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贾逸看起来很忙,他指示枭卫们找来了大量的文牍木简,堆放在房子里,不住地翻看。偶尔他也会突然外出,不管黑夜白天,刮风下雨,起身就走,漫无目的地在武昌城各处乱转,弄得枭卫们颇有怨言。几天下来,不洗脸、不沐浴,就连饭都很少吃,一副披头散发、胡碴儿满面的模样。秦风和萧闲跟他打招呼,他却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两个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秦风私下里问萧闲,贾逸是不是又像前几天那样发了疯的时候,一切终于戛然而止。
那是第五天早上,曹魏使团的船队到了武昌渡口,吴王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迎接。陆延带了几名解烦卫上门,说是拜会贾逸,自己已经弄清了这一系列案子的真相。萧闲和秦风迎了出去,在“镜花水月”院中的凉亭里落座,听这位世家子弟夸夸其谈。就在这时,贾逸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他穿了一身灰色深衣,腰间悬了一柄长剑,脸洗得很干净。
“听说,贾校尉最近几天查案很是卖力,不知道勘破迷局了没有?”陆延笑得很有礼貌。
“大概快了。”贾逸淡淡道。
“我今天上门来,是想告诉贾校尉,这个案子已经破了。”陆延道,“今天晚上,我应该就能把太平道一网打尽了。”
“那可是要恭喜陆都尉了。”贾逸道。
陆延笑道:“其实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只要你愿意按我的话去做,我不介意分功给你。”
“五枚大钱,足够买好几碗麦饭了。”贾逸道,“至于婚约和案子的选择,倒让我想起了一件旧事。”
陆延皱起了眉头:“什么旧事?”
“那是我还在进奏曹之时的事了。有个同僚的儿子满周岁了,请我们前去看抓周。他在一面铜盘里放了很多东西,木剑、玉佩、毛笔、书简什么的。我们围在旁边,兴致盎然地讨论那个婴孩会抓起哪一个。”贾逸道,“一声鼓响之后,那个婴孩向铜盘爬了过去。他爬到铜盘边上,什么也没抓,把铜盘推到地上,然后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咿咿呀呀笑个不停。”
陆延什么话也没有说。
“陆都尉,很多时候我们都想让别人选择我们想看到的那个结果,但是人世间,十有八九不如意。有时候你会发现,根本不存在什么选择,结局早就注定,只是你自己还没看透罢了。”贾逸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
“你觉得你会赢。”陆延道。
“我会不会赢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会赢。”贾逸道。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会赢?”陆延突然又笑了起来。
“为了陆家,值得吗?”贾逸问道。
陆延倏然抬起头来,双眼中的光芒如坚冰一般凛冽。贾逸神色未变,依旧淡淡地看着陆延,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惋惜和劝慰。
陆延站起身,向贾逸端端正正地抱拳行礼,然后转身带着解烦卫们大步离去。
秦风摸了摸额头,道:“老贾,你装神弄鬼地挫了这小白脸的气焰,干得是不错。不过,这个案子要怎么破,你心里有底吗?”
“有底。”贾逸看了萧闲一眼,“不过能不能成事,就得看你们俩了。”
萧闲戏谑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说来听听。如果太过凶险,我得先考虑考虑。”
“当然是要去‘斫龙阵’的破军星位了,那是太平道最后一次人祭。”
“可是,你不是说那里不是关键吗?”萧闲问道。
“对于整个案子来说,那里确实不是关键。但对于你来说,那里却是重之又重的关键所在。”贾逸道,“陈全大哥的仇,该报了。”
天色刚刚暗下来,劳作的农夫们都扛起锄头回家,视线所及只有片片水田和偶尔飞起的野鸟。张清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寂静的田园景色了,这些年他都在城里,很少来这种荒郊野外。
脚下是“斫龙阵”的破军星位,第七次人祭的地方,短松冈。说是短松冈,其实有名无实,只不过是一个长满了灌木的小土包。小土包上零零散散地坐落着几处破败的土房,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不远处,萧闲正坐在一堵断墙边闭目养神。他们都在等,等到子夜时分,贾逸会按照约定来到这个小土包上,被于吉上仙所安排的人杀死。然后,是第七次人祭如期进行,诛杀孙权,迎接黄天降临。
张清走到萧闲对面,坐了下来。他刚才很仔细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到枭卫的影子,觉得有些奇怪。经历了货栈那次意外,按照贾逸的脾性,对这次应该非常慎重才对。如今离子时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于吉上仙要自己把贾逸和萧闲引到此地,然后略施法术,将他们尽数诛灭,可附近好像也没有太平道的人手。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似乎整个短松冈附近,只有他和萧闲。
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张清闷闷地想。他从布袋里拿出两张胡饼,递给萧闲一张,自己攥着一张狠狠咬了一口。胡饼里夹有羊肉末和盐巴,往日吃起来十分可口,现在却有些难以下咽。他旋开腰间的葫芦,灌了几口酒,才觉得稍稍心安。
“萧老弟,你不和贾逸一起出来,他会不会起疑心啊?”张清问道。
“没事,是他交代我先过来的。他还要去郡主府,找孙梦带领枭卫一道前来,走得要慢一些。”萧闲道,“这边都安排好了吗?怎么看不到你们的人?”
