟在夏止身后的人,他的执念就很有可能是他的主人。
“主人不容易。”
果然,尸人终于改口,半夏的猜测没错。
“主人哪里不容易?”半夏小心翼翼。
“主人有病,还打理生意,一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
“是你家老夫人要他变成尸人来复仇的么?”
“老夫人的话,主人必须要听,主人是老夫人捡来救活的。”
“那你是怎么变成尸人的?”
“主人不容易。”
“我问的是你怎么变成尸人的。”
“主人不容易。”
“好好好,你主人不容易,那我问你,你主人真的已经变成尸邪了么?他有什么弱点没?”
“主人不容易。”
兜半天又绕了回去,里面又情况不明,半夏崩溃,两只手捧头忍不住开始呻吟。
“主人不容易,主人一直在流血。”
尸人同志的话突然又多了一句。
半夏的心因为这一句陡然顿了一拍,连忙扑过去,“你主人一直在流血?哪里在流血?”
“主人一直在流血,胸口,流了许多许多血。”
尸人又道,一句话便如惊雷,顿时将半夏劈了个全醒。
人的魂魄,虽然形状不定,但被抽离身体时,颜色却都基本一样。
比透明略重,极浅极浅的蛋青色,需要很仔细才能察觉。
崭宵的魂魄也不外如是,从眉心被抽出时,也不十分甘心,有那么一阵激烈的挣扎。
“这个就是他的魂魄?能不能给我再看一眼?”夏止过来,呼吸有些急促,原本就很清亮的双眼湛湛发光。
宣夜转身,刀头吸附魂魄,慢慢递到夏止跟前。
“他在流血,他根本还没有成为尸邪!”
半夏霹雳一般的嗓门从身后传来。
“现在发现,是不是有些迟了呢?”俯在刀前的夏止轻声,竟是毫不慌乱,张开口,在宣夜错神的那一刻,一口便将崭宵的魂魄吞了个干净。
“那天宣夜刺中你,你根本就已经受伤,你根本还没有成为尸邪!”半夏冲出来,扶着膝盖气喘吁吁:“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点也不怕被晒,你也是故意演给我们看的!”
夏止微微眯眼,不置可否,下身开始化烟。
“你要的是崭宵的魂魄!”宣夜猛醒,刀身颤动,立刻释放出了不止一路恶灵,藤蔓一般吸附住了夏止:“你要的不是复仇,而是他的灵力!”
“我要的,不是复仇,但也不是他的灵力。”夏止依旧和声,身躯颤动,试图摆脱宣夜:“你身上尸毒正在浸入血液,放开我,我便给你解药。”
“你要的是什么?”宣夜无动于衷:“不是他的灵力,那你要的是什么?”
“解药在这里,只此一颗,你若再不松手,我便碾碎了它。”
“你要的是什么?!”
如此的纠葛不清。
夏止叹了口气,因为隐忍了太久,胸腔那一股积郁突然间就爆发开来,变得无从忍受。
身体里气息涌动,他已经功成,感觉到自己从未有过的强大。
“我要的,不过是在阳光底下,和你们一样,娶妻生子,过几十年虽然有限,但也有滋有味的日子!”他道,突然间便褪去了温存,嘶吼着悉数化烟,蛇一般盘上月莹,似乌云蔽日,顷刻便吞没了那些恶灵。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像外头传闻,只需在尸化时保持清醒,再生吃七十七颗人心,便可以化身尸邪,这么容易,那为什么夏家会没落,为什么几百年过去,就只出过一只尸邪!”顺势而下的夏止很快便化作人形,只有一只右臂仍然化烟,盘旋缠住了宣夜的颈项。
“因为成为尸邪需要桥梁,从尸人到人的桥梁,就好比一味药,主材平平无奇,但药引却是亘古难得!”
“这个桥梁,便是崭宵的灵魂?”
“是,我等了这么久,他终于到了这个阶段,尸人和人的中间点,灵力又如此强大,完美的药引!”
“人的魂魄极难控制,所以你便找到了我?”
“是等到了你,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一种可以在生时吸附出人魂魄的方法。”
“这么说不是意外,崭宵的夫人中了尸毒,夏家九口被灭,一切的一切,统统都不是意外?”
夏止轻笑,惨白色的脸孔现出光彩,无论城府再深,到底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有着少年人的意气。
“我有病,活不过今年,不会武功,也不会法术,但我还是成功了。”他道,从肺腑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只要谋划和忍耐,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做成!!”
