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三国谍影(全四册) > 第四章 太子孙登

寒蝉再度出现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这个神秘莫测的间谍,出手对付曹魏的次数多些,在吴境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动作。陈松手中握有寒蝉令牌这件事,有传言说陈松跟寒蝉有关,毒杀朱治、嫁祸太子都是寒蝉所为。
但这个话题,仅仅热闹了两三天就偃旗息鼓了。更多人关心的是未来的帝师人选。这个位置太过重要,先前朱治虽然不党不争,但资历威望都属超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死了之后,孙权手下的独臣之中,诸葛瑾等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帝师一职,只能从江东系或者淮泗系中推选。
眼看朝野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太子太傅的人选上,贾逸的心绪才稍稍平静。发现陈松手中的寒蝉令牌之时,若不是还有孙梦在身旁,他甚至再一次动了杀宁陌灭口的念头。在东吴潜伏将近五年,第一次见到寒蝉令牌公之于众,竟然差点失态。贾逸明白自己是因为隐藏机密太久,才反应过度,很是认真地做了一番反省。
那枚令牌,他仔细辨认过,从大小、形状、花纹、雕工,甚至质地来说,几乎能以假乱真。但有一样,出现了疏漏——真正的寒蝉令牌,蝉形部分是由黄金打造的,虽然颜色上看起来和黄铜几乎无法分辨,却在重量上有少许不同。而且,在蝉尾的花纹处还有一个极为隐秘的设计,可辨真伪。
令牌入手,贾逸已经明白这是假的。但究竟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在陈松的尸体下塞上这么一块假令牌?宁陌看到令牌之后,带领麾下解烦卫,几乎把整个院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宁陌跟寒蝉是什么关系?为何他对与寒蝉有关的东西,都如此慎重行事?贾逸觉得自己好像身居一团迷雾之中,跌跌撞撞,伸手不见五指。而迷雾之外,早已有饥肠辘辘的猛兽磨尖利爪,亮出獠牙,随时准备扑向他。
夜深了,长街上已经不见行人,两侧的商铺也已打烊,上了门板。只有街口那座木牌楼旁,一家小酒肆还亮着光。酒肆里也没什么客人了,伙计斜靠着柜台,手肘支着下巴,不时地打着哈欠。贾逸手按腰间长剑从酒肆门口经过,走了几步路,又折返回来。他站在门口,向里面瞟了一眼,走了进去。
伙计见来了客人,打起精神上前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贾逸挑了个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壶玉露春,可有什么下酒菜?”
“蒸羊肉和烤鸡都卖完了,只剩下点盐渍白菘和卤蚕豆。”
卤蚕豆这东西,起先是萧闲的醉仙居弄出来的,很快就闻名全城。只是由于价格太贵,平民百姓很少有吃得起的。后来萧闲故意将卤蚕豆的方子流传了出去,有店家依法炮制,竟然味道也还行。慢慢地,卤蚕豆这道小菜在武昌城普及开来,之后更是传遍了整个荆州,甚至大半个吴境。只是吃过醉仙居卤蚕豆的人,都说寻常小店里的味道还是差了点,引得醉仙居的生意更加好了。
很快,酒菜都端了上来。贾逸落下酒樽,斟了大半杯。那名伙计上完酒菜,架上了一半门板,然后有意无意地靠在只容一人进出的门口,打起了瞌睡。从贾逸的方向看去,那名伙计几乎完全挡住了门外的景色。贾逸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蚕豆入口,味道确实不如醉仙居,不过还算可以。
木窗上响起三长两短的敲击声,贾逸在长案上敲了一长四短作为回应。沉默了一会儿,窗边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帮你确认过了,后面没有尾巴,宁陌的人被你甩在了东市,还在里面转悠着找你。”
“那就好。”贾逸又给自己斟上了酒,“虞青呢?”