“应该安排好了,这伙外地的太平道人,可比我们手脚利索多了。”张清敷衍道。
“他们该不会是军议司的人吧?”
张清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军议司?西蜀的?”
萧闲点了点头。
“跟西蜀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会是军议司的人?”张清有些不满。可惜没办法跟萧闲说明,一切都是于吉上仙的安排,不然的话准吓得他屁滚尿流。
萧闲应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张清瞥见萧闲手里的那块胡饼,觉得有些异样:“怎么不吃?离子时还早,不垫一下肚子吗?”
萧闲没有回答,站起身走到断墙外,向武昌城方向眺望。张清也看了一眼,天已经完全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张清直愣愣地看了很久,感觉那团黑暗似乎要将自己吞噬。就在他想要回头之时,武昌城方向突然升起了一朵红色的火球,萧闲的神色随之变了,先前还有些心事,现在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张清问道。
“是焰火。郡主府已经探明情况,一切无虞,贾逸和孙梦都出发了。”
“出发?现在才往这里来?”
“三源道场被封之后,这伙太平道人是如何找到你的?”萧闲忽然问道。
张清想了想,答道:“我不是说了吗?道场被抄的时候,我正在外面,是他们找到我……”
“我曾经派大哥陈全跟踪过你,你知不知道?”萧闲打断了他的话。
张清支吾了一阵,佯怒道:“萧老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当初是你们把我拉下水,说要搞什么暗桩,让我监视三源道坛……”
“他就是在跟踪你的时候,被人杀的。”萧闲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张清愣住了,他没想到萧闲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些。他讷讷道:“可是,陈全又不是我杀的,是贾逸杀的啊。”
“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是贾逸杀的?”萧闲在笑,但笑容很冷。
“明明是你说的,你说在陈全嘴里发现了碎布,那块碎布刚好是贾逸的衣襟……”张清的声音越来越小,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忽然想起来了,萧闲当时只是说要杀了贾逸,其他一概没有多说。
“我大哥死后,你也失踪了。倒是祥吉道坛的玄皓法师找过我,说一切都是吴王的阴谋,要铲平江东的太平道。他还一再暗示,说我大哥死得蹊跷,说贾逸靠不住。如果是个普通人,很可能就会被愤怒冲昏头脑,被引到陷阱之中了。”萧闲道,“可惜,我不是普通人。玄皓这个老狐狸,在那伙所谓的外地太平道人找上门的时候,还撇得干干净净,为什么忽然要帮我对付起吴王来了?如果一切都是吴王为了铲除太平道的阴谋,以他的脾气,早卷了金银细软跑得远远的,还会在武昌城坐以待毙吗?”
