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救老板别出心裁
回到民国路孙夫人处,杜月笙一夜未曾合眼,终于想到一个可以摆平这桩公案的大人物——海格路上范园里的张老太爷张镜湖。张镜湖既是青帮“大”字辈人物,又做过通海镇守使,威望颇高。
第二天一早,杜月笙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黄老板,黄老板表示同意。杜月笙是“悟”字辈,比张镜湖小了两辈,自然说不上话,只好请张镜湖的开山门弟子——“通”字辈的吴营长吴昆山出面斡旋。
黄老板对杜月笙的办事能力历来信赖有加,见杜月笙已经着手办理这件事,便又悠哉游哉地去了老共舞台,看露兰春演出。不曾想这一去,竟然出了大事。
卢筱嘉在老共舞台受辱后,气急败坏地回到龙华护军使署,直接找到何丰林,要求调军队开进法租界,活捉黄金荣,非要挖掉黄金荣的两只眼睛,惩罚他有眼不识泰山之罪。何丰林以为不妥,华界军队进入法租界抓人,弄不好会引起国际纷争。但卢筱嘉受辱,这口气还会要给他出的。最后商量决定,改用便衣,进入法租界老共舞台,活捉黄金荣。
原本还担心黄老板会躲在公馆里避风头,结果老共舞台的戏还没开场,黄老板便驱车而至。黄老板一下汽车,便被埋伏在路边的便衣抓个正着,塞进汽车。等黄老板的保镖反应过来,汽车早一溜烟地开走了。
这下黄公馆炸窝了。桂生姐晓得了事情的经过,也顾不上再吃醋,赶紧找来杜月笙和张啸林商量对策。杜月笙一听黄老板被抓,头一下就大了。这边张镜湖还没联系上,又出了这么大事,万一黄老板有个好歹,那才真叫麻烦大了!
张啸林则气得破口大骂:
“妈×个×!妈×个×!”不晓得他在骂卢筱嘉还是在骂黄金荣。
“要赶紧想个办法,卢公子年轻气盛,真要挖了老板眼睛,那就不得了啦!”桂生姐一时急得六神无主。
“应该不会。”杜月笙肯定地说,“无论是他老子卢永祥,还是何丰林,他们都从三鑫公司分润。为了这个利益,也不会让卢筱嘉胡来。”
“对的,对的。”张啸林附和说。
“不过,事不宜迟,救人要紧。”杜月笙说,“啸林哥,我们分头行动吧。你去找你的亲家俞叶封,他是何将军的部下,好歹能说上话。我去找张镜湖老先生出来说话。”
从黄公馆出来,张啸林直接去了龙华护军使衙门,杜月笙却绕了一圈回了杜公馆。他没有去找吴营长,现在看来这个不重要了,他有了另外的想法——
杜月笙忽然意识到,对他来说,黄老板被抓并非坏事。黄老板“跌霸”,是上天送给他杜月笙取而代之的良机。只有黄老板自己跌倒,他杜月笙才有机会站起来。虽说杜月笙已经是法租界亨字辈人物,但终究还是站在黄老板身后。他岂能甘心!
如今报纸上已经炒得沸沸扬扬,什么黄老板跌霸,什么黄老板、卢公子火并……全上海人都在看着这场纷争的发展。
杜月笙决定只身闯虎穴,单刀赴会。他要让上海滩所有人都看到,是他杜月笙一个人救出了黄老板!他要全上海人都晓得,他杜月笙够仗义、有实力、担得起肩胛,只有他杜月笙才配做上海滩第一大亨!
不过,只身入虎穴,要掂掂自己的身价和分量,在何丰林、卢筱嘉眼里够不够重。
他思考着踱步到那只保险箱前,打开保险箱,取出十根金条,封成一封;又取十根,再封一封。看着这两封金条,他笑了——这就是他的身价、分量,对何丰林、卢筱嘉来说应该足够重!
