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穷梦远而见灵。
《洛川寻渡》中说,灵境会在人间择取绝路之人。
但寻找灵境本身的绝路,也在这温柔的规则中吗?
这与界标无关,它在一种更大的尺度上被映照了出来。因而令裴液怔忡良久。
小猫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它通过鹑首共享了裴液的感知,此时小声道:“我说了,蜃境会记得你的努力的。”
裴液低头看着腕上这条血流成的丝带,它那样纤弱,仿佛轻轻一触就会飘散无影。
这种错觉吊紧了他的心脏,不知是否代表着主人的命悬一线,裴液有些手忙脚乱地从船上爬了起来,他凝眸望去,丝带并不受雨夜干扰,轻飘飘地垂入湖面之下。
它似乎是一直存在着的,只是刚刚才被裴液看到。
裴液抿紧了唇,把猝不及防升起来的心跳压了回去,他从船上俯身,把手顺着丝带摸向湖面……入手是清凉的水,豆大的雨滴很快绽满了手背。
丝带在入水后几寸之内淡化消失。
裴液怔了一会儿,意识到它不是断掉了,它是延伸进了灵境之中。
即便在能够进入灵境的那些时日,他也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裴液抿了抿干涩的唇,眼睛黏在湖面上,半回头道:“小、小猫,快,这里要——”
他顿了一下,其实自己一瞬间也没想到要如何是好,黑猫走过来,冷静道:“因为灵境已经封闭了。”
裴液反应过来。
是的,水主已逝,灵境不仅是消逝,而且是封闭了。
从前依靠这条勾连他就可以直接进入灵境之中,如今他将它挂在腕上许多天,却只能在这龙湖之上徘徊。
纵然你再一次看到了它,但大门已紧紧闭合,丝带只是从门缝里穿出来。
如之奈何呢?
裴液直直盯着湖面。
李西洲的勾连……这门要如何打开呢……该有,该有一样方法才对……你不需要冥思苦想了,最没有头绪的步骤已经解决,现在你只需要面对一扇就在面前的门,踹也得踹开它……裴液陡地一悚。
他即刻想到了,从怀里摸出那枚只剩一个指肚大小的犀角,定定摆在眼前。
这是那位虎头水主衔给他的。
虎头水主本来是要一样要被蜃城掌控,但它脱离了,因而才在后来给自己衔来了这枚犀角。
而它之所以脱离,是因为自己的搅局。
而自己之所以能够搅局,是因为……裴液低下头,再次看向了腕上所生的这条丝带。
所以这枚角是合该用在此处的。
但……要怎么用呢?
裴液紧紧捏着这半截犀角,他已经服用过了,但没有出现任何作用。他又把它投进丝带消失的水里,但它即刻沉了下去,于是裴液又立刻把它捞了上来。
刺击、分水、注入真气……全不奏效,裴液紧紧抿着唇,分明这里只剩最后一道门关,而他手上也只有最后一柄钥匙,他竟然不知道要怎么把它插进去。
裴液转过头,黑猫这时候走过来,思忖片时道:“要不,你试着烧一烧呢?”
“……什么?”
