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魁梧大汉便是萧闲的义兄陈全。陈全道:“还是二弟你看得开,要是我,看他那张臭脸,根本不想多说一句话。”
萧闲悠然道:“大哥啊,人活世上,哪能由着自己性子来呢?走吧,咱们先看看自家产业去。若是贾逸这个宝押对了,以后咱哥俩儿就能轻轻松松当富家翁了。”
他们进入白云观山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今天不是黄道吉日,山门前空无一人,连个知客都没有。贾逸走在前面,用力拍了拍紧闭的大门。孙梦靠在贾逸身后,抬头看向四周。只见石阶两旁松柏郁郁葱葱,枝丫蔓张,被月色投下各种奇形怪状的阴影。道观山墙之后的老槐树,也探出几条张牙舞爪的枯黄干枝,让人心中很不舒服。冷不防附近传来一声嘶哑的夜鸦叫声,惊得孙梦往贾逸身边躲闪,却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贾逸回过头,道:“怎么,怕了?”
孙梦嘴硬道:“哪有?我只是有些冷。对了,怎么敲门敲了半天,还没有人应?是不是这些道士都睡了?”
“道士们都有晚课,不会睡这么早。”贾逸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两三丈高的山墙。他勉强能翻过去,孙梦就难说了。他犹豫了一下,索性抽出腰间长剑,走到了门前。
“怎么,你要把大门劈开?”孙梦问道。
贾逸没有答话,把长剑从门缝中间刺了进去,然后上下游走一番,碰到了门闩。他用长剑切入门闩,一点一点把门闩给拨开了。这种手法,还是他在石阳城时跟一个书佐学来的,现在倒派上了用场。门闩被完全拨开,贾逸伸手推开木门,走进了观内。
道观内灯火俱灭,悄无声息,只有一处偏殿隐隐有亮光闪动。贾逸握剑在手,领着孙梦朝那里走去。刚走到殿外,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迎头撞上一个手拿拂尘的道士。那个道士看到他们,吃了一惊,厉声问道:“大胆小贼!竟敢来我道家清修之地行窃!”
贾逸拱手道:“我们是解烦营属官,适才拍门许久未见回应,恰好大门虚掩,就唐突闯了进来,还请道长见谅。”
“原来是官府中的人,”道士竖起拂尘,问道,“两位深夜来此,有什么事吗?”
“探查一宗命案。敢问观中的监院可在?”
道士左掌立于胸前,念声无量寿福:“贫道道号凌霄子,就是本观监院。”
孙梦缩了缩脖子:“道长,我们进殿里说吧。院子里冷飕飕的,总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凌霄子愣了一下,侧身将二人让进房内:“贫道失礼了,请进,请进。”
房内的布置很简单,西面摆了一张木榻,东面有张茶案,两侧放了几个蒲团。贾逸和孙梦走过去,坐了下来。凌霄子将瓦甑放到火炉上,摆好茶碗,在房内来回转了两圈,却没有找到茶叶。
贾逸见状,只好说道:“道长,不必客气,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
凌霄子坐下来,有些尴尬道:“贫道整日忙于研读《太平清领道》,把这些俗务都弄得差三落四,真是惭愧,惭愧。”
贾逸笑笑,从钱袋中掏出一枚金锭,放在茶案上:“道长苦修经典,还要操心观中事务,真是辛苦得很。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权当香火钱了。”
凌霄子连连摆手:“不敢当,尊驾您太客气了。”
“武昌都尉夫人那件命案,道长听说了吗?”贾逸问道。
凌霄子的面色有些局促,扭捏了一会儿,道:“这个其实跟鄙观无关,是离昧仙师惹出来的祸事。”
贾逸跟孙梦对望了一眼,问道:“离昧仙师难道是那位于吉的嫡传弟子?”
“应该是吧。其实我们白云观地处山清水秀之地,仙师们来来往往,经常把这里当成布道祈福之地。对于这些仙师,本观也没什么本事去一一核实,都是听道友们的风评。这位离昧仙师几个月前曾来展露过几手神通,招揽了很多信众。这次他又来,我们观里把他当成上师对待,精心安排了一场祈福法事。谁知道,他竟然做出那种事来。”
说到紧要关头,这道士却停了下来。
贾逸又从钱袋中拿出一枚金锭,放在了茶案上。
凌霄子满脸堆笑:“尊驾诚心向道,真是折杀贫道了。这位离昧仙师呢,在几个月前那次布道之时,跟好几位官员商贾的夫人有染。他这次又来咱们白云观,其中一位发现自己珠胎暗结,竟然要跟他私奔!”
孙梦抢话道:“你说的这一位,是不是武昌城都尉夫人吴敏?”
“对,对,就是那位夫人。”凌霄子道,“唉,他惹出这种事,真是让本观蒙羞。”
孙梦自言自语道:“怪不得魏临说吴敏胃口不好,连一向喜欢吃的清蒸鳊鱼都嫌腥,原来是怀孕的缘故。”
“道长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贾逸问道。
凌霄子道:“我亲眼见他们在后殿里撕扯纠缠,都尉夫人扬言,若是离昧仙师不带她走,就要报官,宁愿两个人一起浸猪笼,也要做对亡命鸳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呵斥了他们。那位都尉夫人这才匆匆离去。”
孙梦追问道:“然后呢?”
“中午的时候,观里有斋会,都尉夫人也在。我见离昧仙师给了她一个小瓶,当时还以为是堕胎药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去管。哪想到都尉夫人回去后,竟然中毒身亡!”
“道长知道那个小瓶里,装的是什么药物吗?”贾逸又想起了女尸暴起的情景。
“他们那些仙师整天弄的东西,我哪能知道啊!不过后来听说都尉夫人发生了尸变,离昧仙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当时就推说有事,急匆匆离开了道观。”
孙梦问道:“去了哪里?”
“不知道,这些仙师整天云游四海,居无定所,实在说不准。”
“哼,找人画下他的相貌,全境海捕,看他能逃到哪里去!”孙梦道。
“难说。魏境、蜀境、辽东、琼州、邪马台,他如果想逃,恐怕是不太好找。”贾逸意兴阑珊地站起身,“眼下天色已晚,就不叨扰道长休息了,我们改日再来。”
孙梦不甘心道:“这么快就问完了?观里还有其他道人吧,我们不问问他们?”