翌日傍晚,一辆黑色轿车从杜公馆悄然开出,直驶龙华护军使衙门。
这边,黄老板已经抓来,何丰林也算为上司的爱子出了口气。可卢筱嘉非要挖掉黄金荣的双眼,这让何丰林颇费踌躇。兹事体大,来不得半点疏忽。就算抛开共同的烟土利益不说,黄门弟子一千之众,黄老板在上海滩根深蒂固,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为了一时负气非要拼一下,怕是得不偿失。
可是风已经放出去了,上海各界闻人纷纷出面为黄老板说话。眼睛是挖不得,人更放不得,局面就僵在了那里。
就在这个时候,杜月笙来了。
与林桂生托的那些说客不同的是,杜月笙不是来说,而是来“做”。他带来的不是一张嘴,而是实实在在的谈判“条件”。
与张啸林更是不同。张啸林在亲家俞叶封的陪同下,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只会哇啦哇啦大叫。杜月笙却是低调出场,深藏不露,一句话砸出一个坑。
轿车抵达何公馆时,杜月笙没有马上下车。而是由司机将两只红丝缎锦盒和一张名帖交给卫兵,送进了何公馆。
锦盒里是分别封好的一式十根的金条。何丰林打开锦盒,见到黄灿灿的金条,就晓得打破僵局的人到了。
在何丰林的书房里,杜月笙和何丰林、卢筱嘉三人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既不像“吃讲茶”,也不像谈判,更像是老朋友谈聚会。
“请二位见谅,杜某此番专为黄老板的事而来。”寒暄过后,杜月笙开门见山,“只要能为卢公子消气,卢公子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杜某能做到,一定尽力。只请卢公子对黄老板手下留情,当然,如能尽快让老板回家是最好的。”
“既然杜先生这样说,想必已经有了解决方案。”何丰林见杜月笙如此畅快,就想尽快促成双方和解。
“不行!”卢筱嘉仍然余怒未消,“不让黄麻皮吃点苦头,这事不能算完!”
杜月笙点点头,表示理解,这让卢筱嘉的火气多少消了一些。因为在杜月笙心里,只要不挖眼睛,多关几天无妨,时间越长,黄老板的霸气也就越消减,出来以后也就雄风难振了。这对他自家当上青帮第一霸主大有好处。
“杜某确实想了几个方案,现在提出来请二位斟酌。只要卢公子能消气,一切都好说。”见何丰林点头,卢筱嘉默许,杜月笙接着说,“露兰春一个戏子,又是残花败柳,卢公子何必为她劳心费神?我可以把稻香楼里的头牌小木兰送给公子,做夫人做小妾还是做丫头,公子自己随意。稻香楼虽然是长三堂子,可小木兰卖艺不卖身,还是黄花闺女。”
“你敢保证?”卢筱嘉来了精神。
杜月笙点点头。
“不怕二位见笑,上海滩的‘长三’,没有我杜某人不熟悉的。黄老板喜欢捧角,我杜某人更喜欢捧花魁。”
杜月笙说完,三个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第二条,老共舞台的那些保镖,其中有几个还是我的徒弟。这些人都是在上海滩吃得开、兜得转的人物。他们也都不认得卢公子,既然是误会,不如让他们在稻香楼为公子摆酒压惊,当面道歉。求公子放他们一马,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自然是言语一句。”
这一条,卢公子也点头答应了。
“第三条,是我杜某诚邀卢督军和何将军赏光的。我和黄老板、张啸林筹集了1000万资金,准备开一爿“聚丰贸易公司”,专门从事烟土生意。如果卢督军和何将军同意加入,我们可以按五支股份,平均分红。”
何丰林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意外的收获,立刻凑上来问:
“一股要多少洋钿?”
“有督军与将军的名望与财运,这就足够了。”杜月笙说,“只需两位在运销上向部下打个招呼,在浙江各地,‘聚丰’的货畅行无阻就行。”
民国时期,各军阀对烟土均有染指,但一般不会直接甚至常年走私贩卖烟土。位于租界边上的淞沪护军,尽管近水楼台,除了盘剥榨取土商的赋税外,最多也就是参与分肥。像和三鑫公司的联手,从卢永祥、何丰林到俞叶封以及手下诸人,均以不同的形式收取报酬,或抽成,或暗里吃一份俸禄,或拿红包。直接参股分成,特别是不需出股金,对卢永祥和何丰林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何丰林当即拍板。对这样无本万利的生意,卢筱嘉也替他的父亲卢永祥表示同意。
