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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边一片黑暗,这是……还在瓦砾之中吗?林睿头脑不太清醒,缓缓睁开眼睛。
虽然光线只有丝丝缕缕,视野里一片灰翳迷朦,还是能隐约看得出房间并不是很大。简单的几把破椅堆在四周,还有些箱子已经积满浮灰。他后背的琴形木匣,此时就扔在地上。匣子上还放着那盏小巧的煤油灯。
林睿身子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被捆在椅上,双臂都折在背后,腕处缠得极紧,血气不通,皮肉都有些僵。身后应该是有人护卫,但却一动也不动,显然训练良好。
他用力挣扎几下,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有人吗?店家在不在?衙门临检!”
声音自斜上方位置传来。林睿仰头看到天棚是一排排木板,拼列整齐,衬以横栋,颇似东京酒肆的地板铺设。从缝隙里透出缕缕昏黄的线条,也看不出天到底有没有亮,此时什么时辰。
没有人回答。来人大概也不需要回答,一脚踹开房门,咚咚咚的脚步声杂沓地在头顶响起,伴随火把的数条人影晃动,橙黄、橘红、深赭等不同的颜色透射而出,看得清空气中的灰尘颗粒,呛鼻的松油味道忽然袭来。翻屋倒柜的声音、家什砸破的声音、不停响起的报告声、来人满足的得意笑声……乱七八糟的声音忽然一下子一起涌入耳际。
“这屋子好像空了许久啦。”
“什么人也没有。”
“家什蛮全的,这铜台能值点钱吧?”
“我先看到的好不好?”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你们这些杀才,皮痒痒了是不是?先查查有没有反贼!”
光影闪了又闪,林睿忽然看到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正在悄无声息地盯着自己。这人是个高手。他打了个寒颤,仔细看那人的身形样子,只看得清大体轮廓,似乎十分魁梧,坐姿端庄,有些官老爷的气质。林睿眼皮不禁跳了一跳。任贼起事之后一直行为诡异,让人捉摸不清,以是朝廷也争论不休,难下定论。这背后很难说没有新党或者旧党的影子。眼前这人,却正是个了解的好机会。
“这位……”他刻意压低声音,想要出言试探。嘴巴刚刚张开,还未吐清,已被背后一只大手伸出捂住。闪亮的刀锋架上咽喉,有人俯在耳边低声说:“别说话,一个字也别说。”
旁边又是一人从身后转出,眼睛盯着上方的人影,端着林睿的千机弩,转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人年纪不大,圆胖脸蛋,戴着银灰凹面巾,身上一件青纱衫子,如果在外面街坊行走遇上,怕是会以为是哪家的闲散后生,压根就想不到会是反贼。他小心跟着那些人影走了几步,终于站在原地不动,仔细倾听。
“楼上的怎么样?一间间查仔细了!”
“连个小娘子也没有,有什么好查的?若不是富大尹有严令,就应该把这种房子一把火烧了。也免得那些反贼一个个如老鼠一样,止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地底下窜出来……”
“烧烧烧,烧你个头啊?就是你们这些杀才胡搞,那些乡民才会帮着反贼。”
“提辖,这话可不能乱说,那些反贼本来就是本地人,我们没来他们就造反了。”
“那一定是他们听说你们要来了,赶紧造反。”
众人哈哈一顿大笑,骚扰一阵之后,互相招呼着:“走啦走啦,没有人,查下一间。”
脚步咚咚咚的离开,整个空间骤然安静,圆脸后生放松下来:“他们走了。”
身后捂嘴的人也松开了手,把刀插回刀鞘,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后生身边,倾听一会,道:“我们最好多呆一会,免得他们杀个回马枪。”
他转过身子,却是好魁梧一条大汉。这人比圆脸后生高出一头,披散着头发,浓眉大眼,穿着一领白紵丝两上领战袍,腰间揸五指梅红攒线搭膊里,插着怕有九十把飞刀,估计其中的一柄,刚才就架在自己的咽喉。腿上青白间缠绞,衬着一双踏山透土靴,跨一口铜钹磬口雁翎刀,手中还杵着一口朴刀,冷冰冰地看着林睿。
圆脸后生蹲在地上摆弄着煤油灯,道:“这物事貌似好贵啊,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吧?”
“当官的哪有没钱的?”魁梧汉子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林睿扫他一眼,眼角依然注视着角落端坐的男子,淡然道:“夜黑风高,持械劫人。缚人手足,非奸即盗!”
大汉虎目一眦,踏步生风:“你……哼。徒逞口舌!”
圆脸后生站起身,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持械夜行的分明是你!”一举千机弩:“这是甚么?我们是见你太过危险,所以不得不小心一些。”
林睿“嗤”地一声笑:“反贼也用得着那么小心么?”
魁梧大汉猛然将脸贴近,森然盯着他道:“你莫以为反贼就应该如何如何,我们不过是被新法所害的一些穷苦人而已。若非朝中有奸臣,洛阳岂会涂炭至此?”
