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逸端起酒樽,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碧玉青,抿了一口。
香气醇厚,柔绵悠长,不愧是上好的江东名酒。可惜喝惯了北方的烈酒,这南方的酒还是少了点力道。他放下酒樽,目光穿过店中熙熙攘攘的食客,落在前排一个女人的身上。
女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男装打扮,眉眼之间带着一股冷峻,让人感觉很难靠近。她穿了件镶边软甲,腰间悬了一柄短剑,正斜据着一张长案自斟自饮。
虞青,东吴解烦营的翔凤校尉。早在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贾逸还在曹魏的石阳城担任进奏曹都尉的时候,就和她交过手。他对虞青的印象很深,虽然是女流之辈,却行事偏激,阴狠毒辣,有一次自己差点折在她的手中。
世事难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刀剑相向竟然能变成同席而酌。在一个月之前,贾逸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从进奏曹校尉,变成解烦营校尉。虽然这些年诸侯混战,各方势力的官员屡有相互叛逃的,但能在进奏曹和解烦营这种军机要处转换身份的,实属罕见。据说这是寒蝉假托丹阳豪族的名义,走了孙尚香路子的结果。孙尚香是吴侯孙权的妹妹,又是解烦营的第一任都督,她同意的事情,旁人当然不会说些什么。
但寒蝉为什么要将他安插到吴国,进入解烦营,贾逸并不清楚。在许都的那场大乱里,寒蝉的行事风格,贾逸已经窥得一二。与那些殚精竭虑谋划天下的豪杰不同,寒蝉并不直接去推动天下大势。他们习惯在不同的地方,安排不同的人,当作棋子谨慎潜伏。直到需要的时刻,才会拎起这些棋子,促使形势的发展,朝寒蝉所希望的方向稍稍倾斜。
进入解烦营任职,贾逸仍官拜鹰扬校尉,处境却很尴尬。作为一个叛逃来的校尉,手中无权,麾下无人,完全被边缘化了。在解烦营履职的一个多月里,贾逸完全是无所事事,就连以前旧案的案卷也看不到。
后来孙尚香看不下去了,要解烦营必须给贾逸安排任务,虞青才让贾逸参与这次行动,却把他安排在最外围。是的,这间酒肆里乱糟糟的食客,几乎都是解烦卫假扮的。他们在等一个刺客。
街边传来二更的梆子声,席间有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在两名宠姬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起身了。这名大汉穿着一件薄薄的锦袍,腰间挂了一串黄金打造的铃铛。他刻意将衣襟大敞,露出胸口斑驳的旧伤,颇为自傲豪放。
此人就是这次行动要保护的目标,折冲将军甘宁。他少年时以游侠自居,纠集郡中的亡命之徒,在长江上兴风作浪,掠夺财物。因为他行事张扬,喜好用织锦做帆,蜀绣系岸,被人称为“锦帆贼”。就算到了现在,已经贵为“江表虎臣”,还是没有改掉当初的游侠习气。在东吴诸将之中,甘宁是个争议极大的人物。赞许他的人称他快意恩仇,行事果断;而厌恶他的人则骂他粗鄙好杀,性情暴躁。
前段时间,甘宁厨下的一个小童犯了错,害怕被责罚,于是跑到了吕蒙那里。吕蒙觉得这名小童罪不至死,于是专门向甘宁求情。结果甘宁表面答应,领走了小童之后,又亲手将他杀死。这样出格的事,他做过不少,因此,在东吴诸将中人缘并不算很好。亏得吴侯孙权欣赏他的勇武,才将他一路擢升至折冲将军,他现已成为东吴淮泗系中的第二号人物,可谓位高权重。
前几日,解烦营收到消息,有人重金聘请刺客,要在这间酒肆中砍下甘宁的人头。吴侯孙权命令虞青专署此案,务必保证甘宁的安全。