“早在去年,她已经撤掉了跟踪你的人。毕竟跟踪了快三年,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再坚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放心,有我们在这里照应着,不管什么人对你下手,都可以水来土掩。”
贾逸丢了颗蚕豆到嘴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了。”
“宁陌的底细,也已经摸清楚了。他一直咬着你不放,是因为他怀疑你跟寒蝉有关。三年前,宁陌认为自己的妻子林悦被寒蝉所杀,因此,一直在追查我们的踪迹。他找上你,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窗边的声音加重了语气,“这个人,从身手、敏锐、决断,任一方面来说,都要比虞青强。我们会丢给他一些假线索,对他进行干扰,但你也要小心。”
贾逸抿了口酒:“他隶属虞青,但又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背着虞青做了不少事。最近武昌城中军议司和进奏曹都沉寂了不少,就是他顺着我被伏击那晚的线索,一条条捋下去的结果。这个人,你们就没有想过收归己用?”
“什么你们,你是寒蝉的客卿,应该是我们才对。”窗边的声音轻笑一声,“宁陌对我们的成见太深,一门心思只想着复仇,不符合客卿的条件。”
“他的妻子,是我们杀的?”
“这件事跟你无关。你还是多考虑一下,如何应付手上的案子。”
“查到陈松这里,已经进入了死局。在别人看来,这个案子跟寒蝉有关,我又不能告诉他们那块寒蝉令牌是假的。”贾逸沉吟道,“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从那晚我被潘婕暗算开始,到朱治被毒杀,太子被陷害,陈松被灭口,这一连串的事情,应该都是同一个人所为。”
“你是说公子彻?对于这个人,我们已经查过了,但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你想过没有,潘婕在临死前,忽然说出这么个人物,会不会是对你的误导?”
“不会,公子彻这个人,应该是存在的。”贾逸想起那晚潘婕的表情,“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我觉得这一连串事情在风格上都很相似。”
“如果是公子彻所为,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宁陌说是针对我,想将我拉进这一系列的案子中。但我觉得,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对付我这么简单,好像是在谋划一个局。”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做事的,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如果事情不明朗,那就等到它明朗再说,以我们的实力,后发一样可以制人。”
贾逸没有说话,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对了。”窗边的声音有些轻浮,“最近你和孙梦的关系有些异样,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贾逸沉默了一会儿,“孙梦的底细,还没有完全查清吗?”
“没有。你也知道,像这种我们也查不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暗桩,而且还是隐藏得很深的暗桩。虽然她暂时对你没有什么恶意,但还是处处留心的好,别泄露你的真实身份。”
“已经几年了,还没查出她的身世啊!”贾逸像是在质问,也像是在感叹。
“先前应该已经有人告诉过你,寒蝉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窗边的声音竟然严肃起来,“这世上形势瞬息万变,人心波谲云诡,不管哪一个人、哪一个组织都不可能做到无所不知、料事如神。寒蝉之所以能延续这么多年,并不是有多强大,而是懂得取舍,懂得隐忍。你我都是寒蝉的棋子,首先要明白的是,心中不能有执念。”
贾逸把玩着酒樽,幽幽叹道:“人活着,如果连一点执念都没有,那还有什么意思?”
然而,窗边已经没有了声音。
以贾逸的官秩,是没有资格参与早朝的,所以在吴境五年,这是他第一次踏入武昌宫。
武昌宫是孙尚香主持修建的,当时孙权还率军驻扎在公安,西拒刘备,北抗曹丕,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完全没有过问。整座武昌宫修建得极为宏伟,长宽各约千丈,共开五门,设大殿三处,偏厅厢房百余间。整个宫城用料也十分讲究,木材选取交州檀木,石材凿自天岳山险峰,就连房瓦都是用澄泥所做。
两年之后,孙权从公安迁都鄂州,改名武昌。他在孙尚香的引领下看了建好的宫殿之后大发雷霆,认为铺张奢侈过度,与他倡导节俭的本意不符。几经群臣劝说,才同意处理朝政之时前往武昌宫,并另寻城内一处旧宅作为起居之用,称之为吴王府。
早朝是在太极殿内举行的,贾逸落座西列末位,前面还有三四十个官员。孙权坐在上方主席之上,俯视群臣,正在一件一件听取政事。贾逸听了几件,都是开采西山铜矿铸钱、徐盛驻守建业求援兵力、百越杀官造反急需镇抚之类的事情,枯燥乏味之极。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终于轮到朱治案了。贾逸步出位列,面无表情地陈述完案情,撇清了太子和顾谭的嫌疑,将陈松定为疑犯,称一切都是寒蝉主使,虽然现在陈松已被寒蝉灭口,但他将和宁陌一起,在武昌城内全面彻查寒蝉。说完之后,他就退回了座席。接下来,应该是孙权说上几句惋惜哀悼朱治的话,淮泗系和江东系极力争取太子太傅的人选了。
然而,出乎贾逸预料的是,他刚刚坐下,左面就步出了一名文官,是选曹尚书暨艳。他猛然想起来,孙梦曾经说过,暨艳在朱治死前上书孙权,要求将他作为冗官裁除。这个时候暨艳又站出来,莫非是要质疑查案结果?
