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不逢不若 > 十六

方若好从微博里刷到这张照片时,有片刻的怔忪。
这是她第一次在颜苏的社交网络里看到“爱情”。
而底下的回复也证明了他的亲朋好友们对此举同样意外——
“Oh  no!少女心碎了一地……”
“真的假的?十年前就开始了?这是跟初恋破镜重圆了吗?快私信坦白交代!”
“你回国是因为她吧?说什么提壶济世建设祖国,呸!”
“连男神都有女朋友了,我还是单身狗,嘤嘤……”
方若好看着那些回复,边看边笑,有种“大家都喜欢他,可他是我的”的暗爽感。
可惜,颜苏正式开忙了,连着一周都安排了夜班,想要相聚,只能中午一起吃个饭,还不知道能不能凑准时间。
方若好摸了摸绿水鬼表盘,有些无奈地想:幸好我也很忙。圣诞节过后就是元旦,这一次她决定不再劳烦颜苏,自己订购了一百条红围巾给贺源西让他继续发放。
林随安果然第一时间拍了全剧组围着红围巾合影的照片回馈给她:“一定红!”
贺源西站在最中间位,大大的红围巾裹着他精致小巧的脸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方若好觉得他似乎变得阳光了许多。
“源西演得如何?”她忍不住问。
“大姐,所有情节都按照让他本色演出的剧情走了,要还不行我掐死他!”林随安很暴躁——拍片中的导演暴躁是常态。
于是方若好决定不再刺激他,结束了对话。
这时李秘书敲门走了进来:“方总,那个……‘廉师傅’准备好了。”
方若好看着手表表盘上的日期,挑眉一笑:“那就元旦见吧。”
元旦晚上十点,一条视频微博引爆了热门话题。
那是B城一中元旦会演里的一个小品节目,名叫《不等式》,用荒诞喜剧的表现形式讲述了李八两一生中遭遇的种种不平等待遇。
李八两一出生,爸妈一看是个儿子,顿时哭了:“怎么是男的?淹死淹死!”
他好不容易被爷爷救回来,忍饥挨饿地被爷爷抚养长大。爷爷在家中是奴隶般的存在,常常偷偷抹泪跟他诉苦:“生而为男,命苦啊!”
到了上学年龄,母亲撇嘴:“男孩家的上什么学?养到年纪嫁了就行了。”
他拼死念书,考上大学,招生的老师抬抬眼镜:“男的?算了吧。我们专业更喜欢女生。”
毕业后求职:“结婚了吗?结婚后要二胎吗?你说你一个男人不待家生娃带娃,出来工什么作呢!”
路上被人非礼,路人讽刺挖苦:“一个大男人穿得那么风骚,勾引谁呢!”
李八两实在受不了,决定去跳河,河神赶紧出来阻止他:“我们这是子母河,专门生女娃的,去去,别脏了姑娘们的河。”
李八两气恼地质问上天:“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就因为我是男孩?”
一道雷劈下来,把他劈倒了。
下一瞬,他从床上醒来,正心有余悸时,听到外面的哭声:“怎么是女的?淹死淹死!”
李八两错愕,怔坐半天后,摸了摸自己的裤裆。
半晌,他慢慢地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庆幸却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小品到此结束,底下掌声如雷。
跟随了社会焦点,选用了男女不平等的立意,让人耳目一新的搞笑反讽手法,再加上是一群半大孩子演的,格外让人感动,发到网上后,立刻引发热议。
一个东西,只要有可争吵性,就代表着热门。
随着各大营销号的鼓吹转发,到了第二天早上,已有二千二百六十万次观看。
方若好刚走进办公室,就接到了陆阿吾的电话:“一起吃个便饭?”
“便饭就不必了,喝个咖啡如何?”