张清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往断墙外退去。他摸出了一根竹哨,含在嘴里拼命吹了起来。
尖厉的哨声划破黑暗的寂静,惊起一群飞鸟。冈下的灌木丛中走出了上百个黑影,向这里快步跑来,为首的是一个黑衣少年。张清放心不少,这是于吉上仙安排的,用来杀死贾逸和萧闲的伏兵。
他转过头,看着萧闲道:“萧老弟,对不住了。为了‘斫龙阵’,你得死在这里了。”
萧闲却摇了摇头:“你也不过是个棋子罢了,‘斫龙阵’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黑衣少年已经走到断墙边,站在了张清身旁,挑衅地看着萧闲:“‘斫龙阵’的关键到底在哪里,死人是用不着操心的。”
“只有百十个人,你确信能杀得了我?”萧闲反而笑了起来。
“我们的眼线已经传来消息,贾逸和孙梦都还没出城,你就别指望他们来救你了。解烦卫都被调去负责册封仪式的安全了,也没有来。”少年拔出短刀,伸出舌头舔了下刀刃,“你这边最多有个秦风,挡不住我们这一百多人。”
萧闲淡定地向断墙退去。
“放心,你不会死得太快。贾逸和孙梦他们就算策马前来,也得大半个时辰。一刀一刀杀了你之后,我们还可以再给他们一个惊喜。”少年带着黑衣杀手们围了上去。那张稍显稚嫩的脸上,满是刻薄的笑容。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将比自己体形和年龄都大的猎物逼入死地,然后欣赏他们的恐惧和绝望,这会让他产生一种无所不能的强大感。
“小屁孩,老萧说得没错,你们才百十号人,还真杀不了他。”断墙后忽然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声音,“上个月在彭泽渡口,我一个人干掉了你们二十四人。”
断墙后稀稀疏疏地走出了二三十个人,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不但衣服穿得各式各样,兵刃也是五花八门,甚至有个大胖子拿了块门板。这群人跟黑衣杀手比起来,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那个少年的瞳孔猛地一紧,停住了脚步。
秦风拎着破风刀,把萧闲往身后推了推:“你们想利用郭鸿大侠借刀杀人这招真是步臭棋,老贾在跟郭大侠求证后,消息已经在咱们游侠间传开了。不过一群臭道士罢了,竟然把歪主意打到咱们游侠身上,你觉得像我们这种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人,不会找你们麻烦吗?”
“咱们在武昌城闷了十多天,要不是秦小哥劝着,早把你们那些破道场给拆了。”一个冀州口音的大汉笑道,“这才一百多号人,都不够塞牙缝的。”
“呸,快刀老吴你又吹牛了,就你那本事,撑死了打十个而已。”这是幽州的口音。
“你们俩那么多废话干吗?咱们是杀人的,不是磨嘴皮子的!”这是凉州的口音。
“锈剑陈村,你懂什么?这叫先声夺人……”
面对一百多名黑衣人,这群乌合之众完全没有一点紧张慎重的态度,倒像是要赴宴一般。黑衣少年干咳了一声,大声喊道:“诸位大侠!我太平道素来敬侠重义,从未利用过郭鸿大侠!其间必有阴谋,大家不可不察!”
一个老头接过话,道:“你这孩子是说,挑拨俺们游侠去揍姓贾那小子的事儿,不是你们太平道干的?”
黑衣少年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老前辈,那些事我们并不知情。”
“小孩子一般不说瞎话,他说的可能是真的。”老头看起来有点分量,环顾这群人道,“可是咱们在这位萧公子的客栈里死乞白赖地吃住了好多天,他们刚才说要杀了萧公子,这事儿大伙儿能不管吗?”
秦风笑道:“游侠之道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兄弟们,咱们抄家伙上!”
话音未落,二十多条影子如离弦之箭,刺入黑衣杀手阵中。这些游侠闯荡天下,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身手比太平道的黑衣杀手强上太多。转瞬之间局势已经完全逆转,一百多名黑衣杀手被二十几名游侠逼得连连倒退,不多会儿已经躺倒了三成人手!张清见那名黑衣少年正跟秦风打得不可开交,悄悄地往山冈下跑去。结果连滚带爬刚刚溜了一半,就被萧闲拦住了去路。
“不关我的事。”张清咽了口唾液,“萧老弟,对付你是于吉上仙的主意,我只是个跑腿儿的。”
“我大哥到底是谁杀的?”萧闲手里端着一张连弩,脸色冷得如同寒冰。
“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孩儿杀的!跟我没关系,我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张清的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萧闲手指一送,弩箭给射了出来。
“为什么要杀我大哥?”
