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梧平日情绪极淡，即便有了什么想法，也习惯深藏在心里，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内敛到极致，外人极难猜透他所思所想。
若何时露出一丝在脸上，说明内里已经起了骇浪，汹涌到能打翻船，要是罕见地落下泪来，必定是已在心里积压日久终于难忍，于是一瞬崩溃如那江河裂了口，只有随他心意任他放纵一把，真能用泪把自个淹死才会好受些。
可，倘若只红了眼眶不见泪，那才麻烦，多半陷进无奈无计无力无可挽回的情绪里，不管他，他能把自己生生憋出内伤来。
——他确实心有悔意。
他恨不能魂穿回十七年前的自己。
他要把那个得一个怀抱，便能喜悦酸涩好久的儿子绑在身上，走哪抱哪，一刻不离，一刻也不放手。
他该早一点挑明身世，将儿子早早从惶恐不安里解脱出来...一切都该从头来过，他的阿晏，合该一世天真无忧、逍遥自在！
沈晏没想到三言两语把他爹弄红了眼。
他见不得他爹这副模样，又偏能从他爹难过的情绪里明辨出几分缘由，故而作笑试着哄道：
“爹，你看，其实上天待我还是极好的不是？我前世如何也没想到，祂竟然给我留了这许多好日子在后头！”
他有幸重活一世，遇上全天下最好的他爹，愿意包容他一切偏执。
他娘虽与他阴阳相隔，可今日说，若时机到，她就能逆天命复生，他尚不知他娘陷在何种凶险劫难里，也不知所谓的时机又何时会出现，但，总归是有希望在的。
他在过往万年岁月里，熬过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始料未及的转机与惊喜。
——他怎能不感激。
命运终是眷顾他，从前浑噩万年，不如此生平淡一日，这短暂的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怎能不叫他珍惜，他如何珍惜都觉得不够。
沈知梧低头，落下泪来，这回没有什么燃尽的蜡烛正好熄灭，没有体贴地留一室黑暗替他遮掩。
青天白日，光线足得很。
沈晏忍着泪意别开眼，收了灵力，轻轻拔下他爹臂上银针，将衣袖拉下盖好，偏着脑袋轻声央求道：“爹，往后不管发生什么，爹别再说什么杀了你之类的，我听不得这话，是要在心里记一辈子的！”
他可还记着呢，他爹竟然叫他杀他。
他娘也是，要和齐温玉那傻*同归于尽。
沈晏霸道地、固执地想着，别的事另说，这个必须得听他的，不许为了救他就抛下他自己嘎掉，把他一人留在这世上苟活。
留他独生，生不如死。
沈知梧用恢复如常的左手拭泪，擦拭不尽，任由泪汹涌流个够，右手揉揉沈晏脑袋，用了点力道摁着不让动，等许久之后，平复完心绪，才哑声应下：“...好，爹明白了。”
是明白了，不是知道了，是承诺，不是敷衍。
因为明白，才共情到难以自抑，所以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很多年。
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身旁之人泪该是干了，沈晏对着书桌上摆的画作，缓解他爹尴尬，感兴趣道：“爹今日又画了什么，我还在骑猪吗？”
没了科考占着心思、精力，这一年，沈知梧画技已练得炉火纯青，这些时日左臂疼痒，便作画以分散注意力，寻常山水花鸟画够了，开始画起人物画纪事来，光儿子幼时骑野猪，就已经画了十几幅了。
“不是。”沈知梧起身往书桌走，悄悄折好湿了后极为明显的袖口，口中说着，“阿晏来认认，可有印象？”
沈晏过去一瞧，一个房屋稀疏排列的村庄？
这个布局......
他在记忆里搜寻好久，完全没印象，不禁疑惑好奇：“这是哪儿，咱们去过？”
“嗯，梦境之中，那时你昏睡过去，等我再睁眼时，已不在西山，而是在这村落当中。”
“哎？还有这回事吗？”
“还未画完，方才想起便想画出来给你看看，阿晏不认得便算了。”沈知梧打算不管这幅，再画别的。
“爹都画了，浪费了多可惜，这里这里!.....”
安静的禅院里不时响起指手画脚的声音。
“在这里画个老六爷爷，他扛着锄头，我在这里，我扛着小锄头，这里画个小水沟好了，苍叁玩了一身泥巴，爹你想在小沟里给他洗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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