“好,地点时间你定。”
“就昭华吧,晚上八点之前都OK。”
陆阿吾挂了电话。等在一旁的李秘书说道:“看来打到痛处了。”
方若好莞尔。
《不等式》这个小品是从陆阿吾的《我不知道少什么》里截取了最精华的一小段,重新包装出来的,人物名字完全一样,立意一样,梗一样,唯独剧情不一样。李秘书通过某些手段将本子送到了一中的高一学生手里,再经由学生的加工演绎,安排在元旦会演演出。如此一来,“高明的借鉴方式+非商业性演出+未成年人侵权”,陆阿吾再厉害再有手段,都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他的电影已经快拍完了,如今撞名撞梗,改起来势必耽误时间,不改吧,以这个视频的热度,大部分人都看过,到时候上映了势必掀起血雨腥风。
不得不说,这招“廉师傅”颇有贺豫当年借刀杀人兵不血刃的风格。
方若好放松了双肩,将后背往沙发椅上一靠,那悠悠而笑的模样,越发地“长公主”了。
李秘书心头悸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体贴地关上了门。
陆阿吾来得很快,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方小姐,这招可不厚道啊。”
方若好亲自为他倒咖啡:“陆总别急,慢慢说。”
陆阿吾拿起咖啡呷了几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你就这么信任许长安?认定了这个项目是她的?”
“莫非另有隐情?”
陆阿吾的神色难得一见地严肃:“作家朴秀莹是我邀请来的,我请她和她的团队玩遍了祖国大好河山,建立起了良好合作关系。所有的钱、人、资源,都是我出的。只不过当时负责陪同她们的人,恰好是许长安。我想请问方小姐,这种情况下出的剧本,你觉得应该是谁的?”
“合同上写谁就是谁的。”当时出面跟朴秀莹团队签合同的,恰恰是作为个人的许长安,而不是巅峰娱乐——这也是方若好最大的底气所在。
陆阿吾果然语塞。
方若好笑了笑:“陆总家大业大,不知多少项目哭天喊地地求你看一眼,何苦为难前女友,非要从她手中抢?”
“我这个人吧……”陆阿吾抚摸着手上的腕珠,淡淡说,“特别信命。大师说这个项目是我的滑铁卢,如果扛不过去,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那你就不应该这时候跟许长安闹翻。”
陆阿吾突然嘲讽地笑了起来:“你以为,一个忍气吞声做了十年温顺宠物的人,是什么让她挺起了腰杆跟我谈判的?”
方若好心头一颤。
“就是这个劫。她知道我信命,知道我多看重这个项目,所以,她主动提议替我招待朴秀莹,背着我用她个人名义跟对方签合同,把版权紧紧捏在了她手中。”陆阿吾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朝方若好挑了挑眉,“方小姐,她的心计城府,可一点都不比你少。”
方若好沉默了。
“她借此要挟我结婚,要挟不成就拿着项目去投靠我的竞争对手。我能怎么办?我就想着先一步搞出来,不管怎样,先上映了再说。”陆阿吾叹口气,放下已经空了的咖啡杯,“方小姐,我们本可以不必如此针锋相对的。《不等式》这么一搞,我的片子固然会受影响,《录取线》想必也不会好过。”
方若好想了想,回答:“我想,最终一切还是要靠质量说话。”其实负面营销也是营销,畸形土壤上也会开出浮华之花。但能落到经典中,被反复欣赏、提及,甚至十年后还能再映的片子,无一例外全是质量过硬的。
她对许长安有信心。
陆阿吾的这番说辞确实挺有力量,很容易让人产生动摇,仿佛一切都是一个心机女人的图谋算计。但细想之下,又觉微妙。
毕竟真正浪费了十年光阴的人,是许长安,而不是陆阿吾。
贺豫曾说过:“看问题要看核心利益。比起天花乱坠的表面现象,利益得失是鲜明且最能反映问题所在的。”
所以,陆阿吾和许长安的这段恩怨中,许长安息影,没了事业,一切都要从头来过,而陆阿吾一直风生水起、快活潇洒。他们两个谁对谁错,方若好是个外人,无从判断。她所确定的只是:一,版权以法律规定的方式在许长安手中;二,她看好这个项目,需要跟巅峰竞争。
既是竞争关系,又怎会因为对方几句喊委屈的话语就叫停?