公司说着就成立了。既然大家都是股东,那么,黄老板也就该放回去了。和“聚丰”的股东相比,卢筱嘉和黄老板的龃龉似乎显得微不足道了。但黄老板也是雄霸法租界,威名赫赫的一大亨,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放回去,杜月笙无法对黄老板交代。
“不如这样,由我出面,在法租界摆酒,请青帮大字辈张镜湖老先生做调停人,大家握手言和,卢公子和黄老板都不塌台。”
何丰林和卢筱嘉都表示同意。
大功告成,杜月笙先去了黄公馆,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桂生姐。
听说黄金荣安然无恙,桂生姐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
“很快,我先把小木兰的事办妥,再去联系张镜湖老先生。”
一听说用小木兰代替露兰春送给卢公子,桂生姐心里的结又打上了。
“都是因为这个露兰春!留下这个扫把星,还不晓得会出啥事体。”
“露兰春是老板捧红的角,桂生姐不必多心。”
杜月笙当时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个露兰春竟改变了桂生姐后半生的命运,也成为了黄金荣命中的克星。
由于桂生姐催得急,杜月笙把小木兰送进卢公馆,交到卢筱嘉手上之后,便悄悄接回了黄金荣。这时,黄金荣已在护军使衙门的地牢里,度过了六天之久。
“请金荣哥暂时不要露面,现在还没法收场,还差一个漂亮结局。”杜月笙对黄老板依旧是恭恭敬敬。
黄老板看着杜月笙,感慨万千:黄门弟子千人之多,怎么一遇到事体,一个个都成了酒囊饭袋!只有这个杜月笙,自己没看走眼。
就在杜月笙准备联系张镜湖老先生的时候,何丰林来电话告知,有了一个更漂亮的结局:卢永祥要“辕门斩子”。
由于近日卢、黄这一公案在各大报纸上愈演愈烈,卢筱嘉动用军队抓捕黄老板,也就越来越引人注目地成为了贻人口实之举;加上为黄老板说话与打抱不平的文章也频频见诸报端,卢永祥有些坐不住了。
早在四年前的1917年,卢永祥在淞沪护军使任上时,曾聘任黄老板为护军使衙门上校督察,考虑到这一层关系,又考虑到三鑫公司的共同利益,和聚丰公司的开业在即,卢永祥觉得,应该有点行动,给黄老板一个面子。
于是,卢永祥赶到上海龙华,不问卢筱嘉挨打之事,只借口卢筱嘉无权调兵,违反军纪,命人将卢筱嘉捆绑到官署门外,他要严肃军纪,大义灭亲。
何丰林立刻率领文武官员,请求卢永祥网开一面,宽恕卢筱嘉。
而杜月笙得到何丰林通知后,立刻电话联系上海滩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前往龙华护军使衙门。这些原来为黄老板说情的社会闻人,统统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开始为卢筱嘉说情。
但卢永祥故作姿态,仍然要辕门斩子。
现在该黄老板出场了。这个天大的面子就是留给黄老板的。
黄老板按照杜月笙的安排,带着当时发生冲突时的一干保镖,赶往护军使衙门负荆请罪。
在护军使衙门的会议厅里,黄金荣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给卢永祥施了一礼,然后说:
“都是黄某对手下管教不严,冒犯了卢公子,卢公子实属无辜。请督军赏给黄某一个面子,收回成命。”
几个保镖早已跪在门口,这时也一起请罪,为卢筱嘉求情。
卢永祥见火候已到,沉吟一下说:
“既然护军使衙门上校督察黄金荣先生出面为卢筱嘉开罪,那就暂且饶过卢筱嘉……”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早已有何丰林的部下跑出会议厅,去官署门外为卢筱嘉松绑。
卢永祥这场新“辕门斩子”的表演,不仅使报纸纷纷表彰他的大义灭亲,改变了他教子不严的形象,也给黄老板做足了面子。
黄、卢之争圆满解决,得到实惠最多的应该是杜月笙。只身救老板,已经有了和黄老板相提并论的资本,超越黄老板指日可待。同时,拉近了他与何、卢之间的关系,加深了他们之间的交情。在随后共同经营烟土生意的过程中,杜月笙通过何丰林,结交了一部分军阀,打开了一条走私贩卖烟土的新渠道。当时仅与北方一个军阀成交的土生意,一年便达几百万元之巨。何丰林原先设在江南造船厂附近的仓库,以及直接充作仓库的淞沪护军使署的部分房屋,也都成为了聚丰公司以及三鑫公司的仓库,分别囤积了大量烟土。
五、桂生姐发妻下堂
从龙华护军使衙门回到黄公馆,黄老板的心情有了些好转。桂生姐为了宽慰黄老板,使他尽快走出这次事件造成的阴影,特设家宴,为黄老板压惊,并请来黄老板的几员心腹大将杜月笙、金廷荪、张啸林作陪。