“甘将军要去哪里?”虞青起身拦住了甘宁的去路。
“去茅厕,你要不要跟着?”甘宁翻了个白眼。
虞青傲然道:“吴侯有令,要保护你,我自然是要跟着。”
“笑话,我甘宁纵横沙场多年,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需要你一个娘儿们保护?”甘宁略有酒意道。
虞青没有回话,依旧冷冷地看着甘宁。
二人仅仅对峙了一会儿,甘宁就撞开了虞青,搂着两名宠姬摇摇晃晃向后堂走去。虞青面色阴冷,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席间又陆续站起了两三个人,也装作如厕的样子跟了出去。贾逸没有起身,而是又端起酒樽,浅浅地抿了一口。
起身如厕,是个很好的刺杀机会。如果自己是刺客,大概也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不过既然虞青把自己当作局外人,那就安安分分做个局外人算了。自作主张地跟过去,只会徒增是非。
贾逸斜靠在山墙上,看着酒肆外的夜色,心头浮起一丝惆怅。刚到吴境的时候,他一度非常谨慎,处处小心。他总觉得,作为知晓许都当晚真相的外逃者,曹丕理应除己而后快。然而过了近一个月,却并没有刺客找上自己,这让贾逸多少有些困惑。是曹丕有太多事、太多人要应付,把自己忘了吗?还是说曹丕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推断出了一切?又或许是寒蝉在暗地里做了某些事情?这一切,没有人能回答,而他自己又没有办法去查。虽然身处专司刺探情报、稽查风闻的东吴解烦营,却没有可以依仗的上司,没有可以信赖的同僚,甚至连一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可真算是束手无策、茕茕孑立了。
酒肆后堂传来金铃的响声,应该是甘宁回来了。贾逸转头望去,刚好看到甘宁在两个宠姬的搀扶下走进来,瘫坐在长案旁。他举起长案上的酒樽,与周围宾客遥遥相敬,又喝下了不少酒。虞青也跟了进来,坐回她的位置,而先前跟出去的那两三个人并没有回来。贾逸觉得有些怪怪的,那几个人留在后堂做什么?紧接着,从后堂又走进了四个上菜的小厮,这些小厮低头弓腰地走进酒肆,却没有径直走向食客,而是分散开来。贾逸眉角一跳,快速打量了下他们,立刻大声喝道:“有刺客!”
话音刚落,这些小厮已经丢掉食盘,从怀中掏出短弩。伴随着“咻咻”的弩箭破空之声,座中响起一片惨呼,众多扮作食客的解烦卫还未起身,就已毙命。贾逸踢倒长案,伏在后面,听得弩箭射在上面笃笃作响,心中却大惑不解。
听短弩击发之声,肯定是制作精良的连弩,而这几个用弩之人,也准头极佳,应该受过良好的训练。闹市之中,动用多名刺客,连解烦营都一起对付,这等手笔,岂是寻常仇家用得起的?
弩箭之声刚刚停歇,就听身边响起衣袂飘动之声,还能动的解烦卫都行动了。贾逸从长案后小心地探出头,看到十几名解烦卫正冲向那几个小厮,而从后堂又闪进了不少短衣打扮的杀手。甘宁身上中了一支弩箭,两个宠姬已经毙命。他却大笑一声,举起长案掷向杀手,随手拾起一柄长刀加入战团。虞青则退到后面,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杀手们明显不是解烦卫的对手,甘宁加入之后,更是不堪一击。仅仅一炷香的工夫,先前用弩的四名小厮全部被杀,而后面进来的那些短衣杀手,则被拿下了好几个。
甘宁丢掉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刀,嘲讽道:“虞青,你不是说这事儿是冲着我来的吗?你看这架势,像吗?”
虞青并未答话。她走上前,扯下其中一名杀手的面罩:“你们是什么人?”
