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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虎正百无聊赖的晒着院子里的旱荇菜。虽然是午后，但是太阳并不刺眼，天空中，乌云反倒多一些。这样的天气，再配上湿润凉爽的海风，让六虎昏昏欲睡；而手上的耙子，也变得像海边巨大的岩柱一样，沉重，无法运动。
六虎清楚现在已经是八月初二了，至少要在初十之前把荇菜全部晒干，才能赶在秋收节之前把荇菜干做成吃鲈鱼的配菜，让妈妈拿到卫镇上卖。在白海湾，旱荇菜是除了鲈鱼脍以外，最受欢迎的秋收节食物。可是手，腿，还有脑子——其实是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一般的，变得越来越缓慢，好像马上要凝固。
“别偷懒啊！小六子！”六虎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都没摊开！这能行吗？晒不干等着烂啊？烂了怎么做腌菜啊？卖不出去钱你还想去镇上的学堂？就你还想去学堂？祖宗保佑你这懒鬼不叫先生打死！手上快着点啊怎么还不摊开！……”一连串的骂声跟炉膛里的柴火一样，噼里啪啦，即响亮又充满能量。
“明明是你非要让我去学堂的……”六子没敢大声说，只是嘟囔里一句。学堂，对于他来说，是个聊胜于无的地方。即便在学堂里上几年学，成绩合格就能参加考试成为公所、官厅的办事，甚至能成为真正的官员，但是想到学堂里每天要去学的内容——经书格言、公文政论他就浑身无力。他也早就习惯了母亲这种暴风雨一样的训斥，因为他知道，母亲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父亲病逝后更是如此。只是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这样的责骂跟唠叨是一个效果——让他心烦。他稍稍加快了手上耙子的运动速度，但眼睛却看着栅栏墙外的小路。
“六子！六子！”肥牛尖锐刺耳的声音传来，而那个肥胖到扭曲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小路的拐角处。
“别喊……”六虎想提醒伙伴，自己的妈妈刚发完火。不过他知道，这是多余的。
“活儿干完了吗？”肥牛跨过矮矮的栅栏，径直走向六虎，一拳捶在他肩上。
六虎没说话，只是一脸无奈的朝肥牛撇了撇嘴。
“咋？又惹卫姨不痛快了吧？”肥牛满不在乎，直接抄起地上的另一把耙子，埋头就帮六虎摊荇菜。
六虎更无奈了。六虎知道，肥牛除了长的胖以外，简直就是他们黑石村最优秀的年轻人。刚刚十五岁，已经可以帮爸爸出海打渔，还能自己一个人收完家里种的所有旱荇菜，而且还能自己包揽从晒干、发泡到腌制、出货全部流程的腌荇菜制作工序。不仅如此，他从来不像其他十几岁上下的半大孩子一样，没事在村子里疯跑，乱叫，用鹅卵石扔村长家的鸡，往村头几家的寡妇们家里米缸里倒沙子；他没事的时候，会去帮上年纪的亲戚干活，钓鱼，或者帮几个好朋友——像六虎家里干活——虽然也不会是完全无偿的，再或者去钓很多鱼分给朋友们。而最要命的是，他还不是那种只知道讨好大人们的小孩，他也会跟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或者说，领着他们玩，也去干坏事；但是，肥牛从来不做那些找乐子、寻开心的事情，他通常都是领着孩子们一起去钓鱼，或者去哪家刚打渔回来的船上偷一些蚬子、螃蟹，又或者去山上的菜园里，趁大人不注意，摘许多桑葚、无花果。总之，不论在大人那，还是孩子那，肥牛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年轻人。六虎常常想，如果这家伙生活在好一点的地方，不用说是郡城，就是白海湾的卫镇，那他一定会是武学堂里最优秀的学生，然后被选到王兴去，当着执政大人们考试，然后封他做堡主，还可能是卫长，最后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长长的翎子回到家乡游街，就像去年秋收节，回到卫镇上的那个校官一样。才是校官，就那么神气了！