家宴上,大家说说笑笑,气氛轻松而融洽。黄老板虽然比第一次回来不便露面时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但却显得心不在焉。桂生姐则是满面春风,给黄老板又是夹菜,又是斟酒,极尽体贴。杜月笙暗暗观察,心中感慨万千。黄金荣哪辈子修来的福,找了桂生姐这样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女人。杜月笙的三房太太加在一起,都没有一个桂生姐的分量重。
但黄老板并不以为是福,他甚至对桂生姐设这个家宴使他不得分身,恨得直咬牙。此前刚向张师夫妇求亲,还没得到答复便生出这一场大变故,舆论上炒得沸沸扬扬,不晓得张师两口子和露兰春作何感想。既然为这个事塌了台,那就更要把露兰春弄到手,面子上才算好看些。何况多日未见到露兰春,黄老板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因此,第二天一早他便悄悄出门,直接把张师夫妇请到了聚宝茶楼。
堂倌泡好茶,就无声地退出去了。黄金荣吩咐保镖:
“把门关好,没有我的话谁都不准进来。”
保镖诺诺答应着,退出去关上了门。
张师夫妇看着,心里不由得发毛。这和上次求亲的情况大不相同,上次还是有说有笑有吃有喝,这次看样子是没有回旋余地了。
果然,黄金荣一开口,便拿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在上海滩我黄某人好歹也是个人物,也是呼风唤雨一呼百诺的场面,没想到为一个小囡塌这么大台。也多亏老卢给面子,不然我姓黄的这辈子休想再爬起来!”黄金荣越说越来气,大手掌往桌子上“啪”的一拍,“人是我捧红的,面子也跌在那了,今儿个你们就给个透亮话吧!”
一看黄金荣火气这么大,张师两口子哪还敢说个“不”字。黄金荣为这事跌霸,露兰春是非嫁给他不可了。
“就按老板的意思办。”张师唯唯诺诺地表态,“不过,春兰自家有个想法。”
“讲。”黄金荣端起盖碗茶,呷了一口,神情有些缓和。
“春兰想,嫁过去要掌管钥匙,当家。”张师声音颤颤地说。
张师这个要求,是想逼黄金荣知难而退。他晓得那个家是桂生姐一手操持起来的,更晓得桂生姐的厉害。掌管钥匙当家,明摆着就是向桂生姐夺权,夺取桂生姐大半身的心血,这一点桂生姐是绝对不会答应。黄金荣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如此一来,有可能这桩亲事就会搁浅。
不曾想,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黄老板现在似乎豁出去了!
黄老板十分清楚桂生姐在黄公馆是有功之臣,没有桂生姐,就没有现在的黄金荣。可是,他现在看桂生姐处处不顺眼。她永远是那一身竹布短衫裤,平底鞋,女学生似的一头直发,毫无修饰,没有重要场合绝不穿旗袍。这让黄金荣非常倒胃口。加上现在桂生姐徐娘半老,一张黄脸皮又不涂脂粉,本身相貌就不出众,和年轻貌美,懂得梳妆打扮的露兰春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凭这一点,黄老板也要把露兰春讨到手。
“好,当家就当家。”黄老板硬着头皮说。
张师夫妇暗暗吃惊,只好亮出最后一道杀手锏。
“怎么说春兰也是黄花闺女,自家心气蛮高,恳请老板明媒正娶,用一乘龙凤花轿抬过去。”
用龙凤花轿抬过去?黄金荣咂摸着这句话。当初他娶桂生姐都没用什么花轿,桂生姐拎一个小包袱就搬过去了,请几个弟兄吃了桌酒就算成亲了。如今要用龙凤花轿……
“好,就这么定了!”黄金荣咬咬牙,把手里茶碗往桌上一蹾,“我回去就差人下聘,定日子过门。”
张师夫妇瞠目结舌,无奈之下,唯有同意嫁女。
但是,对桂生姐摊牌,黄老板却没有这个胆量。他晓得杜月笙是桂生姐一手提携起来的,杜月笙的话在桂生姐心中占有很大分量,就把这个烫手的热山芋抛给了杜月笙。
一个电话打到三鑫公司,杜月笙赶紧开车直奔法大马路的聚宝茶楼,在张师刚刚离开的位子上坐下来。黄老板不紧不慢,把自己的一番心思全盘托出。直到这时杜月笙才明白,黄老板不讨到露兰春是绝不罢休了。
“怕是桂生姐这一关不好过。”杜月笙不无担忧。
“你看看身边弟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凭什么我黄金荣就该守着一个老太婆走到底?”
“别人家的女人怎能和桂生姐比。”
“怎么不能?”黄金荣瞪着眼珠子狡辩,“就算林桂生曾经帮助我打天下,那也不能限制我找女人吧?”
