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仪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膝盖已经没了知觉,程昱家的大门还是紧锁着。
人情冷暖,他算是领教到了。父亲崔琰在位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称赞他公正严明、耿直高义,是个难得的诤臣。现在父亲刚入狱几天,他找遍所有在魏公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却没有一个肯帮忙。原来,所谓的公正严明让父亲没有自己的人际圈;而耿直高义又让父亲得罪了太多的人。如今父亲入狱,幸灾乐祸的恐怕不少,出手相救的能有几个?
其实,在崔仪看来,父亲的事只不过是件小事。前几日,父亲在给杨训的书信中写了句“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魏公曹操认为此句有不恭之意,便将父亲关押入狱。这种事,通常有人求个情,等魏公气消了,人也就放出来了。但崔仪想不通的是,满朝百官,竟无一人为父亲求情。
天快要亮了,程家的大门终于开了,走出一名长随。那长随快步来到崔仪跟前,道:“我家老爷说他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还请崔公子回去。”
“能否请小哥禀报一声,就说我父亲生死……”
“崔公子,”长随打断了他的话,“我家老爷还说,他这几日都不会上朝,见不到魏公,还请公子另寻他人。”
崔仪苦笑,右手撑地起身,却见一匹快马驰来,在他身边停下。
是陈柘,姐姐崔静的丈夫,昨天他也曾百般推托。崔仪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陈柘却跳下马,将崔仪拉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压低声道:“赶快逃出去,听说曹操要将你们崔家满门抄斩。”
崔仪冷笑:“可能吗?父亲只不过说错了一句话而已……”
不等崔仪说完,陈柘已将他硬托到马上:“糊涂!岳父若只是说错了一句话,曹操怎会如此不依不饶?岳父近几年一直在笼络士子,向陛下举荐人才,犯了曹操的大忌!据说前几日有人向曹操告密,说岳父向陛下进谏十策,要陛下重新振作,夺回实权。曹操大怒,这才将岳父收监,交由进奏曹秘密查处。一旦落实罪名,即刻诛杀满门!”
崔仪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跌下马来:“姐夫,此话当真?”
陈柘将一个包袱塞到崔仪怀里:“你以为呢?不然怎么会没人替岳父求情?都怕被当成岳父的同党!你姐姐准备了些钱财衣物,你赶紧逃吧!”
崔仪怒道:“父亲身在狱中,我怎么能逃,岂不是要被天下人唾骂!再说小弟怎么办,阿公怎么办?家里还有三十多口人,我怎么能一逃了之!”
“糊涂!你留在许都有什么用,只能陪岳父送死!”陈柘指了指包袱,“里面有张将作司的铠甲设计图,是有人托我交给你的。你拿着逃到石阳,找到孙权的人,先保住自家性命,再看事情有没有转机。”
陈柘看崔仪还在犹豫,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混账!是你的清名重要,还是崔家血脉重要!”
崔仪长叹一声,拱手行礼,拍马而去。
陈柘看崔仪骑得远了,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得身后马蹄声大作。他立刻转进旁边的小巷,一眨眼工夫,就见数十铁骑沿长街策马冲出,直奔崔仪离开的方向。
“天下精锐,虎豹骑。”陈柘喃喃道。不知道崔仪能不能逃过他们的追捕,如果不能,会不会把自己供出来?他摇了摇头,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
“崔琰被囚,崔仪就跑了,这当儿子的也未免太胆小了吧?”左乐打了个哈欠,“头儿,不过一个世家公子,为什么还要咱们严加盘查?”
贾逸摇摇头道:“塘报你都没仔细看吧?崔仪逃走的时候,将作司丢失了一份新式铠甲设计图,怀疑被崔仪带在身上。”
“铠甲图?很值钱?”
“那张图上,新式铠甲的选材、工序都记载得很清楚,是将作司耗费三年心血设计出来的,能防五十步之外的羽箭弩箭。这种东西,能落到孙权手里吗?”
“那是,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崔仪是怎么拿到手的?”
“塘报里说,可能是通过寒蝉拿到的。”
“又是寒蝉?”寒蝉这个名字,每个进奏曹的人都非常熟悉。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曹操大败于潼关,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荀彧反对曹操加封魏公,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伏完谋反,这些事或多或少都跟寒蝉有关。
“崔琰一直在许都为官,跟刘备和孙权都无交集。崔仪想拿着铠甲图换前程,至少得先联系上孙权的人再说。”左乐眨了眨眼,“您在石阳已经办了两个案子,对付的都是刘备的人。不知道咱们石阳,有孙权的解烦营没有?”
贾逸道:“石阳地处边防,鱼龙混杂,孙权怎么可能不在此安插眼线?”
他看向远方,脸上似笑非笑。左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进城的人群中有一行商贾,正被哨兵盘查。为首的中年商人看到贾逸便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贾逸道:“张富,最近边境可是不太平,你还敢做来往生意?”
商人低眉顺眼地笑道:“贾都尉,咱这不是承蒙您关照,混口饭吃吗?嘿嘿,这两岸越是不太平,便挣得越多。”
“这么说,你跟孙权那边也很熟悉?”贾逸意味深长道。
张富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贾都尉可是说笑了。咱跟孙权那边,也就是打点一下,行个方便,哪像跟您的关系这么近?”
贾逸没有回答,挥了挥手。身后的虎贲卫快步上前,仔细搜查车队。一会儿工夫,就搜出一些香片、越窑瓷器之类的违禁品。张富有些紧张,将一包钱偷偷塞到贾逸手中:“一点心意,还请您收下。”
贾逸掂量几下,随手丢给左乐:“收下,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张富见状,又活络起来:“贾都尉,城防怎么突然劳您亲自上阵,盘查得这么严?”
“许都跑出来一个家伙,据说携带要物,想投靠孙权。”
“真有这么不要命的人啊!”张富感叹了一句,“您放心,我在孙权那边也有点熟人,如果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禀告您。”
贾逸点了点头:“如果城中的百姓都像你这么懂得为国分忧,那我这个都尉就好当了。”
张富献媚笑道:“贾都尉,为国不为国的,咱可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石阳有贾都尉管着,大家共同发财,才是正事。回头我在逸仙阁安排个摊儿,还请贾都尉务必赏光啊!”
“好说。”贾逸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后面的人群中。
张富见状,挥了挥手,车队向城内驶去。
等车队走远,左乐忍不住问道:“头儿,您真信得过这人?他会为咱们打探消息?”
贾逸淡淡道:“张富,石阳四通货栈掌柜,现年四十七岁,荆州竟陵人氏。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年)入选江东解烦营。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潜入石阳,以四通货栈为掩饰建立联络点,隶属石阳、夏口情报线。”
“东吴细作?那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左乐顿了一下,随即醒悟,“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我们监视着张富,等崔仪跟他联系?”