暨艳昂首挺胸,大声道:“至尊,臣下以为贾校尉所言差矣。只凭一块令牌,就断定此案与寒蝉有关,未免太轻率了。寒蝉令牌多次现于世间,有心人仿造起来也没多大困难。据说建安二十四年,魏帝曹丕就曾经仿造过一次,假冒寒蝉之名,设局将汉室旧臣一网打尽。”
所有的朝臣都斜过身子,看着暨艳。选曹尚书对解烦营经手的案子断言反驳,并不是职责所在,很是罕见。
孙权坐直了身子,道:“暨尚书,你认为朱太傅不是死于寒蝉之手,可有依据?”
“臣下以为,这次的寒蝉令牌是仿造的,原因有三。”暨艳负手道,“其一,寒蝉虽现世多次,但参与的大多是汉室、曹魏、西蜀之间的争斗,应该是忠于汉室的旧臣势力。在汉帝禅让之后,寒蝉已经消匿无声。为何汉室覆灭数年之后,再度出现在我吴境,毒杀重臣,陷害太子?这样做对复兴汉室,能有什么帮助?其二,正如刚才贾校尉所言,此案为御医陈松所为,若寒蝉是其幕后主使,必定在我吴境布局多年,才能策动人心。那么,为何这么多年,境内并无寒蝉活动的迹象?是我解烦营太过无能,发现不了吗?其三,若此案是寒蝉所为,为何环环设计缜密,甚至赶在解烦营到达陈松宅邸之前,就将陈松灭口,却唯独留下了至关重要的寒蝉令牌?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些疑问,朝堂之上众人或多或少都想过,但没有几个人关心真相如何。朱治已死,他们更关心的是接替朱治位置的会是什么人。
孙权道:“你说的话听起来也有些道理。那依你之见,朱太傅因何被杀?”
“臣不敢说。”暨艳的声音更大了。
“朝堂议事,有什么不敢说的?”孙权有些不耐烦,“下面还有六七个议题,你有想法就尽快说,不要浪费时间。”
“臣下以为,朱治死于淮泗系与江东系之争。”
此话一出,满殿一片寂静。隔了很久之后,孙权才道:“暨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暨艳道:“我东吴朝政被淮泗系与江东系分而把持,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为臣就不再赘述了。起先至尊选用朱治为太子太傅人选,应该是深有所虑。朱治不论从资历还是威望上来说,都是太傅的合适人选,更难得不党不争,只对朝廷用命,对至尊用心。由他担任太傅,百年之后太子登继承大统,不会对江东系和淮泗系任何一方有所倚重,从而仍能保持朝政均衡的态势。只是近年来,江东系与淮泗系两派钩心斗角、暗中倾轧,已经到了彼此不容的地步。如今朱治一死,他们便有了夺得太子太傅之位,进而拉拢储君的最好机会。因此,臣以为,朱治很可能是死于江东系或者淮泗系的毒杀。”
“这种说法,未免太牵强附会。不管是出身江东,还是出身淮泗,都是我大吴的臣子,岂能干出杀人夺位这种事?”孙权向东侧文臣首位的张昭问道,“张公,您怎么看暨艳这番言论?”