黄老板的话让杜月笙一时语塞。黄老板身边的人都晓得桂生姐限制黄老板找女人,同时也都晓得,黄老板睡过的女人,上海滩无第二人可比!黄老板有多爿戏院,凡他看上的角,没有不上手的。早年黄老板和小东门外著名的史锦绣十姐妹中的老三阿桂姐私通,几十年藕断丝连。倘若不是迫于桂生姐的厉害,黄老板的姨太太怕是早已挤爆了黄公馆。
不得已,当天下午,杜月笙只好去了钧培里的黄公馆。他晓得桂生姐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担心吓到桂生姐,费尽心机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可是,越绕越说不清自己要说什么,加上那个话又难以出口,一时间急得头上直冒虚汗。
“好了,你还是直接说吧。”桂生姐到底是明白人,也是最了解杜月笙的人,杜月笙不会当她的面撒谎。看他说着这么为难就已猜出几分,“是不是老板叫你来的?”
杜月笙点点头。
“是为了露兰春?”
杜月笙吃惊地看了一眼桂生姐,又点一下头。
“我不反对老板讨姨太,讨哪个都行,就是不能讨露兰春。”桂生姐说的句句在理,“张师是老板的学生子,露兰春是张师的女儿,差了两辈。这个小囡是一口叫着‘黄家公公’‘黄家婆婆’长大的,现在改口叫‘金荣’、‘姐姐’,未免太不成体统。”
“这个理老板是知道的。”杜月笙自然知道桂生姐的话有道理,怎奈黄老板主意已定,怕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去和老板说,除了露兰春,他讨十个八个我都成全。”
杜月笙只好如实去回黄老板。但黄老板非露兰春不娶,杜月笙只好再去同桂生姐商量。
“算了,由他去吧。”桂生姐终究是女中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但接下来的两个条件却让她无法委曲求全。
第一个条件,交出黄公馆大权,保险箱的钥匙交露兰春掌管。桂生姐本不是爱财之人,忍口气:交就交。唯有这第二个条件,露兰春是黄花闺女,要一乘龙凤花轿抬进黄公馆,和黄金荣正式结婚。无论有意无意,这都是对桂生姐的一个讽刺,讽刺桂生姐嫁给黄金荣的时候不是处女身;讽刺桂生姐:你到黄家来都不曾坐过花轿,都不是正式结婚!明摆着就是要做正房夫人!
实在是欺人太甚,桂生姐忍无可忍!
“既然老板连这样的条件都答应了,多年的夫妻算是走到头了。”桂生姐当机立断,对杜月笙说,“你去和老板说,叫他出五万块钱安置费,我走路。”
杜月笙一时愣住,想劝,又深知桂生姐的个性。但若如此,岂不太便宜了黄金荣与露兰春!
“桂生姐,不妨缓一缓……”
“不必。”桂生姐摇摇头,一声长叹,“斯人已归沙陀利,不必再费心思了。”
以当时黄金荣的万贯家财,光戏院就开了好几爿,还有茶楼、地产,桂生姐仅拿区区五万,实在是太便宜了黄金荣。
黄老板一听说桂生姐提出离婚,仿佛死囚得了大赦令,立刻派人拿着地契去银行押了一笔钱。让杜月笙转交桂生姐。
桂生姐虽是女中丈夫,但想到将与儿孙分离,不免柔肠寸断。
桂生姐和黄金荣只有一个儿子黄钧培,小名福宝。黄家的两处物业钧培里、钧福里的里弄名称,便是由黄公子的名字得来。黄钧培自幼和李志清定亲,李志清的父亲李祥庆也是法捕房的探目,苏州人,和黄金荣是要好的弟兄。李志清17岁过门,育有一双璧儿,长子名黄启予,次子名黄启明。但黄钧培不幸英年早逝,黄家这一媳二孙就成为黄金荣和桂生姐争夺的对象。
桂生姐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出黄公馆的时候,特地喊来李志清,想征求李志清的意见。
在公婆这场离婚风波中,李志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凭心而论,她想跟着婆婆走,她从心里不能接受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掌管这个家,给自己当长辈。可是黄金荣明确告诉她,要离开这个家,必须留下孩子,她怎么舍得让两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再失去姆妈呢!
看着桂生姐一屋子的凌乱衣物,李志清哭泣不止。
“妹妹,你要跟爷住,还是跟姆妈住?”