“崔仪的缉拿画像还没送到,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要混进城还是很容易的。如果我们抓了张富,崔仪没了联络对象,很可能会孤身冒险渡河。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左乐点头道:“您说得是,很多时候给对方留点希望,他们才会更容易跌进陷阱。”
贾逸没有再说话,其实随着塘报而来的,还有一封蒋济的密信。密信上交代的事情,让贾逸多少有些头疼。入仕以来,他大多是跟刘备的军议司打交道,与解烦营鲜有交手。而且现在魏公跟孙权虽然剑拔弩张,但还没有到明刀明枪的地步,那么进奏曹查到什么地步,杀多少人,这个度还真有点不好把握。
车队到了货栈,等伙计们纷纷离去之后,张富才踱步走进房间。他身后那个卑躬屈膝的长随也跟了进来,并随手将房门掩上。关上门后,长随的神色放松了不少,他走到张富旁边,端起长案上的一碗凉茶一饮而尽。
张富有些得意地道:“贾逸只顾着搜车队,却想不到我让你扮成长随,大摇大摆进了城。他根本想不到,那些违禁品是我故意放在车上的,为的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嘿嘿,这一路有惊无险,不错,不错。”
崔仪却并不怎么高兴:“张掌柜,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进城。城门那儿的盘查你也看到了,进城相对容易,出城却难得很。”
“不要担心,城中还有我们的人,一定会把你平安护送出去。”张富说完,笑眯眯看着崔仪,而崔仪则心事重重地坐在长案之后。
等了好一会儿,张富见崔仪仍一言不发,道:“崔公子,我在解烦营干了好些年,一直用行商的身份掩饰。这行商干得久了,总会不知不觉染上点铜臭气,还请不要见怪。”
崔仪愣了一下,道:“张掌柜何出此言?”
张富自顾自说了下去:“商人嘛,总想用最小的成本博取最大的利益。听说崔公子从许都逃出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份新式铠甲图,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崔仪点了点头,心中却浮起一丝疑虑。
“上面要我确认一下,这份铠甲图是否真像传闻中那么重要。”
“在联系你之前,那份图被我藏到了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崔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现在崔家只有我一人从许都逃出,所倚靠的仅仅是这张图而已。”崔仪道,“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告知你们图在何处。”
张富摇头道:“崔公子这么做就欠妥了。你也知道,曹操派了曹仁、张辽两名大将在居巢布防重兵,大战一触即发。而且石阳城内的进奏曹都尉贾逸,是个很有手腕的人。在这种状况下,我们这些细作自然要慎之又慎。咱们江东跟你接触,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你身上没有那份铠甲图,解烦营会不会送公子安全过江,还真不好说。”
“你在威胁我?”
“不敢,不敢,这些只是上面的想法,我本人对令尊可是敬仰得很。”
崔仪沉吟了一会儿:“我也有我的顾虑,如果将铠甲图给了你们,你们不管我的死活怎么办?听说解烦营江夏郡的主官姜哲一诺千金,我想等见他之后,再做打算。”
张富道:“那好,还请崔公子少安毋躁,我向上面禀告之后,会尽快安排。”
他掩上房门,在庭院之中站了一会儿,反身进了另一间厢房。夕阳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本以为崔仪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想不到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自嘲地笑笑,上面还想先骗出崔仪身上的铠甲图,现在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知不觉,在解烦营待到了第十个年头,当初的同伴活到现在的可没剩几个了。十年寒暑春秋的煎熬,让当初的雄心壮志看起来幼稚可笑。如果那年没有入选解烦营,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不管如何,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如履薄冰。就算真做个小商贾,也比现在强,至少每晚都能睡得踏踏实实。
昏黄的阳光逐渐从脸上褪去,房间内陷入阴暗,张富重重叹了口气。
秋月明就坐在贾逸对面,身着一袭裁剪得体的淡蓝色深衣,领口很低,露出白色亵衣,映得胸口一片凝脂玉白。一条深蓝色丝带斜斜地挽在腰间,更显得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双腿修长,婷婷袅袅,让人忍不住上前相扶。如此绝世佳人,难怪曹植不顾她出身妓馆,也要纳为侍妾。
“贾都尉不是个好人。”秋月明颦眉,轻声道。
“为何这样说?”贾逸疑惑地问道。
“妾身早年在青楼之时,听说最好色的男人打量女人的时候,总是先看身材,再看容貌。”秋月明掩嘴笑道,“贾都尉刚才看妾身,正是这个样子。”
贾逸的脸色一僵,道:“秋姑娘邀我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秋月明道:“这几天看贾都尉亲自到城门盘查,上下操劳,多有劳顿。妾身藏得一盏上好香片,想于今日为公子持觞煮汤,略解困乏。”
贾逸看着长案上一套碟碟碗碗摇了摇头,这拐弯抹角,不知到底要做什么。他揉揉发痒的鼻端,想转身就走,又觉得这样一走了之,未免有些唐突。犹豫间,秋月明已经长坐身旁,拿起一只石杵,将香片细细研磨起来。
贾逸打了个哈欠:“秋姑娘有什么事,不妨明说。虽然你是被临淄侯休出家门的侍妾,但终究曾是侍妾,下官跟你孤男寡女待得久了,难免会传出些闲话。”
秋月明浅浅一笑,将碾成碎末的香片用茶帚扫入玉碗,在青铜茶炉里加了块檀木,拿出一根竹管,嘟着小嘴吹起了火苗。炉火映红她的小脸,越发显得细致优雅,清秀脱俗。
贾逸嘟囔一声,站了起来。
秋月明皱了皱眉头:“你这人怎么一点耐性都没有,妾身派人请你来,自然是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如果真的很紧要,又何必卖这么久的关子?”
“妾身是想请贾都尉品味下江东好茶,须知喝茶是急不得的,查案也一样。”
“秋姑娘话里有话?”
“贾都尉这几天一直在忙崔仪出逃的案子吧?不知道你对这个案子了解多少?”
“崔琰忤逆魏公,被关押入狱。他的长子崔仪逃出许都,带了张将作司设计的新式铠甲图,打算投奔孙权。”
“看样子,贾都尉是要当成普通案子来办了?”
“秋姑娘要教下官如何办案吗?”贾逸眨了眨眼。
“魏公本就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先后杀了顶撞过他的边让、孔融这些名士。按说崔琰屡次得罪他,儿子偷了铠甲图投敌,下狱之后又没人求情,早就能杀了。但魏公为什么一直关押着崔琰,并未动手?”