张昭是三朝元老,淮泗系首席,如今虽然年近古稀,须发皆白,但精神仍然不错。孙权发问之后,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微闭着双眼,似乎走神了没有听到。
孙权干咳了一声,刚要重复问题,就听到张昭不冷不淡道:“老臣虽然与暨艳同朝为官的时间并不长,但也知道他性情耿直,如今敢说出朝堂之上最大的弊病,实属不易。只是将朱治之死归咎于此,都是他的猜想,并无半点人证物证,不可采信。”
孙权点点头,又转向张温道:“暨艳是你推举的,你怎么看?”
张温虽然是支持新政的,但也不便在朝堂上对暨艳太过偏袒,尤其是在张昭表态之后,他更要注意措辞。张温不敢思索太久,恭敬低头施礼道:“禀告至尊,微臣认为,张公说得很有道理,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实在不适合下此断言,比贾逸以令牌断定是寒蝉所为更为唐突。不过,和张公一样,我虽是张家家主,也觉得如今朝堂之上,派系争斗已势同水火,于千秋大业不利。暨艳身为选曹尚书,既然把这个问题抛出来了,不知是否已有对策?”
孙权看向了暨艳。
暨艳立刻拱手,道:“回禀至尊,臣下已经于数日前呈上奏章,陈述此事,不知至尊可还有印象?”
孙权皱眉:“改革曹署,削减冗官,广开渠道,招贤纳士那篇?有这个必要吗?”
“非常有必要。至尊容禀,蜀章武二年(公元222年),诸葛亮、法正、伊籍、刘巴、李严五人制成《蜀科》,主张法礼治国,威德并行。制定了‘八务’‘七戒’‘六恐’‘五惧’等条章,以劝诫及训励蜀国官员将士。历经三年,蜀汉朝政运转顺畅,吏治逐渐清明。曹魏更是于黄初元年(公元220年),采纳吏部尚书陈群的意见,推行了九品中正制。由大小中正推行乡举里选,削弱了豪门世家把持举荐人才的权力,使得不少寒门脱颖而出。”暨艳缓了下口气,“至尊,蜀汉、曹魏都是我东吴的心腹之患,他们都开始整顿吏治了,难道我们要任凭朝政烂下去?这样的话,先主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孙权默然半晌,又向张昭问道:“张公,您觉得呢?”
张昭依旧微闭着眼睛,道:“至尊若是想整顿吏治,倒也不必由朱治这个案子硬扯过来。我想提醒至尊一句,朝堂上派系林立,相互倾轧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就算英明如秦皇汉武,也无法解决此中弊端。人性本为私,就算是尧皇舜帝,他们的朝堂也不可能是从上到下君臣一心。为王者若是能均衡麾下,让其互相牵制,达到合力最强、内耗最小的地步,已属英明神武。只想着削弱臣下权势,自己一言九鼎的话,无异于自断双臂,自毁生路。”
张昭说完,在内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他睁开眼,扫视了下朝堂上的群臣,竟然慢慢地向殿外走去。
孙权并未出声挽留,而是漠然地看着这位老人走了出去。然后,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道:“这样吧,朱太傅这个案子,一分为二去查,一方面交给贾逸,看看是否真有人为了太傅这个位子糊涂了;另一方面交给虞青,查清楚寒蝉在我吴境到底有无布局。”
众臣轰然应诺,孙权又拿起下一份奏章,开始商讨盐铁厘税。
贾逸坐在位子上,目光在暨艳、张温、孙权身上来回流转。整顿吏治,他是一点都不关心的,但朱治这个案子会演变成这样,却是他始料未及的。按照孙权的意思,寒蝉这条线交给了虞青,虞青很显然会交给宁陌。这样一来,就相当于贾逸在查案的时候,宁陌在查他。他又想起了潘婕口中的公子彻,这样的结果,是否是公子彻所乐意见到的?