杀手闷声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是问不……”
未等杀手把话说完,虞青已将一柄短刀捅进了他的腹间。她手腕发力,刀刃在杀手腹中来回搅动,酒肆中回荡起杀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后,她抽出被鲜血染成赤红色的短刀,干脆利落地挥刀斩断杀手的喉管,将尸身一脚踢翻在地。
虞青走到第二个杀手跟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名杀手咽了口唾液,抢声道:“清江帮,我们是清江帮的人。”
清江帮是势力分布在长江两岸的帮派,起先不过是些地痞无赖为了揽些码头上的活计而组成的乌合之众。后来慢慢坐大,纠集了一些船帮商家,现在倒也算股不小的势力。
虞青面无表情,将短刀猛地刺进杀手的大腿,引得他发出杀猪般的号叫。
“清江帮?先前那几个小厮用的连弩质地精良,分明是蜀汉那边顶尖的官制兵器!你们一个帮会怎么可能弄到?”
“小人着实不知,那几个用弩的,跟我们并不是一路!”
“说!”虞青拔出短刀,再度刺下。
杀手痛得五官扭曲,却忙不迭道:“我们收到的命令,是配合他们杀尽酒肆中的人。但他们究竟是什么底细,不是我们这些人能知道的。您要问,只能问我们帮主!”
“你们帮主在什么地方?”虞青再次手起刀落。
“合肥!合肥!”
“合肥?”甘宁打了个哈欠,“那可是曹操的地盘。嘿嘿,蜀制的兵器,魏地的杀手,安排这场伏击的人,倒是很懂得掩饰自己的来路。”
虞青将匕首捅进杀手胸口,推倒尸身,冷然道:“来人!给潜伏在合肥郡的暗桩传令,找到清江帮帮主,务必从他嘴里问出背后的主使之人!”
一名解烦卫大声应诺,转身奔出酒肆。
甘宁讥讽道:“虞青,这场伏击拉了这么大的架势,出动了这么多人,分明是针对你们解烦营的。你们弄错了消息,害得我两个美人都命丧此地,是不是要给我个说法?”
虞青面无表情道:“明日,我买两个女人送你。”
“我这两个美人都是调教已久的,岂是那些寻常女子可比?”
“这么说,甘将军对这两个女人很是宠爱了?”
“那是自然,我可是把她们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现在你害死了她们,你说你们解烦营要怎么办?”
虞青冷嘲道:“既然如此,那为何死的是她们,不是将军你?甘将军就是这样对待比命还重要的人?还是因为你怕死,把她们推出去,替你挡了弩箭?一时名将,做出这等贪生怕死之事,要是传出去了,不知道甘将军又要怎么办?”
甘宁呆了一下,又咂了下嘴:“得,我说不过你。”
他转身向酒肆外走去,临了却拍了下贾逸的肩膀:“小子不错,要不是你警觉得早,老子就交待在这里了。有这等能耐,却跟着这种女人做事,太屈才了。”
贾逸迅速低下了头,以防脸上的表情被虞青看到。你们两个人有嫌隙,夸我干什么?这不是让虞青拿我出气吗?
虞青已经走了过来,她围着贾逸转了两圈,突然道:“你是怎么看出破绽的?”
“先前跟着你们出去的那两三个解烦卫并没有回来,我就觉得有些异样,”贾逸答道,“随后我注意到,后面进来的小厮的衣着虽然与先前上菜的小厮无异,但脚上的鞋子有问题。小厮多是穷苦人家出身,一个月只有几十个大钱的收入,所以脚上都是布鞋和草鞋,而这些人穿的是皂色皮靴。即便其中有人家境较好,但怎么可能四个人都穿着皮靴?”
虞青转身看向尸体,细细打量了一番:“不错,果然是进奏曹出来的精英,比我们解烦营可是老到多了。”
“下官不敢。”贾逸低头答道。
虞青看着他,命令道:“来人!把所有尸体都甄别一下,咱们自己的兄弟带去义庄厚葬,其他的都拉到解烦营里交给仵作,仔细查验!”