“秋姑娘想说什么?”
“贾都尉可知露板一事?”
“愿闻其详。”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魏公向太中大夫贾诩、尚书崔琰、东曹掾邢颙、西曹掾丁仪、黄门侍郎丁廙这五人秘密征询册立世子的意见。在这五人中,只有崔琰采用露板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魏公得知崔琰公开支持曹丕后,表面上敬重他的大公无私,还升他为中尉,但魏公的真实想法,贾都尉可曾细细想过?”
贾逸沉吟了一会儿,答道:“曹丕和曹植夺嫡虽然闹得厉害,但大多是在暗地里较量,表面上波澜不惊。魏公之所以秘密征询意见,也是怕给两兄弟火上浇油。而崔琰露板作答,将立储之事放到台面上,势必推动两个人公开反目,引起朝廷纷争。崔琰此举只想为自己博得名声,却陷魏家于泥潭之中,魏公自然会忌恨他。”
“贾都尉能立刻想到这点,已经算聪明人了,但还是不够。”
“不够?”
“听说崔琰近年一直在为汉帝推荐士子,举荐人才,跟那些汉室旧臣走得很近。而且,崔琰不光把侄女、女儿分别嫁给曹植和陈柘,又把外孙女指配给了张绣的儿子。你也知道,张绣在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杀了魏公的长子曹昂。”
“许都之内,人际关系本就错综复杂,不足为奇。”贾逸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为之一震,“秋姑娘的意思是?”
秋月明微微一笑,端起茶碗:“贾都尉,喝茶。”
刘表因为两个儿子夺嫡,被魏公趁乱取了荆州。袁绍因为三个儿子夺嫡,被魏公吞并冀、青、幽、并四州。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天下未定,兄弟阋墙的危害,魏公不可能不知道,崔琰也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崔琰“露板”的做法,就值得细细品味了。将侄女嫁给曹植,又公开宣称支持曹丕,还跟汉帝走得很近,这样乍看起来,好像是胸怀坦荡,大公无私。但从与张绣,也就是魏公的杀子仇人拐弯抹角结上姻亲的角度来看,又隐隐透着另一股味道。
诛心地猜度一下,崔琰这样做,是否在故意推动曹丕、曹植夺嫡?那么,他说的那句“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是否隐含着期盼曹家因夺嫡大乱,汉室借此重振天威的意思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崔琰所做的无疑是谋逆,足以逼得魏公将其满门抄斩!
但诡异的是,魏公只将崔琰收押,并不急于问斩。是要引出崔琰的党羽一网打尽,还是有别的安排?
贾逸猛地抬头,看着一脸微笑的秋月明,不由得心生疑惑。这种居高俯视的透骨剖析,是她能想得出来的吗?秋月明本是青楼之中的艺妓,后被曹植纳入府中做了一名侍妾,但因为得罪了甄洛,又被休出侯府,回了石阳老家。如果这一切也在安排之中的话……
“下官斗胆问一句,你家主人到底是谁?”
“妾身自从被休出侯府,就像个无主孤魂,哪有什么主人?”秋月明抿嘴微笑。
贾逸心中冷笑一声,先前趁房内只有两个人,他仔仔细细将秋月明打量了一遍。这个女人虽然一副娇弱无力的样子,但从一些细节上还是能看出端倪。她的小腿虽然没有明显的肌肉线条,但结实有力,是经常活动的结果。尤其脚背的青筋隐隐凸出,那是经常奔跑所致。
秋月明不会仅仅是个被休的侍妾,最起码腿上的功夫不弱。自打来石阳之后,这个女人一直云山雾里的,处处让人觉得不对劲,但就是查不出什么东西。在上个案子里,知道秋月明并不是曹植的人后,贾逸写了封塘报,将疑问如实向蒋济主簿做了禀告,却并没有得到回复。是蒋济不愿查她吗?在魏公的势力所辖之地,难道还有进奏曹顾忌的人?
正思虑间,却见一名丫鬟走进厅房,向两个人道了个万福:“秋姑娘,门外有位叫左乐的,说有急事找贾都尉。”
贾逸向秋月明拱了下手,起身离去。他了解左乐的性格,如果没有什么急事,是不会找上门的。
出了门,就见左乐站在门外,手上攥着个封了火漆的竹筒。贾逸的眉头一震,这是进奏曹的六百里加急密报,到石阳任职后,他还是第一次收到。他也不多说话,伸手接过竹筒,确认火漆完好后,直接用腰间匕首挑开漆封,倒出一卷帛书。
展开帛书,看了几行,贾逸的表情迷茫起来。他摇了摇头,又重新看了一遍,似乎确定了什么,才将帛书递还左乐。左乐不明就里地看完,咂咂嘴问道:“曹里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前后的命令自相矛盾?”
“你来的时间不长,还不明白。其实这也算是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当遇到情况特殊的案子时,总会有一明一暗两道命令。明的是给天下人看的,暗的是让曹里人真正做的。只是,这次曹里的密令有些古怪。”贾逸回头看了看秋月明的府邸,喃喃道,“莫非魏公的心思真被这位秋姑娘说中了?”
张富坐在厢房内,慢慢擦拭着佩剑。这把剑已经陪了他十年,却从未挥舞过。作为一个刺探情报的细作,他舞起长剑的那一刻,通常意味着身份已经暴露。心惊胆战地潜伏了十年,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张富叹了口气,进奏曹这几天又加紧了对城门盘查的力度,看来以后如何将崔仪送出城,也是个难题。
前天把崔仪的想法报了上去,上面却还在犹豫。他也明白上面的为难之处,如果没有那张传闻中的新式铠甲图,崔仪的投诚毫无价值。曹仁、张辽在居巢布下重兵,隐隐有南下的态势。虽然主公并不怕跟曹操开战,但为了一个所谓的世家公子,让曹操得了道义上的先机,反而得不偿失。
门被推开,崔仪走了进来:“张掌柜,又过去一天了,对岸还没有消息回来吗?”
张富赔笑道:“崔公子不要心急,传递消息需要时间。”
崔仪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其实那张铠甲图就藏在我身上。”
“哦?”张富愣了一下。当初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但搜身的话,未免太下作,而且容易把关系弄僵。崔仪这时主动将这件事说出来,是打消了疑虑,完全相信自己了吗?