凌霄子道:“实在不巧,今日武昌城内有个大户人家要做场法事,观里道友们都进城去了,只剩下我自己了。”
贾逸拱手道:“那好,我们就此别过。”
凌霄子也没有留客的意思:“也好,也好。两位尊驾先回去休息吧,过几天我若是想到了什么,一定去解烦营上报。”
三个人一起出了偏殿,外面依旧是月色惨淡,冷风一吹,孙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贾逸笑道:“道长,你们这白云观选址不好。风水之法虽然千变万化,但最基本的是得水为上,藏风次之。可这地方处于两峰山坳之间,跑水漏风,实在不能算作一处宝地。”
凌霄子道:“尊驾还懂风水?”
“只懂一点,看观内的情形,只怕近日有血光之灾,道长可要小心。”
凌霄子嘴角抽搐了一下:“多谢尊驾提醒,贫道自会安排人手值夜。”
看着两个人离开观门,凌霄子眼中闪过一丝狠毒,转身急匆匆向后院走去。而贾逸和孙梦从观门外闪身而进,躲在老槐树下,遥遥看着这道士。
等凌霄子的背影消失之后,孙梦才轻声问道:“我们要不要跟过去?”
“再等一下,跟得太近容易惊动了他。”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破绽的?”
“一进门。”贾逸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解释多少。二人都是心思缜密之人,刚才寥寥数语间,已经发现了凌霄子话中的漏洞。贾逸故意借口离去,就是想暗中跟随凌霄子,看看这白云观到底怎么回事。
“一进门你就发现了?”孙梦满脸不相信的表情。
“太平道人一般手持九节杖,只有黄老道人才会用拂尘。这白云观是太平道道坛,凌霄子身为监院,却拿着黄老道人的法器,这是最大的破绽。而且……”
“而且我们只说了是解烦营属官,他不问姓名,不看腰牌,直接就把我们领进了偏殿。身为监院,竟然连茶叶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几天,武昌城里对太平道管制甚严,严禁道士出入,他竟然还说观里的道士都去了武昌城。短短几句话,几乎全是漏洞。你没有戳穿他,提出要走的时候,我就想到你是放长线钓大鱼了。”孙梦语气很平淡,但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
“你能看出来这么多,也算是冰雪聪明。”贾逸诚心赞道。
“没有啦。”孙梦的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女人通常都是这样,你越是说她笨,她越是要证明自己聪明。你要是夸她聪明,她又会觉得不好意思。
贾逸冲孙梦点了下头,小心地向后院摸过去。凌霄子已经在后院待了一炷香的时间,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这道观里的道士究竟都去了哪里?两人转眼间走到了后院月门处,透过影影绰绰的树荫,只见一间房屋内亮起了一点火光。贾逸示意孙梦待在原地,自己弓着腰向那里走去。
离房屋还有几步远,却看到房内火光一闪,紧接着暴起一声怒喝。贾逸直起身,拔出长剑,向房内疾冲而去。就在这时,房门“咔嚓”一声碎成数块飞散四溅,一个黑影应声跌了出来。
借着月光,贾逸认出了凌霄子的模样。他双眼圆睁,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都是愤怒与不甘。贾逸俯下身子,才发觉他咽喉处有道剑伤,鲜血正汩汩向外涌出。凌霄子看到贾逸,用力撑起身子,右手挥舞着匕首向他比画了一两下,颓然倒了下去。
贾逸转过身,长剑平举指向房内,低声喝道:“出来!”
“贾校尉,早先我已经说过了,这是我的案子。”房内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陆延提着滴血的长剑,傲然走了出来。
“怎么是你?”孙梦皱眉问道。
“孙姑娘,”陆延作了个揖,“我也是来查案的。”
“这么巧?”
“你们前脚离开魏临府上,我后脚就去了。跟他谈过之后,我觉得白云观这里比较可疑,于是就骑了匹快马赶来。到山门之时,刚好看到你们进来。”陆延顿了一下,“我见整座道观没有什么人气,心中起疑,就从后院翻墙而入。”
“那你查到了什么?”孙梦追问道。
“后面这间屋子里,全是死尸。”陆延道,“你们要不要进去看下?”
贾逸快步走进房间,孙梦随后进来,打亮了火折,点起桌上的油灯。房间长三丈,宽两丈,并没有什么陈设,像是间空房。地上并排摆着七八具道士的尸体,年龄老幼不一,道服颜色深浅有差。尸体都是肤色乌黑,七窍流血,应该是中毒而亡。贾逸翻起年龄最老的那个道士的衣襟,看到上面用黑线绣了个小小的“凌”字,看来这个道士才是监院凌霄子。他站起身,借着油灯的亮光环顾四周,发现墙角里堆满了柴薪,还摆着一桶松明。
贾逸心中猜到了七七八八,或许那个自称凌霄子的道士才是离昧仙师。他被监院质问都尉夫人的事情时,起了杀心,便在晚斋中下毒,杀了全观的人。待他搬运完尸体,正欲堆柴放火毁尸灭迹之时,被贾逸和孙梦撞进观中,不得不赶往前院应付。好不容易支走了贾逸赶回后院,又被陆延发现了。
“为什么要杀了他?”贾逸看着陆延,问道。
“我正在埋头探查尸体的状况,没有发觉他进入房内。他却大喊大叫,挥舞着匕首向我刺来,情急之下,我只好拔剑相迎。”陆延笑道,“想不到这人身手稀松平常,错身之间就被我一剑毙命。”
孙梦冷冷哼了一声:“他可能是因为房间太暗,刚进来还没适应光线,才被你得手的。就别拐着弯夸自己了,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也不觉得脸红?”
陆延干咳一声:“这……孙姑娘说的也是一种可能。”
本来可以沿着这条线追下去的,可惜这位离昧仙师运气实在太差。贾逸有些惋惜:“陆都尉误杀了离昧仙师,这条线索就算断了……”
“贾校尉,你又说错了,”陆延打断了贾逸的话,“离昧仙师不是我杀的。”
贾逸沉默片刻,看了看房外,又看了看陆延,一道灵光在脑中闪过。
莫非外面躺着的那具尸体,并不是离昧仙师?那真正的离昧仙师又在哪里?