张清哭丧着脸,道:“于吉上仙说,要制造你和贾逸之间的矛盾,利用你把贾逸引进圈套。萧老弟,你可别怨我啊,在你和贾逸找上我之前,惠德仙师就带我见了于吉上仙。你我都是在太平道混了这么长时间的人,见了于吉上仙,我怎么敢不听他的啊……”
“你走吧。”萧闲道。
张清愣了一下,磕了个头后赶紧起身就跑。这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于吉上仙的推算会出错?“斫龙阵”最后一次人祭就这样给破坏了?那天诛孙权到底还能不能行?自己羽化成仙还有没有希望?
他忽然觉得后背一紧,一股剧烈的疼痛传来,让他不禁脚下一软,转着身子倒了下去。在蹒跚踉跄之中,张清的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的萧闲,正端着连弩扣动了弩机,一支漆黑的弩箭扑面而来,随即面前一片黑暗。
萧闲走了上来,冷冷看着张清伏倒在地的尸体,对准后脑又射出一箭。血花迸溅开来,玷污了萧闲的双手和锦袍,他却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他转过身,提着连弩向山冈上走去。只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山冈的喊杀声已经归于寂静,地上到处是伏尸,一百名黑衣杀手就这样溃散了。游侠们正在互相包扎伤口,还有人升起了篝火准备吃点烤肉,喝点酒。那个黑衣少年被秦风绑了起来,推搡到萧闲的面前。
“就算这边给你们占了先机,你们也阻挡不了‘斫龙阵’。”少年舔了舔嘴角的血渍,脸上毫无惧意。
萧闲没有理会他,丢掉了手中的连弩,向秦风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折损?”
“这群杀手中看不中用,还没开打就溃散了,咱们能有什么折损?就是有几个受了点儿皮肉伤,进城包扎一下就好了。”秦风满不在乎地道。
萧闲上前跟游侠们一一谢过,开着肆无忌惮的玩笑,许诺明天要在“镜花水月”的院子里铺开摊子,弄来几头上好的“八百里”烤炙,再弄上几十坛好酒畅饮,引得群侠哈哈大笑。
早在秦风前去巨鹿之前,远在魏境的郭鸿就已经散布了消息,不少交情过硬的游侠陆陆续续赶往武昌,要找太平道的麻烦。等到秦风回来,一个一个地拜会,出示了郭鸿写给贾逸的回信,将他们请到“镜花水月”,好好安置下来。当时贾逸和萧闲还在发愁要如何打发这些人,想不到此时派上了大用场。
陈全的死,确实让萧闲的情绪有些低落,但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那块出现在陈全口中的衣襟,切口太过齐整。他暗中细细还原了陈全的路线,得知在案发之时,贾逸离那间宅院较远,不可能跟陈全起冲突。若是贾逸安排了其他人手,对陈全下手,那块衣襟怎么会出现在陈全的口中?接着贾逸找到他,针对陈全的死推心置腹地长谈一番后,他已经确信那是太平道的挑拨离间之计。
“你大哥是我杀的,有本事就给小爷一个痛快。”那个黑衣少年又叫嚣起来。
萧闲斜睨着他,道:“为什么要给你个痛快?作为假于吉的亲信,你肯定知道不少秘密,解烦营应该对你很有兴趣。”
“解烦营?”少年歪着嘴角讥讽道,“今晚过后,别说解烦营,连东吴孙家只怕都没有了。”
“有这样的想法也不错,起码能让你熬过今晚。”萧闲的脸上也浮起嘲弄的笑容,“天一亮,把你交给了解烦营,等着你的就是听都没听说过的酷刑了。”
他转过身,向武昌城方向望去,喃喃自语道:“现在这个时候,也该玄皓那个老狐狸动手了吧?”
此时的祥吉道场里漆黑一片,玄皓仙师看着院中将近两百名郡兵,满意地捋着胡须。
今晚孙权在承露台宴请曹魏使团,正式被曹魏册封为吴王。城中实行了宵禁,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外出,当然官府的人除外。玄皓仙师举起都尉府颁发的令牌,对着月光又看了看,才塞进腰间。终于等到这一刻了,这期间心惊胆战,总害怕被官府发觉,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结果到了起事这一刻,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根据撒出去的眼线得知,张清带了萧闲在短松冈提前设伏,贾逸和孙梦刚刚出城,往陷阱里去了。城中的军议司暗桩搞来了郡兵的兵刃和衣甲,给这些死忠的道众换上,等下出了门就能畅通无阻,直接杀向承露台。再配合承露台里的自己人,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将东吴诸臣和曹魏使团杀个干干净净,武昌城必定大乱,而夷陵前线也必定军心不稳。刘备趁势挥军,东吴指日可破。到时候,自己凭这个从龙之功,应该能位列三公。那个军议司的暗桩说了,虽然不能跟诸葛亮平起平坐,但跟李严、许靖这些高官称兄道弟是免不了的。
想到这里,玄皓仙师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他扫视了一眼院中的弟子,举起令旗,喝道:“有请于吉上仙降临!”