“准确来说,是藏了一半在身上。”崔仪道,“逃出许都时,我想明白了,这世上正直守信、重诺高义的人没有几个,大多是些见利忘义、翻脸无情的人渣。所以,我必须给自己留条后路。”
张富没有答话。像崔仪这种生在都城中的世家公子,平日里根本不知道世道有多险恶。而一旦遇到大的变故,又很容易变得偏激,对一切都半信半疑。
“就连你们那位姜哲校尉,不也在犹豫吗?”崔仪冷笑道,“张掌柜,麻烦你告诉他,这半幅铠甲图我要当面交给他,得到他的承诺并且送我过江后,我才会告诉你们另外半幅图的藏匿位置。”
张富摇头道:“崔公子的意思是要见姜校尉?这恐怕比较难办。”
“张掌柜,你在解烦营的秩级太低,交给你,我心里没底。”
张富沉默了一会儿,道:“只好这样了,我再把你的要求禀告给姜校尉,看他如何答复。”
话音刚落,他惊觉一丝异样。听得耳边风声袭来,电光火石间他刚推开崔仪,就看到一支弩箭“笃”的一声射在梁柱上。
窗外有人!张富惊出一身冷汗,提起长剑踹开房门,跃到了院中。院子中间站了个黑衣人,正在装填第二支弩箭。张富眼角的余光扫见厢房内的伙计纷纷出门,不由得心下稍稍安定。
“你是什么人?”张富低声喝道。应该不是进奏曹的人,进奏曹若想杀掉自己,可以直接调集郡兵,完全不用藏头藏尾。
黑衣人也不答话,举起弩箭瞄准张富,却没有扣动弩机。
“刘备那边的?”张富有些焦躁,“我们两家早已结盟,共同对抗曹操。你这样找上门来惹事,担得起破坏盟约的后果吗?”
黑衣人似乎有些犹豫,弩箭微微垂了下来。
张富稍稍松了一口气,能说动这人不动刀枪最好,不然引来巡夜的捕快就麻烦了。
“你们也想要铠甲设计图,这点我明白。但崔公子是直接找上我们的,做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
“你说得对。”黑衣人开口了,竟然是个女声,“是我立功心切了。”
“你现在就走,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张富道。
黑衣人点了点头,将弩箭丢在地上,向张富拱手作揖。既然是个女人,行礼不该道万福吗?为什么会作揖?正疑虑间,就见黑衣人袖口寒光一闪,随即自己左肩传来一阵剧痛。混账!是袖弩!
黑衣人发出一声轻笑,翻出两把漆黑的短剑,直取张富双眼!
张富大惊,提起长剑格上短剑,只听“叮当”一声脆响,长剑竟然应声而断!张富面如土色,看着漆黑的剑锋直向自己的咽喉取来。十年,想不到心惊胆战了十年竟换来这样的结果。生死之间,却见剑锋在不到咽喉一寸的地方堪堪转了方向,随即腰间一痛,身体腾空而起。张富跌落在两三丈之外的地上,心里充满了迷茫,黑衣人明明可以得手,为什么不杀自己?如果是怕破坏孙刘联盟,那又为何动手?抬头看去,四周的伙计虽然已经跟黑衣人交起手来,却没有一个能超过一回合!
张富起身,并未加入战团,而是小跑返回了厢房。单凭院中的伙计根本拦不住黑衣人,他拼死也要确保崔仪的安全,不然的话,尚在江东的妻儿没有什么好下场。
“外面那是什么人?是不是冲着我来的?”崔仪的面容在烛火下惊疑不定,“你们怎么会走漏了风声?”
张富无法回答崔仪的问题,现在就连黑衣人到底是不是刘备那边的人,他都不敢确定。左肩火辣辣地疼,这还好,说明弩箭上并未喂毒。
他稳了下心神,强笑道:“崔公子,没事,我们先出这个院子再说。”
说话间,门被撞开,一个伙计闯了进来。张富一惊,道:“怎么,杀进来了?”
“没有,那个黑衣人逃了。”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逃了?”张富愣在原地。
“黑衣人的双剑削铁如泥,真是把神兵利器。兄弟们抵挡不住,伤了七八个,只好放她走了。”伙计低头道。
黑衣人明明占了上风,为什么不进厢房,反而逃走了?他推开房门,看了眼院中,大多数伙计还躺在地上呻吟,只有少数站了起来,勉强能动。奇怪,跟黑衣人交手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为什么四周仍这么安静?就算巡城的捕快没有察觉赶来,周围的那几家民房都没有人掌灯出来一看究竟?
莫非……是我低估了贾逸?
心念至此,额头上迅速沁出一层细汗。贾逸虽然才来石阳两个多月,就已经破获了两起大案,重创伏在石阳的军议司人马。要说自己这边,比起军议司来说,不论人力和经验都要差一个档次。那么,贾逸会查不到自己吗?自以为高明的城门相遇,是不是贾逸放长线钓大鱼?
张富立刻吩咐几个伙计,探查周边民房。很快伙计就回来了,带回的消息让张富的心直沉了下去。民房里空着,没人。他焦躁地在院中来回踱步,眼光却不住地向院外的黑暗瞄去。他不知道现在黑暗中到底伏着多少进奏曹的探子,但他明白,黑衣人在占尽先机的状况下退出,肯定是发现了这些端倪,而探子之所以不动手,很可能是在等后援。
不能再等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张富下定了决心,转身看了一眼崔仪,道:“拼了!”
秋月明退出货栈,沿着屋脊线跑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人跟着自己。进奏曹的人果然分得清轻重,自己与解烦营的人动手之时,伏在周围的探子应该分了一个人回去报信,而另一个在自己离开时并没有尾随,而是留在原地,盯紧张富等人。自己这个半途杀出的,虽然着实让人心生好奇,但毕竟崔仪才是他们的目标。她小心翼翼地折返回来,伏在一处大宅屋脊的螭吻后,看着院中的情形。
张富经此一战,并没有惊慌失措,这有点出乎她的意料。情报上对张富的资质评价在中下,想不到他还能临危不乱。上面要她在暗地里相助贾逸,所以她才邀贾逸品茶,详详细细帮他分析了一通形势。贾逸很聪明,一点就透。但这也让他生出了顾虑,看这两天他按兵不动的情形,似乎是对这种牵涉朝政的阴谋很慎重。没办法,自己只好再推他一把。
院中张富已经在调集人手,准备出逃。他也是逼不得已,虽然出逃有被围歼的危险,但总比坐以待毙强得多。秋月明抿了下薄薄的嘴唇,笑了。她看到不远处,一队骑兵高举火把向货栈逼近。经自己这么一闹腾,贾逸不得不出手了。
这样就好,秋月明点了点头,上面交代的事总算办到了。她身形微微一动,消失在黑暗之中。
离张富的货栈只有不到半里的路程了,贾逸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听过秋月明的话,他就觉得这潭水太浑,而在收到六百里加急密报后,更明确了他的想法。这不单单是拦下个崔仪的差事,后面牵涉的东西太多,多到贾逸不得不如履薄冰般行事。本来他想按照曹里的安排,静观其变,但不想找麻烦,不见得麻烦不会找上门来。今晚这次蹊跷的黑衣人夜袭,逼得他不得不出手。
货栈转瞬即到,就在此时,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绽放出一朵耀眼的烟花。是伏在货栈外的虎贲卫暗号,张富出逃了。贾逸抖起缰绳,加快速度,刚转过巷口,迎头撞上了一队马车。月光之下,张富脸色苍白,坐在马车上,目光呆滞地看着贾逸。
贾逸干咳一声道:“张富,十年潜伏,日日胆战心惊,你可曾得到过什么好处?”
