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过得悠闲,卫蘅与雪竹却不约而同都数着指头算日子,寄人篱下的感觉总是让人惶惶,那怕被侍候的锦衣玉食也不能把心踏踏实实搁在肚子里。
八月下旬,天气微凉,却正是天高云淡的最好时节。
卫蘅携了雪竹去湖中水榭赴离忧阁主之邀。悠悠行至荷塘时,只见一大片烟波碧水,四面佳木葱茏,在碧蓝碧蓝的晴空下参差如画。
湖中水榭白基朱阑,在亭亭莲叶间格外醒目。秋离小心翼翼引了卫蘅雪竹登上一只小船,船桨轻摇,在湖中荷叶间悠然穿行。湖中静谧,只听得水声欸乃,舟尾荡起一道迤逦水痕。
此时荷花花期已过,只余满湖莲叶田田,卫蘅端坐在舟中,若有所思。雪竹却不住以手戏水,她见姑娘低眉敛目,忽然玩心大起,探手摘了几个莲蓬,继二连三抛到卫蘅怀中。卫蘅一吓,斜了她一眼,美目流盼,眉梢眼角都是娇嗔之色。
嬉闹间,小舟泊了岸,雪竹扶了卫蘅走上岸边汉白玉石阶,抬头正对上离忧阁主黑幽幽含笑的眸子。
水榭中还有一人,白面微须,正在红泥小火炉旁看火,炉上铜壶中清水方沸,他看到卫蘅移步进了水榭,笑容可掬:“蘅姑娘,快请坐。”
卫蘅敛衽行礼:“邹先生。”
“蘅姑娘不必多礼,请稍待片刻,尝尝我家阁主泡的好茶。”
卫蘅游目四周,只见水榭中格式古色古香,矮榻上铺着天青色缂丝坐垫,塌前矮几上只有一只净面白瓷瓶,斜斜探出着一枝竹,青翠欲滴。卫蘅忖了忖位次,走到客位跽坐了。
离忧阁主自去坐了主位,一旁的童儿碰了茶具上来,卫蘅对茶道亦非外行,只一眼便看出这套茶具竟然是建窑中的极品鹧鸪斑。她惊讶之余注目细看,只见那茶盏的黑色釉面釉汁呈现滴珠状,滴珠边缘在阳光下竟然隐隐有窑变蓝色,竟是最为珍贵的蓝盏!卫蘅目不住睛,嗟叹不已,她以前虽然也见过建盏中的兔毫盏、鹧鸪斑,但这种窑变后的蓝盏却只闻其名,未见其物。
邹先生见卫蘅面上毫不掩饰的赞叹之色,笑道:“蘅姑娘见识广博,自然认得这茶具。”他看卫蘅微微点头,又道:“那我考一考蘅姑娘,阁主用这套茶盏会沏什么茶呢?”
卫蘅思索了一下,盈盈一笑:“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未知我猜的可对否?”
邹先生击扇一笑:“蘅姑娘今日可要好好看看我们阁主的手段。”
他们这边谈论未竟,离忧阁主却是跽坐一旁,低眉含目,全神贯注注水洗盏,泡茶分饮。动作娴熟优雅,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旁边的童儿年纪虽小,送茶时手臂却是纹风不动,稳如山岳。卫蘅低头看自己几上的茶盏,茶香馥郁,最妙的是茶水表面上幻变出一幅山水云雾,淡雅悠远如同水墨丹青 ,她凝睇细观时,茶脉却慢慢隐去,须臾即散。
卫蘅端起茶盏,先嗅其香入鼻,又细细品了一口,果然甘醇 无比,不由展颜一笑。
离忧阁主见她盈盈一笑,宛如莲花初放,清雅宜人,不由心神一散,手下那杯茶的图案已然凌乱,好好一幅断桥梅花图变成一团模糊乌云。
邹先生瞥了他一眼,心中暗笑却恍如未见,只问卫蘅道:“如何?”
卫蘅赞道:“阁主妙手,是卫蘅生平仅见。法慧寺的缘觉大师虽擅烹茶,单论这水丹青,也要稍逊阁主一筹。”
邹先生笑道:“蘅姑娘太谬赞了,依我看,雕虫小技而已。”他一味贬低,阁主却依旧老神在在,笑而不语。
卫蘅倒怔了怔,斟酌了一下才要回话时,只听邹先生又道:“姑娘并非我阁中之人,无需称呼他阁主。”
卫蘅哑然。
“我们阁主大人免贵姓谢,单字昭,字逸之。”
卫蘅从善如流,微微欠身施礼:“谢公子。”
谢昭面上笑意更深,越发显得神采奕奕:“多谢蘅姑娘赏鉴之语。今日除了请姑娘品茶,还有一物请姑娘过目。”转头对身侧的小童吩咐道:“把东西给姑娘送过去。”
小童应了声是,毕恭毕敬从一旁的矮柜上捧了一个花梨木盒子送了过来。
卫蘅看了看精雕细刻的盒子,陡然想起房中梳妆台上那一匣子琳琅珠玉,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看向离忧阁主。
“是姑娘出行不可或缺的物事,姑娘看看是否合意?”
卫蘅听了这话,心中稍安。盒子里并无什么贵重东西,只是张帖子罢了。卫蘅打开一观,惊喜交加,原来这帖子竟是份官凭路引。
离忧阁主道:“姑娘在外行走,原来的身份须得暂时隐藏不用,这份路引中的身份跟姓名姑娘可还合意?”