周边响起一片衣甲摩擦之声,“郡兵”们纷纷跪下叩头。玄皓仙师冲殿内使了个眼色,随着一阵清脆的铜铃之声,于吉踱着方步走了出来。月破星巾、霓裳霞袖、九节杖、三清铃,还有肩膀上蹲着的那只小猴,一切都与传说中的于吉一模一样。这个假于吉是军议司那边安排的,显然是准备了很长时间,不但行头很像,说话举止都很有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这无疑是神来之笔,他们用于吉复活布置“斫龙阵”的噱头,闹得人心惶惶。更重要的是,大部分太平道徒都对此深信不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不但张清以为他自己能够成仙,就连惠德那个老家伙,也成了幌子,吸引了贾逸的注意力,后来还在大牢里羽化了。今晚将这个假于吉藏在步辇中,让“郡兵”簇拥着前行,别说去杀吴王,天王老子也敢砍!
玄皓又满意地扫视了一圈跪在院中的“郡兵”,冲假于吉点了点头。假于吉举起九节杖,朗声吟诵起来,浑厚低沉的声音在院中飘荡起来,让人生出肃穆庄严之感,似乎此行是悲壮而决绝的。
而就在此时,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啸,打断了吟诵之声。
玄皓一愣,就见假于吉软软地瘫倒了下去,脖颈中插着一支羽箭。这枚羽箭做工十分精致,箭羽是整洁白净的金雕羽毛,光滑圆润的箭杆则是由铁檀木磨制而成,而刺穿假于吉咽喉的箭尖正闪闪发光,竟然是鎏金的!
玄皓心里“咯噔”一下,整个武昌城,不,整个东吴用度如此铺张的,只有那个人了。
院中的信众都抬起了头,诧异地看着倒下去的假于吉,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他们不能接受神仙也会被射死的现实,还在猜测是不是某种法术。
前方突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山墙附近荡起了一层微尘,似乎有无数的铁器从外面刺入其中。随着一声号令,那堵看似坚固的山墙在巨力拉扯下,轰然倒塌。
烟尘很快散去,一片炙热的红色裹挟夺目的灯火刺入众人眼中。随风猎猎作响的猩红蜀锦披风,精致光滑的明光银铠,高大健壮的汗血宝马,还有那张挽成满月的横江长弓。而这团火焰后面,是数排张弓以待的枭卫。
“孙……孙尚香!”玄皓惊骇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眼看着横江长弓弓弦一抖,一道金光如闪电般扑面而至。
咽喉处传来一阵剧痛,温热的血液迸溅而出,玄皓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盯着那团如火焰般的鲜红,满脸都是惊疑的神色,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不过是个老道士,为什么非要我来杀?”孙尚香收起弓,勒住缰绳,很是不满地抱怨。
“贾逸不是说过吗?至尊正妻潘夫人跟这家道场颇有渊源。除了您,别人哪有胆子动手杀他?”孙梦笑道,“表姐,你看院子里的这些贼人,要如何处置?”
孙尚香道:“命令枭卫们把弓都收起来。”
孙梦怔了下,小声道:“表姐?”
“枭卫们好几年没正经打仗了吧?都换上环首刀,冲进去,不要俘虏。”孙尚香拨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随着孙梦一声令下,枭卫们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
惨淡的月光之下,只见一道刀光劈入痴痴呆呆的“郡兵”群中,哀号声夹杂着血光随即爆起。
孙梦拨转马头,跟上了孙尚香。出乎她的意料,这个方向不是去承露台的,而是回郡主府的。
“至尊那里,我们……不去看看吗?”孙梦按捺不住,小声问道。
“不去,王兄连册封仪式都不许我参加,说什么怕我给曹魏使臣们难堪。他觉得有虞青、吕壹,还有羽林卫护卫,自己就安然无忧了,我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孙尚香瞟了孙梦一眼,“你是担心贾逸那小子吧?”