张富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如果说刘备军议司的细作,有复兴汉室这个信念作为支撑的话,那你们解烦营的人呢?只是为了孙权的春秋帝王梦,就要一辈子见不得光吗?”
“贾都尉,你到底想说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交出崔仪,我可保你一世平安。你带的这些伙计,我也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
张富叹了口气:“贾都尉,容我跟兄弟们商量一下。”
他跳下马车,将手下伙计们聚拢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
跟解烦营的人交手,贾逸没有什么顾虑。解烦营的人无论在身手还是谋略上,都比军议司差了一个档次,今晚自己身边不光有虎贲卫,还带了不少郡兵,在力量上要远远压制他们。贾逸担心的是,动起手来,万一误伤了崔仪就不好说了,毕竟曹里的密令上要求务必保证崔仪的安全。如果能兵不血刃,何乐而不为?贾逸的目光转向张富,他还在跟手下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突然间,贾逸的心头涌起一股异样,张富身为解烦营石阳站的头目,投诚有必要跟手下商议这么久吗?从货栈出来的路有三个方向,张富迎头撞上了自己,是巧合,还是故意?
贾逸的目光猛然间变得凌厉起来,挥手喝道:“强弩,准备!”
身后响起一片拉动机枢的声音,几十把强弩平举起来。而就在同时,张富反手砍了驮马一刀,一声嘶鸣,马车直向众人撞来!
“放!”贾逸的声音刚落,闪着寒光的弩箭就破风而出。张富等人如同折断的黍秆,纷纷倒地。马车冲向贾逸,一名身材魁梧的虎贲卫从他身后闪出,挥起一把丈余的斩马长刀,将受惊的驮马一刀两断!紧接着,两名虎贲卫平举长戟向前刺出,将马车硬生生顶在离贾逸只有五步之遥的地方。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而结束之时,旁边的左乐才刚刚回过神来。
他长出了一口气:“好险,好险,要不是头儿当机立断,兄弟们都要被这匹疯马踩成肉泥了。”
贾逸没有搭话,上前翻看了下张富的尸体。张富的右手紧紧握着单刀,左手却伸进了怀里。贾逸用长剑将张富左手拨出,发现他手里攥着一枚火折,他转身挑开马车上的粗布,发现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油毡和火棉。
左乐忍不住骂道:“这老小子看起来一副唯唯诺诺、势利小人的模样,谁知道竟打的是同归于尽的念头。想不到这解烦营的人跟军议司的一样,都是些不要命的家伙。”
贾逸道:“不能用信念来笼络人,就只有用利害来要挟人了。传闻解烦营的人,家眷都在建业被监视着,如果出错,家眷就要受到相应的责罚。现在看张富的做派,倒像是真的。”
郡兵们四散开来,拿着崔仪的海捕画像逐一对照尸体,一无所获。贾逸松了一口气,自己猜测的果然没错,崔仪并未跟着张富做困兽之斗。他带领虎贲卫冲进货栈,但将所有房间仔仔细细搜过一遍,也没有发现崔仪的影子。奇怪,自己伏下的探子明明看到崔仪在货栈里,难道被他飞走了不成?
贾逸在院中来回踱步,目光落在东北角的一眼井上。他快步走了过去,拾起一块小石头丢进井中,听到“咕咚”一声闷响。他招了招手,一个虎贲卫立刻顺着井绳滑了下去。
“头儿,这口井有问题?”左乐问道。
“石头落井有声音,说明下面有水。而井绳太新、井口周围落满浮土、井沿上的水桶太干,又说明这口井几乎没有用过。货栈这种用水量很大的地方,留着一口井不用,岂不是很古怪?”
“可是,如果这口井是逃生通道,为什么张富还要带人从正门离开货栈?”
“为了拖延时间,张富若是带着崔仪一起从井里逃走,我们很快就能发现这条密道。而张富带人足足拖了我们一盏茶的时间,现在我们就算发现了密道,只怕也追不上崔仪了。”
正说话间,那名虎贲卫已经攀绳而出,道:“都尉,离水面两丈的井壁上,有条横向的通道,不知通向何处。”
贾逸略做沉吟,道:“你带二十名郡兵沿着密道小心探查,找到洞口后,立刻向曹里报告。”
左乐有些疑惑道:“头儿,我们不跟着进去?”
贾逸摇摇头道:“我们回曹里等着,忘记密令上怎么说的了吗?若与张富发生了交手,那下一步,要我们在得到暗号之后再行动。这种时候,我们还是不要自作聪明的好。”
贾逸心里有些焦躁,他很不喜欢被人当棋子使用的感觉,就像被蒙住双眼听着口令前行一样。他敏锐地觉察到抓捕崔仪这件事并不简单,但是否像秋月明说的那样,牵涉挑起曹丕、曹植两位公子夺嫡的阴谋?还有那个夜闯货栈的黑衣人,为什么要故意逼迫自己提前与张富发生冲突?
没错,这一切都透着股阴谋的味道,贾逸不明白的是,这个阴谋对自己究竟是利还是弊。
说是密道,其实不过是条坑道。高低不过四尺,宽窄不过三尺,只能匍匐前行。崔仪跟在那个伙计身后爬了大半个时辰,才出了洞口。深吸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竟然还在石阳城中。环顾四周,到处是破破烂烂的民宅,污水横流,不远处还有条野狗在垃圾里刨食。
“我还以为能到城外。”崔仪幽幽叹了口气。
伙计反身将洞口的木板盖上,道:“崔公子,您就别抱怨了。这条密道,是我们掌柜带着大家,十年里一铲铲挖出来的。您可不晓得,在敌方城中挖地道有多危险。还想出城?像石阳这种边城,城墙附近都埋有大缸,安排专人日夜监听,防止有细作挖地道通往城外。”
崔仪叹了口气:“算了,你们也不容易。张掌柜……怕是回不来了吧?”