“贾校尉,凡事不可想当然。”能在孙梦面前指出贾逸的错误,陆延显然很愉快。他走到房中一具尸体旁边,蹲了下去:“前几个月,离昧仙师在白云观做法事,我也来看过,所以认得他。喏,这个才是离昧仙师。”
“你是说,离昧仙师也死了?”贾逸只觉得事情的进展匪夷所思。房外那个人是谁?为何会对白云观和离昧仙师的事情一清二楚?为何要杀死观里所有的道士?
孙梦往油灯边站了站,问道:“我们刚才听外面那个人说,离昧仙师跟都尉夫人有染,暗结珠胎什么的,所以他才会下手杀了都尉夫人……”
陆延的脸色变得很古怪:“这不可能。”
“凭什么不可能?”尽管知道听到的可能是谎话,孙梦还是忍不住反驳道,“魏临也说了,他夫人连平时最喜欢的清蒸鳊鱼都觉得腥,那不是有了身孕的反应吗?”
“这个我不清楚。但就算都尉夫人有了身孕,也绝对不是离昧仙师的。”陆延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离昧仙师,其实是个女人所扮。”
“女人?”孙梦惊呼了一声,跑到尸体旁边。这具尸体一身男装打扮,面容清秀,衣襟上也绣了个小小的“离”字。孙梦强忍着不适,伸手在尸体上摸了几下,脸色也变得惊疑起来。
“这怎么可能?”她喃喃道,“那个死道士嘴里,竟然一句真话都没有?”
一百多岁的萧仙师是二十多岁的萧闲所扮,那面容清秀的离昧仙师,当然也可以是个女人。太平道中本来就多有装神弄鬼之徒,易容装扮还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的把戏。
“原来从头到尾,我们都被骗了。”贾逸叹道,“若不是陆都尉撞破了那个道士,恐怕我们已经上了他的当。”
这是一个死间之局。那个道士杀了全观的人,向贾逸和孙梦编造了离昧仙师的故事,并故意露出一些破绽,引得贾逸和孙梦去而复返。待烧毁证据之后,再寻机死在贾逸二人手中。这样一来,大火烧毁所有线索,道观之中又没有活口,贾逸和孙梦只会认为他就是离昧仙师,因为跟吴敏有染,才引发这一系列的案子。虽然都尉夫人的尸体为何会死而复生的疑团无法解开,但最后也只会草草归咎于离昧仙师的那瓶药,没有人再去深究。
那整个案子,就算是结束了。
贾逸心中沉下一股寒意。这个布局之人,对人心揣摩到了极致,而且对自己和孙梦的性格也把握得很到位。如果不是陆延偶然出现在后院,破坏了道士的计划,并依照尸体上的线索推翻了他的谎话,这个局可以说是相当完美,没有一丝破绽。
贾逸快步走出房间,又蹲到了道士的尸体旁。他解开道士的衣服,心中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发现点蛛丝马迹。为什么对方要了结这个案子?莫非吴敏的死另有隐情,他们并不想解烦营查下去?贾逸见道士的臂弯隐隐发青,大声招呼孙梦拿来油灯。趁着灯光,贾逸辨认出那是一枚印迹模糊的刺青,像是刺上去后又清洗过一样。
旁边的陆延“咦”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贾逸抬头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陆都尉认得这个?”
陆延闷声不答。
孙梦白了他一眼:“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还在逞能吗?”
陆延犹豫了一下,狐疑道:“这个东西,好像跟我们陆家私兵的刺青一模一样。”
乱世之中,世家豪门豢养私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少则数十,多则上万。地方官府是允许甚至鼓励的,有时还会借助这些私兵参与战事。当然,这些世家的私兵也良莠不齐,有的虽然人数众多,却都是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有的虽然身手尚可,却不习军阵,不懂配合,只是匹夫之勇。放眼整个江东,私兵战力最高的就属朱家、陆家。
那个死去的道士身上有陆家私兵的刺青,这是陆延亲口承认的。按照常理推断,肯定是陆家参与了吴敏这个案子,并杀光了白云观的道众灭口。可陆延却一直在追查这个案子,还亲手破了白云观的死间之局,这说不通。如果是陆家做了这些事,为什么又放任陆延去自乱阵脚?
听陆延说,陆家私兵足有三千多人,他不可能全部认识。这名私兵究竟是隶属哪名家将,他也不清楚。只能将死尸送回陆家,请族中长者前来辨认了。孙梦本打算要陆延背死尸下山,贾逸却拆下一块门板,将尸体放在上面,与陆延一起抬到了山下。马车进城之后,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陆延和贾逸、孙梦二人分手,带走了死尸,约好晚上再去松鹤楼碰头。
马车运了尸体,孙梦是一刻也不想坐了,贾逸只好陪着她一起步行回郡主府。两个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孙梦忽然问道:“你就那么放心陆延?”
贾逸道:“那具尸体由我们去查的话,是查不出什么的,不如交给他。而且陆逊对我有恩,若真的牵涉陆家,我也拿不准要怎么应对才好。”
“我还以为你是在试探陆家。如果这名私兵所为真是陆家授意,那陆延回去后,陆家一定会让他矢口否认。反之,陆延就会坦然承认。”孙梦歪头看着贾逸,“你当真不是这么想的?”
贾逸未置可否:“为什么会这么想我?”
“在进奏曹和解烦营里,有情有义的人并不多。”孙梦笑道,“毕竟在这些地方,有情有义的人都活不长。”
“你是在劝我,还是在损我?”贾逸道。
“陆逊是救过你,那只是看你有利用价值。他初登高位,自然想顺手拉拢下你,好在解烦营里有个照应。但你是个聪明人,你的地位是谁给的,需要跟什么人保持距离,你应该很清楚。”
“这些是你的告诫,还是孙尚香郡主的?”