“点燃它,用火。”
裴液怔,但他这时既没闲暇思考也不想浪费工夫询问,抬指点起一簇橘黄的火苗,置于犀角之下。
片时,这枚角竟然真的燃烧了起来,就如一支蜡烛一般。
然后不必小猫的提醒了,裴液垂眸下视。
犀角没有发生任何异变,那火苗在雨夜中摇摆舞动,也没有将夜空烧出一个大洞来,但它发出的火光映在水里,就仿佛照出另一个鬼境般的世界。
裴液从未想过脚下这片湖水在蜃境中是如此妖异,奇形异状的鳞族飘然而过,瑰丽的、丑恶的……此时忽然全抬起头来,盯住了船上的少年。
裴液全无被异物注视的冷意,他抬手一摘斗笠,几乎都无暇探寻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只留下一句“小猫,我去了”,提剑便一纵跃入其中。
几只鳞妖简直没料到他“噗通”一声砸下来,犀火转瞬即灭,门户封闭,雨声消失了,水中乍时只剩一片黑暗。
裴液再次感到那种五感遗失的混乱,他这时意识到自己今次没有服用洛神木桃,也没有生食界标,灵境于他而言又是一片迷雾。
耳边水声尖锐如哨,是刚刚所见的几只鳞妖扑了过来,裴液没有避让,就在尖刺扎入自己皮肤时拧身用小臂扼住,右手拔剑,一切将其斩为了两段。
腥甜的血霎时在水中泼散开来,禀禄在丹田之中猛地苏醒,裴液手探入这只仍在抽动的鳞妖尸体之中,血肉、鳞皮一概软化下去,融化为丝丝缕缕的液体,清冽如泉地渗入皮肤之中。
丹田之中再次迎来一场短暂的甘霖,它的总量其实还及不上一朵洛神木桃,但也够禀禄吞上一口,刚刚被刺破的肌肤在几个呼吸之间弥合结痂。
而后背上烧灼般一痛,被什么狠狠咬上,裴液奋然转身扣住它奇异而扎手的头颅,一剑从头贯至尾部,而后这具鳞躯也融化为清冽的液体。
但凡来扑食少年的齿爪,都没能活着抽走,几个呼吸之间,刚刚所见的几只鳞妖就都已消失无踪,水域中唯一残留的几缕血腥是来自于裴液自己。
然后裴液可以清楚地查知到,这几副被吞食的鳞躯最后都留下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异质血肉。
人类的血肉。
于此再次验证了他对赵灵均的猜测,七日,上万舟楫在八水之上的飨宴,如今灵境已被这种掌于蜃城的鳞妖填满。
燕王府确实从头至尾,都在用这种最硬的、最悖逆的方式强行侵入这座灵境。
水域黑暗而寂静,裴液想不到李西洲在这样四面皆敌的环境里如何生存这么些天,他抿紧了唇,低头看向腕上这条纤薄的丝带。
它悠长地延伸向更深处的水里。
这大概是现在唯一能给他指明方向的东西,裴液身子往下一扎,就在视听皆乱的境况中飞速驰游。
路上他又遇到了四只袭来的鳞妖,一一将之解决,大约一刻钟后,他抵达了一个节点。
丝带竟然在这里柔柔地绑了个结,裴液不知道这触摸不到的丝带如何被弯绕系起,但它确实是一朵杏花的形状,裴液放慢了速度朝它而去,当他来到它面前时,脚也就忽然触到了地面。
裴液在这里顿了一下,把手腕慢慢往前递,丝带就随之而变短,当腕子与这朵杏花重合时,它就缓缓消散在了水中。
而后它寄放的石面上,就在裴液的注视之下,生出来一朵洛神木桃。
裴液看着它生长、发苞、绽放、舒展,颜色浅淡,形态小,花瓣也少……不是洛微忧,这是遇见水主时从腕上生出的那种花。
裴液瞧了它两个呼吸,再无任何变化,它就只轻轻摇曳着,像在跟他招手。
裴液拔起来将其吞入了嘴中。
顷刻间,一切混乱整理为有序,凶暴消弭为静谧,黑暗淡化成清明。
腕上一朵浅浅的鳞花生成了出来。
但裴液没有低头去看,他有些怔怔地望着眼前亮起来的视野,忽然意识到大明宫里的蜃境是一处荒蛮的边疆。
它不过刚刚存在了二十年,而冷寂的明宫八池也实在没有什么新鲜事可供它更新。
但龙湖不一样。
四千年的万物蔓延、生死轮转。
在裴液摘起洛神木桃的石头上,许多只漂亮的、指甲大小的鱼虾群伏在上面,游曳着啃食水苔。
而这是方挺漂亮的青色玉石,它处在一株高有四五层楼的大树之下,裴液从没见过这种树,大概只生在如此水境,也许是春季的缘故,它生着淡粉的花,密密麻麻铺了一树。
那花形确实颇类杏花,裴液大概捕捉到了女子当时为什么在这里系上这样一个形状。
再往前望去,是一片繁美之境。
柔软青碧的草,异色的花,珊瑚、丛木、高树,高空飘摇的、巨大而浅淡的纱幕样的生灵,星星一样缓慢飘动的群体……但又绝不逼仄,入目只觉广阔。远方犬牙状的山峰高高竖起,如同支撑着天幕。
