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龙真血,就是‘水君登位’之仪里的正统。”李西洲继续道,她微微抿着唇,“如果灵境是一个国家,那它就是御座、玉玺和冠冕,通过它,继位之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握有【白水】,整个蜃境都会听令。反过来说,【白水】也须通过蜃龙真血,才能对这座灵境有施以掌控。”
“那,你已掌控了蜃龙真血,怎么会被逼到这步境地呢?”
“我没有使用它。”
“……什么?”
“我是有资格承位的,如果吞服了真血,那除非把我杀了,才能再取出来了。所以我一直收着。”
裴液怔然。
李西洲却没接着往下说,她看向少年,轻声道:“裴液,我们的《秋千索》,你是不是还没有看《三月挂高枝》。”
“没细看。”
李西洲转过头,望着帘外:“你在宫里住了两月,知晓麟血是种诅咒……我已在宫里住了二十年了。你说母亲已把‘蜃麟结’留给了我,分明可以洗去麟血,可我却偏偏出来做傻事……是的,裴液,你说的对。但我比你要清楚父亲和母亲的事情,我讲给你听好么?”
裴液没有言语,李西洲继续道:“打下天下之后,赵白璧做了皇后,李尧做了皇帝。”
“前虞的皇帝,总要和天意勾连在一起,以此证明代行天旨。那没什么不好,早在取得玉玺之时,赵白璧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李尧是被天意选中的下一任承位之人,疆场上玉玺多少次地保护了他的性命。
“但在登基之后,李尧变了。
“他变得越来越仁贤,越来越明察秋毫。从很早以前他就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登基之后越发如此,天意和他的磨合进行得很快,他总是能在一切政务中选择最正确的处理方式。
“除了越来越不像一个真正的人。
“从前,赵白璧问他,觉得天意究竟是大唐的幸事,还是大唐的厄事。李尧说,如果天意真的无所不能,前虞局势就不会糜烂至此。
“但登基之后,赵白璧再问他关于天意的看法,他越来越坚定地认为,有天意执政是大唐之幸了。
“从前他们讨论了很多政令,认定登基之后一定要施行,但后来只有天意批准的,李尧才愿意推进……尤其关于五姓,那是天意的触手与爪牙,他们只得到了更丰厚的培育。”
李西洲顿了一会儿:“他不是被什么控制了心智,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也什么都记得。他只是真的越来越唯天意是从,他从心底相信那才是正确,并且相信只有天意才能选拔出真正的君主……就像所有登上这个位置的李姓之人一样,李尧和他们的父兄们踏入了同样的牢笼。”
“……”
“赵白璧这时候已经是皇后,她依然推行着他们从前说好的事情,交通江湖门派,向五姓开刀,使国与民与江湖一体……这些事情她做得很艰难,也很危险。但这一切加起来,都不如一件事危险。”
李西洲沉默了一会儿:“她一共做了四年皇后,但在此前二十年,她都是李尧挚爱的侣人。”
“她把手伸向了一件很危险的事——她想把李尧救出来。”
“恰逢那个时候,李尧相信,两个身负天意之人,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是天意更亲和的天生帝君。一定会给大唐带来真正的安康。”李西洲低头道,“所以赵白璧顺应了他,两人一同去恳求上苍,如此,赵白璧体内也就得赐了天意绸带。这就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只有自己体内也有,才能研究它,不是吗?赵白璧身体内因而有了两种血。”
“……”
“那就是【蜃麟结】的诞生。”
“你记得它如何运作吗,裴液,在洛神宫时我同你说过。”李西洲道,“把一副蜃血和一副麟血在最小的尺度上锁在一起。然后即便分开,它们也可以对彼此做出最大程度的影响——毁灭、调动等等等等。你说可以用它洗去我体内的麟血,是的,它可以很轻易做到,因为一切麟血都在掌控之中了。”
“在这样东西诞生之后。赵白璧死了。”
“……”
“一个精心准备的刺客,捅破了一切。局势忽然就朝着不可收拾的地方滑去。五姓鼓噪、朝堂动乱,都因妖后窃居正统,那时北荒还在虎视眈眈,天下还局势未稳……身为一位真正的明君,你选择国祚呢,还是身旁天下共诛的侣人。”
“……”
“当然应当选择国祚。重整社稷,是他少年时的雄心壮志,而且一位皇帝,其实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了,它是一种意志的集合。”
“在生命的最后,赵白璧向很多认识的朋友写了信。但她最脆弱、也最认真的最后一封,是寄给了紫宸殿。”
“她写道:
‘小尧,我后悔了,这里真脏。
咱们什么也不管了,还去浪迹天涯好不好?