陆阿吾也看出方若好完全没有被他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打动,当即不再多言,起身说:“既然如此,言尽于此。是我失礼打搅了。”
方若好起身相送。
两人沿着挂满艺人形象的长廊而行,陆阿吾看着挂画上的艺人们,忽然说道:“听说昭华小太孙有意出道?”
方若好心中一沉——他这是什么意思?威胁吗?
“那孩子不错,我也看好。”陆阿吾笑眯眯地又说了一句,然后跟他的司机会合,进了电梯。
方若好站在电梯外,片刻后,给张晌晌发了条信息:“跟严哥说再招两名保镖跟着源西,千万别让他出事。”
张晌晌委屈地回复:“小殿下不喜欢人跟着他。”
“就说我这边受到威胁,让他不想被绑架撕票的话,必须听从命令。”
陆阿吾不是什么正派人士,防人之心不可无。
方若好想了想,又发过去一句话:“要不……找女保镖吧。身高一米七以上的长腿姐姐。”
是夜,方若好给贺豫送药时,贺源西突然发来微信:“他们说是你特别要求的,给我找这样的保镖。”
附图是两个女保镖的照片,端的是英姿飒爽,一个光头,一个全是文身。
方若好忍不住一乐,把照片递给贺豫看。贺豫看过后没有发表看法,而是把照片往前翻,看到了贺源西的很多剧照。
他一张张很仔细地看着。
方若好这才意识到,贺豫并没有跟贺源西相认。虽然柳橙女士接受了他的某种帮助,但那是未公开的。至于贺源西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方若好觉得他可能知道,毕竟张晌晌叫他小殿下,而林随安又是个大嘴巴。可是贺源西从没表示过想要见一见亲爷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贺豫翻到了尽头,然后又倒回来看了一遍,低声说了一句:“他真像他奶奶。”
方若好一怔,若有所悟。
是因为贺源西长得太像苏曼云,所以才无法修复成和睦的祖孙关系吗?因为每每见到那张脸,就会想起亡妻。
想不到老师也会有如此情怯的时候。
贺豫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中贺源西的脸,浅灰色的眼睛里神色复杂,没再说什么,把手机还给了方若好。
紧接着他咳嗽了起来。
方若好连忙给他披毯子,摸到他手心里全是冰冰的汗:“您最近太累了,休息一阵子吧。”她在公司只负责镕裁计划,而贺小笙最近明显情绪低落,天天行尸走肉般不知在想什么,因此大部分工作全是贺豫亲力亲为。
贺豫像一部年久失修的机器,每天超负荷运转,谁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止。
如果我再能干一些就好了……方若好内心深深地担忧且后悔。她进昭华八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底层消耗,以至被提拔到决策层和管理层后,明显感觉到自身的局限和不足。
也许这便是出身所带来的局限。
像贺小笙和方如优,他们似乎天生就会使唤人,懂得分权和管理。而她,连剧本都操心到非要自己审。
贺豫一口气喝完了中药,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邀请函递给她:“周末这个沙龙,你替我去吧。”
方若好一看,邀请人竟是李明翰。这位国产导演中的瑰宝,被方如优划到“不许沾染”里,是被特殊对待的业界希望,看来他筹拍的新作运营不佳,竟主动向昭华递出了橄榄枝,而且被邀请的应该不止昭华一家。
“这是什么情况?李明翰不是一向不喜欢跟国内资本打交道吗?”他曾在某次影展上公然斥责过国内的大部分影视公司是“食腐肉的秃鹫,外行还爱瞎折腾,把圈子搞得乌烟瘴气”。
这番言论放到网上自然是一片拍手为他叫好的。但业内人的想法就多了。比如方若好,她想的是:“说得国外资本多干净似的,好莱坞的八卦黑料一点也不比国内少好吗?”
所以她并不怎么待见这位大导演。
贺豫大概也不怎么待见,淡淡说:“业内没秘密,现在肯定一堆人等着看你和陆小奸的热闹。多好,就当免费宣传了,去刷个脸。”
方若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赞叹起他的良苦用心。
他让她接下许长安的项目,一方面给了她自信,另一方面是猜出陆阿吾肯定不会罢休。一旦陆阿吾跟方若好形成了竞争关系……陆阿吾是什么人?巅峰娱乐的老大,业内的三大巨头之一,多少人只能通过微博给他留言来建立关系,现实生活中压根没法跟他产生交集。
这样的人的对手,会是简单人吗?