“是谁的没关系,关键看你是否听得进去。”
“类似的话至尊也暗示过,我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的话,还和他一起抬尸体下山?陆延是都尉,你是校尉,明明你的官阶更大,他却总对你以同辈相称。这些要是传到至尊那里,难免会引起猜疑。”
“怎么听你的意思,很讨厌陆延?”贾逸试探问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讨厌他,岂不是正合你意?”孙梦白了贾逸一眼。
贾逸摸了摸鼻翼,掩饰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说没关系,那就算了。他几次想请我吃饭,我都给骂回去了,那下次就答应他好了。”
贾逸苦笑一声,正欲答话,却见迎面走来一队持戟铁甲兵士。队目快步走到两人跟前,道:“请两位出示身份文牒。”
贾逸掏出解烦营的腰牌,递给队目。队目看完之后,恭恭敬敬地还给贾逸,又望向孙梦。
孙梦和贾逸对视一眼,也递出了身份文牒。队目看完后,态度更加恭谨:“原来是郡主府的贵戚,是卑职失敬了。”
孙梦问道:“怎么夜巡一下子严了起来?是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队目犹豫了一下:“按规矩我是不能说的。不过既然是贾校尉,说了倒也无妨。今天下午掌灯时分,客曹掾张洵被太平道咒杀了。”
“咒杀?”孙梦看了贾逸一眼。
“对。跟都尉夫人的死状一模一样,手里也捏了一张‘天下大吉’的符咒。接连被太平道坏了两条性命,至尊已经训斥过魏临都尉,下令全城加强戒备,所以卑职才不得不验校两位的身份文牒。”
“是谁接手的这个案子?”孙梦问道。
那名队目看了贾逸一眼,没有说话。贾逸瞬间明白了,接手客曹掾案子的还是自己,毕竟张洵与都尉夫人之死有相通之处,这样安排也合情合理。只不过刚才自己去了白云观,还没接到钧令。
“你真是好运气,又一个案子压下来了。”孙梦道,“要不要去我那里好好睡一觉?明天可有你忙的。”
那队目闻言,看了两个人一眼,连忙低头拱手告辞,匆匆而去。
贾逸奇道:“你留宿我住郡主府?你就不怕传出去……”
“我怕什么?我还巴不得传出去来着。”孙梦笑嘻嘻道,“我表姐一直说我年纪大了,应该找个人嫁了。有不少世家子弟都跟苍蝇一样,围着我嗡嗡乱转。要是有了些流言,倒是能清净不少。”
贾逸犹豫了一下,道:“还是算了,我贸然留宿,只怕孙郡主那里不大合适。”
孙梦笑道:“怎么,你怕我表姐吃醋啊?”
贾逸脚下一个趔趄:“你连孙郡主的玩笑都敢开?”
孙梦道:“反正她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最多骂我一句没大没小。说真的,我都觉得奇怪,你原先在进奏曹的时候,跟我表姐应该没什么交情吧?为什么你来到我们这儿之后,表姐就对你青睐有加?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寒蝉的缘故,但孙梦并不知道这些。虽然见过孙尚香几次,贾逸却始终摸不清她的底细,更不敢妄加试探。就算孙尚香如今赋闲在家,但毕竟是解烦营的首任部督,不可小觑。
孙梦看贾逸没有回答,道:“怎么脸又阴沉起来了?莫非真被我说中痛处了?”
贾逸道:“当然不是,你表姐为什么这么赏识我,我也不清楚,或许你可以替我问问她。”他一边敷衍着孙梦,一边走着,不多时就到了郡主府。两人简单寒暄几句,孙梦进了府内,贾逸也转过身,沿着寂静的长街快步朝住处走去。
吴敏、白云道观、客曹掾,还有天火降字这几件事,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太平道在捣鬼,可又隐隐透着一股蹊跷。到底是哪里有问题,贾逸也揣摩不透,总觉得不合常理。自黄巾之乱被平息,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太平道虽然还有很大的影响力,有诸多的信徒,但已经群龙无首。北至幽州,南到交州,自称“大贤良师”的太平道仙师足有上百人。这些人虽然在本县本郡有些影响,却号令不动临近郡县的信徒,可以说是一盘散沙。
当年张角能成功起事,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了连年大旱、民不聊生的机会。现如今,东吴境内风调雨顺,不说丰衣足食,至少饿死人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如此直白地向官府挑衅,发出“孙权必死,黄天当立”的谶语,除了那些忠实信徒,响应的能有多少?用为数不多的信徒去对抗兵甲齐备的郡兵,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即便打出了于吉复生的噱头,又能如何?当年孙策怒斩于吉,尚且未激起民变,现如今单靠一个于吉复生的传闻如何能号令天下?
操纵这一系列案子的人,不会想不明白此中关节。也就是说,这些案子所传达出来的信息,有可能都是故意误导官府的,他们一定是另有企图。贾逸又想起了白云观内,那个道士臂弯上的刺青。陆逊现在手握兵权,正在夷陵与刘备对峙,如果陆家真的参与其中,孙权会怎么做?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扑棱棱的声音,贾逸止住脚步,一只黑色的鸽子迎面飞来。他快步走进街边的阴影中,伸出右臂,让那只鸽子落在手腕上。看左右无人,贾逸解下鸽子腿上绑着的一支细长竹筒,然后挥臂让鸽子飞走了。不用说,竹筒之内还是寒蝉的矾书密令。
这两年来,贾逸收到过不少密令,大多是让他去探查一些人或者一些事。贾逸并不清楚为什么要查这些人和这些事,也不清楚查完之后寒蝉要用来做什么。他只是按照矾书密令,规规矩矩做事。与在进奏曹和解烦营不同,如今他并不是主导者,做好分内之事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情不必过问,也不能过问。
贾逸将竹筒塞进怀中,又看了看左右,闪身出了阴影。天快亮了,回到住处,最多只能睡一个时辰,就要前去客曹那里查验,贾逸心想。得先找到那个萧闲,让他打探一下太平道的消息。还要找下军中相识的人,看能不能问出一些陆家私兵的事情,毕竟陆延不会把什么都说出来。对了,还有怀中的寒蝉密令,也不知道又分配了什么差事。
贾逸又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能看到住处了。就在此时,街角转过来一队持戟铁甲兵士,那队目一见到贾逸,便远远喊道:“贾校尉,麻烦你,查验腰牌。”
贾逸沉吟了一下,迎上前去:“既然认得我,还要这么麻烦吗?”
“不好意思,这是规矩。”队目低着头,大声道。
贾逸停住脚步,手摸向腰间,掏出了腰牌。队目快步走了上来,伸手去接。电光石火之间,贾逸突然变掌为锁,抓住队目的胳膊往怀里一拽,同时朝他小腿上狠狠踹了一脚。队目骤然被袭,站立不住,跪倒在地。贾逸运臂一扭,将他整个人打了个旋儿,同时右手“呛”的一声拔出队目的环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那名队目愤然道:“贾逸!你就算对至尊钧令不满,也犯不着难为兄弟们吧?”