就在此时,贾逸眼角余光瞥到,地上的一具尸体似乎动了一下。还没死透?这个念头刚刚浮起,就见那具尸体以奇怪的姿势从地上弹了起来,犹如离弦之箭,直刺虞青的背后。
贾逸左脚冲虞青小腿死命踹去,虞青错愕倒下,却出拳狠击贾逸腹部。贾逸忍痛,右手拔剑挥出,剑锋从虞青鬓角擦过,只听“叮”的一声,险险格挡住了刺来的长剑!虞青这才反应过来,双脚蹬住长案借力一弹,整个人从贾逸脚下滑开,避开刺客长剑的进攻范围。那刺客见一击不中,反身跃向酒肆门口。
贾逸下意识地跟了出去,但见月光之下,刺客正顺着长街疾跑而去。贾逸不敢耽搁,俯身追了上去。夜色已深,街上行人已经不多。刺客速度虽然很快,但贾逸脚下的功夫倒也不弱。身后传来了尖利的竹哨声,那是解烦卫在通知附近的巡夜轻骑。这刺客逃不了多远,就会被包围擒拿。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刺客却纵身一闪,冲进了一条小巷。贾逸微微诧异,小巷的方向跟城门相反,这样的话岂不是越逃越深入城内?他跟着转进小巷,却听得轻微的破空之声袭来,连忙举剑格挡,在黑暗中溅起一簇火花。
竟然还有手弩?贾逸纵身向前扑去,刺客却又一拍山墙,借力撞进了一条岔道。贾逸转进岔道,一捧细沙扑面而来。他身形一转,旋身避开细沙,挥剑斜撩上去。黑暗中响起“叮叮当当”一阵急促的兵刃交锋之声,刺客在一瞬间猛攻了数十招,却都被贾逸一一化解。巷子太过狭窄,二人的剑势施展不开,方寸之间闪展腾挪,倒将两侧的土墙打得尘土飞扬。
竹哨声在附近再度响起,甚至能隐约听到解烦卫的呵斥声。刺客有些急躁,虚刺一剑,向后退去。贾逸窥得破绽,抬手将长剑用力掷出,直射杀手面门。刺客侧身躲过,贾逸的剑鞘却已经点到了他的胸间。
“中!”随着一声低叱,刺客身形摇晃一下,踉跄着向后倒去。
贾逸得手,欺身而上。手中剑鞘犹如出洞毒蛇,连连点在杀手的脖颈、胸口、肋下之处。刺客闷哼一声,长剑点地,借力向后跃去。贾逸纵身扑上,攀住了刺客肩膀。拉扯之间,刺客的面罩被蹭开,月光下现出一张秀气的脸庞。
“是你?”贾逸心头大震,身形顿时僵硬下来。
刺客趁势曲臂为肘,将贾逸撞退数步,转身隐入黑暗之中。
而贾逸却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紧握剑鞘,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竹哨声已到了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过,火把照亮了整条小巷。贾逸压下心头的震惊,转过身,面对着带了一群解烦卫赶来的虞青。
“人呢?”
“小巷里施展不开,被她逃了。”
虞青盯着他,嘲讽道:“逃了?”
“刺客身手很快,而且对这里的地势、道路,甚至房屋都非常熟悉,”贾逸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应该是在城里待过较长一段时间的人。”
虞青没有答话,举起火把向土墙照去。只见两侧土墙上,满是剑锋划过的痕迹。虞青将手指搭在土墙之上,顺着剑痕来回游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贾逸补充道:“从交手的情形来看,刺客应该是个女人。她身高比我低上一头左右,身形比较单薄,用的剑比较狭长,招式虽然灵动,但下盘不算太稳。”
虞青问道:“这墙上的剑痕,粗的是你的剑,细的是她的。越往前,粗的剑痕越少,细的越多,到你站立的地方,粗的剑痕已经没有了。你的功夫并不算弱,为何这名刺客能逼得你弃剑?”