到时候大家会说:“陆阿吾跟方若好在抢项目呢。”“方若好是谁?”“方若好是昭华的新掌权人啊……”
无形中,方若好的地位就被拔高了。
经此一战,不管输赢,她都瞬间成名。
娱乐圈中,名气就是资源和财富。而话题性不论褒贬,都是热度。多少影片为了宣传伤尽脑筋,《录取线》经此一事则在圈内未映先热了。
方若好想到这里,郑重地收起邀请函,正要说话,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倾耳一听,是贺小笙回来了,陆姨正一路追着他问:“要不要喝点醒酒汤?那放水吗?”
贺豫拄着拐杖走出去,贺小笙正好走上楼梯,满面绯红,眼神迷离地抬手打招呼道:“嗨,爷爷。哟,方娘娘,你也好。”
方若好嘴唇一勾,索性认了:“好。”
贺小笙听她回应,当即变本加厉地朝她走过来:“恭喜你!娘娘好手段!最终证明了赢家只有你,只是你!我们全都一败涂地!”说着还打了个酒嗝。
贺豫沉下脸:“闹什么酒疯?回屋去!”
“爷爷,我是夸你的心肝小宝贝呢,不愧是爷爷看中的人,就是厉害啊!昭华有了方娘娘,大杀四方,万寿无疆!我也可以放心地退位让贤了!”
方若好挑眉:“真的?那现在就把CEO的位置让给我吧。来,签合同去。”
贺小笙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酒醒了一半。
“啧啧。”方若好鄙夷地撇了撇唇。
贺小笙顿时急了:“爷爷!你就看着她这样?!”
贺豫完全懒得理他,转身回屋去了。方若好也想走,却被贺小笙一把扣住了胳膊:“你满意了?真有你的,方若好!把我害成这样,把如优害成这样,把大家都搞得一团狼藉,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小笙赤红的眼睛里忽然浮出一层泪光:“如优到现在也没醒。医生说她再醒不过来,很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她跟你妈一个下场了,你满意了?”
方若好吃了一惊。
方若好第二天午休时去找颜苏吃饭,顺便隔着门看了眼方如优。
颜苏在一旁低声说道:“各项指标都正常,就是不醒。这几天沈阿姨已把能叫的人叫了个遍,企图唤醒她。”
“你试过了吗?”
“试过了。但显然我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在意的人。”颜苏趁机撇清自己。
方若好被他的求生欲逗乐了,却见他下一秒,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方若好立刻摇头:“不,我可不去。”
“咱俩真是心意相通,我还没说呢,你就明白了。”
“我对方如优的事没有任何兴趣,只希望永远井水不犯河水。”方若好转身要走,被颜苏揽住腰拖住了。
“试一下嘛,你又没损失。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放手啊,注意形象!”人来人往的病房走廊,方若好注意到已经有好多护士、病人探头往这边看了,只好妥协,“行了,我去!”