下朝之后,贾逸特意等朝臣走完,才出了太极殿,然后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出武昌宫。他在宫门外迟疑了一阵,转身朝“镜花水月”的方向走去。郡主府那里,虽然这阵子去得比以前多了,但面对孙梦时还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最近孙梦总是有意无意做出一些暧昧的举动。
孙梦到底是不是田川,贾逸已经不再探查验证。寒蝉都摸不清底细的人,仅凭他个人更是无能为力。但对于寒蝉的说法,他还抱有一丝疑虑。他觉得,寒蝉对于孙梦的了解,应该比透露给他的多。身为客卿久了,他已经觉察到了,很多时候寒蝉并不喜欢让他知道更多消息。
转眼间,他已经走到长街上,远远地驶来一行车队,看仪仗似乎是吴王府的。贾逸停住脚步,站到了道路旁回避。他低着头,目光却往上瞟着,看着一辆辆车乘。虽然有线索表明,公子彻这个人可能是王室宗亲,却无法筛选甄别嫌疑人等。吴王府里,只住了一小部分王室宗亲,其余大多分散别居在武昌城内,有些甚至还住在建业、吴郡这些地方。王室宗亲之中,光是各家公子就足有六七十人,就算剔除年龄、地位不符的,也还有四十人左右。这些人的行踪和底细,贾逸一个一个去查,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况且,他并无查索这些人的依据,被发觉之后就是大逆不道之罪。对于公子彻就是太子孙登的猜测,贾逸也觉得不大可能。就像孙梦所说,一国储君费尽周折去对付他这样一个小人物,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眼看那队吴王府的车乘已到近前,忽然之间,贾逸身后传来细微的弓弦抖动之声,一枚弩箭从他的耳畔擦过,“笃”的一声钉到面前马车之上。护卫马车的羽林卫立刻鼓噪起来,快速扑向两侧人群,进行弹压。贾逸转身向后看去,只见一个人影闪过了拐角。他正要抬脚去追,一队羽林卫已经冲至面前,手持长戟将他团团围住。
“我道是谁,”一个人拨开羽林卫,站到了贾逸面前,“姓贾的你怎么突然想不开,要行刺太子?”
此人穿了件宽大的锦袍,腰间歪歪斜斜挂了把长剑,笑得犹如抓到了鸡的黄鼬。正是那位轻浮的诸葛公子,太子孙登“四友”之一诸葛恪。贾逸心念一动,莫非这是太子的车驾?那背后射出的弩箭,目标并不是他,而是太子?只是眼前车驾都围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来太子究竟坐的哪一辆,那枚弩箭更像是随意射出的。这么说来,背后击发弩箭的人,也不是要杀死太子,而是要嫁祸他一个行刺之罪。
“姓贾的,你怎么也不说话?对不住了,先搜搜吧。”诸葛恪“嘿嘿”笑道。
两名羽林卫立刻上前,贾逸没有反抗,很是冷静地配合。不多时,他身上的暗器、机关都被拆解下来,在地上一一摊开。诸葛恪用佩剑拨拉几下,道:“你身上的小玩意儿可是真多啊!”
“身在解烦营,每日都如同在刀锋上行走,都是些防身的小手段。”贾逸道。
诸葛恪挑出那支袖弩,道:“凶器也找到了,你的麻烦大了。”
贾逸深吸了口气:“诸葛公子,周围应该有不少人看到,弩箭是从我身后的小巷中射出来的。”
“真的吗?可是人会说谎,不足为信!”诸葛恪摇头晃脑道。
贾逸哭笑不得,这位诸葛公子应该是对朱治一案耿耿于怀,现在借这件事故意刁难。他凝下神,正在思索脱身之计,却听到一个儒雅的声音响起:“元逊兄,不要对贾校尉无礼。”
贾逸循声望去,只见从后面的车驾上下来一位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微笑着向自己走来。此人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上束着一袭白纶巾,一身黑红色曲裾深衣,竹片方扇握在手里,显得一副名士风范。
他向贾逸作了个揖,道:“不才孙登,见过贾校尉。”
贾逸打了个激灵,慌忙躬身回礼道:“解烦营翊云校尉贾逸,拜见太子殿下。”
孙登伸出双手,托住贾逸的胳膊,道:“免礼,免礼。贾校尉是国之英豪,惩治奸佞全靠你操劳,不必如此拘礼。”