“妹妹”是黄家长辈对李志清的称呼。
李志清只是一个劲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吧,你就跟爷吧。”桂生姐长叹一声,伤心地落下泪来。
杜月笙在西摩路给桂生姐租下一幢新宅,里面装修、布局、家具摆设全部仿照钧培里黄公馆的样式。杜月笙不再管黄老板是不是生气,亲自登门把桂生姐接到了新宅。
桂生姐一走,黄金荣一顶龙凤花轿把露兰春娶进家门。
拜堂成亲的时候,两人站在一起,相映成趣——新娘子肤如凝脂,娇嫩白皙,黄金荣脸色黝黑,麻痕点点;新娘子年方25,青春年少,黄金荣年届54岁,老态龙钟;新娘子亭亭玉立,黄金荣又矮又胖。
这对看上去极不协调的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一粗一细,在众宾客的喝彩声、哄笑声中入了洞房。
六、露兰春携财私奔
从黄老板的婚宴上出来,杜月笙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黄老板会毁在这个女人手里。
说不清这个预感从何而来,反正,黄老板已经为她塌了一次台。如今黄老板的元气尚未恢复,就把这个女人娶进了家门。看样子,好戏还在后头。
果然不出所料,黄老板自露兰春进门,便再也没有过安生日子。露兰春接过保险柜上的钥匙,掌管了黄公馆的财政大权后,越发恃宠而骄,整天缠着黄金荣,要去老共舞台唱戏。
“人家是老共舞台公认的娘娘,老在家里待着,‘老正娘娘’这个牌号就要被别人抢去了!”
“抢去就抢去,做黄金荣的娘娘不比做老正娘娘更好?”
“那是不一样的,人家喜欢唱戏嘛!”
黄老板被缠不过,只好答应。也怪黄老板一时大意,以为煮熟的鸭子不会飞了,连卢筱嘉都不是对手,旁的人哪个还有胆量敢和黄老板叫板?何况这个女人已经做了黄老板的正宫娘娘。因此,亲自接送几天之后,就把接送、保护、侍奉等诸事交给了司机、保镖和娘姨,他自家又回到了往昔的生活轨道之中。
但是,出乎黄老板的意料,敢捅马蜂窝的,比卢筱嘉更厉害的大有人在,这个人就是富家公子薛二。薛二的父亲薛宝润在欧战期间靠囤积颜料发了大财,薛二和他的弟弟薛四是上海滩有名的荷花大少,兄弟俩都是风度翩翩,手面阔绰,也都精通音律,能票几出戏。
自打露兰春在上海滩走红,兄弟俩便在老共舞台长期包定座位,露兰春每唱必到,竭力捧场。两人避开黄老板的耳目,买通露兰春身边的娘姨,频频对露兰春送花,请求见面。怎奈露兰春被黄金荣的手下看牢,即使有心也不敢贸然赴约。
后来露兰春嫁了黄老板,薛四放弃追求,薛二仍不死心,继续对露兰春展开攻势。恰巧黄老板不再坐镇,薛二有了可乘之机。露兰春被薛二的执著所打动,便通过娘姨把薛二约到化装间里私会。
一见面,薛二的风度翩翩令露兰春眼前一亮。加上薛二读过书,言谈举止儒雅风流,与黄金荣那种张口便是“触那娘”的粗俗做派可谓天壤之别,露兰春不由得春心荡漾。
薛二也不愧是情场老手,一看露兰春的神情,便晓得自己终于等得荷花见日开。随即将准备多时的法国名贵香水递到露兰春手中。见露兰春面带微笑地接过去,又挽住露兰春的纤纤玉手,轻轻一吻,直吻得露兰春双颊绯红。
露兰春自从跟了黄金荣,床笫之欢便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黄金荣虽然竭力讨好露兰春,却不懂得怎样细致地疼爱女人,加上五短身材,肥胖的肚腩,一身的赘肉,令露兰春厌恶不已。如今遇到如此善解风情的翩翩公子,露兰春早已心旌摇曳。
薛二乘机将露兰春揽入怀抱,两人在化装间里便开始了耳鬓厮磨,绵绵爱抚,双双缠绕着褪去衣裤,倒在了地板上……
露兰春贵为“老正娘娘”,单独享用一个化装间,门外有贴身娘姨放风,两人便无所顾忌,直折腾得筋疲力尽,才从地板上爬起来。穿戴整齐之后,又是一阵呢喃爱语,海誓山盟。
从此,露兰春除了去老共舞台排戏、唱戏,还常常外出“应酬”、白相。黄老板晓得她喜欢做“老正娘娘”,也喜欢和一班当红伶人往来,也就由她去了。
时间一长,自然有风声传出,但手下人都不敢对黄老板讲。一来没抓住证据,二来倘若事体闹大,从老共舞台的一干人到露兰春身边的娘姨、保镖、司机等,都难脱干系。
杜月笙是最早知道这个秘密的,但他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倒是张啸林,气得双脚直跳。
“妈×个×!卢公子连面都没见着,就挨了两巴掌。如今让薛二捡个大便宜,这世道太不公平!”张啸林越骂越上火,“薛二算个什么东西,不行,老子非教训教训他不可!”