孙梦有些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
“不行,越想越生气,那小子凭什么安排我做事?”孙尚香道,“他不是还欠我一百两黄金吗?”
孙梦点了点头,有些不知所以。
“你去找他吧。”孙尚香笑得很开心,“告诉那小子,本郡主要收他利息,两百两,黄金。”
吴王迁都武昌不过一年,并未大兴土木。承露台名字虽然听起来雅致,其实不过是吴王府后山山顶的空地。一个多月前,客曹动用人手将原本的小路修筑成石道,并在山顶辟出了一块宽阔的方台,才算是有个像样点的地方。
想要前往承露台,得先绕吴王府半圈,沿着工曹修筑的那条石道走上盏茶工夫,到山脚下的关卡再说。那道关卡为都尉府所设,布置了三层防线,只放有通行令牌的人上山。除此之外,再想前往承露台,就只能自行攀爬上山。前提是能越过满是荆棘的灌木丛,躲开埋伏其间的解烦卫暗哨。
此刻魏临站在第三层关卡前,仰头向山顶看去。那里灯火通明,曹魏使团和东吴群臣正在会晤,等吉时一到,就要开始册封仪式了。而这个所谓的吉时,也是按照曹丕的意思,定在戌时六刻。这个时刻着实算不了什么吉时,似乎有暗讽之意,但吴王愉快地接受了。不仅如此,册封仪式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曹魏的要求来布置的。吴王大概是被刘备吓怕了,魏临想。前几天夷陵那边传来消息,陆逊组织了一次反攻,黯然败退。现如今,吴王迫切与曹魏结盟的心情,谁都看得出来。
魏临看了眼立在石道旁的漏刻,已经到了戌时。他挥了下手,一名都伯快步走到跟前。
“命令已经传下去了吗?”魏临道。
“是的,半个时辰前就已经交代过前面的兄弟了,封锁关卡,任何人不得前进。”都伯犹豫了一下,“不过……魏都尉,上面的命令不是说有通行令牌的可以通过吗?”
魏临冷冷“哼”了一声:“上面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今晚曹魏册封至尊为吴王,是关系吴魏能否结盟、援助夷陵战况的大事。若是有人盗用了通行令牌,混上去生出事端,你我能担得起吗?”
魏临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却没有听到都伯应声。他有些不满地看了都伯一眼,发现都伯正张大了嘴巴,愣愣看着石道。顺着都伯所视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孤单的人影正拾级而上。他走得并不快,显得非常从容,一路上还在东张西望。
魏临的手搭上腰间的环首刀,心中充满了疑惑。前面三道防线,均已得到命令不允许任何人上山,这个人是如何上来的?就算他是绝世高手,冲破了那三道防线,为何不见任何示警之声?
人影渐渐近了,魏临看清了来人的脸,是他认识的人,但他心中的疑惑反而更大了,这个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道:“贾逸?贾校尉?你不是去城外阻止‘斫龙阵’了吗?怎么来这里了?下面为什么把你放进来了?”
“我有这个。”贾逸举起一枚翠绿的东西晃了晃,“吴王的玉牌,给我好久了,一直窝在怀里,想不到今晚用上了。”见吴王玉牌,如吴王亲临,郡兵们是不敢拦他的。
魏临稍做沉吟,示意都伯带着所有人前往关卡,再度严令不允许任何人上山。
看郡兵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魏临才开口问道:“贾校尉,不是说,子时就要在城外举行‘斫龙阵’第七次人祭了吗?你不管?”
“那只是个幌子。”贾逸道,“人的想法其实很奇怪,如果他们身边一直在发生同样的事情,他们就会认为类似的事情会一直发生下去。这句话虽然很拗口,但很有道理。”
魏临皱了皱眉头,似乎听不懂贾逸在说什么。
“‘斫龙阵’脱胎于北斗七星,在武昌城中举行了六次人祭,每次相隔九天,方位暗合北斗七星的前六个星位,时间都是在午夜子时。傻瓜都能看得出来,第七次人祭应该就在破军星位,时间自然也是今夜子时。更何况,我在太平道内部还埋了一个暗桩,这个暗桩竟然偷出了‘斫龙阵’秘箓,上面记载的跟我想到的是一模一样。看起来,我只要今晚埋伏在城外短松冈上,把前去施行人祭的太平道徒一网打尽,就大功告成了。”贾逸笑了起来,“可惜,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魏临有些疑惑:“‘斫龙阵’的第七次人祭不在那里?”