一切的景物、生灵,都在凡界从未见过,不知它们是如何在过往的几个千年里演化出来,裴液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重复的事物。
它们整体的色调依然冷谧幽美,但一切都太寂静了,而且带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虚淡。
荒如大明宫池那样的边疆,裴液在初次坠下去时都遭到了水狐的伏击,那口毒砂钻心蚀骨的痛现在还令他记忆犹新。它阴损谨慎,十分难缠。
如今他也遇到了几只鳞妖,但都是直愣愣地在上层巡游,见到他后就齐齐冲过来——裴液知道它们已成了傀儡,但他没料到除了那种东西,蜃境之中竟难见一只正常的、生机勃勃的妖灵。
而且一切的草木鱼类也都往虚淡坠去,仔细望去像会动的影子。
有一种统一的、庞大到遮覆全境的力量,正在将一切抹去。
他停了几个呼吸,再次顺着腕上丝带的指引往前飞掠而去,在一刻之后,他再次服用了一朵女子留下来的木桃花。这次是在一丛兰花的旁边,女子挽的结也像一朵兰花。
而越往前行,蜃境的虚淡就越明显,连鳞妖都遇不到一只了。
裴液低头看着腕上的丝带,自他见到它起,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在这过程中他跟随它下水,吞吃了它留下的绳结,但它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反应。
既然是将两人连起来的带子,难道她感受不到自己吗?
如果女子真个无恙,为何直到现在那端都没有传来一丝一毫的回应?
它纤弱地飘在眼前的水里,仿佛一样死物。
这种想法一下攫住了裴液的心绪,他紧紧握着剑向前驰游,渐渐远方的山丘越来近了,山丘之后,更高大的是两棵相隔百丈的、极其繁茂的树,似乎从亘古一直生长到现在。
景物开始变换,但裴液全无心去看,直到来到一片宽阔的平地,他身形猛地刹止。
他直直盯着地面,见到了一直在恐惧的东西。
血。
大量的血。
不是红色,就是那样清冽柔软的质地,流淌在地上就如液化的玉,无数的小鱼小虾在它周围环绕,似乎向往而又敬畏不敢靠近。
泼洒在一方大石上,然后流淌下来,在地上积累成一滩。四下呈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喷射状与拖拽状。
凶器的形状就留在石上,那是一个尖锐而粗壮的棱,刺入石中近手掌长,把几道清白的衣缕留在了这里。
雍戟没有说谎。
他确实刺了女子一枪。
而且是整个贯穿,将她钉在了这方大石之上,又将她挑起、拖拽半丈,意图将她整个斜着剖开。
在重伤之下生命顽强的搏斗是修者的特权。没有了血,他们还有真气。
裴液难以想象,一副受些风寒就要裹紧大氅、抱着暖炉的身体,怎样在这样暴烈的一枪下存活?
这是三天前的事了。
裴液扫视而去,大量的鳞妖的尸骨铺满了这方地界,它们有的死于一击之下,有的死于彼此的撕咬……蜃境的安静似乎在这里找到了答案。
“雍戟……”裴液没有听到自己的低声喃喃,他垂眸瞧着这些血的延伸。
丝带在这些血这里停驻了,从这里开始再没有女子挽起的花结。
而且裴液也不大需要这条丝带了。
女子一路流淌的血像荧光一样亮在他的眼里,雍戟追出去的痕迹也过分显眼,那柄沉重的铁枪在树上石上都留下尖锐的刻痕。
裴液向前走了两步,两只鳞妖忽然从树旁暴起,嘶叫扑来。裴液抬手扯住一只,压着另一只按在了树干之上,爪断骨陷,绽裂的血喷射出来。
裴液抬起拳头,紧绷的臂上肌束爆发舒张,两只鳞妖的头颅蓬然绽成喷射的西瓜,少年的拳头死死嵌进了树干里。
清泉渗入皮肤,在五感归位之后,这些鳞妖在他面前确实与瓜果无异。
两颊咬起的肌束隐现一霎,少年收回拳头,脸上全无表情。
他沿着血迹向远方望去,越往前,终于又能见到这些鳞妖了,对岸的山上,它们在那里聚集起来,不停尝试往里钻着,几乎遮盖了整个山脊。遥遥隐隐,像是无数蠕动的蚁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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