这位太子有些太过客气,却并没有让人觉得虚伪。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流露,显得真诚无比。这么多年,孙登的风评一向很好,就连曹魏和蜀汉,都认定将来他会是位贤德之君。
诸葛恪在一旁嚷嚷起来:“殿下,你可别离他太近,他行刺你的嫌疑还没撇清呢。”
孙登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笑什么啊?现在咱们这也算人赃并获了,你可别又滥好人,把他给放了。”诸葛恪大声道。
孙登拾起那支袖弩,取出里面的弩箭,走到了车驾旁。他拔出钉在车厢板上的那根弩箭,将两者并在一起,展示给众人。两根弩箭,一根长,一根短,一根做工精巧,一根稍微粗糙,很明显不是同属一支弩机。
“看到了吧?射在车上的这支弩箭大一些,装不到贾校尉的袖弩上。这支弩箭,不是他射出来的,应该是有人想陷害他。”孙登道,“贾校尉,您受委屈了。”
贾逸拱手称谢,连声称“不敢当”。
诸葛恪还要胡搅蛮缠,孙登笑道:“好了,好了,元逊兄你就是气不过当初顾谭那件事,想在这儿占个上风,挽回点颜面罢了。你是将来要出将入相的人,不要再纠缠这点小事了,免得日后被文人骚客们当作笑料。”
他又冲贾逸拱手行礼,道:“本想与贾校尉促膝深谈,无奈还有要事,只能匆匆别过。感谢您洗清了顾谭的嫌疑,日后若有为难之事,尽管派人通知不才,不才定当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贾逸回礼道:“查清案子,是为臣职责所在。请太子殿下放心,朱太傅一案必定会水落石出。”
诸葛恪酸道:“水落石出倒没必要,你别拿无辜的人充数就好。”
孙登挥手止住了诸葛恪,点头道:“相信贾校尉,一定能让朱太傅瞑目。”
彼此又客套了几句,孙登拱手拜别上了车驾,仪仗才向前而去。贾逸注视着车队扬起的灰尘,觉得孙登的姿态未免太低了。身为太子,这样固然可以笼络人心,但没有一丝威严,怎么能震慑百官?又或许,这只是身为储君时的姿态。自古为王者生杀予夺,不管未登基之前如何礼贤下士,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没有几个不变的。如若坚持不变,那个位子也坐不了多久,迟早被跋扈之臣拉下来。
随即,他摇了摇头,这种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选曹曹署内,暨艳正快速地翻看手上的议案。
这些议案经过徐彪审核,删减改动不少,尤其是在考察评价官员、裁撤冗官庸官这两个方面,已经变得较为宽松。他身子前倾,伏在长案上,正在重新誊改,把徐彪放宽了尺度的地方,大多又改得严苛起来。
前几天在朝堂之上,那一番辩论结果让他很是兴奋。江东系顾雍因为儿子顾谭涉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陆逊在夷陵屯田,朱桓在濡须驻扎,也未来得及反对。至于张温,一早就站在了自己这边,还隐晦地表达了支持整顿吏治的态度。江东系可以说已经完全拿下。至于淮泗系,张昭虽然识破了暨艳的用意,却意气用事,在朝堂上不辞而别,让至尊心里大为窝火。虽然至尊当场没有表态,但已经默许暨艳着手完善议案,准备下一轮商榷。在暨艳看来,这可谓旗开得胜,他已经认定,整顿吏治会进行得异常顺利。
不一会儿,他已经把手上这卷议案誊改完毕,起身在偏厅里找到徐彪,将议案摊在了长案上。暨艳顺手拿起长案上的一块点心,胡乱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看看,看看,这个尺度,这个范围,施行下去,必定荡涤污浊,还朝堂一片清白!”
徐彪一字一句仔细读着议案,眉头越皱越紧。他注意到,有些条款是刚加上去的,比如“铜匦投书”。在曹署门口设置密匦,举行为时一月的具名投书,任何人都可以将曹署官员的劣迹写下,投入密匦之中。选曹每日开启,将投书汇总,交有司进行追查。经过调查,事实确凿的,对属官以罪论处,并奖励投书人;事实不清或无法验证的,对属官进行分类备案,不追究投诉人罪责。
徐彪指着这条,问道:“这样一来,岂不是诬告也没有关系?告密之风还不盛行于世?”