“如果我说,没有‘斫龙阵’的第七次人祭,你相不相信?”贾逸道。
魏临摇了摇头:“这不可能,如果没有第七次人祭,那前面的六次又有什么意义?”
贾逸道:“为什么没有意义?人就是这样,以为有了前面六次人祭,第七个破军星位上,必定会有第七次。而唯一支撑这种推断的,就是前面的六次人祭。当你想清楚了这点,就会觉得这个推断没有什么说服力。而且,对于当初安排进太平道的那个暗桩,我并不信任,因为他是被我用钱财收买的。说实话,这个世上能改变人立场的东西有很多,钱财固然可以排在第一位。但有件东西,是完全超越了钱财的存在,那就是信仰。不管他所信仰的东西是好是坏,在旁人看来是愚蠢还是神圣,在信仰者的心中,都是坚不可摧的。中平元年,那场席卷天下的黄巾之乱,早已说明了一件事,用钱财去收买太平道徒非常危险。毕竟在很多太平道徒眼里,黄白之物跟羽化升仙完全没有比较的余地。”
魏临皱起眉头:“难道说……那名所谓的暗桩,是你安排的明间?”
“不错,就是明间而已。安排完这名所谓的暗桩之后,我故意放出了几个消息,太平道对此立刻有了动作。结果很明显,这名暗桩是太平道塞给我的,所以由他传来的消息,没一条是可信的。那本所谓的‘斫龙阵’秘箓,自然也是假的了。知道了这点,我就一面由他传递给太平道错觉,让他们以为我进入了他们的布局,一面暗地里调查他们的来路。”
“是外地的太平道人勾结三源道场做的吗?”魏临道,“前些日子,你们解烦营的陆延都尉抄了三源道场,抓了惠德仙师,就差那伙外地太平道人了。”
“对,就差那伙外地太平道人。可陆延抄了三源道场,抓了惠德仙师,问遍了里面的道士,没有人见过这伙太平道人。拷问得紧了,才有人说见过于吉,但没有人见过除于吉之外的人。我让枭卫在城中搜查了好几天,也没发现这伙太平道人藏在哪里。按常理说,他们失去了三源道场这个内应,不但没有了藏身之地,连吃喝拉撒都没人招呼,很难在城中藏匿下去。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细节,这伙所谓的外来太平道人,从未真正出现过,也没有人看到过,只存在于惠德仙师的口中。不,第一次听说他们,是陈全从祥吉道场的玄皓仙师那里打探出来的。说这伙人曾经去拉拢过玄皓仙师,但被他拒绝了。
“仔细想起来,这种说法不是很荒谬吗?一伙太平道人潜入武昌城,布下‘斫龙阵’,显露‘天火降字’的神迹,妄图诛杀至尊。他们去拉拢一个并无深交的祥吉道坛,没有谈成之后,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走了?外来的太平道人没有杀人灭口,本地的祥吉道场没有报官避祸,两下相安无事,未免心都太大了吧?而就在此时,萧闲告诉我了一件事,他的大哥陈全把铜钱藏在舌头底下的旧事,只有他们的师父知道。而他们的师父在去世之前,跟祥吉道场的玄皓仙师的交情还不错。他怀疑杀死陈全,并陷害我的那个人,就是玄皓仙师。”
黑暗中遥远的前方,隐隐亮起了火光,两个人都知道,那是祥吉道场的位置。
“你是怀疑,根本没有什么外地的道人,一切都是祥吉道场在后面操纵的?”魏临道。
“你又说对了,魏都尉。所谓的天火降字、血液凝固、于吉复生、‘斫龙阵’都是祥吉道场的玄皓仙师搞出来的。三源道场的惠德仙师,只不过是他丢出去的幌子而已。真正和蜀汉军议司勾结的,是他玄皓,而不是惠德。”贾逸的声调依旧很淡定,“我收到消息,就在半个时辰前,孙尚香郡主带领枭卫们前去清剿了祥吉道场。那个所谓的于吉上仙,话都没说一句,就被孙郡主一箭射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魏临一脸平静:“那要恭喜贾校尉了,听说你跟陆延在比赛谁能抢先破了这案子,看来是你赢了。”
“不,我没有赢,真相还没有揭开一半呢。”贾逸冷冷道,“于吉死了,祥吉道场里还有件很奇怪的事,那些死忠道众整整齐齐穿着郡兵的衣甲,玄皓身上还有块通行令牌。你知道怎么回事吗,魏都尉?”