颜苏当即对她灿烂一笑。
“我不要见其他人。”
“明白。”颜苏敬了个礼,推门进去。沈如嫣和方显成连续陪了好几天实在太累,回去休息了,留了秘书小钟和一个保姆照看着。颜苏进去后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全部退了出来,一个去了食堂,一个去楼梯间打电话。
方若好趁机闪进房间。
方如优脸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露出青肿的鼻梁和眼窝,看上去真是十分凄惨。
方若好不知怎的,想起了十年前她惊慌无助地下楼想去勒索爸爸,结果看到方如优站在收费窗口前付费的样子。
又想起她从陌北老师家无比悲伤地走出来,结果看到方如优拦在路前方的样子。
两个场景在她脑海中交织着,有些感激又有些怨恨,纠结复杂到了极点。
她慢慢地走到床边。
“我记得十年前,你跟我说——你希望我回到本该待的地方,跟我妈妈一样,卑微丑恶地活着。”
一旁的颜苏听到这句话,表情明显一变。
“你们逼我弃学,赶我出昭华,还在睿天给我挖坑……但结果怎么样呢?”方若好俯下身,对着方如优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还好好地站在这里,我妈妈也苏醒了,在逐渐康复中。我们过得这么好。”
方如优的眉,似乎轻轻皱了一下。
“而你呢?你想告爸爸,没告成;想拯救你妈,你妈不听你的;你甚至还没了工作,只能逃避地住在酒店里。现如今,又变成了个活死人……方如优,我们两个人之间,被踩到泥底的人,好像是你啊。”
方如优的睫毛蝶翼般轻颤了起来。
有效果!方若好转头看颜苏,颜苏给了她一个鼓励继续的眼神。
方若好接下去的话便说得更无忌惮:“对了,听说你要跟贺小笙分手?你那么辛苦地从我手上抢走他,然后发现抢到的是个徒有外表的草包鸡肋,是不是很生气?没关系,我再给你个机会。我有新男朋友了。你认识的,你的三哥。你要不要再抢一次看看?”
方如优的手指骤然抓紧了。
一旁的颜苏做了个无奈摊手的动作,却仍示意方若好继续。
“方如优,其实你没发现吗?你什么都比不上我。你爸,每天在家恶心你;你妈,跟着你爸一起伤害你;你那么多男朋友,没一个好东西;你那么多钱,却没能给你买到快乐。你优秀的学业已经成为过去时,而你的事业折腾来折腾去,一片空白。听说你还去睿天应聘了?连他们都不肯要你……也是,如果我是你,我也不肯醒,闭着眼睛躺下去,不用面对这么失败的人生……”
“你、你放屁!”床上的方如优突然睁开眼睛,沙哑地喊了出来。
方若好连忙后退。
方如优气得坐起来要打她,连带着氧气罩和输液针一起歪了,手腕瞬间见血。
颜苏连忙上前按住她,帮她重新定位针头:“别激动!小心!”
“你放屁你放屁!你滚!你给我滚!”方如优瞪着方若好,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
方若好啐了一声,扭头闪人。
走到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条回头看了一眼,颜苏正在拼命安抚张牙舞爪的方如优。很好,如此活力四射的,肯定没事了。
方若好迈着轻松的脚步,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病房中,方如优宣泄一通后,颓然倒了回去,仅有的一点体力也在刚才的愤怒中被彻底透支,四肢异常疲乏酸软,紧随而至的,还有难言的悲伤。
颜苏冲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为了把你唤醒,我们可是想尽了办法。最后还是若好做到了。你们两个冤家啊……”
方如优侧过头,一言不发。她的昏睡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的,但最终还是被方若好破了功。
“不管怎样,醒了就好。醒了才能解决问题。我去叫同事来为你复查。稍等。”颜苏说完离开,叫回了小钟和保姆。
小钟见她醒了,连忙给沈如嫣打电话。保姆则兴奋地问她想喝什么。
方如优本没有任何胃口,但转念一想,便说想吃栗子粥。保姆立刻回去准备了,只剩下小钟陪在一旁。
方如优问小钟:“妈妈什么时候来?”
“已出发在路上了。不堵车的话大概半小时。”
方如优“嗯”了一声,又问:“我的手机呢?”
小钟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收拾得井井有条的袋子,里面装着车祸时从车上抢救下来的物品:手机、钱包、钥匙。但手机已经没电了。
方如优便报出一个号码:“帮我打这个电话。”
小钟拨了号码,几秒钟后,对方接听了:“您好,哪位?”
小钟将手机凑到方如优耳边,方如优说道:“我醒了。”
对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如、如优?哦,不,方、方小姐,你醒了?!”
“你不来看我吗?”