六虎知道，肥牛已经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了。他只比自己大一岁，但是却能自己一个人推石碾子磨上一家的麦子，还能抱动两三只小肥猪。等再过两年，他满了十七岁，卫镇上的校官们来招兵，肥牛就跟他们去当兵了。而自己呢，虽然跟他差不多高，但是，就在前天，他们几个少年在村口玩摔跤，连村里最瘦的二驴子都能把他撂好几个跟头。村里头的少年们，最有出息，就是去卫镇上当兵了。可是，六虎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打算。他清楚，自己不是这块料。
“懒鬼！寻思什么呢！”六虎妈妈的声音响了起来，只是，这次比上一次更洪亮，“你看看人家阿牛！再看看你！这点事都干不好，还能干好啥？啊？你倒是快干活啊！”
“卫姨啊别生气！虎子力气是小，但是他脑袋可灵光着呢！我们几个里边，数他最聪明了，什么事都得找他拿主意呢。以后虎子是要去镇上读书做学问，当办事老爷的，这点活儿算不了啥啊。”肥牛笑呵呵的跟六虎的妈妈搭话，加快了手上的进度，同时，他还瞟了六虎一眼。
六虎看到他那狡黠的笑容，心中又叹了口气。说实在的，六虎一开始并不太喜欢这家伙——这种爱出风头又受大人喜欢的小孩。可是，肥牛不知为什么，对六虎特别照顾，不，应该说，特别看重他。肥牛对别人也很好，但是通常都是一副大哥的样子，但对六虎就不一样，他们更像是好兄弟。
“你不会是专门来帮我干活的吧？”六虎明白，这家伙虽然勤快，但也不至于大下午的主动跑来给自己干活。一般而言，肥牛总会带来一些有趣的事情。其实，六虎对这，也是有些期待的。
“嘿嘿……先干完活再说。”肥牛没告诉他，又是那种让人烦闷的笑容，“再不快干活，卫姨又该骂了。”
“哎呀，阿牛又长高了啊。”此时，六虎妈妈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在衣摆上胡乱的抹了抹手，大力的揉搓了几下肥牛的头和肩膀，“好小子，一会干完大姨给你吃面疙瘩汤，小银鱼熬的，可香了！”六虎妈妈非常高兴能有个人帮小儿子干活，“你吃黑馒头！懒鬼！”她转脸又骂了六虎一句，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肥牛看着六虎妈妈的背影，又对六虎咯咯咯的小声笑了几下，做了个鬼脸。六虎无视了他的鬼脸，也赌气般的加快了手上的进度。
多了肥牛，工作的效率明显提高了。六虎把最后一块旱荇菜摊平，并撒上晒料的时候，六虎妈妈的疙瘩汤才熬好。
“好了，你看，这才多一会，你要是一早就这么卖力的干活，早就弄好了。”肥牛支着耙子，抹了抹头上的汗。
“哎，就是明天还得重弄。”六虎明显没有肥牛的体格好，不仅身上满是汗水，喘气都不均匀了，“你说我娘哪来的这么多费劲的办法，白天撒料子晒了，晚上还得往卤水里泡，第二天继续晒。谁家做腌荇菜这么多讲究啊！”
“你还真是傻小子啊，你家的荇菜做的要是跟我家似的，直接往房顶一摊晒十几天，不是下雨就不收，秋收节八月十五，到了十二十三再收回来往盐水里一扔，那也没法在卫镇上卖啊。你们家的荇菜可是白海湾第二卫镇独一份儿啊，就是全白海湾也找不出来比你们家再好吃的荇菜了。不这么麻烦哪能卖的上好价钱。”肥牛放下手里的耙子，坐在了一边的小马扎上。
“就是！阿牛就比你清楚！别人家的荇菜是自己吃的，用不了那么麻烦，咱们家的是拿出去卖钱啊！没有钱我拿什么养你们四个个啊！”六虎的妈妈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她一手端着一碗面疙瘩汤，又对着六虎一阵数落。
“我知道我知道……就说说嘛。”六虎嘟囔着，但也不再抱怨什么。他最喜欢吃小银鱼熬的面疙瘩汤了，刚才妈妈说只给他黑馒头吃，还真把他吓到了。
两人在院子里，一人捧着一碗面疙瘩汤吸溜着。很快，热腾腾的面汤，被两个刚干完活的年轻人吃的精光。
“到底什么事啊？”六虎放下碗，就急不可耐的问肥牛。
“咱们换个地方说吧。对了，今天可能得晚点才能回来，你跟卫姨说好了啊。”肥牛还是不肯说，“还有小石头，她也一起。”肥牛朝着六虎挤了挤眉毛。
菜园家的小石头，她是肥牛的另一个朋友。或者说，只是肥牛拿她当朋友。“晚点回？到底要干什么啊？”六虎其实并不在意回来多晚，“而且你怎么每次都找那丫头？带着她多不方便啊。”六虎故意这么说。肥牛早就向他透露过自己的心思，并且声明六虎严禁对小石头打什么歪主意。
“切，方不方便还不得看我，你说的算？走吧。”肥牛摆出一副大哥的样子来，向小路走去。
“好好好你说的算……“六虎满脸笑容，搭着肥牛圆滚滚的肩膀，一起朝外走着，“妈，我跟阿牛出去玩啊，晚上吃饭不用等我啦。”而当肥牛也同样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时，他却迅速的放下胳膊，伸手就去挠肥牛的胳肢窝。“就你还说的算……”六虎和肥牛互相扭打着——以挠痒痒为主。