贾逸冷冷道:“谁和你们是兄弟?巡夜兵士所持月牙戟的戟刺是平的,你们拿的是圆的,以为我是瞎子吗?”
那名队目哑口无言,他身后的兵士却齐齐平举长戟,朝贾逸围了过来。贾逸的手腕一抖,刀锋切入队目颈间,渗出一缕血丝:“想要他死的话,你们尽管上来。”
冷不防,那名队目猛地一扭脖子,刀锋顺着冲势切开了他的咽喉,鲜血迸喷而出,激起一片血雾。那群兵士一阵低吼,持戟冲了上来。这队兵士足有十七八人,如果个个都是跟这名队目一样的死士,混战之中贾逸并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奋力向后一跃,躲过前面几个兵士的冲刺,转身向后逃去。那些兵士身着笨重的铁甲,速度远远不及贾逸。对于没有把握的交手,能避免就避免,这是贾逸近两年悟出的道理。毕竟他虽然身手不错,却还远远达不到大剑师王越那种以一当百的地步。
耳后听得“咻”的一声,贾逸纵身向前一跃,身形还未落地,一根投矛便贴着腰间钉在脚下。虽然不知道这伙人的身份,但他们无疑准备得很充足,如果不是看破了兵刃上的差异,贾逸现在已经伏尸在地了。又听得“咻咻”几声,更多投矛掷了过来。贾逸向旁翻滚扑倒。身边溅起一片泥土,有根投矛划破衣襟,鲜血立刻渗了出来。他翻身而起,手中环首刀向后掷出,然后闪身躲进一条狭窄小巷,将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兵士透胸而过。
离解除宵禁至少还有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里,能遇上巡街兵士救援是件很侥幸的事,只能靠自己了。还好小巷狭窄,这群兵士只能排成纵队追击,投矛也只能由一个方向掷出。贾逸倒退着向后跑了几步,拐过小巷转角。
兵士们紧跟着追了过来,冷不防贾逸在拐角处骤然袭出,一脚将领头的兵士踹翻在地。第二名兵士还来不及反应,耳边“嗡”的一声,贾逸的拳头便呼啸而至。那名兵士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却被贾逸纵身向前,夺过手中环首刀。刀锋从这名兵士的肩上掠过,径直刺入第三名兵士颈间,激起一片血花。紧接着,贾逸运腕抽刀,回手割断了第二名兵士的喉咙,又反手一刀将倒在地上的那名兵士透胸钉入。
转瞬之间,贾逸已经出手杀了四人,却面色不改,气息平稳,他沉声喝道:“我不知道是谁让你们来杀我的,但既然来了,就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
狠话自然是要说的,尤其在这种敌众我寡的局面下,至少能杀杀对方的士气。后面的兵士们脸色凝重起来,大概没有料到贾逸会如此棘手。靠前的几名兵士再次纵身冲来,几杆长戟从上往下直直劈下,贾逸侧身堪堪避过,抓住戟杆,飞身踢去。最前的兵士向后一仰,倒在了同伴身上。与此同时,贾逸已经挽过长戟,月牙刃带着风声劈入了这名兵士的天灵盖。他借势高高跃起,双膝砸在第二名兵士的肩头,将这兵士的身形狠狠砸了下去。后面的兵士慌忙挺戟再度刺来,贾逸右手一抬,一根弩箭“笃”的一声钉在了他的脑门上。
“只派了一二十个人就想杀我,”贾逸轻轻掸去身上的灰尘,“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死了带队的头目,并折了一半的人手,却丝毫没有伤到贾逸。即便是死士,也不禁有些心虚。剩下的兵士们慢慢向后退去。贾逸不禁暗地松了口气,以为他们要知难而退了。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这些兵士退到巷口,走了一半人,却还留下了一半。看样子,是要去抄贾逸的后路。只见那些留守的兵士,一一在身前竖起木盾,架上了长戟。贾逸看了看身后,如果在这么狭窄的小巷中被前后夹击,那麻烦就大了。
贾逸直起身子,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金球,喃喃道:“你们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出手太狠。”
那些兵士缩身在木盾之后,闷声不吭。贾逸叹了口气,拽着金球上的圆环用力一拉,掷到了那些兵士上方。金球在半空中发出尖厉的啸声,骤然裂开,无数的细小鳞片如雨丝一般砰然爆出,四下响起一阵哀号。贾逸趁势冲上前去,踩着木盾一跃而起,手中长戟如闪电般连续刺出,落地之时,小巷中已无活口。他解下尸体身上的投枪,屏住呼吸站在那里,等待着。
须臾之后,耳畔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贾逸扬起右臂,轻轻喝了一声“中”,奋力将投枪掷出。小巷拐角处,一名兵士刚刚露出半截身子,投枪便“锵”的一声刺破铁甲,将他连人带甲钉在了墙上。后面的兵士收脚不住,一同冲了过来。贾逸振臂又掷出几支投枪,将他们射得仰面朝天倒下,同时疾冲向前,左臂一抬散出一捧寒星,尽数打在最后两名兵士的脸上。这两名兵士捂脸倒下,惨叫连连,却接着被长戟刺入胸膛,没有了声响。
贾逸喘着粗气,在满是尸体的小巷中站了好一会儿,确定无人之后,才疲倦地走了出来。他蹲在巷口,捋起兵士尸体的袖子,细细检查尸体的臂弯,果然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刺青。莫非这些人也是陆家的私兵?在武昌城中,对自己这个翊云校尉动手,疯了吗?
“你就是贾逸?身手不错嘛。”背后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贾逸慢慢起身,转过头去。那是一个短装打扮的魁梧大汉,露着的双臂上青筋隆起,肉块结实,腰间挂了一柄开刃很宽的砍刀,正皱眉看向这里。
贾逸屏住气,问道:“怎么,你也是来杀我的?”
大汉点了点头。
贾逸的心沉了下去,现在自己不但体力不支,身上的暗器袖弩也用完了,再跟这个孔武有力的大汉交手,恐怕胜算不大。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离天亮只有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了。或许拼力一搏,撑到宵禁结束,百姓上街……
“你不用怕,我现在不会向你动手。”那大汉挺胸道,“我秦风纵横江东十二年,从来不曾乘人之危,等你缓过劲儿了,咱们再一决高下。”
贾逸疑惑道:“为什么要跟我一决高下?我跟你有仇?”