“啊?哦哦,马上!你等着!”对方惊喜交加地挂了电话。
小钟露出疑惑的表情,方如优冲他挑了挑眉:“新男友。”
小钟连忙收起表情,心中则想这位大小姐换男友的速度果然如传说中一般。亏沈董前几天还拼命把昭华传媒的贺小笙叫来。
方如优没再说话,喝了一大杯水后,又躺下休息了。
如此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沈如嫣还没到,罗山拿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先到了,还没开口,方如优已坐起来冲他甜甜一笑:“来得好慢。”
罗山表情一僵,很是有些不知所措。
方如优扭头对小钟说:“我有些话要跟他说。”
小钟连忙会意地离开。
罗山手捧一大束香水百合,不知为何有些羞涩:“那个……如、如优,你想跟我说什么?”
“对不起,冒昧地让您过来一趟。”方如优一开口,罗山那满是旖旎遐想的心就凉了一半。
“我妈正往这边来,但我并不想见到她。能否请您带我离开这里……我知道这事挺强人所难且麻烦,但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也找不到别人可以帮忙。”方如优的脸退去了虚伪的表情,虽然鼻青脸肿的,但美人就是美人,光一双眼睛,便能表达出千万种让人心软的情绪。
罗山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花束。
十五分钟后,当沈如嫣在小钟的迎接下快步穿过走廊,推开病房的门时,看见的只有一张空空如也的床。
“怎么回事?如优呢?”
“她……”小钟百口莫辩,只好把刚才的事描述了一遍。
“你说有个头发半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如优的新男朋友?”沈如嫣的脸色十分难看,“把他电话给我!”
小钟交上手机,沈如嫣立刻输入自己的手机里准备拨号,结果号码自动显示出通讯录里已有的记录——罗山?!
罗山开着车,偶尔转头看副驾驶位上的方如优一眼:“方小姐,你还好吗?”
方如优面色惨白,整个人异常虚弱,但仍是摇头做了回应。
罗山的手机响了起来,看到来电显示是沈如嫣,他吓得一哆嗦,连忙静音。
方如优一直在流汗,汗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儿。
罗山忍不住说:“再坚持一下,我联系了谢总的私人医生,医术很棒,医德也很好,保证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谢谢您。”
“没、没事。应该的。谢总让我好好照顾你……”
方如优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后,便合上眼睛睡着了。
罗山的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着,他一个也不敢接,如此过了好久,终于停了。紧跟着,沈如嫣发来了短信:“你诱拐绑架我女儿,我要报警了。”
罗山吓一跳,差点撞车。
他想了想,只好给谢岚打电话:“谢总……”
谢岚第一句话就是:“上班时间为何不在?”
“方大小姐醒了,求我带她转院,说是不想见她妈。我一时心软答应了,结果沈如嫣现在要报警,说我诱拐她女儿,谢总,我可怎么办啊?”
电话那边沉默。
罗山着急了:“谢总你给支个招啊!”
“方如优现在在哪里?”
“在我车上。我正准备带她去找王医生呢。”
“你继续去。”
“那沈如嫣那边?”
“不必理会。”谢岚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听到这边急促紧张的呼吸声,便额外补充说,“监控会证明她离开医院时没有受你胁迫。而成年人失踪满二十四小时,警察才会受理。”
罗山一想也对,他明明是在做好事,有什么好担心的,当即准备挂电话:“谢了,谢总。我这就送她去王医生那儿。”
“嗯。因私擅离岗位,扣半月工资。”
“啊?!”罗山听着电话那边的嘟嘟声,再看看副驾驶位上的方如优,半晌后,苦笑了一下,“得咧。你美你有理。他强他也有理。我背锅,我骄傲行了吧。”
方如优再醒过来时,已是晚上。
置身处,是一间环境优雅的病房,墙壁涂成小清新的蒂芙尼蓝色,床单枕套也不是惨白的白,而是温柔的乳白,床头还放着一瓶Esteban(埃斯特班)熏香。
方如优慢慢地活动了一下手脚,起身,发现自己的衣服也被换过了,从××医院的条纹服变成了一件蒂芙尼蓝的连衣裙,胸前用花体字绣着“Suri  Wang(苏芮  王)”。
莫非这就是罗山说的那个王医生的私人诊所?