“啥？你晚上啥时候回来啊？今天你大哥二哥都回家，你们四个好容易凑齐了一起吃个饭你还跑了你说话啊……”六虎的妈妈才回屋里不一会，听到六虎说晚上不回来吃饭，急火火的又出来了。可她看到的，只是两个飞快的沿着小路向村子另一头奔跑的背影。
“哎呀，早点回来！别下海！晚上给你留饭别乱吃外边的东西听见没！”六虎妈妈只好对着小路大声的喊着。
两人疯跑了好一会，一直跑出了村子，顺着下坡一直跑到了海岸边的白海湾大道。起初是六虎为了躲避母亲的唠叨，拉着肥牛跑；等离开了家附近，就变成了肥牛在前边跑，六虎在后边追；而出了村子以后，在平坦而开阔的坡地上，两人就开始了像野兔一样欢快的跃动，最后到达白海湾大道时，由于速度过快，两人差点直接飞滚到海边锋利又巨大的黑色礁石上。
“你小子打架不行，倒是真能跑啊，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啊？”肥牛呼哧带喘的说着，还用力的捶了好几下胸口，他的体型决定了他注定不能在奔跑方面有所建树。
“哈哈……”六虎其实更严重一些，他虽然跑得欢快，但的体力实在是差了点，他直接跪倒在了地上，额头顶着铺路的碎石，“哈赤”“哈赤”的喘了好几口气，“因为，我，我就是喜欢跑啊！尤其是，在，在海边，你不觉得，风，特别的舒服吗？”
肥牛没有马上说话。他已经躺在了地上。他眯着眼睛，用力的吸了几口气，才慢慢开口：“我也喜欢啊。”
六虎也跟肥牛一样，伸展着四肢，把自己平铺在了白海湾大道上。他轻轻地嗅着海风——那种带着咸腥味的温润的空气，还揉着海边被冲刷上岸的成片成片的海带的气味，让人感到一种来自头脑中的刺激，同时又有一种舒缓的温暖感。
“六子啊，这条路是什么人铺的啊。”肥牛用一种十分空旷的声音问六虎。
“啊？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这条路，是老早的时候，还是老共和国的时候，白海湾刚刚属于老共和国那时候修的。后来，帝国时候翻修过一次，就是修成了现在这样。”六虎其实知道更多。他通常都会在自家的大人面前去显露这些知识，来表示自己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但他并不想让自己的朋友觉得自己喜欢卖弄。自打他六岁的时候在村子里开蒙学的老先生家里读过了第一本关于古代简文王四圣君的历史书以后，他就对历史啊地理啊这些东西特别着迷。每逢卫镇上开集市，妈妈带着他和哥哥们去赶集，在其他的他这么大的孩子们跑跑闹闹的去撒疯的时候，他总是跑到镇上学堂的书库里去看书，等到后来，他发现学堂里的书大多数都是一些无聊的经文格言的时候，他就跑去卫镇公所的书局去借书看。别说这条白海湾大道，就是整个新老共和国的地理历史，只要是书上有过记载的，他都能说得上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容。
“诶？就这？”肥牛有些不满，“这我也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真什么都知道的比我多呢。”
“哪有……我就是喜欢看一些没用的书啦。”六虎挠了挠头，谦虚在一个少年身上保持的时间，往往取决于别人奉承或者刺激他的程度。他还是决定给肥牛讲个故事。在他看过的几本大部头的用古代语言写的历史书里，白海湾大道有着几段非常令人震惊的历史。他寻思了一会，又开口：“好吧，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在最初，老共和国刚刚赶走了南边的野蛮人，控制了了白海湾。我们白海湾这边的人虽然跟北方人都是一样的简文王四圣君的子民后裔，但是一些风俗习惯跟北方还是不同，气候环境也相差很多，所以当时的执政官们决定让白海湾自治，就是白海湾的郡县大人和卫镇长官都不用王兴那边派来，而是我们这自己的人，到王兴去报个到再回来上任就行了。那时候我们白海湾这边的人，基本上都是北方迁徙过来的穷人啊流民啊的后代，还有一些破落的世家贵族的后代，在野蛮人手底下，生活是惨的不行。老共和国这一来赶跑了野蛮人，二来呢又给了我们白海湾自治的权利，所以当时白海湾的人们对共和国是感恩戴德，特别满意老共和国，也特别喜欢这种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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