卫蘅执贴默念:“崔芷,年二十岁······”路引中的身份做得滴水不漏,让人倍感妥帖。
谢昭默默凝注着卫蘅,见她正襟危坐,螓首微垂,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明媚秋波,日光透过雕花细格斜斜撒在她的娉婷身姿之上,或明或暗,明明近在咫尺,却无端有种远在天边的疏离感。
本来是天之骄女,却要远离上京锦绣繁华之地,隐姓埋名,她却无怨无尤,身心自在。她身上已然褪去了年少时的娇憨与傲气,被坎坷情路淬炼成了如今的优雅与沉静。
怎样才能让她卸去心防全心依赖?如何才能让她重拾旧日的明丽欢颜?
水榭中几人各怀心事,一时寂寂无声,唯有清风徐来,夹着若有如无的荷叶清香,与这满室茶香氤氲一片,沁入鼻端。
静寂中邹先生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蘅姑娘,方才收到讯息,你家兄长这会子差不多快到了。”
卫蘅倏地抬头,眼神一亮:“真的?”
邹先生慢悠悠走到窗前,折扇一指,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了。”
卫蘅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来,衣带当风,疾步走到廊下,果然一只小船从苇丛中悠悠而来,船头上负手而立的正是自家兄长卫柏。
邹先生以扇遮面,压低了声音在谢昭耳旁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谢昭斜了他一眼,嗔他调侃,眼中却是笑意宛然。
卫柏甫一上岸,卫蘅便挨了过去,心中喜悦之极:“哥哥。”
卫柏亲昵的扶了扶妹妹的肩头,又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笑道:“气色还好。”他明朗的笑容里满是宠溺,柔声道:“阿蘅,家里人都记挂着你。”
卫蘅牵了哥哥的袖子,美丽的眼中泛起薄薄水色,娇声道:“我也记挂着祖母、爹爹母亲,还有哥哥们。那魏王没有难为咱们家罢。”
卫柏温声道:“放心就是,那魏王没有看出丝毫破绽,还送了重礼来府中,平日里遇到也算有礼。”复看了看自己妹妹,叹息道:“只是委屈了你。”
谢昭远远看着,见卫蘅与兄长举止亲密,不知不觉便现出小儿女家的娇柔婉转之态,别有一番动人姿态。那种发自内心的娇憨与在自己跟前的娴雅端庄恍如两人,不由暗暗叹息。
兄妹二人相携进了水榭,见礼后分宾主落座。
卫柏拱手称谢:“这些日子,多谢阁主看顾我家小妹了。”
谢昭意态闲适,分了茶让小童送到卫柏手中,微微一笑:“做生意要的是讲信修睦,论起来,我做的也只是分内之事。”
他说得云淡风轻,卫柏端了茶,轻啜了一口,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见他温润如玉,风神内敛,心中对他更增好感。略忖了片刻,又道:“上京那边,风声渐渐平息了。我的意思是趁着天气还未转冷,阿蘅的行程也该好好安排一下才是。若再晚些,路途遥远,遇上风雪倒不便宜了。”
邹先生笑道:“这事咱们倒是不谋而合,蘅姑娘的路引也才办好取了来,身份这一层已无后顾之忧了。”
谢昭斟茶的手顿了顿,目光极快的从卫蘅脸上略过,转而停在卫柏那个方向,缓缓问道:“未知大公子是如何安排的?”
“我挑选了几个心腹护送阿蘅去江南,其中一个去过那边,也算熟门熟路。”
“江南?”谢昭剑眉微挑:“蘅姑娘在江南居住的时日不短,你们侯府在那里也有亲朋故交,认识她的大有人在。同理,魏王跟陆湛在那边也有人脉。蘅姑娘去了那里,能躲得了几时?”
一番话条理透彻,卫柏与卫蘅听得面面相觑,反驳不能。
“那海外呢?”卫蘅一转念,脱口而问。
“海外?暹罗如今内战频频;琉球外敌环伺,正在危亡之际。前几日,圣上下了旨意,严禁海上商船往来,所有沿海港口尽数关闭。大公子亦知此事罢。”
卫柏点头。
卫蘅俏脸微白,一双手下意识握紧了裙边玉佩。
谢昭观察入微,没有放过卫蘅眼中的失望与茫然之色。他轻笑道:“我思虑良久,替蘅姑娘选了一个所在。”
“何处?”
“锦城。”
“锦城?”
“锦城位在蜀中,虽然距离上京约两千里之遥,但那里自古便是西南重地,人烟阜盛,商贸繁荣,其之繁华兴盛不逊上京多少。节令适宜,名胜古迹也是数不胜数。”顿了顿,谢昭又笑道:“古之益州,今之锦官城,才子佳人辈出,也算文风极盛之地。未知大公子与蘅姑娘意下如何?”
卫柏眼睛一亮,他虽未去过锦城,但朝中同僚有四五人便是来自蜀中,亦有曾在锦城任上数年的官员,平日里谈起锦城,都是赞不绝口。果然是个极佳的所在,堪称首选。
他不由得喜上眉梢,对卫蘅笑道:“阁主选的这个地方极妙。锦城风光秀美,富庶繁盛。你在那里,绝对无人相识,尽可以安宁度日。”
卫蘅虽不知那远在天边的锦城到底如何,但蜀锦买卖也曾做过,略听过几句锦城如何如何。她迟疑片刻,问道:“哥哥手下可有去过锦城的?”
卫柏皱了眉:“没有。这样罢,阿蘅你再耐心等几日,我去找认路之人来充作向导就是。”
邹先生笑道:“大公子且别急。你这会子急慌慌去找人手,一是来不及,二则容易走漏消息。现成的人手搁在这里,又何必再麻烦旁人呢?”
卫柏转头看向离忧阁主,只见他轻抚茶盏,微笑道:“某虽不才,愿效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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