今夜我在、我在将军府西边的百戏园子等你。’”
“……”
“她等了一夜,李尧没有回音,也没有去。”
“所有你听到的一切她死去的原因,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它们只是伪装成原因的手段。”李西洲低声道,“赵白璧生于江湖之中,注定了无忧无虑的一生。等到一甲子后,她将承位江河之主,不染人间战火尘埃地潇洒三百年。她可以见无数的人、经无数有趣的事,世上有很多幸福的人,但一定没几个比得上这样的生命。但她偏偏把自己放进了天下最危险、最牢固的笼子,天下能绞碎如此生命的地方不多,皇城是一个。”
“这就是《秋千索》的末篇,我叫它,《四月秋千成,可怜春暮》。”
洞中安静良久,昏暗波动的水影映在两个人的脸上。
许久,李西洲道:“我没有使用蜃龙真血,就是因为这个,裴液。因为那是我想留给你的。”
裴液完全怔住。
“给我?给我做什么?”
“首先,你拥有了蜃龙真血,在灵境中就可以轻易战胜雍戟,因为我们可以用鲛绡分割一切。你受制于他的伪君之权,但现下正统在你身上。你可以从他身上将【白水】夺回。而且在大雨未停,蜃境完全消隐之前,你可以重新连通到外界的天地。意味着你可以铺展开你的神名。”
“而等你取得【白水】,水君承位之仪就会结束,届时灵境谁进谁出就执于你手。”李西洲道,“这是个不大重要,但又很重要的事情,是我们捕杀禅将军、并且回到神京城的路。”
李西洲低下眼帘:“不过这件事不需要你做太多,只要帮忙开个门就行了。”
裴液怔了一会儿。
鳞妖们在帘外歇斯底里的撕咬,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水幕外天色昏暗,仍然是一副世界终末般的景象。
这件事确实不重要,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唇翕动了两下。
“其次呢?”他低声道。
“其次,因为你需要【白水】。你要杀太一真龙仙君,那么就要登临西庭,把仙权握在手里。我不会令雍戟取走。”李西洲望着他道,“就像……我也会迟早要登上皇位,杀了麒麟一样。”
裴液猛地一悚,他直直看向女子,她脸色端正而肃然。
“裴液,你觉得,麒麟的存在是件好事吗?”她道。
裴液怔了一会儿:“从我所见来说,并不是。但如果它令天下太平……大唐毕竟已好几百年了,如今人们说又将盛世。”
“是的,有麒麟血者为君主,麒麟不死,大唐不灭。”李西洲道,“多令人振奋的言语,它也不是假的。但,裴液我问你,对大唐百姓来说,这个国家叫唐,还是叫隋,有什么区别吗?”
“……”
“麒麟执掌国之运势,那么没有麒麟,这些运势本身在哪里呢?”
“……”
“一个政令正确与否,是应该向下看,还是应该抬头求问呢?”
“……”
“上任皇帝如此倒行逆施,大唐为什么没有亡国,如今五姓又为什么肆无忌惮?”
李西洲低声道:“只要供奉好麒麟,大唐就不会覆灭。如果大唐本来就已该覆灭呢?这其中逆天改命的代价,又是谁承担了呢?”
