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白夜浮生录 > 第四百四十二回:「妈妈」

“我不明白。”莫惟明手指微微抽搐,“可是为什么?如果,你是这样的,你怎么……和父亲长得如此相似?”他僵硬的肢体与一种无形的压力抗争着,因而浑身颤抖。“如果、如果你们也没有亲缘关系,那……难道说……”
  “嗯。”莫恩抬起手,“骨髓移植。你一定记得,我儿时有很多古怪的病症。抵抗力差,总是没力气,皮肤、头发和瞳孔的颜色也很浅。造血方面的问题最严重,直到接受那场手术,病症才得以好转。也是那时开始,我长得越来越像他。毕竟再小的孩子,长得随哪方未必能看出来,没谁会觉得奇怪。”
  莫惟明觉得每个字吐出口时,都有一种莫名的阻力。
  “我不知道。抱歉。我不清楚这些……”
  他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但是,身体比思维更快作出反应。他踟蹰着向前,想给自己阔别多年的弟弟一个拥抱。他找不到其他更能表达情绪的方式了。然而莫恩忽然变了脸色,向后猛撤了一大步,下意识挥出的手狠狠击打在莫惟明的小臂上。
  疼痛倒是其次……只那一刻的躲闪,让莫惟明愣在原地。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过激的反应,莫恩迟疑片刻,重新迈步上前。但他始终警觉地盯着莫惟明的双手。它们还僵在空中,像是捧着他后退时那围巾掀起的清风。
  梧惠远远看着,觉得莫恩像只应激的猫,对任何人都难以生出半点信任。利爪和獠牙都只是自保的武器。可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将锋利的一面朝向自己的亲人?
  但莫惟明没有放弃。他只犹豫一刻,便不厌其烦地伸出了手。只是这次,他试探性地抬起一边,小心地落到莫恩的头上。他没再表达抗议,唯独眼睛死死盯着手的轨迹。莫惟明将他苍白的、夹着几缕黑色的头发揉了揉,像哄一只猫,或是一个孩子。
  梧惠迟钝地意识到,她先前从未发觉这发色是如此异常。如果说像霜月君那样的六道无常,用诸如幻术的方法,让常人只能看到漆黑的头发——若有较强灵力的人则可以看到反常的真相——那莫恩从一开始就不曾做过任何掩饰。
  他直接影响人的认知,正如伪龙所做的那样。如他母亲所做的那样。
  “我又把你当小孩子看了。”莫惟明收回了手,“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看到和你同龄的人,我都会不由得去想,如果你还活着……应该也这么大了。我现在看到你,一点儿没变,和以前一模一样。”
  “嗯。”他闷声应答。
  “是我不好。你已经长大了。”他沉默了一下,“嗯,是……成年人了。”
  “我不是想责备你,你误会了。”莫恩拉了拉围巾的褶皱。“我知道,你也并不想责备我。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一样,我也未曾想过。可是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我该怎么做?或者说,”他昂起头,“你希望我忏悔吗?”
  “你成为六道无常,背负更加无从反抗的命运。你已经走在忏悔的路上……但这一切的开始,并不是你的错。不是你我的诞生,才让事情变成这样。”
  “那是父亲的错吗?”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莫惟明反问,“所以你……你才杀了他?”
  “不。”
  “不?”
  “是他请求我杀了他。”
  一切又变得安静。梧惠听到自己的呼吸重新急促。
  “……什么?”半晌,莫惟明才替她问出口,“难道你就真这么做了?为什么?”
  他为什么让你杀了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有。”莫恩摇了摇埋在围巾里的脸,“所以他逼迫我。”
  “他、他威胁你?”莫惟明努力跟上他的节奏,“他怎么能……他能怎么威胁你?”
  “用他自己。”
  “他自己?”
  “他抱着我。”莫恩说,“就像你刚才做得那样。然后,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伸出了骨刺,将他刺穿。这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莫惟明感觉有骨刺在脑海里炸开。像有锋利的刀片,从颅骨内侧一点点刮过去。一种真实的阵痛让他难以忍受。他试图将感知疼痛的能力忘却。
  “他,控制你?他想干什么……”他按住太阳穴,“我相信你说的。我多希望这里存在什么误会,但是——但是我相信你。他为什么……”
  “这便是我无从得知的了。也许今后永远无从得知。”
  “照这么说,他能用这种手段,控制任何人……”
  “未必。我是纯净的造物,而其他人有自我的灵魂。”
  莫恩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好像背负多年的重担终于分给了另一人。可这并没有让他轻松多少,只是让另外的人得到与他相似的痛苦。
  “我也试图找过他转世的灵魂。尽管其他前辈告诉我,最好不要这么做。我没有听,但我也没有找到过。就好像它躲起来,或者被那位大人藏起来似的。”
  “好。那……暂时不提他了。”莫惟明的手不自觉地按在心口上。那些沉重的东西,顺着喉咙落到那里,然后堵住。“其他人呢?其他人的死,也是……”

  “其他人,我没办法。”莫恩说,“我做过的事我会承认。这也是刚才水无前辈那么说我的原因。”
  “那、那你为什么要杀了其他人?”