是啊,谋划和忍耐,区区五个字而已。
十八岁之前的夏止,也会谋划和忍耐,但只用在生意场上。
夏家的铺子,从两家做到几十家,他用了四年。
所有人都说他是天才,对他敬爱有加,夏家则更是如此,疼惜他体弱,请了无数的大夫买了无数的补品,山参鹿茸雪莲,从不吝啬。
夏止感恩,益发地卖力做事,忙到昏天暗地,每日里劳心劳力,最多能合眼两个时辰,终于将夏家做成了辽东第一大户。
这中间他感觉气短,疲乏,身上还总有莫名的红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去问家里的大夫,回答总是惊人一致:“公子只是气弱血虚,不必挂心。”
时日久了,他本来聪慧,渐渐便觉出不对,于是去找了最早来家里问诊的大夫,一锭金子便问出了实情。
“公子的病……,其实只需静心休养,也还是有些年头好活的。”
初听这话的时候,夏止甚至还没听出里头的深意。
“但是现在,公子过于操劳,只怕……”
是大夫的欲言又止彻底打醒了他。
他这病,最忌辛劳,最早替他瞧病的这个大夫便再清楚不过,那为什么,夏家的人给他端汤送药不辞劳苦,却没有一个人要他放下生意,去静心休养好多活些年头呢。
反正是一死,三年五年,又有什么差别,夏家重拾在武林中的地位需要资本,不如趁着他能做,替夏家多累积些金银。
我们待他也不是不好,街头捡来的乞丐而已,让他姓夏做了主子,得了病,也没少汤少药,连千年的人参都吐血买了。
隐约依稀,他能听见夏家上下的心声,所有人都刻薄冷血,所有人又都问心无愧。
九岁前行乞,冬天苦寒,他被冻得丢了整整三只脚趾;十岁时被夏家收养,查人颜色费尽心机,这才得了老夫人赏识;十四岁开始接触夏家生意,从打算盘学起,心血熬尽,终得一死。
原来这就是他应得的人生,短促燃烧,没有一刻闲暇和美好,甚至还没有对任何一个姑娘动过情,有的只是在漆黑深夜里十指着地鲜血淋漓的爬行。
他不甘心,上天入地,诸路神佛,没有任何一种理由能让他气血稍平!
“于是我就开始谋划,大夫说我至多还有一两年活头,我的时间不多。”
“我开始明白,原来夏家上下一心在忙的所谓祖业,不是修炼武艺,而是在御尸。”
“他们跟我谈起尸邪,却从不让我知道如何御尸,从来以往,我都不是真正的夏家人,没有资格碰他们的祖业。”
“然后你就开始物色,物色一个并不出名,但夏家绝对招惹不起的人对么?”听他说话到这里,半夏已经完全明白,将所有事情都串成了一根长线。
“崭宵的老婆是你弄到夏家去的,也是你送她回转,指点崭宵去寻解药。”
“在路途之中,你操控她老婆,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位置咬他一口,也是根本不难。”
“你知道他必定会去寻仇,也吃定他的性子,知道他眼看着老婆这样受苦,必定不会放那些尸人不管,知己知彼,阁下果然是个顶级的商人!”
夏止沉默,慢慢垂低了头。
除了崭宵,他还必须控制夏老夫人的情绪,保证她活在癫狂与理智之间,最后藉她之手,将夏家御尸的所有机密传授给自己。
别人活着,便只是活着,天经地义,可他要活着,却要这般汲汲为营机关算尽。
“你到客栈来,进了迟雪身体,却没肯吃他的心,这也是出戏对不对?”半夏又近一步:“你要我们知道,你是有良心的可怜人,这样我们就能配合,最后替你取出崭宵的魂魄。”
“这是出戏,但我也有良心,我的确只吃垂死之人的心,而且还都付了帐。”
“一个有良心的人,会借刀杀人灭了收养自己的全家,哈!”
“我有良心,但是也有价,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值得这个价,我才会出卖良心。”夏止淡淡,说这话时不乏真诚:“我是个商人,并不丧心病狂。”
话里别有深意,而且他握着宣夜,一直都不曾动作,半夏愣了神,立刻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想杀他?”
“我已经功成,又何必再造杀戮,而且,我也不想和半神族人为敌。”夏止道:“只要你们承诺,永不泄露我的秘密,也不再和我有任何纠缠。”
“你不会再杀人?”半夏显然已经动摇。
“我何必杀人。”夏止毫不犹豫:“我会处理掉夏家所有尸人,专心做生意,娶个老婆,生三个孩子,一家子和乐,晒太阳打秋千。”语声到了后来甚轻,那种向往是如此入骨,绝对不像作假。
“我还要解药。”半夏大声。
夏止淡笑,左手握着那颗细小药丸,慢慢举手到她手掌上方,道:“起誓,我不信你,我要他起誓。”
“如果说夏家满门该死,那么崭宵呢,他夫人呢,难道说他们也该死?”一直沉默着的宣夜这时突然说话:“你说你不会再为恶,那么你曾犯过的错呢,难道就不需要偿还?”
夏止不答,轻哼一声,将掌又收紧。
“那日我刺你,应该是刺进了肺,现在怎样,还疼么?”很莫名其妙的,宣夜这时突然又问了一句。
夏止蹙眉,到底不能忍受,低低咳嗽了一声。
伤口即刻剧痛,有紫黑色粘腻的血从他层层叠叠包扎的绷带里渗了出来。
只这一刻,夏止突然明白了什么,右手烟圈霍然收紧。
只要吞下魂魄,他应该即刻进化成尸邪,应该不再感觉到痛苦,而且伤口应该即刻开始愈合。
“你做了什么?!”他嘶声,整只上臂悉数化烟,恶蛇一般缠上了宣夜颈项:“你到底做了什么?!”
“如你一般,做了场戏。”宣夜淡淡,眼里眸色深沉,将手一弹,月莹回转,一记便将那柱黑烟斩断。
“凭你就可以卡住我的生死,你也未必将我半神族看得过低了!”他道,五指微张,锐气夹着月莹,顷刻已经穿透烈风而去。
(https://www.biquya.cc/id181302/28760338.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