“啸林哥,不能莽撞,这事需要好好计议一下。”
张啸林生就的火暴脾气,根本不听杜月笙劝告,更不等杜月笙计议便擅自动手了。当晚,张啸林带了几个打手,埋伏在老共舞台附近,准备等夜场散戏后把薛二掳走。
可是,戏院的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到薛二的身影。
“妈×个×,老子不信他能钻进地洞!”
张啸林正准备带人进戏院搜,薛二从戏院后门出来了。
张啸林的人立即出动。薛二连人影都没见到,就被蒙住头捂住嘴,塞进了汽车。
随后,张啸林的电话打进了杜公馆。
“月笙,薛二被我捉到了!”张啸林在电话里洋洋得意。
“哦?把他弄哪儿去了?”杜月笙正和一帮朋友搓麻将,听张啸林这么一说,赶紧让万墨林接替自己,在电话里和张啸林计议起来,“啸林哥,你打算把他怎么样?”
“哼!照我的意思,种荷花!”
“种荷花”是上海白相人的切口,即将人装进麻袋,扔进黄浦江溺死。杜月笙一听,赶紧阻拦:
“啸林哥,使不得。闹大了对老板没好处。”
“怕啥?不过是一个小开!”
“露兰春不会罢休的。”
“那又怎样?老板能放过她就不错了!”
“啸林哥,你不是不晓得,老板对露兰春是动了真格的!”
“好好好,留他一条狗命。”
张啸林说完,便挂了电话。杜月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不晓得是轻松还是沉重。黄老板上次跌霸跌得还是不够彻底,虽然弟兄们见识了黄老板也有“吃瘪”的时候,但卢永祥最后的“辕门斩子”,又给他脸上打了光,特别是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娶了露兰春,明摆着就是卢筱嘉败给了黄老板,这使黄老板渐渐地又恢复了元气。黄老板不倒,杜月笙名声再大,也还是站在黄老板身后,这是如日中天的杜月笙不能接受的。所以他正想利用露兰春红杏出墙,让黄老板再“吃瘪”一次。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利用……
当晚,张啸林把薛二关进了三马路的潮州会馆。如今烟土生意转暗为明,潮州会馆里的空棺材也就用不着了。张啸林命令手下把薛二痛打一顿之后,扔进空棺材里,然后,一帮人扬长而去。
薛二被打得血肉模糊,躺在阴暗的棺材里,自然是凶多吉少。第二天,杜月笙知晓了这个情况,派人把薛二弄出来,抛到离薛家不远的地方,让薛二捡回了一条命。这之后,薛二吓得很长时间没敢公开露面。
不久,黄老板隐隐约约听说了这件事,特别是自从薛二在露兰春的生活中消失,露兰春脸上便没有了笑容,这让黄老板从侧面印证了这件事。堂堂的黄霸主被戴了绿帽子,这个塌台非同一般!倘若不是为这个女人经历了这么多风波,黄老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事到如今,他只能捂着、盖着、装聋作哑。既然张啸林已经给薛二吃生活,只要他们不再来往,他也就不去计较了。但还是特地叮嘱露兰春:
“以后你出去应酬、白相,去老共舞台,要事先让我知道。”
“为什么?”露兰春冷冷地问。
“你没听说绑票的事闹得很凶么?”黄老板只好找借口。当时上海确实绑票风炽,掳人撕票,惨案不断。黄老板说,“我是捕房的人,你若一时大意被绑了去,我岂不塌台?”