贾逸知道虞青推断错了,却并未辩驳。他后退几步,将钉在墙上的长剑拔下入鞘,道:“本来势均力敌,但那刺客迎面撒来一捧泥沙,迷了下官视线,才落了下风。”
虞青盯着贾逸看了好长时间,突然道:“贾校尉,刺客向我突袭之时,你的动作可要比她快上不少。”
不等贾逸回答,她又向前走了几步:“你能否告诉我,在这窄巷之中,你们二人相互攻伐了数十招后,这刺客从哪里弄来的一捧泥沙?”
贾逸低声道:“天色太暗,下官也不是很清楚。现在想来,或许是刺客先将泥丸藏在身上,在交手中急于脱身才捏烂了泥丸,撒向下官。”
“如果她身上一开始就藏有泥丸,为何不在两次转弯之时向你撒去?那样成功的把握不是更大些吗?在你们兵刃相交的紧急关头,她竟然有时间将泥丸捏碎再撒向你?”
虞青可谓问到了要害之处,贾逸只得把心一横,嘴硬道:“这个下官也不清楚。”
虞青越过贾逸,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黑布。虞青将面罩放到鼻端,小心地轻嗅一下,脸上却浮现出了笑容。
贾逸瞥了一眼,心猛地一沉,那是从刺客身上掉下来的面罩。
“这块面罩上还残留着一丝香气,应该是女子没错。贾校尉在酒肆中与刺客交手之时,出手果断,剑势凌厉,拿下她理应不在话下。怎么到了小巷之后,却给她轻轻松松逃了?而且,她的面罩遗落在这里,分明是逃走之前就被你打掉了。为什么你没有提到这点?莫非刺客面罩跌落之后,贾校尉发觉与她相识,故意放她走了?”
“虞校尉说笑了,下官刚到解烦营任职才月余,哪里会认识什么人?就算认识了,行刺甘宁将军的刺客,下官又怎敢私自放走?”
“不错,贾校尉说得也有道理。”虞青转过身,高声道,“来人!将贾逸拿下!”
贾逸一怔,强忍住了拔剑的冲动,任解烦卫们围上来,将铁链锁在他的手腕之上。贾逸正色道:“虞校尉,下官虽然由你辖制,但并不是你的下属。我们品秩相同,仅是同僚而已,恐怕由不得你任意处置。”
“同僚?你在进奏曹四年,手上沾了多少解烦营精锐的鲜血?这笔账还没跟你算过,现在竟胆敢跟我说是同僚?在酒肆之中伏击刺客的计划,是我亲自安排布置的,选的都是我绝对信任的人,除了你。现在计划被识破,对方反而向我们解烦营布了一个局,这分明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贾逸扬眉道:“虞校尉的意思是,那个走漏消息的人是我?可是在酒肆中,提醒诸位有刺客的人是我,救了你一命的也是我。这又要如何解释?”
“走漏消息的人可能不是你,但你肯定认识这个刺客。只要从你嘴里问出这个刺客的身份,下面的事情就不用你费心了。”
“下官并不认识这个刺客。”
“到底认不认识,在解烦营的大牢里,你肯定会想清楚的。我先将此间情形上报,最多半个时辰就会返回牢中,到时,你若不能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我自然有法子让你开口!”