“本该归于万民的运势,如今归于麒麟之身,这就是……窃国麒麟。”
裴液怔然无言。
“我要来取得蜃龙真血,因为唯有蜃龙真血,才能对抗麒麟真血。”李西洲道,“当嗣子登基为皇之后,与麒麟定下的就是真血之契。”
“麟血可以让一对生死相托的伉俪走上歧路,裴液,它是一种命运的诅咒,我从许多年前就已经清楚了。”李西洲望着僵硬的少年,轻声道,“你说蜃麟结可以洗去麟血,那我也知道,裴液。”
“但你说我可以摆脱那种命运……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唯一想要洗去的,就是体内的蜃血。由此才可以彻底解放麟血,承袭嗣位。”
“我是大唐锁麟皇帝的长女,也是皇子皇女的长姐。”她低声道,“小知可以逃避,他从小就失去了体会痛苦的能力;幽胧可以逃避,她自小就尝尽了残酷的命运;蚕南很迟钝,那是颇幸运的天赋;小琛可以对一切避而不看,他钝外惠中,也是保存之道……”
“每一个都是我的兄弟姊妹,裴液……他们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李西洲语音微哑。
“这就是我的帝国,我从来没有想过逃离。”她道,“他们都害怕,那就我来做这个太子。”
“……”
裴液这时彻底明白了,微哑道:“你想用【蜃麟结】绑住自己……”
“是的,裴液。唯有仙狩真血,可以对抗仙狩真血。在今日、在这座被世上所有人都遗忘的灵境里,麒麟也失去感知,我将体内一切麟血编织为蜃麟之结。它是致命的弱点,也是埋藏在最隐秘深处的清醒。唯有倚靠它,我可以直面麒麟。”
“……”
她向怔然的裴液抬起自己的掌心,一种沉厚、清冽而瑰丽的液体自她肌肤中渗出来,这一团神妙原来也只苹果大小,漂浮在她掌上。
裴液无言,一动不动。
“不知在此后的哪一年,我会成为新的、与麒麟定下真血之契的人。但一切的伏笔,已经埋在今日了。”李西洲低眸微哑道,“唯有在今日这里,它是只你我二人知晓的密契。天下再无第三人。”
“我把它交给你。”
她认真地、笔直地看着裴液,一双唇紧紧抿了起来。
这张脸那样美丽、那样熟悉,又那样狼狈,发丝粘在侧颊和额头上,一双浅瑰的眸子远望很冷,但贴近到这种程度时却像个让人想扎进去的梦境。
裴液很少如此近地直视它,以往几回它靠近过来,他就僵硬地避过头去。
此时他眼看着这张脸微微垂了下来,轻声道:“我知晓你有两处恼我。在情绪上,你恼我一言不发地孤身犯险,把你丢下,一个人做蠢事;在、在更深处,你觉得我其实从未向你坦诚,以往的同道之语不知几分真假。”
“但我从来没欺骗过你,裴液。”她忽然高声道,“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同道之人……刚刚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父母那样亲密的爱情都在麒麟面前背驰,但我们靠的不是那样缥缈的东西,不会步他们的后尘。”
李西洲抿了抿唇:“只因我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我们一定能比他们两个走得更远。”
见少年还是沉默,她好像第一次微微有些无措,两只手交到一起。
“我从没只把你看做一柄剑,裴液,只是,我也要慢慢真正认识你……”她顿了一顿,“反正,就是这样……你别恼我了,好不好?”
她望着他,再次把那枚蜃龙真血往前递了递。
裴液安静地看着她。
他当然明白了。
——一切理应担起来的,我都会担起来。
如果死,那就死了。
倾轧、勾兑、算无遗策、从不吃亏,每一步都踩在正确的位置……这些全都不是皇帝。
承担,才是皇帝。
她已经很成熟了,是嗣子的长位,是大唐新派的幕后之影,仿佛永远心如渊海、智珠在握,是无数人倚仗的那条蛟龙。
她也还很年轻,作为一个帝国的掌权者来说,她不过刚刚上路,简直有些地方还留有孩子般的莽撞和天真。
你愿意陪着她走上去吗?
祝高阳当时说,一个人如果在亲情友情上都受了残酷的伤害,又已修补好了,就很难再在男女之情上投注真心。
裴液本来相信了,也接受了。他也几乎认为,她就是那样的人。
但女子似乎永远不会缺少勇气。
即便曾经两度惨伤结痂,她还是再一次朝他完全袒开了柔软的内心。
裴液压着心中的波荡,垂眸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来,缓慢地、紧紧地握住了这枚蜃龙真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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