她见床边有拖鞋,便穿上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异常安静,灯光柔和,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空气中散发着高级熏香的味道。
几道门都关着,没有玻璃条,看不到里面的场景。
方如优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才看见一扇半开的门,门里一个穿着医生制服的女人正在帮一人注射。
那个人,正是谢岚。
只听女医生对他说:“……太晚了,十月就该来打流感疫苗了……”
方如优想了想,敲了敲门。
谢岚和医生双双回过头来。
女医生顿时笑了:“方小姐醒了?”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这是跳入方如优脑海的第一个想法。
可是……她跟谢岚挨得是不是太近了些?这是第二个想法。
女医生三十岁左右,有一头特别浓密的长发,右唇角上带着一颗调皮的小痣,一笑一翘,显得依旧少女。
方如优咬了咬嘴唇,走到二人面前,问道:“罗山呢?”
“他回去了。”谢岚用棉签按住针眼,站了起来,“这位是王栩王医生。”
王栩笑眯眯地看着她:“方小姐的身体没大碍,休息两天就好了。”
“谢谢……”方如优有满肚子的话想问,但当着第三人,什么也问不出来。
王栩意识到了她的犹豫,便收起桌上的医疗物品说:“我先下楼了。有事按墙上的铃。”
王栩离开后,谢岚扔掉棉签,放下挽起的袖子,穿回大衣。
他穿衣服的样子实在赏心悦目,以至方如优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看,直到谢岚穿完了大衣,整好了领子,回头朝她投来诧异的一瞥:“还没想好说什么?那我走了。”
“等等!”方如优连忙拉住他的袖子。
谢岚低头,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衣袖,皱起了眉头。
他似乎不愿与人有肢体接触?方如优立刻松手。
“我妈有没有为难罗山?”
“你在乎?”谢岚的瞳孔是浅棕色的,带着常人不及的明锐,很多时候看起来显得淡泊和嘲弄——比如现在。
方如优的脸红了起来:“对不起……我只是,太想逃了。”
那个地方,那两个人,都让她感到窒息。
可她又无处可去……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脱离父母的掌控,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所以……请替我向罗先生说句对不起。也谢谢你们车祸时救我。”
方如优说完这番话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打算离开。
谢岚望着她,忽道:“你有何打算?”
“我先去某个小镇生活,找个类似补习班老师的工作,跟孩子们相处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到下一步的方向。在那之前……”方如优犹豫再三,才鼓起勇气问,“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谢岚的目光闪了闪。
“如果动用我的卡和账户,肯定会被我妈查到。想要脱离她的视线,就得先脱离她的钱……”这些年她对妈妈太过依赖,从没想过要分离,所以毫无隐私可言。一朝想要独立,才知道多么困难。
此刻,她站在这个人面前,厚着脸皮借钱,也很艰难。
但还是开了口。
“我一定会还的。包括之前你们垫付的医药费,还有这里的费用……”方如优紧紧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内心满是不安。
谢岚忽然拿起手机,打给罗山:“给我一个你的备用支付宝账号。”
方如优一愣。
罗山很快发来了一个。谢岚把内容展示给她:“从今天起,刷这个号。刷多少还多少一目了然,有什么问题联系罗山。”
方如优记下了账号密码,再抬眼看谢岚时,神色复杂。此君究竟是多么害怕被她黏上甩不开,一次次有交集,一次次拖助理出来背锅。
既然如此,不帮忙不就行了吗?
明明是个热心肠……却端着一副冷面孔……
矛盾而有趣的男人。
方如优失踪了这事,方若好是当晚知道的。
彼时她正在翻看策划部发来的一堆候选导演资料,人才计划中的第三个名额仍空缺着,不过因为有许长安和林随安打底,倒也不是那么着急。
方若好想到这里,又把许长安的拍摄进度表调出来看了一下,进展顺利;再看林随安的,算了……还是不要对他和贺源西的组合要求太高为好。
张晌晌忽在微信里说:“学校发来通知,月中要期末考试。”
“源西复习得如何?”
张晌晌回复:“一个字也没看呢,闲暇时间全练滑冰了……”
方若好不知怎的,火冒三丈,大概源于学霸对学渣的怒火:“废物!就近请老师给突击辅导一下,不管如何,期末考试要及格!”