“回不来了,”伙计在前面领路,“咱们下井前,他交代我回了江东,替他照顾家眷。”
“想不到张掌柜也是位舍生取义的重诺之人。”
“舍生取义?”伙计鄙夷地笑道,“那是你们这种大人物的说法。张掌柜跟我是同乡,我们都是泥腿子出身,字不识得几个,哪里懂这些大道理?”
崔仪愣住了:“可是张掌柜为了保证我的安全,带着人……”
“加入解烦营,全家赐田十五亩,免除一世徭役。如果有功,还会按照功绩大小再赐予田产或者财物。但如果任务失败,家眷就会被处罚。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家人,谁会为了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世家公子卖命?”
伙计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难听,便补充道:“崔公子,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嘲讽你,而是想让你明白,我们为了自己的家人,一定会确保你的安全。也请你别再疑神疑鬼,不信任我们。”
崔仪并没有不快,反而点头道:“你说得对,谁不是为了家人呢?既然张掌柜回不来了,接下来怎么做?我要把图交给谁?”
“自然是姜校尉。”
“姜校尉?他愿意见我了?”
“崔公子,先前姜校尉不想见你,是因为他身处要职,容不得半点闪失。你不知道,咱们姜校尉虽然名义上是江夏郡的主官,但实际上辖制了石阳、汉阳、夏口、乌林、赤壁一带,相当于管了整个北荆州,是解烦营里响当当的人物。”
“现在张富没了,他才不得不见我?”崔仪道,“那么只要他验明了铠甲图的真假,就会送我出城过江?”
伙计“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们还是赶紧走吧,等下天亮了,就不方便了。”
崔仪跟着伙计过了十多个岔路口,有时明明感觉前面没有路了,但拐了个弯,又是一番景象。走了一刻钟,才在一家普普通通的民房前停了下来。没有人领着,是很难走进这个位于贫民区深处的民房的,不得不说这个位置选得相当巧妙。沿路的小巷很是狭窄,有些地方仅仅容得下一人通行。就算调集了郡兵前来围剿,也很难展开兵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
门口一个小厮拦住了伙计,将崔仪让进房内。里面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崔仪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客气地冲他微笑。
“你就是……姜哲校尉?”崔仪问道。
“崔公子,久仰。”姜哲拱手道,“崔曹掾被曹贼关进天牢后,你有收到过他的消息吗?”
崔仪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从我逃出许都,就没有跟家里联系过。”
姜哲取出一份布告摊在长案上:“这是昨天刚贴在城门上的,崔曹掾已经被曹贼杀了。”
崔仪眼前一黑,瘫软在地。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他没料到会这么快。
姜哲道:“崔公子,我家主公一直钦佩崔曹掾的风骨,也害怕他被嫉贤妒能的曹贼所害。早在六年前,主公就托人带口信给他,请他去江东开设经坛,讲学布道。可崔曹掾说要守护天子,不想远游,哪想到会有今日的灾祸。”
崔仪恨恨道:“曹操,杀父之仇,我与你不共戴天!”
姜哲上前搀扶起崔仪:“最近风传崔曹掾是因为挑动了曹丕、曹植夺嫡,鼓动天子夺回实权,才被曹贼关押的。崔公子自己虽然逃了出来,但家人都还在许都吧,他们有没有危险?”
从许都逃到石阳,一路上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哪曾受过这种关照?崔仪看起来很是感动:“全家老小三十多口,只有我自己逃了出来。姜校尉,你们解烦营在许都有人吗?能不能把我的家人救出来?”
姜哲顿了一下:“不瞒崔公子,许都确实有咱们解烦营的人潜伏。但动用这些人,必须得到我家主公的同意,我不能擅作主张。这些以后再说吧,崔公子你先在这里休息,等过几天进奏曹的搜捕力度小了,我安排你过江。”
“怎么,姜校尉不验明铠甲图真伪吗?”崔仪有些吃惊。
姜哲有些尴尬:“实不相瞒,我收到的命令是无论你身上是否携带有铠甲图,都要送你过江。要你先交出铠甲图,是张富自己的主意。这点也不能怪他,在石阳战战兢兢潜伏了十年,早就厌倦了。如果能让你交出铠甲图,对他来说就是一份大功,可以要求返回江东。我也是刚刚才得知你已进城,不然的话,早就把你接过来了。也可怜了张富,一心想要立功,却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败于贾逸之手,只能说是命数。”
“这么说,从一开始,姜校尉就没要过铠甲图?”
“崔公子,我家主公得知令尊入狱,公子出逃后,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迎回公子,保住崔家最后一点血脉。”
“此话当真?”崔仪动容道。
姜哲从怀中掏出一份帛书,展现在崔仪面前。上面的朱批小字跟他说的分毫不差,后面的落款,是孙权的私章。
“想不到,家父在许都是个孤臣,却得江东霸主如此看重。”崔仪由衷感慨。
姜哲道:“崔公子,虽然主公非常敬重崔曹掾,但建业和许都其实差不多,都是派系林立的地方。他下令解烦营不惜一切代价迎回你,已经很受张昭等重臣非议。你在许都虽然贵为世家公子,但独自一人到了江东,也不知道受不受那些门阀的待见。那张铠甲图,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将来朝堂之上见到了我家主公,提什么要求也好有个借口。”
崔仪沉吟良久,道:“姜校尉,我从许都逃出来后,你是第一个为我着想的人。先前我不愿意把图交给张富,是怕他过河拆桥。但姜校尉的名号,我早就听说过,今日一见,果然称得上高风亮节,为人公义。”
他从怀中摸出那半幅铠甲图,递到姜哲面前:“这半张铠甲图,我心甘情愿献给姜校尉。”
姜哲一怔,摆手道:“崔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还有半张被我藏在城郊的短松冈下,希望姜校尉找到之后,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只要我能办得到,绝不推托。”
“正如姜校尉所说,建业也是派系林立。我作为一个逃犯,在江东举目无亲,会不会被那些门阀打压,能不能见到孙权都不知道,还谈什么献图?我希望能借姜校尉之手,私下面见孙权,恳请他动用在许都的解烦营,给我的家人一条活路。”
“崔公子,我姜哲是个重信守诺的人。你放心,会面的事我来安排,铠甲图你自己献给主公。我觉得,以主公的脾性,看到崔公子这样的至孝之人,一定会让解烦营搭救公子家人的!”
“多谢姜校尉!”崔仪眼中满是热泪。
姜哲笑道:“好说!等取回那半张铠甲图,我带你一起过江,求见主公!”