秦风道:“我听说是你杀了韩彬大哥。他对我有恩,我自然要杀了你才能报恩。”
“韩彬?”贾逸想起来了,韩彬是河北四庭柱韩荣的侄子。在进奏曹时,为了震慑郭鸿,贾逸谎称韩彬因妄图窃取进奏曹的密件而被杀。
“你也是游侠?”贾逸闷声问道。
“当然。”
“你是听谁说的?”
“早些时候,我收到郭大哥的亲笔信,里面偶然提到了这件事。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写信去问郭大哥,他却一再叮嘱我不许找你报仇。哈哈,他被你们这些官府鹰犬吓破了胆子,我可没有。”
郭鸿为什么会写信给这个秦风,提起韩彬之事?又为什么说是自己杀了韩彬?贾逸在进奏曹时,虽曾胁迫郭鸿为自己效力,但两个人的关系并未闹僵。而且在荆州之时,蒋济还利用郭鸿的弟子给自己传递消息。郭鸿为什么要这么做?
贾逸满腹疑虑,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并没有杀死韩彬,你信不信?”
“不信。”秦风大笑道,“秦某人贱命一条,不管能不能杀了你,总要试一试。贾逸,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等一下,郭鸿有没有说我为什么杀韩彬?”贾逸只觉得有些头疼,三年前信口扯的谎,想不到现在闹出了麻烦。
“我问过郭大哥,他说韩彬大哥不愿跟你们同流合污,才会被灭口。”这大汉说得理直气壮,“其实论罪魁祸首,自然是进奏曹。但我没有关防,过不了江,还是先找你好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贾逸沉吟道,“只是我刚才跟这队死士交手,伤到了筋骨,需要休息个旬日才能恢复。下个月十五,南望山上的月倦寺,如何?”
大汉怒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刚才你虽然耗尽了气力,但只有一点皮肉伤而已,如何会动到筋骨?我给你五天时间调养,五天后南望山上月倦寺,我们刀对刀,枪对枪,堂堂正正地决一胜负!”
贾逸懒得再跟他计较,拱手道:“好,就依秦大侠所言,五天后月倦寺,不见不散。”
秦风拽起一杆钉在地上的投枪,大喝一声折成两截。真是怪物一般的臂力。这些投枪枪杆都是生铁打造的,坚如磐石,这个大汉竟然一折而断。他把折断的投枪丢到地上,这才转过身大笑离去。
贾逸摇了摇头,看向遥远的东方,天终于亮了。他站在巷口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朝郡主府的方向走去。眼下能放心的,也只有孙梦那里了。
面前站了一溜姑娘,衣服穿得露肩显腰,脸上都涂着厚厚的浓妆,不住地向萧闲抛着媚眼。萧闲负着双手,从队尾走到队首,又从队首走到队尾,把每个人都仔仔细细看了几遍。
他摇了摇头,问身旁的陈全:“大哥,这些姑娘,你觉得哪个好看?”
陈全瞟了一眼姑娘们,道:“我觉得哪个都不好看。”
萧闲道:“怎么,一个都看不上眼?”
陈全红着脸道:“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我看着臊得慌。”
萧闲朝旁边的中年女人道:“石榴姐,听到我大哥说的没有?等下打发这些姑娘都回家吧。”
那个被称作石榴姐的女人瞪大了眼睛:“二爷,你说得轻巧,这些姑娘可都是咱们凝香阁的摇钱树!把她们都打发回家了,你还做什么生意啊?”
石榴姐是早上起来,才知道自己换了老板的。面前的这个棒槌用了两倍的价钱,从原来的老板手里买下了凝香阁。然后把所有的姑娘都叫起来,看了一遍之后,就要全部撵走。她在这行当做了三十多年,什么样的老板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么神经的。
“你找找她们的卖身契,全烧了吧。从今以后,她们跟凝香阁再也没有关系了。”萧闲笑眯眯地说。
石榴姐急了,转向陈全道:“大爷,你劝劝二爷吧。咱们这是生意,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把姑娘们都打发走了,咱们都喝西北风去啊?”
陈全木讷道:“我听二弟的。”
萧闲冲这群姑娘瞪眼道:“怎么,都不想走?”
这些姑娘入行最晚的也有三四年了,多多少少都攒了些体己钱,平日里就指望着能有个机会给自己赎身。现在一听这新老板连赎身钱都不要,眨眼工夫全跑没影了。石榴姐气急反笑,道:“二爷,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萧闲摆了摆手:“别急,你不能走。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下凝香阁吗?”
石榴姐道:“还不是因为咱凝香阁生意最好?”
“生意好,是因为你有能耐,这迎来送往左右逢源,从来没出过纰漏。但是你琢磨过没有,凝香阁这地段,东面住着豪门世家,南面住着达官贵人。为什么他们很少来光顾?”
“二爷你这就不懂了。那些世家公子、官爷将军,他们找乐子的办法多得是。咱们这是妓馆,人家看不上咱这儿,不愿来。”
“他们不愿来,无非是因为这里名声不好,那些个庸脂俗粉也确实入不了他们的眼。”萧闲摸着下巴道,“但我琢磨着,如果能把他们这些人招来,一年赚的钱能抵得上过去五年。”
石榴姐听出了些门道儿:“怎么,二爷您有办法?”
“你去趟许都。这两年曹魏代汉,杀了不少忠于汉室的官员,抄了他们的家,把他们的女眷分给人当了婢女。你去打听打听,挑上十几个脸盘儿身段儿好,又懂琴棋书画、能歌善舞的,帮她们赎了身,都带到咱们这儿来。”
石榴姐犹豫道:“可这官宦人家的女眷,最重清名。恐怕她们就算是当奴婢,也不愿意来妓馆卖身啊!”
“卖什么身啊?你跟她们说明白了,来咱们这儿就是琴棋书画,绝不逼她们卖身。”
“只卖艺不卖身?”石榴姐摇头道,“那谁还愿意来咱这凝香阁啊!”
“原先那些人肯定是不会再来了。但我敢跟你保证,那些世家公子和官爷将军们肯定会来。他们那些人啊,最喜欢的就是楚楚可怜、知书达理的姑娘们。”萧闲想了想,道,“这凝香阁的名字太俗,也得改,嗯……一晌贪欢镜花缘,半枕黄粱水月梦。以后就叫‘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石榴姐咂了咂嘴,“二爷,您这法子,真行?”
