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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人高石头制式的四柱灯台阵列于皇华厅的前庭,油灯四面笼纱,焰火飘泊不定,更显得灯下的兽首狰狞。院子中遍铺青石,两名黑衣铺兵一立一卧,如有实质的目光却都盯着门前。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孟衍溢相信自己早就死了百次千次。
他沉默半晌,捋须道:“我要是说,其实,不是我杀的他们,你们会相信么?”
开什么玩笑,这是要骗鬼么?
杨黯回复一点力气,上身撑起,缓慢坐好,嘴角哂然,微微冷笑,下巴挑向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尸体:“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子么?你怎么不问问,前面趴着的那位老兄相不相信?”
王十摇头道:“这时候说这种话,没什么意思吧?屋里那些血肉,难道不是你砍杀的?”
“其实,我没必要向你们解释什么。不过,看刚才你们义愤填膺的样子,觉得值得尊重。”孟衍溢一拍大腿,“我辈侠义中人,自当如是。我喜欢这种莫名的正义感。所以我决定:解释给你们听。”
“说起来,某家是彰化军节度观察留后同知大宗正事赵守节赵相公家的帐房。”
杨黯差点掉落下巴,王十一样的瞠目结舌。两人四支眼睛在孟衍溢身上来回梭巡,这如山的大刀,浑身的血腥,株结般的健肉,满脸的落腮胡,沙哑的嗓音,哪一点能看出来他是帐房?
孟衍溢见惯这般表情,丝毫不以为意:“我知道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你们大概都没听过。不过,我有另外一个名号,你们肯定非常熟悉:账房将军!”
账——房——将——军!
这四个字一出,不独王十杨黯,但凡曾经去过四京的,要是没听过这四个字,那简直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四京呆过。
四京中的八卦流传极快极广,不乏奇人,这账房将军就是其中之一。八卦中从来没有具体的人名与地点,但人人均知是谁。
传说,传说某宗正有账房出身西军,相粗犷,好刀枪,尤喜人呼之为:将军。
有人戏弄他,问:“凭什么叫你将军啊?”他正容道:“某家有太祖长拳一套。”太祖游侠出身,自创三十二式长拳一套,四京之中,几乎人人会使。那人便说:“会这个也不稀奇,人人都会。”账房道:“某自与别人不同。”“有何不同?你且使来看。”
那账房便将衣角塞在腰带中,下到场里,首先抱拳一周,然后缓缓闭眼吐气,扬声道:“第一式:双抄封天。”一式打出,众人立即笑翻。原来他式式果然与众不同,人家出拳时,他必出腿。人家双手封天,他却双腿封天。总之,手腿颠倒,式式反常,也难为他居然能一路打完。有刁奴顺势将他告到宗正那里,言:“账房不尊太祖,有叛逆之心。”宗正问:“有什么证据吗?”刁奴说:“他打太祖长拳,式式反转。”宗正大怒,将账房唤来,训斥道:“你为什么反着练太祖长拳?”账房正容道:“此乃为避太祖讳。”宗正大奇,问:“如何讳之?”
账房道:“太祖英明神武,吾辈不及。故出拳时,当讳而以腿代之。出腿时,当讳而以拳代之。”宗正听了,一口茶喷在地上,笑得涕泪横流。从此之后,人人都称他为“账房将军”。
这故事京中人人会讲,噱头各有不同。在上京的人必会听到的笑话中,排名前三,如同儿童的睡前故事,普及极广。
王十和杨黯犹疑不定,怎么都难以将眼前这人与故事中的诙谐形象统一起来。
扯着嘶哑嗓音,孟衍溢喃喃道:“我家宗正在这边不但广拥庄园,而且店铺极多。我在这里呆了三天,要回收一笔款项。本来预定昨天去往乡下庄园,因为一点小事,耽误了一天。昨日夜间……不对,还是今夜,就在……约一个时辰之前,我起来解手,忽然闻到衙内常用的那种‘春生夜夜娇’的味道……”
他一眼扫过,看两人表情茫然,嘿嘿冷笑:“看你们的表情就是个雏儿,‘春生夜夜娇’源自海外,使用三十多种名贵药物精制而成,二十两银子才能买到五钱,在东西二京里就只有老字号的‘春生堂’有售,最是昂贵不过。这药一般加于灯油蜡烛之中,掌柜的介绍给你时,一定会吹得天花乱坠,说是无色无味,美容长寿。他奶奶的,是不是真的能美容长寿不知道,但是无色无味肯定是假的,用得久了,你就能闻出来不同,灯油里会多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天下灯油种类繁多,概括起来,原料无非是动植物两途。鲸脂、鱼脂这类动物脂肪炼成的灯油,燃烧之时泛着极浓的腥冷味道,必要掺杂香料,价格昂贵。而菜籽、莲子之类植物熬出的灯油,则大多自产自用,又有巧手女子收集花瓣制成香油,更是有价无市,难得一见。这迎宾驿里用的是自家菜地的菜籽油,为显官家威严,略加了少许檀香。王杨二人将信将疑,大力吸嗅,油焦的味道里有那么一缕淡淡的檀木清香,再仔细分辨,没觉得有什么甜腻。