圆脸后生亦道:“我们不是反贼,我们只不过是无法上达天听,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来让天下的士大夫都睁眼看清楚,新法是何等的害民猛兽!王安石是何等的卑鄙小人!”
魁梧大汉一唱一和:“只要官家肯清君侧,逐奸臣,用不了一日,洛阳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一个反贼都不会有!”
这几句话说得极为熟练,连珠炮似的,说完之后,林睿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眨眨眼睛,才明白为何觉得奇怪。这样的官样文章,在这两个反贼的小喽啰嘴里说出,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林睿苦笑:“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御史文官,科道清流么?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县尉,守选多年,只不过因为洛阳战乱,无人愿来,吏部才一脚把我踢了过来。我宦囊不丰,原想着能省则省,辛苦赶路,结果错过了宿地,半夜进城……我……我饭还没吃呢。”这番说辞自是早就备好,连假身份亦然。出使推按多年,见多了地方欺上瞒下或者只手遮天的各种势力,早就养成习惯,备好一套明面的身份。这洛阳县的县尉出缺已久,有案可查。他的上任文书也是正经的吏部出具,盖着天官大印,任是积年胥吏也说不出破绽。这些人在他昏迷之时,已经将全身搜过,一定也看到了那一张上任文书。
“哇,宦囊不丰……还能买这么贵的煤油灯和千机弩,真了不起。”圆脸后生明显不信,蹲在地上“啪”一拧机簧,火石摩擦,便把煤油灯点着。再一拧另一处,灯中伸出一个小蒲扇,“噗”地将刚点燃的灯芯扑灭。他饶有兴致地来回拧动,灯光便一亮一灭一亮一灭,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煤油气味。他玩了半天,将灯扔下,站起身,用脚踢踢半天也打不开的匣子。“你匣子里是什么东西?何不打开来看看。”
林睿面容颇有悔意:“就是因为买了这两样东西,才会宦囊不丰。你以为朝廷让我来上任,我就不怕死啊?这些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至于匣子里,是朋友送的一把琴。你可别踢坏了,踢坏了要赔的啊。”
“哎呀,你这贼鸟官,居然还敢让我赔?”圆脸后生颇为惊讶,转向大汉道:“子越哥哥,我们的人质看起来很嚣张啊,还要留下他吗?”
“为什么不留,换点钱也是好的。”大汉会意,一挑眉毛。
角落忽然重重一声咳嗽,两人立刻毕恭毕敬地站好。
“好啦,给朝廷留点体面。”角落那人缓缓起身,一步步向前,在灰翳里渐渐现出真容。这人四十上下年纪,面容瘦削冷峻。头上一顶乌纱抹眉头巾,箍得眼角鱼纹更显深刻。眼睛不大,开合之间,一对眸子却精光四绽。颔下一把山羊胡子,梳得整齐。杂彩吕公绦系着一领皂沿边灰绢道服,看打扮像是某个居家的员外,看气质,却是双唇紧抿,不怒自威,一番官派。
这人双手拢在袖中,脚上一双方头青布履,走得似在园林里漫步一般平稳,来到林睿身前,却不理会他,而是问那魁梧汉子,声音苍老:“最近……那边还在天天送人过来吗?”
林睿心中一动,暗忖:那边……是些什么人?和任贼不是一伙的吗?
“是。每天总有七个八个的送来。”大汉垂首而答,甚为拘谨。
这人似有所动,追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男女老少都有,乡民商人也不拘,甚至还有些秀才和官员……”
送人过来干什么?还有秀才和官员?林睿皱眉想到自己,眼中一亮,蓦然醒觉:怪不得这两个家伙刚才那套托辞如此熟练,这些人……这些人在所有俘虏面前都要演上一遍这种戏吧?不可否认,这是传播流言,上达天听的一种方式。不过,真的能有用处么?不嫌见效太慢么?
道服员外沉吟一阵,似在思虑什么事情,良久又问:“秀才和官员,都给我们了?”
“是。都给了。”
“你怎么知道的?”道服员外斜乜他一眼。
“呃……”大汉一时语塞,良久才道:“是他们这样说的。”
道服员外摇摇头:“子越啊子越,你这样可不行,不能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叫子越的大汉微微俯首,恭谨道:“是。子越知错。”
道服员外拢着手自顾自地踱了一会,忽然仰头嗤地一笑:“有意思,有意思。”他心中有得,若是平时幕僚俱在,少不得问上一句:“哪里有意思?”奈何此时只有两个护卫,精明还算精明,逗趣可是不敢了。
“哪里有意思?”林睿脱口而出,完全没想明白大汉所言何处有趣。
道服员外不料这人质会接话,饶有兴致地斜睨一眼,阴险笑道:“你说哪一种比较有意思?我们抓了你,是杀了你好呢?还是勒索为质?亦或者,直接放了你?”
“自然是放了!”林睿心中想:这也有意思么?我总不会回答让你杀了我或者勒索我吧?
“为什么?关键是为什么?放了你,于我有何好处?”男子眸中迸出精光,炯炯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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