夜幕如铁,只有寥寥的几颗孤星闪着寒光。
这是距离石阳县城七里之外的一个浅滩,由于紧挨着乱葬岗,平时就很少有人在附近逗留,更别说像这样的夜半时分了。姜哲从岸边的竹林走到岸边,站了一会儿,回身招了招手。紧接着,崔仪也从竹林中走了出来,神色紧张地环顾四周。
找到剩下的半张铠甲图后,姜哲就带着崔仪出了石阳城。让崔仪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看来铁桶般的石阳城,却出来得这么轻松。南城城门的哨长竟然是解烦营的暗桩,使得混在商队里的崔仪都没有受到正经的盘查。原来张富他们,只是明面上摆给进奏曹看的细作,天知道这石阳城中,暗地里还潜伏着多少解烦营的人?
“崔公子,船还没来,我们要等上一会儿。”姜哲道。
崔仪点了点头,问道:“姜校尉,你觉得孙权真的会发动许都的解烦营救我的家人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姜哲冰冷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实不相瞒,我觉得不大可能。就算他想以此举博些名声,张昭、陆逊等上官也不会同意的。”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竹林中又走出几个扈从。为首一人冲姜哲点了点头,示意周围并无闲杂人等。
“那么说,我就算过了江,献了图,见了孙权,也没有救下家人的可能吗?”崔仪苦笑道,“姜校尉,这跟你在石阳城内说的可不一样。”
“崔公子,你太天真了。”姜哲走近崔仪,“像主公这样割据一方的枭雄,所谓的仁义道德,尽忠守孝,都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他们每做一件事,都要审时度势,计较得失,永远不会为了虚名上的大义而损失实际的利益。”
“姜哲,所谓的孙权仰慕家父,还有那份手书,都是假的吧?你们想要的,只有那张铠甲图。”崔仪脸色苍白,“建业、许都,原来都是一丘之貉。”
“为了救崔公子的家人,而动用在许都潜伏数年的细作?有这个必要吗?”姜哲抬手,将袖中利刃狠狠刺进崔仪的肋间,“对于建业来说,拿到铠甲图,再将杀死崔公子的罪名栽赃给进奏曹,既能得到实利,又让曹操背上骂名,这才是最好的盘算。”
恍惚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了声音,白茫茫的月光映在河面之上,犹如一堆堆森森白骨。
崔仪的身体越来越凉,嘴角却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还好,姜哲,还好你是个卑鄙小人,不然我真是死不瞑目。”
姜哲抽出利刃,看崔仪颓然倒地,却皱起了眉头。他最后说的这句话,是临死前的胡言乱语,还是别有深意?
他转过身,再次看了眼江面,心头竟浮起一丝焦躁:“怎么船还没到?”
话音刚落,就见对岸舶来一艘木船,船头挂了盏红色灯笼,正是自家的暗号。他摸了摸腰间的铠甲图,向前走了几步,却猛然停了下来。
不对,平时渡河,掌舵人在靠近浅滩的时候,必定会抛下缆绳来固定船只,为什么今日却毫无动静?一丝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姜哲抽出腰刀,静静看着越来越近的木船。船到岸边,一个黑影从船舱中坐了起来,道:“姜哲,你重诺守信的名声传遍天下,但不知道在你眼中,信用到底算什么?”
姜哲冷冷道:“所谓信用,不过是将自己的利益无条件交给他人掌控。弱者遵守信用,是因为他们必须依靠一套名叫道德的规则存活,而敢于背信的强者,则拥有对方无法报复的实力。”
“说得好,难怪姜哲在天下人眼中是个重诺守信的人,原来凡是被你背信毁诺的人,都已经死了。”
“阁下是什么人?莫非跟袭击张富的那个神秘人是一伙儿的?”
“姜哲,我到石阳已经两个多月了,你难道还听不出我的声音?”黑影从船头一跃而下,一道亮光直扑姜哲面门。
姜哲单刀迎上,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火花映射之下,赫然是贾逸的面容!
姜哲心头一沉,后退数步道:“进奏曹!怎么可能是你?”
“怎么不可能是我?”贾逸挽了个剑花,“姜校尉,你当真觉得进奏曹里都是一群废物?”
姜哲挥了下手,身后几名扈从跟了上来。刚才已经探查过,周围并没有什么人,虽然听说贾逸身手不错,但多对一,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弃械,我留你一条生路。”贾逸又往前走了两步。
姜哲皱起了眉头,贾逸如此托大,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有恃无恐?他轻喝一声:“拿下!”
身旁的几名扈从犹如离弦之箭,扑向贾逸。而就在此时,浅滩中突然泛起大片浪花,数十名黑甲郡兵迎空而起,将那几名扈从吞没到战团之中。贾逸仍倒提着长剑,气定神闲地看着姜哲。
姜哲心乱如麻,这个浅滩一直是解烦营的偷渡口,算是相当隐秘。除了自己的这几名扈从,几乎没有人知道。但现在进奏曹却出现在这里,不但解决了接应的人,还伏下了重兵。这样的阵仗,不是仓促间就能布下的,一定是出了内鬼。但内鬼是谁?他在心中将所有人都过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头绪。
厮杀声很快沉寂下来,四周又重归平静。解烦营扈从已经全部倒下,黑甲郡兵将姜哲围在中心,几十把兵刃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而姜哲却还是低着头,似乎在苦苦思索。良久之后,他摇头道:“我想不明白。”
“姜校尉是否觉得整件事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就没有感觉到一点疑惑吗?”
姜哲沉思了一会儿:“我曾经对崔仪起疑,觉得说动他有些太容易了。而且当场就将铠甲图献出,稍稍有些唐突。但站在他的角度去想,也符合人之常情,没有太大的蹊跷之处。”
“其实整件事,坏就坏在崔仪这里。”贾逸淡淡道,“今晚之后,石阳恐怕再也没有解烦营的人了,所以,我愿意跟姜校尉再多聊一会儿。”
姜哲身形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
“不管是你们在城中的那些据点,还是城南的哨长,你们解烦营的人,大多成了刀下之鬼。现如今石阳城内外,就只剩姜校尉了。”
“谁是内鬼?”姜哲嘶哑着声音问道。
“内鬼已经被你杀了。”
“崔仪?这怎么可能?他是通缉要犯不说,而且自进入石阳境内,一直在我们手中,你如何能将他策反?”
“策反他的,不是我。这个案子从开始就透着蹊跷。按照进奏曹的办事节奏来说,海捕画像这些东西要远比人来得更快。但崔仪从许都出逃,到进入石阳,用了十二天。十二天的时间,够六百里加急两个来回了。为何海捕画像一直没到?