“这种药说是能让女人乖乖听话,其实不过是好点的迷药罢了,凉水可解。大户人家在后宅的蜡烛中掺上,可以让不听话的婢女更加温顺,主人家淫乐起来也更添乐趣。某家昨夜闻到,还以为是邻院的小衙内在哪掳来了美娇娘,想要半夜行乐,于是就想来个英雄救美……”
英雄救美?是夜半窥淫,想要顺手揩油吧?王十和杨黯心有默契,眼神一搭,都明白对方和自己想到一处。
孟衍溢不知道他们心中猥琐,继续大言不惭地说:“邻院大门敞开,屋里床塌齐整,仿佛压根就没人睡过。那小衙内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连他那眼睛大大的好看小婢女和两个老仆,通通不在。某家摸着鼻子悻悻出来,想着莫非在佛堂?往这边走了几步,看到家家院子都开着门,仿佛要半夜市利,心中奇怪,正好来到天字辰号房,就进去看看。那是个致仕的承节郎,带着浑家和一对子女。那老汉的太祖长拳使得很好,很对我的脾气。”
他顿了一顿,眼睛眯起,精光乍敛,似有些茫然,又似在措词:“哪想到辰号房整个院子都是红的,一地血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里外找了三遍,一个活人也没有。我……将那些残碎的尸块清理到一齐,怀疑院中死了两三个人。两个还是三个,却不好说。日他娘的,尸体太碎,实在是拼不出来。我估计是真气打到人体之后,瞬间游走十二经脉,然后在体内炸开,就像是气球涨破一般尸骨无存,血肉满地。这种霸道的真气,我自认广博,此前也从未见过。”
两人听得毛骨悚然,面色铁青,视线扫过他染满血污的一双手掌,不约而同地想到杂役院的一地尸块。
此人如厮颠狂,这番话不尽不实,不知道能相信几分?
孟衍溢轻咳两声,从茫然中解脱:“某家连续看了三四个院落,俱是如此,越看越是心惊,这种泼天大案,必要第一时间上报,于是一路奔到这里。谁知道那死胖子袁驿将……当时就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一只手握着桌上的腰刀,一只手死沉地搭在身旁,从脸到脚插满木屑,如同秃了毛的箭猪一般。只是这箭猪面无血色,死得不能再死啦。我别无他法,到后院又巡视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寻思这袁驿将毕竟不像其它人那样死无全尸,说不定有些线索,就想再查探一番。谁知道……”
他“嘿”了一声,猛拍大腿:“我都不知该怎么和你们说。这实在是……实在是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杨黯忍不住出言讥讽:“故事编不下去,就不要编了,你接下来总不会告诉我们:死人,复活了吧?”
这句话说得阴涔涔的,如一柄贴颈利剑,攸忽诡异,橙明紫黑之中,顿觉悚栗。院中无风,狴犴貔貅驼着的油火似有所感,齐齐晦黯,映得三人的表情阴晴不定。
孟衍溢被惊到,小眼睛瞪得溜圆:“你怎知道?”
杨黯冷笑:“装,你接着装!”
王十两撇八字眉紧紧绞在一起,刀凿斧刻般的鱼尾纹箍出深痕:“你觉得死人复活这种把戏,到了大堂之上,有人会信吗?”
孟衍溢坦然对上他的锐利目光,喟然轻叹:“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信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休说你们,就算是我自己,若不是事情当面发生,又怎么会信?要是有人跑到我面前说看到死人复活,老子不是当他疯了,就是当他傻了,定要老拳饱揍一顿,决然不会有好脸色。”他摇头苦笑,捺着自己胸腹之间的伤口:“只是……你们以为……我是怎么受伤的?”胸腹之间斜斜的伤口,初看如一条紫红印绶,细看随着呼吸起伏却如缓缓蠕动的蜈蚣,直欲暴起螯人,殊为恐怖。
“我走近袁驿将的时候,便觉得他的手指动了一动,还以为自己眼花,根本没有在意。谁知下一刻他便暴起发难,握住腰刀横扫,我猝不及防下立受重伤。”
事情太过谲诡,此时提起,孟衍溢仍然有些惊魂未定:“我当时惊骇得要死,捂着伤口跌到那边,怎么也不肯相信明明已死的人又活转过来。还以为身临幻境,梦到恶鬼,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疼得连眼泪都甩出一滴。这才相信眼前的不是魇祟,而是实实在在的发生。”
王杨二人见他微微侧头之时,果然右脸似有红肿,浮着好大一个血掌印,大小和他自己的手掌差相仿佛,不禁都觉好笑。细思之下,又觉极恐,脊梁腾起一股凉气:这巴掌如此用力,显然当时情景骇人,这大胡子账房是真吓坏了。
难道,死人——真能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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