“来得及吗?”
方若好还在打字,张晌晌那边又跳出一句:“知道了。”然后又跳出一句,“上一句是源西发的!”
方若好的满腔怒火瞬间消失了,想了想,把大棒换成了胡萝卜:“乖。及格了有礼物。”
“嗯。”
“上一句还是源西发的!”
想象着贺源西跟张晌晌抢手机回复的情形,方若好不禁一笑。就在这时,颜苏的视频请求跳了出来。
方若好接了,看见镜头那边一张极度疲惫的脸:“急……需……充……电……”
看看时间,晚上十一点半。
“很累吗?”
颜苏露出委屈的表情:“有个危重病人刚去世了,手忙脚乱地抢救,写病历,给家属下跪赔罪……还要被沈姨质问如优去了哪里……”
“如优去了哪里?”
“监控显示她跟那个把她送来医院的男人走了,但沈姨给那男人打电话,那男人说在医院门口他们就分开了。”
方若好若有所思。
颜苏见她半天不回应,更加委屈了:“喂喂,看看软弱疲惫幼小劳累的我呀。”
“我在想——方如优之前因为不想见她爸妈,才不肯苏醒。被我强行唤醒后,索性逃走了。沈如嫣想找她,恐怕不容易。”
“你觉得她会逃去哪里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们不熟。”
颜苏咧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你们两个有意思呗。啊,这算不算最大的对手,其实就是最了解你的人?”
方若好瞪着他。
这时颜苏门外似有人在叫他,他回头应了一声后,对她说:“好了,充电完毕,干活去了。”
“加油啊。少给病人家属下跪。”
颜苏“啊哈”一笑,朝她眨了下眼,然后,屏幕黑了。
方若好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在黑了的屏幕上停留着,就在这时,手机跳出了一条陌生人的短信:“你好。请问是方若好学妹吗?”
方若好回复:“是的。请问您是?”
对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又发来一句:“我是江唯唯。”
方若好感觉到有只无形的手,在这一瞬揪住了自己的心脏。
她的眼睛微眯了一下,手指机械地开始打字:“哪位?”
一般人介绍自己时,通常都是“我叫某某”,会刻意说“我是某某”的,都是对自己很有底气,觉得对方肯定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通常而言,这样的自我介绍,是充满试探性和攻击性的。
而面对这样的试探和攻击,最好的办法就是反问一句“你谁啊”。
我凭什么要知道你?你是哪根葱?
对方果然顿时没了声息。
方若好深吸口气,立刻放下手机,去浴室开始洗脸,把每个毛孔都洗得干干净净后,对着一抽屉的瓶瓶罐罐开始涂抹。
这是一个漫长烦琐的过程。
也是一个可以消磨情绪的过程。
这是心理医生推荐给她的一种自我调节方式。理由是:一,步骤足够多,可以耗费很长时间;二,护肤品会对心理有所暗示,因为正在进行一件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所以潜意识能够削减不良情绪;三,涂抹的过程像穿衣服,给自己穿上一层层无形的衣服,能够增加自信;四,情绪过去后再做判断,能够更理智一些。
方若好用了足足三十分钟做完了水、眼霜、精华、乳液、晚霜全套,觉得自己又是个刀枪不入的当代成熟女性了,这才回到手机前。
果然,对方发来了新的短信:“可以约你见一面吗?谈谈关于颜苏的事情。”
看时间,是二十分钟前的。
也就是说,这二十分钟里,备受等待煎熬的人变成了江唯唯。
方若好勾起唇角,回她:“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昭华大厦旁的茶吧。”既要约战,那么,时间地点该她挑。
对方果然妥协:“好的。明天见。”
方若好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外面雾霾重重,像她此刻的心情。
颜苏没能真正解决掉这件事。
这件事终于找到她这里了。
她不知道其背后还有多少颜苏没有说明的内容。
就像人们看不到雾霾后藏的到底是什么天气,是晴空万里,还是风雨欲来。
明天我会遭遇什么呢?
我还能信任你吗……颜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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