“张富进城时,被搜出了几件违禁品。他自以为用那些东西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但其实只是欲盖弥彰。先不说他早已被进奏曹确定为解烦营的人,就算是平常的走私商人,看到城门突然加大了盘查力度,也不会非要带着违禁品进城,等于自找麻烦。所以我推测,崔仪很可能是跟着他混进了城中。这阵势,怎么看都是故意放崔仪跟解烦营搭上线的,但我不明白的是,许都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就在此时,城中的秋月明邀我前去品茶,告诉我崔琰被抓不仅仅是因为言语忤逆了魏公,而是牵涉了朝政。紧接着,蒋济主簿的密信到了,要我谨慎行事,在没有收到暗号之前,务必保证崔仪的性命。”
姜哲的脸色阴郁:“那么崔仪怎么会是你们的暗线?他到了石阳没多久,父亲就被杀了,怎么可能跟你们合作?莫非……崔仪不是崔仪?被你们调包了?不对,我详细调查过他的相貌以及说话、行事的风格,不可能有人模仿得这么像。”
“崔仪当然是崔仪。姜校尉想不通的是,崔仪是出了名的孝子,为什么会为杀父仇人做内鬼?”贾逸笑道,“其实这个案子最大的破绽在于,崔仪本是一个世家公子,就算他抢先逃出了许都,又怎么可能躲得过长达十二天的进奏曹追捕?”
“莫非……崔仪在逃出许都不久,就被你们抓到了?而后面他来石阳、找到张富等,都是进奏曹布下的局?”姜哲喃喃道,“是了,曹操派了曹仁、张辽两名大将,在居巢布防重兵,估计在这几个月就要对江东用兵。利用崔仪和铠甲图作为诱饵,将江夏郡的解烦营谍报网全数铲除干净,才是进奏曹的真正目的!可我还是想不通,既然你们用崔仪作为棋子,为何又要杀了崔琰?崔琰死后,为何崔仪仍旧会为你们卖命?”
“其实很简单,崔琰犯下的是灭门死罪,如果魏公昭告天下,崔家老小三十多口无一幸免不说,就连旁系支族都要受到牵连。而对于崔仪这种至孝之人,家族的延续要比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许都的同僚抓到崔仪后,是如何晓以利害、加以保证的,我并不清楚。但不外乎是那个老办法,以一人性命换全家性命。城门贴出的布告上写得很清楚,崔琰被杀是因为屡次对魏公出言不逊,一人有罪,不及家族。这也是在暗示崔仪,他的家人性命无忧,魏公已经兑现了承诺,接下来就看崔仪如何表现了。站在崔仪的立场上,用父子的性命来换三十多口人命,这样的条件已经很是宽厚了。”
姜哲苦笑:“原来,崔仪在进入石阳之前就成了内鬼。黑衣人突袭货栈,逼得张富不得不让他面见于我。崔仪就沿路留下记号,让你们尾随而至。你们故意将斩杀崔琰的布告张贴在城门,让我以为崔仪再无退路。而崔仪趁机献图,并说出那半幅图的埋藏地点。两幅图拼在一起后,我要偷渡送回,必定提前命人来布置。而你们只要跟着我的人,无论是城门哨长,还是这片浅滩,自然都被你们收入眼底。”
贾逸道:“既然姜校尉想明白了,在下有个提议,不知道姜校尉想不想听?”
“跟我解释了这么多,无非是要我投诚。”
“姜校尉在解烦营身居高位,又是名动天下的人物。如果姜校尉愿意投诚,对我们来说,不但可以根据姜校尉所掌握的情况重创解烦营,还可以占尽名分上的先机,引得更多人弃暗投明。魏公很快就要对江东用兵,姜校尉这时候投诚,肯定会被予以高官厚禄。”
姜哲提起手中的单刀,惨淡地笑了笑:“贾都尉,你先前说崔仪为了全家老少甘愿赴死,姜某又如何不是呢?”
一道刀光干脆利落地闪过,猩红的血雾从颈间迸出,姜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贾逸看着手下郡兵斩下姜哲的头颅,突然间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论秩级、论资历、论声望,姜哲都要远远超过自己,但就算是这样的人物,一步踏错,就要横尸荒野。那自己呢?一次对,能保证次次对吗?会不会在某一天,自己也会像只野狗一样倒在利刃之下?可是,自己不过这种刀头舐血的日子,又怎么能飞黄腾达?又怎么能向司马懿复仇?
他眯起眼睛,看到一片火光透着竹林映了过来。是左乐,想必是清除了城中的解烦营细作后,前来接应了。
“头儿,清剿还算顺利,只有一两个逃脱了。”左乐道,“怎么案子搞定了,您却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贾逸摆了摆手,道:“先前那个突袭张富的黑衣人,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没有,不过至少可以肯定,不会是秋月明。田七一直在她家附近守着,那个时候,秋月明正在院中品茶。”
“不是她?”贾逸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个黑衣人,跟军议司谍报案中的黑衣人应该是同一个。原先嫌疑最大的就是秋月明,所以刚接到这个案子,他就安排了从许都带来的虎贲卫田七监视她。
谁知道竟然不是?
那会是谁?贾逸看着从乌云中露出的月光,陷入了沉思。
秋月明眉头轻颦,将泡好的东吴香片泼在地上。这盏茶的颜色有些暗,香味也有些浓,她不是很喜欢。将茶具推到一旁,她懒懒道:“你家那位都尉去了城郊狙杀姜哲,这么大的功绩,你不跟着凑热闹,就这么喜欢盯着我看?”
田七从黑暗中走出来,苦笑道:“秋姑娘,不要再开小人的玩笑了。”
秋月明托起下巴,笑道:“贾逸从许都带来的十个虎贲卫里,像你这样两面三刀的家伙还有几个?都是谁的人?”
“秋姑娘,”田七赔着笑脸,“上面命我替你掩饰,我就照做了。但对于姑娘背后是谁,属于哪股势力,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同样,还请秋姑娘不要再套小人的话了。”
“所以说,你虽然在这件事上蒙蔽了贾逸,但并不意味着我们从此就是盟友了?如果我以后对他不利的话,你还是要站在他那边吗?”
“那是自然。上面想要的是秋姑娘跟贾都尉和睦相处,如果秋姑娘做不到,小人就算粉身碎骨,也得劝上姑娘一劝。”
“好啦,好啦,我就是说说而已。”秋月明摆摆手,道,“这两个月里的三场大案,哪个我没帮他的忙,怎么会跟他动手呢?对了,我想过几日邀他同游怡园,你说他会不会去?”
“怡园?秋姑娘说的是城中闹鬼的那个怡园?”
秋月明眨了眨眼:“废园逢新雨,正是踏青时。至于遇不遇得到鬼,那得看他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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