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把血汗钱投进去的村民，疯了一样冲向公社，又一个个丢了魂似的跑回来，像一群被狼撵散了架的羊。
王二麻子家最惨。
他不止自己投了钱，那张嘴皮子还利索，帮着徐国强劝了半个村的乡亲。
现在债主跑了，一肚子邪火没处撒的村民，直接把他的院子给淹了。
“王二麻子！你还我家的钱！”
“当初你拍着胸脯，说保证能挣大钱！钱呢！”
“打死他！打死这个黑了心烂了肺的畜生！”
几十个红了眼的庄稼汉，脑子里那根弦早就被烧断了。
院门被一脚踹成两半，桌子被掀翻，水缸被一块石头砸得粉碎，清水混着烂泥流了一地。
王二麻子和那几个当初一起退伙的猎户，被从屋里拖出来，死狗一样按在雪地里。
拳头，脚，密集地往下砸，每一脚都带着毁掉一个家的恨。
“别打了！别打了！”
王二麻子七十多岁的老爹，拄着根拐杖冲出来想拦，
“有话好好说！都是一个村的！”
一个红了眼的后生仔根本不看，蛮横地一把推过去。
“滚开你个老不死的！”
老头子仰头就倒，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门槛的青石上。
咚。
一声闷响。
世界，一下子就清静了。
打人的手停了，骂人的嘴也闭上了。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倒在地上，后脑勺慢慢渗出黑血的老人，那血在雪地里，黑得吓人。
人命。
沾了血的雪，彻底把整个村子给烧疯了。
哭声，骂声，绝望的哀嚎，混着鹅毛一样越下越大的雪，把青杠村变成了活地狱。
……
夜，深了。
雪厚得能埋住人的小腿。
陈顺利家院门外，挂着一盏煤油灯，灯火在风雪里抖得厉害，照着院里一排排熏黑的腊肉，也照着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开门！顺哥！求你开门啊！”
李刚在门里头，急得在堂屋里来回踱步，硬是把地上的土踩实了一圈。
“顺哥，他们……他们都在外头跪着呢！这雪再下两个时辰，明儿一早咱们直接出去收尸就行了，省事儿！”
陈顺利就坐在堂屋的火盆边上，手里拿着块粗粝的砂石，一下，又一下，慢慢地磨着腰间那把柴刀的刀刃。
唰——唰——！
声音不大，却像磨在每个人的心上。火光跳动，映在他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
苏晴站在他身后，透过门缝往外看。
雪地里跪着黑压压的男男女女，老的少的，几十号人，一片一片的。
王二麻子跪在最前头，额头抵着雪地、脸肿得看不出人样。他旁边，一张破草席盖着他爹冰冷的尸首。
“顺哥！我们错了！”
王二麻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嗓子哑得像破风箱。
“我们是猪油蒙了心！我们不是人！求你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给条活路吧！”
“求顺哥给条活路！”
他身后，几十号人齐刷刷地往下磕头。额头砸在冻得邦邦硬的雪地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这声音，比哭喊还让人心里发毛。
赵铁柱从外面走进来，抖掉满身的雪花。
“顺哥，王老汉的尸首都快冻僵了。”
他声音很沉，
“再这么跪下去，那些孩子和老人，怕是撑不住。”
陈顺利手里的动作没停，砂石摩擦刀刃的声音，不紧不徐。
“当初他们把钱往水里扔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家里的孩子和老人？”
“现在水里的钱捞不着了，就想起我这把刀还能砍柴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伸手“哗啦”一声，拉开了门栓。
一股夹着雪花的寒风，猛地灌进屋里，吹得火盆里的火星子乱窜。
跪在地上的人群，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一张张被冻僵、被绝望淹没的脸上，重新烧起了一丁点儿希冀的光。
陈顺利的视线，从他们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去。
王二麻子，张老大，还有那几个当初把山货站木牌子狠狠摔在地上的猎户。
那些曾经在背后嚼舌根，议论苏晴的婆娘。
那些曾经嘲笑他只会使蛮力，不懂用脑子的后生。
现在，他们都跪在他的脚下。
“想活命？”
陈顺利终于开口，声音被风雪吹得有些散，却一字不落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可以。”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那点希望的光，亮了些。
“我的山货站，缺打杂的。”
陈顺利的声音，像这雪一样冷，一样硬，
“砍柴，挑水，剥皮子，腌肉，什么脏活累活都缺人。“
”你们想进来，行。但不是猎户，是长工。”
长工两个字，像两个耳光，抽在所有人脸上。
他盯着王二麻子，
“你，还有你们几个，以前在山货站的份子，一笔勾销。“
”从今天起，你们的工钱，是别人的一半。“
”什么时候你们干的活，能抵上你们背叛的债，什么时候再谈原来的工钱。”
他又扫向其他人，
“你们的男人进来干活，你们的婆娘，就去帮厨，打扫院子。“
”按天给饭吃，管饱。但没有工钱。“
”什么时候青杠山缓过这口气，什么时候再跟你们谈钱的事。”
这话，比刀子还狠。
这不只是要他们干活，这是要把他们的脸皮，连同骨头里的那点傲气，全都剥下来，扔在这雪地里，让人踩。
人群死一样的安静。他们是来求活路的，可谁都没想到，这条活路，走得这么低贱，这么没有尊严。
“我……我干！”
一个汉子狠狠一咬牙，从人群里站了起来。他家里已经两天没揭开锅了。
“我也干！”
“只要给口饭吃，让我干啥都行！”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在饿死面前，尊严一文不值。
就在这时，苏晴从屋里端出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肉粥。
她走到院子中间，把粥盆放在一张小板凳上，浓郁的肉香混着滚烫的热气，在风雪里霸道地散开。
雪地里跪着的孩子们，闻到这股香味，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一个个死命地咽着口水。
苏晴拿起碗，盛了满满一碗，递给一个离她最近的、冻得嘴唇发紫的小女孩。
陈顺利没拦她。
他只是看着跪在最前面的王二麻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了他面前。
纸上，用炭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是山货站的新规矩，比以前的，苛刻了十倍。
“让你的人，喝粥可以。”
“喝之前，先在这张纸上，按手印。”
他把一个小小的红色印泥盒，扔在纸的旁边，那红色，在雪地里刺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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