“别问行不行,先去做吧。这段日子也别开业了,先闭馆重新装点一下,把那些个绫罗绸帐、珠帘玉枕都给换了。那些东西怎么看怎么俗,你去找几个木匠师傅,就按照书院去布置,再多挂些书画,放些琴筝。安排停当,赶紧去许都挑人。”萧闲从怀里拎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石榴姐的怀里,“钱尽管花,我交代你的这些事,一件都不能走样,明白没有?”
石榴姐的脸上笑开了花,不管这点子能成不能,这二爷看起来家底也太丰厚了,跟原先的老板真是天壤之别。她提起裙裾,一溜儿小跑着去找木匠了。
陈全在一旁惴惴地问道:“二弟,这么弄能挣到钱吗?咱们用这些钱买些田地,坐等收租,岂不是更好?”
萧闲耐着性子解释道:“大哥,我们如果去买田产,不但需要亲属四邻作保,还得要中人和牙行签章,最后还得交由官府验契存档。这样动静太大,买的田地少了,成不了气候;买的田地多了,又容易被人盯上。但是妓馆、赌场和酒肆这些就方便多了。只要一家愿买,一家愿卖,就能交易,没有那么烦琐的关节。况且,那些田产收租,一年能赚多少都是有数的。妓馆、赌场和酒肆这些呢?除了老板,没人知道你能赚多少。等安顿停当了,我就去拉那个解烦营的贾逸来入伙,给他个挂名老板当当,谁还敢来找咱们麻烦?”
陈全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二弟啊,我还是觉得这做生意,风险太大,没有买田买房稳当。”
萧闲不想跟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论,问道:“大哥,我让你去各个道坛里打听的事儿,问得怎么样了?”
“现在城里风声很紧,很多道坛都已经关了,不少仙师都聚在祥吉道坛里,想要玄皓仙师去王府里讨个说法。”陈全道,“不过玄皓仙师却左右推脱,不想出这个头。”
萧闲的百露道坛关了之后,祥吉道坛就是武昌城里最大的道坛了。前段时间官府缉拿仙师,关闭道坛,却没有找祥吉道坛的麻烦,是因为吴王的正妻潘夫人就是那里的信众。
“也就是说,玄皓从潘夫人那里得了消息,知道这件事的深浅?”萧闲问道。
“这个倒没听说。不过好多人都对我冷嘲热讽,说你不懂规矩,坏了太平道的名声。要不是玄皓仙师帮着我说了两句,我差点被打出去。”陈全嘟囔道,“二弟,我们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这个先不说,你把东西给玄皓了吗?他怎么说?”
“辽东参和绿天麻都给他了,他也收下了。他说祥吉道坛这段时间都会闭坛,恕不见客,还说你没事儿也别去找他了。看在咱们师父跟他是故交的分上,要我们赶紧离开武昌城,才能保住小命。”
“这老小子话里有话啊,我教你的话,问他了吗?”
“问了。玄皓仙师说都尉夫人的死而复生,还有天火降字那套把戏,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弄的。但是在这之前,曾经有个眼生的道人,拿着一张符咒去找过他。那个道人说自己是于吉仙师的亲传弟子,要玄皓仙师跟他一起做一件大事,还说于吉仙师已经重生了,这天下还是太平道的。”说到这里,陈全停了下来。
“然后呢?”萧闲追问道。
“没有然后了,玄皓仙师不等那道人说完,就命左右把他打了出去。”陈全摸了摸后脑勺,“他说自己创立祥吉道坛,是为了扶贫济困、普度众生,对尘世间的权势并无半点窥觊之心。”
“这老小子,脸皮还真是厚,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萧闲摇头笑道。玄皓还是拎得清的,他坑蒙拐骗什么都敢干,但涉及抄家灭族的事情,是有多远躲多远。那名找他的道人,应该跟都尉夫人和天火降字这些事有关,前几天死的客曹掾可能也是他们杀的。这伙人肯定不是武昌城的,他们去找玄皓,应该是想找个熟悉武昌的道友,做起事来会方便很多。只不过,祥吉道坛名气不如百露道坛,为什么那名道人不来找自己,却去找了玄皓?
萧闲摸着下巴,道:“大哥,在都尉夫人那个案子之前,有没有什么人去找过你,提过这些事情?”
陈全道:“没有。如果有,我肯定会告诉你的。”
萧闲心里大概有了数。论名气,百露道坛是第一没错,但是论人数,却是祥吉道坛第一。他捏起长案上的一根木简,在上面写下几个道坛的名字,递给陈全:“大哥,你再去查下,看看这些道坛有没有什么动静。”
陈全接过木简,道:“二弟,我们做这些事情,是为了那个姓贾的吗?”
“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萧闲道,“我知道你看贾逸不顺眼,但我们现在需要攀附他。”
“可他看不起我们,只是在利用我们。”陈全道。
萧闲道:“不错,其实我们也是在利用他。大哥,这世上像你我这样肝胆相照的兄弟,能有几个?我们跟他只不过是陌生人,彼此有利用的价值,才能成为朋友。”
陈全道:“我知道,但是我总觉得,这些事太危险了,如果我们拿这些钱去其他地方,做个富家翁岂不是更好?”