  “你认为他们会听我的解释吗?他们会相信我是无辜的,相信他们敬爱的院长将心脏对准一个骨刺横生的怪物?相信他自愿百孔千疮?我只能逃。哥。我是被逼的。”莫恩的情绪没有什么变化,语气却咄咄逼人。“没谁逼我,是我逼我自己活下去。”他自问自答,“我想先活下来,再设法自证清白。可是你也知道,我不必再自证了,所有人都死了。我没办法,这儿是有军队的,你忘了吗?不止脆弱的研究者们,各国的军事力量云集于此,扞卫着全人类科技与文明的希望,人类的未来——而我亲手葬送了未来的开拓者。”
  太安静了。
  梧惠几乎听到自己心脏的震颤。她看着莫惟明单薄的背影摇摇欲坠。
  “不难理解吧?”莫恩继续反问,“如果有人撞向你手中的刀,再怎么解释,人们也会说,那你为什么要拿刀站在那里呢?我逼我活下去,可人们都逼我死;我是死者的儿子,便更该死……但我不是。”
  “不,你……”
  “于是我混乱了。我感到好压抑。我撕破我的皮囊,脊椎推头骨破体而出……我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很强大,很轻快。所有人都变小了,没谁能拦得住我。从无数个破碎的窗户、镜子、烧瓶的反光我看到我的影子。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不是我。我很怕,从楼上逃到地下,从一栋楼逃向另一栋楼。我去我曾有安全感的、熟悉的地方寻求庇护……但,我把那里都毁了。我很难过,我不是故意的,可我就是不受控地搞砸一切。”
  梧惠的脑海内闪现过那一栋栋被破坏的建筑,和建筑内部残破不堪的一切。有些是龙母造成的,但很少,因为现在她知道,这位母亲只会尽自己所能地维护。风吹日晒的岁月的打磨的断面、刻痕,都保留着十多年前的原本的模样。那是莫恩造成的破坏……
  但,“我不是故意的”。
  莫惟明站在那儿,只是听着。除了听着,他也做不了什么。
  “我悲愤到尖叫——那就是所谓的龙吟了。没有人听见,那是无声的。可是后来所有人都死了。极个别穿着铅衣,正在做项目的人幸免于难……但也留下了后遗症。我听说,直到我死后,死亡人数还在增加。”
  “是辐射病……”
  “但我当时只能继续逃,因为他们还在追我。我碰到墙——那是山体,于是我第一次发动了迁跃。这是我后来意识到的。距离很短,但我到了山外。其实身体被卡住了,我很轻易就从里面挣脱。那里大概是无害生物楼……还在研究所的范围内。禁区的人一时追不出来,可外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他们来说,有怪物突然出现,就只顾得上逃命了。”
  梧惠想到了。在那位文职人员陪着她,进入无害生物大楼时,她对自己说过,楼上会更加混乱与破败。想来就是莫恩造成的。
  “就在这个时候……”
  莫恩一口气说了许多,却在这时停顿了。就好像一个完全倒空的瓶子。
  但你知道还有残留。
  而莫惟明终于恢复了一点开口的力气。
  “这个时候?”
  “妈妈来了。”
  “‘妈妈’……”莫惟明的视线不敢移动,“你龙的母亲?”
  “母亲知道,若慈爱的父亲还活着,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心血变成这个样子,不希望所有人都因他和因我而死。”莫恩忽然扬起手,“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知道母亲一定会阻止我吗?我想是这样的……我永远猜不到他在算计什么。你也一样,对吧?”
  莫惟明想要点头。但他觉得有什么扼住自己的喉咙。
  “可是,他还是失败了。也许他不曾想过,我的声音要了大部分人的命,又给小部分的人带来恒久的痛苦。直到……我的母亲来了。我就放弃了抵抗。”莫恩平静地说,“她杀了我……为了救更多人。于是我没再挣扎。因为那是我的妈妈。”
  梧惠的眼前不明原因地闪过了一瞬的画面。
  只是须臾片刻,她还是看到了。那几乎堪称处刑的一幕,冷血无情的刽子手亲自处决了自己的孩子——用窒息的拥抱。但那分明只是两个不成人形的怪物罢了。一切都是灰色,连血也看不出半点鲜红,如同莫惟明的梦。怪物的血也是红色的吗?
  眼泪无声地落下。她曾被自己的父母夸奖是坚强的孩子,她很久未曾哭过。但现在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像两道炽热的涓流,或清冷的熔岩,有着不同寻常的温度。眼泪顺着皮肤滑落,被衣物和束缚的白骨吸收。
  莫恩抬起一边的手,于是拘束她的龙爪降了下来。她被送到两人身边,仍是泣不成声的模样。莫恩看向她,原先扬着的手翻过来,做出邀请般的动作。
  “你是在为我哭吗。谢谢。我想,我最好这么说。”他仿佛真的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我对你总是有些无礼,直来直去,还逼迫你为我隐瞒。我还该说,辛苦了,应该……嗯,也许我必须抱一下你。我可以试试……”
  不等他做什么,梧惠忽然扑向他,将他紧紧抱住。她的拥抱有些令人窒息,但那又何妨呢,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反正,不要是父亲的那样。只是莫恩还是没能习惯拥抱。他无措地站着,绕在梧惠身后的手臂迟迟不敢放下,像两根坚硬的肋骨。
  梧惠仍不受控制地哭着,眼泪被柔软的围巾吞没,灰色的布料濡出一片漆黑。她从中闻到一股露珠滑落的竹叶的清冽的味道,潮湿的味道;一股炉火焚烧的窒闷的灰烬的味道,干燥的味道;无数个沉重的孤独的夜的味道,无数朵轻盈的漂泊的云的味道;忧郁的味道,悲伤的味道,黑色与白色的味道。
  莫惟明露出苍白的笑。
  “我也向你道谢。”他轻轻拍了一下梧惠的肩,又对莫恩说,“我也得……向你道歉。我一直思念你们。直到你出现,我却有一瞬的怨恨。还好我没有说错什么。还好你愿意说给我,也愿意听我说。”
  “还好……”
  梧惠终于舍得松开。莫恩拿围巾角帮她抹掉脸上的水渍。
  “也许我们确实无从得知父亲的目的。”莫惟明说,“至少,你还像他。我只对……我是被领养的这件事感到惋惜。但,你是我的弟弟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莫恩却沉默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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