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儿蹲在灶前添柴火时。
陶壶里的米香混着灶膛的烟火气漫出来,苏母掀开门帘进来,见女儿眼尾青黑,手里还攥着半本皱巴巴的笔记——那是她昨夜翻了半宿的《齐民要术》,边角沾着稻壳碎屑。
"婉儿,先喝碗粥。"苏母把粗瓷碗推到她手边,"昨儿后半夜我听见你在院里转,鞋都踩湿了。"
苏婉儿摸了摸碗沿的温度,抬头时眼里是化不开的沉:"娘,十万石粮。"
她用指节敲了敲桌上的贡粮约,"青山坳现有的地,就算把田埂都种上,也凑不够零头。"
她掀开布帘出去,晨风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我打听过了,后山鹰嘴崖有个看山的老先生,年轻时在太学研过土性。
我得去问问。"
苏父正蹲在院角磨锄头,听见这话直起腰:"那山路陡得很,前儿二柱去采蘑菇还摔了腿。"他把磨得锃亮的锄头往地上一杵,"我跟你去。"
"爹,您留着劲儿翻地。"苏婉儿把竹篮往肩上一挎,里面装着半袋新收的稻种——这是她能拿得出手的最体面的礼,"我认得路。"
鹰嘴崖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苏婉儿攀着野藤往上爬,鞋底沾了松针和湿泥,转过第三道山梁时,终于看见半坡上那间破庙。
庙门歪在一边,门楣上"土地祠"三个字被雨冲得只剩个"土"字,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
"谁?"
声音从庙后传来。
苏婉儿绕过断墙,看见个灰布短打的老者正蹲在菜畦前,手里捏着块土坷垃。
他鬓角全白了,眉骨上有道旧疤,见了生人也不起来,只眯眼打量:"小娘子不在家里做女红,往这野山跑什么?"
"求先生教我改良红土坡的法子。"苏婉儿把竹篮放在田埂上,稻种在晨光里泛着金,"我是青山坳的苏婉儿,前儿带村民开了二十亩荒,可新垦的地薄得很,撒把种子只出半苗。"
老者的手指在土坷垃上碾了碾,突然把土凑到鼻端闻:"红土?"他抬头时眼里有光,"你说的可是山北那片泛着锈色的坡地?"
见苏婉儿点头,他竟笑出了声,指节敲着菜畦边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酸性土试种记","小娘子倒会挑地方。
那红土不是不长庄稼,是酸得厉害,就像人胃里烧得慌,吃啥都不消化。"
苏婉儿心跳陡然加快:"那要怎么"消食"?"
老者弯腰从菜畦里拔了株矮矮的绿苗,叶片圆滚滚的像小铜钱:"这是苕子,专爱往酸土里钻。
等它长到齐腰高,翻进土里沤着,能给地添肥。"他又从怀里摸出块白生生的石头,"再掺点石灰,就像给地喝碗热汤,酸碱中和了,庄稼根须才能扎稳。"
苏婉儿摸出随身的小本子,笔尖在纸上游走如飞:"要撒多少石灰?
苕子什么时候种?
翻土要多深?"
老者盯着她的本子,突然伸手按住她的笔:"你当真懂这些?"他的指腹磨着纸页上歪扭的字迹——那是她昨夜用炭条在旧账本上抄的《土壤考》,"太学里那些官老爷的公子,读十年书也未必能问出"翻土要多深"。"
"我学过。"苏婉儿想起实验室里的PH试纸,想起导师说"土地是最诚实的学生","我知道红壤的CEC值低,知道有机质能改善团粒结构。"
她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先生,我要让青山坳的地,明年能多打五万石粮。"
老者的手慢慢松开了。
他盯着这个扎着粗布头巾的农家女,看她本子上记满了"绿肥""轮作""保墒",看她说起土地时眼里的光,突然哈哈笑起来:"好!
我叫陈守拙,三十年前在太学管过土壤圃。"他拍了拍腿上的泥,"明儿我去红土坡,你带二十个壮劳力,咱们先撒石灰。"
日头爬到头顶时,苏婉儿回到村里。
她的竹篮空了——陈守拙收了稻种,回赠了半袋苕子种,此刻正揣在她怀里。
晒谷场上,王二麻子正和李四争铁锹,见她回来,两人都住了嘴。
"都来晒谷场!"苏婉儿把木盆倒扣在石磨上,拍得咚咚响,"有要紧事说!"
村民陆陆续续围过来。
孙大嫂抱着半筐菜苗,苏母端着刚蒸的南瓜,连蹲在墙根打盹的老石匠都柱着拐来了。
苏婉儿清了清嗓子:"咱们要改良红土坡的地,得撒石灰,种苕子。"
"石灰?
那不是砌墙用的?"王二麻子吧嗒着烟袋,"往地里撒白灰,能种出庄稼?"
"去年周大郎家的菜园子闹虫,撒了石灰,菜倒是长得更旺了。"孙大嫂捏着苕子种,"这苗苗看着软乎乎的,能当肥?"
苏婉儿蹲下来,从怀里掏出块红土:"这土捏着扎手,是因为太酸。
石灰能中和酸,就像咱们煮酸梅汤要加冰糖。"她又指了指苕子种,"等这苗苗长起来,翻进土里,就像给地喂了顿肉包子——养分足了,庄稼自然壮。"
老石匠凑过来,用烟杆戳了戳红土:"女娃子说的在理。
前儿我去镇里,听米行老张头说,南边有种"压青"的法子,就是拿绿苗当肥。"
他把烟杆往地上一杵,"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明儿我去挑石灰!"