刚进牢房,贾逸就被戴上了枷锁脚镣,沉甸甸的,很不舒服。
解烦营的地牢和进奏曹的几乎没什么两样,同样阴暗、潮湿,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恶臭。这座地牢看起来已经有相当长的年头,不但木栅栏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霉菌,石壁上也乌黑湿滑,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贾逸踢开脚下湿漉漉的稻草,发现地面竟然也是用碎石铺成的,看来为了防止犯人逃走,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贾逸走动了一下,南北十二步,东西也是十二步,比起单人牢房宽敞了太多。他注意到两侧的牢房内也空无一人,想必是虞青特意交代,将他单独关押。而此刻带他进来的解烦卫,正站在他的对面,死死盯着他,好像移开目光,贾逸就会不见了一样。贾逸自嘲地笑笑,往后退了两步。
刚刚退进阴影,他脸上的笑容就迅速隐去。那月光下的惊鸿一瞥,又不断在眼前重现。如果当初没有犹豫,直接追了上去,应该已经拿下了刺客,也不会引起虞青的猜疑,落到现在的地步。但就算再回到当初,他还是会放弃,任由刺客从眼前逃逸。
那个刺客,是贾逸的未婚妻——田川。
不,不是,田川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个刺客只是个面容与田川极其相似的人。贾逸明白,大概是因为在这里孑然一身,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才产生了错觉。但在他的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不敢面对的侥幸。田川会不会没有死?毕竟当初在进奏曹,只见到了田川的棺材,并没有见到田川的尸体。会不会出于什么目的,蒋济救活了田川,却对他隐瞒了?他知道这种猜度是毫无道理的,但只要那个酷似田川的刺客没有被验明身份,就有这种可能。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想弄清楚这件事。
面对虞青的诘问,他隐瞒了真相,选择了束手就擒。他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做法。虞青对他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只能关着他。如果反抗,面对二三十名解烦卫,他没有能快速脱身的把握。而一旦动手,虞青就可以趁势污蔑他,调集城中兵卒对他进行堵截,说不定还会借机将他灭口。毕竟为敌四年,其中用多少人命凝结而成的仇怨,不是轻易就能化解开的。
虞青怀疑他,自然有虞青的道理。但站在贾逸的立场上来看,这场刺杀甘宁的阴谋,却处处透着一股蹊跷。蜀地的连弩,魏地的杀手,对吴地又这么熟悉,能够纵横三方的势力……贾逸的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寒蝉。
旋即他又摇了摇头,这次伏击他并不知情。不管寒蝉有何动机,已将他从曹魏的许都救了出来,费尽周折安排进了解烦营,不会希望他莫名其妙死在酒肆中。如果不是寒蝉,又会是哪股势力?
早先在进奏曹时,由于跟解烦营交手多次,对东吴内部的情况,贾逸还是很了解的。东吴的文臣武将大体上分为淮泗系和江东系两派。淮泗系以周瑜、鲁肃为首,大多是跟随孙家打下江东地盘的武将谋臣,天南海北各种出身都有;而江东系则是以顾、陆、朱、张四大姓为首的江东豪门世家,他们在江东已经繁衍生息近百年,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在孙坚、孙策开疆辟土之时,这些江东豪族出于自身利益,对孙家多有抵触,甚至跟孙策爆发过直接的战斗。所以,即便在孙家占据了江东,安定了局势之后,政务兵权仍是由淮泗系掌控,而江东豪族则一直处于被打压的态势。直到近几年,原先的淮泗系周瑜、鲁肃这些元老重臣纷纷离世,东吴境内人才凋零,江东系才逐渐走上了台面,但还远远不能与淮泗系抗衡。而且淮泗系一直在压制江东系的崛起,两派暗地里发生过不少龃龉,甚至牵涉好几桩命案。
这次的甘宁遇刺,这么蹊跷,是否与淮泗系和江东系的争斗有关?但是,甘宁是眼下淮泗系兵权方面的第二号人物,江东系贸然向他动手,会不会动作太大了些?
“贾校尉为何不坐?”外面的解烦卫突然开口,语气十分刻薄。
贾逸怔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你是嫌地上污浊,弄脏了你的官服?你就没有想到,都关到这里了,你的官服还能穿几天?”
“听阁下的口气,似乎对我颇有敌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建安二十一年,你在石阳破获了崔仪盗取铠甲图的案子,杀死解烦营江夏郡主官姜哲以下七十四人,而舍弟正在其中。”
“原来是血仇。”
“不错。”解烦卫冷笑道,“后来贾校尉逃到了咱们江东,依靠出卖旧主,在解烦营中又谋了个一官半职。正当我觉得天道不公的时候,贾校尉却落在了大牢里。世事无常,真叫人啼笑皆非,你说是不是?”