“下官愚钝,还请贾校尉赐教。”
“我觉得,如果‘斫龙阵’的破军星位是个幌子,玄皓总得有个说法来向道众们解释。信仰这个东西虽然能迷惑人心,但若是自相矛盾,也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你总不能一边说要靠‘斫龙阵’来杀至尊,一边又说‘斫龙阵’是个幌子吧?在大牢里,我跟惠德仙师聊过几句,质疑了他一下。果然越是对某些东西深信不疑的人,越是容不得别人诋毁这些东西。惠德仙师情绪激动之下,对我连连嘲讽,还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斫龙阵’的关键之处,不在破军星位。”贾逸负起了双手,“不瞒你说,我活了二十多年,一直觉得自己还算聪明。从这句话里,我听出了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是‘斫龙阵’在太平道道义中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并不只是个粗劣的幌子。第二个意思就是第七次人祭不是在破军星位,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
“贾校尉,你这么想未免太天马行空了吧?”魏临摇头道。
“你若是在进奏曹待过,就会明白,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是必不可少的。这种想法,我们称之为直觉。”贾逸笑了笑,“我摊开了武昌城地图,将北斗七星标在上面,挠破了脑袋,推算第七次人祭到底在什么地方。然后我注意到了承露台,知道至尊会在此迎接曹魏使团,顺手把承露台也给圈了出来。而就在那一刹那,我明白了。第七次人祭,就在承露台,就在今晚。”
“何以见得?”魏临问道。
“惠德说得没错,破军星位并不是关键。在太平道道义中,北斗七星掌死,南斗六星掌生,有一个星位却是超脱了南斗和北斗的存在,它们合称为十四主星。这颗星就是北极星,又被称为紫微星。若是魏都尉了解一点星象,就会知道紫微星又被称为帝星,在我们东吴来说,代表的就是至尊。而我之所以觉得第七次人祭会在承露台,那是因为承露台在地图上的方位,就是‘斫龙阵’中紫微星的方位。”
贾逸一字一句地说完,声音始终很轻,魏临的神色却遽然大变,抬起头便朝山顶望去,见没有什么异常,才安心道:“想不到贾校尉心思敏捷到这种地步,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如此隐晦的真相。”
“‘斫龙阵’每次人祭相隔九天,今晚是第七次人祭的时间。而今晚至尊会在承露台迎接曹魏使团,举行册封仪式。这种巧合,对于信奉神鬼之说的太平道众来说,就是不可抗拒的神力。再加上天火降字、于吉复生这些把戏,太平道众早已深信一切都是天意。别说玄皓纠集他们来杀至尊,恐怕杀神杀佛他们都敢试试。只可惜,他们刚集齐人手还未动身,就全死在祥吉道场了。”
魏临叹了口气:“这伙贼人纵然是心思机巧,谋虑颇深,归根到底也只是群乌合之众,被贾校尉勘破行踪也在情理之中。我还以为今晚平平淡淡,想不到黑暗之中发生了这么多阴谋诡计,真是劳贾校尉费神了。”
“费神不敢当,魏都尉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贾逸依旧在笑,笑容却已经变得很冷,“那些郡兵衣甲、通行令牌,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临向后退了两步,沉声道:“怎么,贾校尉在怀疑我?”
“你刚才说太平道什么?哦,对了,乌合之众。不错,跟你们军议司的精英比起来,他们只能算是一群替死鬼。”贾逸道。
“贾校尉,你不要血口喷人!”魏临的脸色铁青,喝道,“我夫人也是‘斫龙阵’的人祭之一,我也是苦主!”
“对,那是我接手的第一个案子,也是‘斫龙阵’的第二次人祭。还记得我和孙梦当初找到你,你对案子并没有多少兴趣,甚至推说公务繁忙,不愿意随我们一起去白云观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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