萧闲道:“如今天下虽然魏、蜀、吴三方稍定,但以后究竟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若以后战乱再起,我们有钱无权,就好比一个孩童抱着一袋黄金走在荒郊野外。现在既然有了起家的机会,为何不能放手一搏?我也不图功名,不恋权位,只要能找个倚仗,保证咱兄弟安安稳稳享福就可以了。”
陈全闷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萧闲伸了个懒腰,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他跑遍整个武昌城,赌场、酒楼、妓馆各盘下一家。在立房契之时,萧闲把贾逸的名字也写了上去,这样黑白两道都不敢轻易来找麻烦。贾逸这个人,虽然在官场上独来独往,不算是淮泗系的,也不算是江东系的,但威名还是有的。单论他在公安城布局,屠灭荆州士族那一手,就不是寻常人能惹得起的。虽然他这两年在武昌城一直赋闲,但毕竟是直属吴王的解烦营校尉。这不,连吕壹和虞青也不敢接的太平道案子,吴王都交给他了。
萧闲轻轻摁着自己的鬓角,如果攀附贾逸的路走对了,那稳住阵脚后,就把这些生意交给大哥好了。经商不过是挣钱过好日子的手段,实在不算什么有趣的事情。
贾逸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
他翻身下榻,发现长案上放了一甑豆粥,还有几碟小菜,于是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应该是孙梦交代人放在这儿的,这姑娘不光心思细腻,在郡主府里威望还不低。孙尚香经常外出游猎,郡主府上下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孙梦在打理。
贾逸想起前几日在松鹤楼,陆延那些世家子弟面对她的表现,是尊敬多过惧怕,孙梦应该不单单是孙尚香的表亲那么简单。
但贾逸已经不想去查了。这两年他也不是没查过,但不管是大张旗鼓,还是小心谨慎,都查不出什么新鲜东西。孙梦的身份虽然有很多疑点,却是孙家人所认同和维护的。在这上面,他已经不想浪费太多精力。
早饭已经吃完,贾逸信步走出房间。郡主府庭院深深,不知道有几重几进,看样子比吴王府还大上不少。虽然孙尚香外出游猎未归,但贾逸也不敢在府内乱逛,只在前院的一处亭子内坐下。
他在等孙梦。
早上到了郡主府,他把事情简单讲给孙梦听,就去睡觉了。可孙梦觉得,贾逸身为解烦营翊云校尉,在大街上被人明目张胆地伏击,如果不闹出点动静,实在说不过去。她本想拉着贾逸一起去找魏临的麻烦,但看到贾逸意兴阑珊的样子,只得自己去了。
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那群巡夜兵士的尸体,贾逸已经检视过了。虎口处满是老茧,身上大多有刀剑旧伤,应该都是些老兵。而且这些人的臂弯处,都有刺青,与白云观那个道士一样。如果陆延说得没错,这些人恐怕也是陆家私兵。
事情到这里,已经变得扑朔迷离。如果说都尉夫人的死,还有天火降字这些事是太平道做下的,那为什么陆家会搅和进来?太平道蛊惑人心,兴风作浪,想要的是孙氏天下。陆家现在已经是朝中新贵,子弟入仕多达百人。他们参与到这场毫无希望的谋逆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还有,今天一大早,解烦营右部督吕壹就派人送来了客曹掾张洵的案卷,正式将此案转交给了自己。张洵被杀,死状跟都尉夫人吴敏一模一样,应该也是太平道犯下的案子。但杀一个都尉夫人,再杀一个客曹掾,却显得毫无章法。如果要扰乱民心,那就应该对平民百姓动手;如果要筹备起事,那应该对负责巡防治安的官员动手。现在杀了一个女眷,又杀了一个文官,这太平道到底搞的是哪一出?
他又想起昨夜收到的寒蝉矾书,到了郡主府拆开之后,发现矾书中只是简单交代,要他尽力确保即将来访的曹魏使团安全。寒蝉的目的,应该还是魏、蜀、吴的三方均衡,确保了曹魏使臣的安全,魏吴联合辖制刘备的攻势才有可能。曹魏使团下个月才会来,还是先将精力放在手头这个案子上好了。
耳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贾逸抬起头,看到孙梦领着一队枭卫快步走了进来。
郡主府的百余名亲卫,全是女人。当年孙尚香嫁给刘备,她们身着铁甲挽弓持刀,一起远赴蜀中。开始的时候,蜀人把这队女兵当成笑话看。后来因为琐事,这队亲卫跟守城郡兵发生了一次冲突,三百多人的郡兵硬是被这一百多人的亲卫打退了。这次冲突让蜀人意识到,这队女兵的实力甚至可以与无当飞军匹敌,于是给孙尚香起了个“枭姬”的绰号,将这队女兵称为“枭卫”。据说也正是这次冲突,让刘备对孙尚香心生戒备,分城而居。
孙梦独自走进亭子,看着贾逸半晌没有说话。贾逸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问道:“怎么,魏临又找了理由推脱,不愿意跟你一起去?”
孙梦道:“去是去了,但没找到尸体,一具都没有。”
“没有尸体?”贾逸皱起眉头。
“你们交手的迹象都还在,脚印、刀痕、血迹都没有被抹去,甚至投枪都还插在地上,唯独尸体不见了。”孙梦看着贾逸,“你说尸体上也有刺青,跟白云道观里那个道士身上的一样?”
“你怀疑,是陆家为了掩饰身份而搬走了尸体?”贾逸问道。
“不然呢?若是想掩盖这场袭击,不是应该抹去所有迹象吗?”
“这说不过去,他们有人手和时间搬运尸体的话,为什么不继续伏击我,而是放我离开?”
“也许你走之后,他们才赶到。”孙梦道,“至尊不是命你查这些案子吗,你要不要把眼下的状况禀告给他?”
“那些人虽然身上都有陆家私兵刺青,但尸体已经不见了,我们没物证。陆家现在什么地位,至尊会因为我们的一面之词,就查索陆家吗?他没准儿为了安抚陆逊,先给咱俩治一个诬告之罪,下狱再说。”贾逸道。
“不会吧。以我的身份……嗯,我表姐的身份,至尊应该会相信我们才对。”孙梦道。
贾逸摇头道:“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不说陆家子弟已有百人入仕,陆逊一人便手握东吴近半兵力,在夷陵与刘备抗衡。现在只能猜测陆家诛杀了白云观道士,伏击了我,这都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更何况我们还没有实据。在这种情况下,至尊动不了陆家,他更担心的是如果逼急了陆家,陆家会不会投了刘备,引蜀汉大军顺江而下,直入东吴腹地。既然动不得陆家,至尊就只能给陆家一个说法,你说到时候他不拿我们动手,还有什么办法?”
孙梦道:“如果我们私下向他禀告……”
“那只会让他觉得我们无能。”贾逸道,“上位者不需要下属提供猜测和怀疑,他们不喜欢下属将问题抛给他们,他们只要事情的真相和处理的结果。”
“若是我们一直查不出真相,就要一直向至尊隐瞒这些事情?”
“就算我们不主动提起,至尊也早晚会知道。若至尊不问,我们就不说;若至尊问了,私下里言明就是。”贾逸道。
孙梦白了他一眼:“你不觉得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理由,听起来都很牵强?你真的不是为了袒护陆家?”
贾逸道:“这是我在进奏曹那四五年间,用鲜血和人命换来的教训。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孙梦道:“行行,就你懂得多。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现在去松鹤楼等陆延,也未免太早了。”
“公事要紧,我们先去客曹那里。”贾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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