贾逸面色沉静,并没有答话。
解烦卫傲然道:“听说进奏曹狱中,刑讯器械样式繁多,拷问起来让犯人生不如死。当初贾校尉没少折磨人吧?如今你身陷咱们解烦营的牢狱之中,等到受刑之时,不知道有没有心情对比一下?”
贾逸斜睨了解烦卫一眼:“如果你铁了心报仇,那么面对杀弟仇人,理当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但你没有向我动手。现在看到我入狱,就觉得我大势已去,故意在我面前说上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以图缓解心头之恨。可是这么做有什么用?你九泉之下的弟弟可以瞑目吗?”
解烦卫的脸色涨得通红,怒道:“混账!死到临头,你还口出狂言!等虞校尉回来,刑讯之时叫你好看!”
“刑讯之时?我看你脸色通红,还以为你现在就要动手报复。”贾逸嘲弄道,“你还想等到虞青回来?难道不知报仇最怕一个‘等’字吗?你是不是不知道死灰复燃的典故?”
“死灰复燃?”解烦卫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贾逸闭上了眼睛,面对这种人,他实在懒得再说话。
一阵温和的笑声从监牢入口传来:“昔年景帝之时,御史大夫韩安国因事被捕,关押在蒙地监狱中。狱吏田甲以为韩安国失势,常常借故凌辱他。韩安国说,你把我看成熄了火头的灰烬。难道死灰就不会复燃?结果不久之后,太后亲自下诏起用韩安国,狱吏田甲只好连夜逃走。”
贾逸向传来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几个人影自黑暗中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个年近四十的铁甲将军,面容俊秀,身材修长,虽然一身铁甲,却有种淡淡的儒雅气息。在他身后,则是几个身着鱼鳞铁甲的扈从,人人脸上一股肃杀之气,腰间悬着环首刀,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军中精锐。
一群人走到贾逸的牢门前站定,身后扈从搬来一条长凳放在对面,这名将军撩起猩红披风,从容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贾逸。而贾逸也在上下打量着他。盔甲是上好的明光铠,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打磨得很光滑,没有一丝划痕。这种盔甲无疑出自豪门世家,而且这盔甲的主人,应该并不经常上阵杀敌,更多是居于帐中运筹帷幄。江东名将济济,在三四十岁这个年龄段的尤其不少,贾逸一时间倒猜不出到底是谁。
这将军向贾逸笑了笑:“久闻贾校尉心思缜密,临危不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着实令在下佩服。”
贾逸谦逊道:“不敢。刚才那一番口舌之辩,倒是让将军见笑了。”
将军道:“贾校尉为何要说起死灰复燃的典故?难道你确信自己能逃过这次牢狱之灾?”
“虞青虽然将我送入大牢,但只是怀疑我,并无真凭实据。贸然治罪,恐怕以后没人敢投效吴侯麾下了。”贾逸回答。当然,这是场面上的话。贾逸之所以笃定自己不会被关多久,还是倚仗着寒蝉。寒蝉既然有能力把他安插进解烦营,那要应付这种莫须有的羁押,一定不费吹灰之力。
将军淡笑道:“贾校尉,这个理由可不算充分。真正的原因,你是不是不方便讲出来?”
贾逸眉头皱了起来,这人到底是谁?怎么看样子好像知道点什么?
他故意岔开话题:“将军来这间牢狱,倒像是专门冲我来的,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向贾校尉示好的。”
“示好?”