"我去!"李四把铁锹往肩上一扛,"昨儿我去镇里,看见货栈有石灰卖,论筐算的!"
"我和孙嫂子育苕子苗!"张婶把菜苗往孙大嫂怀里一塞,"这苗苗得先在暖棚里养着,等开春好往坡上栽!"
王二麻子把烟袋往腰里一别:"我带二柱他们翻地!
那红土硬得像石头,得用铁镐先刨松!"
苏婉儿望着这些发亮的眼睛,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三个月前,也是在这晒谷场,周文昌的马踢翻了她的稻种;想起上个月,也是在这晒谷场,村民们摸着新收的稻穗说"这米真香"。
现在,他们眼里的光比稻穗还亮。
接下来的半个月,红土坡每天都像开了锅。
天不亮就有灯笼晃,王二麻子的铁镐声、李四的号子声、孙大嫂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惊得林子里的鸟扑棱棱飞。
苏婉儿跟着陈守拙在坡上转,这儿撒把石灰,那儿插根木牌标"试种区",本子上的字迹越来越密。
半个月后的清晨,苏婉儿蹲在试种区前,指甲掐进了手心。
苕子苗已经有三寸高,叶片油绿油绿的,比旁边没改良的地里的苗高出一截。
她拔起一株,根须上裹着黑褐色的土——不是原来的红锈色了。
"成了!"王二麻子的大嗓门惊飞了麻雀,"这土攥着软乎,还带着潮气!"
"明儿就翻苕子!"陈守拙用竹棍戳了戳苗,"等沤上半个月,就能种稻子。"
村民们围过来,有人捏着土往脸上贴,有人把苕子苗别在帽檐上。
孙大嫂抹着眼泪:"我嫁过来三十年,头回见红土坡能攥出油。"
可谁也没料到,变故来得这样快。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
苏婉儿正蹲在试种区记数据,突然听见头顶传来闷雷似的响。
她抬头,只见西北边的云像泼了墨,眨眼间就压到了山尖。"要下暴雨!"她跳起来,"快把石灰堆盖上!
红土坡的沟没挖完——"
话没说完,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
苏婉儿抄起竹筐往红土坡跑,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
等她赶到坡顶,眼前的景象让她血液都凉了——刚撒过石灰的土被雨水一冲,顺着坡往下淌,像条暗红色的泥河。
新种的苕子苗东倒西歪,有的被泥埋了,有的被冲得没了影。
"婉儿姐!"二柱浑身湿透地跑过来,"东头的沟塌了,泥把张婶的菜畦埋了!"
"先救苗!"苏婉儿扯下头巾包住试种区的苕子,"王二麻子带青壮堵沟!
孙大嫂带妇女挖排水渠!
爹,您去叫陈先生——"
雨水灌进她的喉咙,后面的话被雷声碾碎了。
她跪在泥里,把被冲歪的苕子苗一棵棵扶起来,指甲缝里全是泥。
远处传来村民的吆喝声,混着雨水打在脸上的疼。
她望着被冲得千疮百孔的红土坡,突然想起陈守拙说的话:"土像娃娃,得哄着,护着。"
雨停时,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
苏婉儿坐在田埂上,裤脚滴着泥水,手里攥着半株没被冲跑的苕子。
陈守拙蹲在她旁边,用枯枝划拉着被冲松的土:"红土坡太陡,雨水一冲就留不住。
得垒石坎,像梯田那样,一层一层兜住土。"
他抬头看她,"明儿我带你去看我种的地——我在北坡垒了三十道石坎,十年了,没被冲走过一把土。"
苏婉儿望着山坡上东倒西歪的木牌,上面"试种区""改良区"的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
她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远处传来村民收拾工具的响动,王二麻子的烟袋锅子闪着火星,孙大嫂在给受伤的苕子苗盖草席。
她摸了摸怀里的本子,上面新记的"暴雨后土壤流失量"被雨水晕开,像团模糊的云。
风里有青草被冲烂的腥气,混着若有若无的苕子香——那是被压在泥里的苗,还在努力往上长。
"垒石坎。"苏婉儿轻声重复,手指在本子上画了道弯弯的线,"得找石匠,得烧石灰,得...得让每一层土都有个家。"
她望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月亮,突然笑了。
三个月前,她在老槐树下捡起被踩碎的稻种;
上个月,她在晒谷场举着贡粮约说"十万石";
现在,她蹲在泥里,望着被冲毁的试验田,心里的火却烧得更旺了。
"明儿就去镇里买石料。"
她站起来,泥点子溅在裤腿上,"再找老石匠商量石坎的法子。"
她摸了摸怀里的苕子种,"陈先生说得对,土像娃娃——咱们得给它建个结实的家。"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腰间的布囊。
里面装着陈守拙新给的"固土草"种,还带着老者掌心的温度。
月亮爬上山脊时,她听见远处传来王二麻子的吆喝:"都歇着吧!
明儿天不亮就来垒石坎!"
她望着黑黢黢的红土坡,在心里画了幅画——那里会有一层层的石坎,像梯子一样通向山顶;
石坎上的土软乎乎的,攥一把能捏出油;
苕子苗长得齐腰高,风一吹,掀起绿色的波浪。
而在那波浪下面,藏着更结实的东西——是村民磨破的手掌,是石匠敲断的铁锤,是她本子上被雨水晕开却依然清晰的字迹。
那是希望的根,已经扎进了土里。
(https://www.biquya.cc/id188754/56793121.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