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近了，青杠山货站的院子，听不见半点喜气。
新垒的灶眼下，火烧得通红，大铁锅里煮着猪下水和野菜熬的糊糊，连点油星子都看不见。
王二麻子他婆娘木着一张脸，用比人还高的大铁铲，一下下搅动着锅里的吃食。
腾腾的热气熏得她满脸是汗，身上的旧棉袄却早就被刺骨的井水浸得冰凉。
这是长工们的饭。
管饱，仅此而已。
院子另一头，苏晴在一张新钉的木桌前，就着雪地反上来的光，一笔一划地对账。
她面前摊着两个本子。
一本黑皮的，记着山货站每天的进出，皮子多少张，肉多少斤，进出分明。
另一本是红皮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笔血淋淋的债。
她每记下一笔，手里的笔尖就重一分。
这个男人，用最粗暴的方式，把所有人的命，都拧成了一股绳，拴在了自己腰上。
突然，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歪歪扭扭地从村口骑了过来。
车轱辘在雪泥里打了好几个滑，骑车的人干脆跳下来推，脚下踉跄，差点摔个狗啃泥。
来人身上那件干部服，皱得像咸菜干，袖口磨破了边，脸上是跑了半天路的灰败。
是县里鸿运大酒楼的马经理。
他上回来，坐的是小轿车，风光无限。
今天这副德行，活脱脱就是个逃难的。
“陈……陈老板。”
马经理把车往院墙上一扔，也不管会不会倒，搓着冻僵的手，哈着白气，一脸局促。
院里干活的人都停了手，拿一种说不清的眼神看他。
陈顺利从里屋走出来，身上披了件厚实的狼皮坎肩，胸口的伤早就好利索了。
他既没让座，也没倒茶。
“马经理，有事？”
“哎，哎，有事，有事。”
马经理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递到陈顺利跟前。
“顺哥，这是……这是上次那批野猪肉的钱……我凑了半天才凑齐的。”
陈顺利没接。
“我们不收皮子了。”
马经理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几乎被风吹散。
“以后……以后都不收了。”
院子里的空气，像是被这一句话给冻住了。
罗驼和赵铁柱对视一眼，都看出了不对劲。
鸿运大酒楼是青杠山最大的买家，他们不收货，这山里一半的收成，就得烂在手里！
“为什么。”
陈顺利的语气没一点波澜。
“我们酒楼……塌了！”
马经理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圈“噌”地一下就红了。
“我们老板……他也被姓徐的给坑了！”
“不是村里那个徐国强，是省城天香楼那个徐经理的本家堂弟，在咱们县里设的局！”
“一样的套路！投一万，年底给一万五！我们老板把这两年赚的钱，连带准备给伙计发年赏的钱，一分不剩，全都投进去了！”
“结果呢？前天，人跑了！铺子一锁，连根毛都没剩下！”
马经理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酒楼的本钱没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供货商的钱，伙大伙儿的工钱，全压着！现在店里连买米的钱都掏不出来了，昨天就关了门！”
“我们老板……我们老板昨天夜里，跳了河，人是捞上来了，可……可下半辈子，估计就只能躺床上了。”
这消息，比外头的风雪还他娘的冷。
李刚听得倒吸一口凉气，那个在省城呼风唤雨的徐经理，竟然玩的是这么一手黑吃黑的连环套！
陈顺利沉默了片刻。
“铺子，是你们老板自己的？”
马经理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下意识地回答。
“是……是他爹留下来的祖产，上下两层，位置是县里最好的。现在……现在那些要债的，都跟狼一样，死死盯着那栋楼呢。”
“他婆娘一个妇道人家，哪顶得住事，只想把楼赶紧卖了，换点钱给他治病，顺便把债还了。可这年头，谁家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
马经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絮絮叨叨地诉着苦。
陈顺利却没再听下去。
他转身，走到苏晴身边，从她手里拿过那个装钱的皮箱。
啪嗒。
箱子被他单手打开。
一整箱的“大团结”，就那么野蛮地，暴露在马经理眼前。
马经理的哭诉，戛然而止。
他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那箱子钱，嘴巴张着，喉咙里“嗬嗬”作响，刚才还满是绝望的脸，瞬间涨得血红。
“那个信封，你拿回去。”
陈顺利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信封。
“算我买你一个消息。”
“你回去告诉你老板娘。”
“那个酒楼，我陈顺利要了。”
“她欠的债，我来还。”
“楼里的人，只要手脚干净，我一个都不要，工钱照发。”
“你，还做你的经理。”
马经理彻底傻了，他看着陈顺利，又看看那箱子钱，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以为自己是来报丧的，没想到，是来迎接财神的！
“顺哥！您……您说的是真的？”
陈顺利没回答他。
他扭头，扫视着院子里那些因为这番话而呆住的“长工”们。
“王二麻子。”
“在……在！”
王二麻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你以前在县城里混过，路熟。你带几个人，跟马经理去一趟县城，把酒楼给我看住了。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他又看向罗驼和赵铁柱。
“你们俩，把山货站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给我清点出来，装车。”
“咱们去县城，过年。”
最后，他才回过头，看着还愣在原地的苏晴。
他把那个装满了“卖命契”和巨额债务的红色账本，塞进了她手里。
“这个家，你继续看着。”
他又从皮箱里，抓出厚厚两沓钱，重重地放在了她的账本上。
“青杠山不能空。”
“这笔钱，你拿着。我不在，要是再有不开眼的找上门，就用它，给我狠狠地砸回去！”
“让他们都看看，我陈顺利的刀，在县城，一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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