黄老板这个借口倒不是没有一点道理。黄老板历来谨慎,总是告诫家人不要出法租界,唯恐一出法租界便失去了安全保障。儿孙读书的学校,也是以法租界为限。
露兰春嫁给黄老板两年多不曾有孕,为了让她收心,黄老板替她领养了一个男孩,取名黄源焘。露兰春身边有了牵绊,黄老板多少有些放心了。
1923年5月,山东、江苏两省交界的津浦线上,发生了举世震惊的临城劫车案。盘踞在山东峄县抱犊崮深山峻岭里的土匪,将赴北平参加关税会议的各国代表300人劫持上山。由于有法国公使馆的参赞茹安、法国人贝路比以及上海素孚众望的首席律师穆安素被困在山上,生死未卜,法国驻沪总领事便敦请巡捕房总探长黄金荣北上抱犊崮,参与调解“临城劫车案”。
黄老板临行前,杜月笙通过吴营长,拜见青帮“大”字辈张镜湖老太爷,得到张老太爷允许,黄老板借张老太爷的招牌与威望,很快与劫人土匪接上头,使土匪与官方达成对话,圆满解救人质,并使土匪顺利被官方收编。于是,“黄天霸拜山”功德圆满。
历时一月,六月中旬,黄金荣踌躇满志地回上海。岂料一进黄公馆,气氛完全不同于往日,家里的杂役、佣人、娘姨,以及儿媳李志清,一个个脸上像结了霜。
“妹妹,发生了什么事?”黄金荣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上楼看看就晓得了。”李志清用手指指楼上。
黄老板一肚子狐疑地往楼上走,心里打着小鼓,一时不敢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从捧红了露兰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都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一次次意外的打击使他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进到他和露兰春的卧房,看到的是一片凄凉萧杀的场面,那些与露兰春相关的花团锦簇的色彩全都不见了,她的衣物、脂粉,还有存放在卧房里的戏装等等,也都不翼而飞。
黄老板傻了,傻呆呆地站在卧室门口。倏然间想起他的家当,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全部家当都在保险柜里,保险柜的钥匙是交给露兰春掌管的。他急奔到卧房的床后,一拉保险柜的门,竟然没锁,里面的金条、美钞、银元、庄票、珠宝首饰、文件道契,全部不翼而飞。
黄老板顿觉天旋地转,眼冒金花,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
跌霸、塌台、戴绿帽子,一切触霉头的事都经历了。如今,连他的家底都给抄了……
露兰春进门不到三年,黄老板的心情由亢奋到忧悒,由忧悒到萎靡,和桂生姐在一起时的那股子“龙马精神”(黄金荣属龙,桂生姐属马,手下称之为“龙马精神”),都被这“龙凤呈祥”(露兰春属鸡,黄手下人称两人婚配为“龙凤呈祥”)消弭殆尽了。天长日久的身心折磨,都在这一刻集中凸显出来,那便是综合了一个人的相貌、心态、精神状态的全部体现——心灰意冷,疲惫不堪,垂垂老矣!
当杜月笙被唤来,站到黄金荣面前的时候,他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一月不见,这还是那个叱咤法租界的黄老板吗?还是那个自命为“天”字辈青帮的大亨吗?
完了,黄老板这次跌霸怕是跌到家了。杜月笙在心里暗暗说。
从黄老板离开上海那一天起,杜月笙便料到露兰春和薛二的机会来了,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为从薛二被打之后,杜月笙便一直派人跟踪露兰春,知道露、薛二人并未中断往来,不过做得更隐蔽罢了。杜月笙秘而不宣,静观事态的进展。乘老板外出,露兰春席卷了黄老板的全部家当,与薛二双双外逃——这件事,杜月笙摸得一清二楚,只等着黄老板北上归来……
“金荣哥,我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去向,要不要把他们抓回来?”杜月笙想试探一下,看看黄老板还有没有争风吃醋的心气。
“哎——”半晌,黄老板才发出一声哀叹,“算了。她既然变了心,寻回来又有何用?随她去吧,只要把她带走的东西寻回就行了。”
黄金荣一生小气吝啬,在他心里,钱财是第一位的。
杜月笙请来上海会审公所的法官聂榕卿、上海清文局局长许沅,为黄金荣、露兰春调停,最后,露兰春交回卷走的全部财物和文件道契,两人解除婚姻关系。
经此一番风波,黄老板心灰意冷,时年56岁,至死不曾再娶。
露兰春与薛二却是爱情弥坚,婚后两人先后生了六个孩子,后来无所事事,一起吸食鸦片,躺在鸦片烟榻上过了大半辈子。抗战胜利后露兰春患病,临死前托人带信给李志清,说死前有要事相告。李志清担心黄老板怪罪,同时也对露兰春耿耿于怀,因此未予理睬。露兰春便带着她的秘密魂归天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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