将军道:“来人,给贾校尉打开枷锁脚镣,换间上好的牢房。”
几个扈从上前就要打开牢门,那个解烦卫走到将军身边,道:“将军,这么做只怕不妥。”
“能有什么不妥?”将军依旧在微笑,“虞校尉那里,自然由我去说,不会让你为难。”
解烦卫踌躇一番,退了下去。扈从将牢门打开,卸去贾逸身上的枷锁脚镣。
将军转身向外走去:“这里气息污浊不堪,不适清谈,贾校尉请随我来。”
贾逸在扈从的簇拥下,走出了牢门。将军在前面一言不发,步速极快。就算遇到了分岔路口,也没有一丝迟疑,似乎对这座监牢颇为熟悉。跟着他七拐八拐之后,众人在一个岔路口停下,一名扈从上前推开了木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气味顿时清新了不少。
将军悠悠然走了进去,推开窗子,月光映在他的脸上,更显得淡定从容。
“贾校尉,觉得此处如何?”
贾逸笑道:“比我住的那家客栈还要舒服,如果膳食也可以的话,在这里长住倒也不错。”
“可惜不能遂贾校尉的心意了,你最多在这间牢房里躺上片刻,就可以返回解烦营了。”
贾逸怔了一下:“这么快?那将军还有必要为我换牢房吗?”
“这样做,确实多此一举。不过自古以来,多此一举的好意通常更令人印象深刻。”将军笑道,“贾校尉,请坐。”
那些扈从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贾逸在一处长案后坐下,试探着问道:“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将军道:“今夜甘宁遇刺,刺客一方出动了数十人,还配有蜀地连弩,看样子不像是仇家寻衅这么简单。贾校尉身临其中,不妨推断一下,可能是何人所为?”
贾逸略做沉吟,随即道:“江东系,抑或是荆州关羽。”
将军神色一震,旋即轻笑道:“贾校尉是在说笑话吗?江东系出仕近千人,遍布军政各界,是吴侯辖下最基础的派系之一;而关羽身为刘备结义兄弟,跟吴侯是铁打的盟友,互为唇齿。甘宁遇刺怎么会跟这两方有关?”
贾逸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刻意等了一等。从气势谈吐上来看,对面落座的这位将军,应该是个身居高位的干练角色。这种人深夜前来大牢,给自己换了间牢房,不会仅仅像他说的示好那么简单。在官场之上,示好就意味着拉拢,拉拢就意味着结党。没有人会愿意跟一个愚蠢甚至平庸的人结党,上位者所付出的每一分好意,都是一份谨慎的投入,期望得到一份不菲的回报。自己虽说是通过孙尚香安插到解烦营的,但来到江东已经多日,还没见过她一面,可见她还对自己心存疑虑。这位将军,很有可能跟孙尚香有关,此行就是来试探自己虚实的。想到此处,贾逸已经打算将自己对甘宁遇刺的所有推断,一字不留地全讲出来。既然寄人篱下,唯有展现真才实学,让人觉得你有利用的价值,才能获得重视。
将军顿了顿,道:“这房内只有我和贾校尉二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如果贾校尉依旧沉默不语,倒会让在下觉得,你是在故作惊人之语。”
贾逸拱了拱手,道:“将军刚才说江东系有千人入仕,遍布军政各界,是吴侯麾下的中坚之力。我倒想问一句,这千人之中,可曾有谁名扬天下?吴侯麾下文有张昭、鲁肃,武有周瑜、吕蒙,除此之外,还有诸葛瑾、程普、黄盖、韩当等天下名臣武将,他们哪一个出身江东系?他们可都是淮泗系。当初‘小霸王’孙策名震天下,剑指江东,江东豪族却因为他出身庶族,不肯臣服。孙策对他们自然是倾力弹压,杀了不少豪门名士,结怨甚广。庐江一役,他打败顾、陆、朱、张江东四大家中的陆康,屠杀陆氏宗族近百人。若不是中途遇刺,说不定还会继续杀下去。现在换了吴侯掌权,为了缓和矛盾,与陆、顾、朱三家结为姻亲,大量起用江东士族入仕。占其地,用其人,这是自然之理。就目前来说,江东系跟孙家的仇怨,虽然随着孙策的死消去了一部分,但想要他们与追随孙策闯入江东、屠杀江东豪门,目前仍占据军政要害的淮泗系达成和解,却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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