“圣人有云,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暨艳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现在冗官庸官太多了,不得已而为之嘛!等肃清曹署之后,再把这条撤下就好了!”
“这太激进了,我担心会引起曹署属官们的反弹,到时候……”
“前怕狼后怕虎,能做成什么大事?”暨艳道,“我们要的就是雷霆手段,摧枯拉朽!事情如果做成,你我在青史留名,可不亚于前朝景帝削藩、武帝推恩!”
徐彪摇头道:“那你可知道,晁错和主父偃后来的下场如何?”
“事到如今,你该不会是怕了吧?我告诉你,整顿吏治只是第一步,这步走完了,接下来就是提倡农桑、减轻劳役、加强军备、严格法令!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后,我大吴的铁骑将会踏遍天下!”
徐彪没有说话。
暨艳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好了,前几天在朝堂之上,事情就进展得非常顺利,我估摸着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之前说过,我们整顿吏治相当于变法,要得到上位者的支持。如今太子已经明确表态了,至尊也默许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太子明确表态支持?”徐彪有些意外地问道。
“他看了前一版的议案,跟你一样觉得有些过激。”暨艳笑笑,“不碍事,太子宅心仁厚,那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
徐彪叹气道:“人至察则无徒。我们手段太过猛烈,能不能把这件事做完都不知道,别跟朱治一样,不明不白死了。”
“你看,你又来了。朱治那个案子,解烦营的贾逸、虞青都在查。要么就是寒蝉所为,要么就是江东系和淮泗系争斗所致,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整顿吏治这事儿连个风都没透出去呢!”
暨艳从怀里掏出一方布帛,递给徐彪,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徐彪接过,草草扫了一眼,发现都是曹署属官的名字。
“我在选曹这么多年,可不是混日子的。雷霆手段也不是胡乱挥刀,我自有分寸。张温给了咱们这份名单,我已经看了一遍,大多是有点本事,能做事的官员。我们裁减官员的时候,留下其中背景不深的,各个曹署照样可以运转,不会出什么岔子。等将那三分之二的官员都裁撤了,大家会发现朝政依旧井然有序,说不定比以前还要顺畅,到那时还有人有脸叫屈?”
暨艳说罢,又“啪”地拍了下长案,信心满满道:“此事,必定可成!”
“镜花水月”经过萧闲几年的打理,已经变成整个吴境最有名气的雅致之地,每天在门对面都会停着一溜儿马车。由于生意太好,经常客满,萧闲已经把对面的门店也盘了下来,弄了个茶社,供那些世家公子、豪门富绅免费品茶,清谈等候。如今贾逸作为店里的二老板,已被常客们熟知,经常有人在门口拉住他,寒暄几句。贾逸为了图个清静,早就改走了后门。后门处在一条小巷之中,静寂整洁,很少有人经过。
不过,这几天贾逸发现小巷中多了一个汤饼摊儿,即使刮风下雨也支在那里,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客人。他特意绕到前门,发现前门不远处蹲了个乞丐,大体上明白了怎么回事。看样子,宁陌在“镜花水月”也安排了监视他的人。
进了后院厢房,萧闲就找上门来,笑嘻嘻道:“怎么样,又去找孙姑娘了吗?”
贾逸瞟了他一眼:“以后再乱扯孙姑娘什么的,小心我翻脸啊!”
萧闲道:“我这不是为你好吗?我觉得孙姑娘蛮不错嘛……”
贾逸道:“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你找我有什么事?”
“外面多了客人,你察觉到了没有?秦风想动手收拾他们,让我给劝住了,这些人是哪里的?能不能动?”萧闲笑道。
“应该是解烦营的。”贾逸道。
“是宁陌都尉的手下?”
“不要跟他们发生冲突。”贾逸道,“我们可以暗地里散播些流言,就说宁陌派人记录来‘镜花水月’饮宴取乐的客人名录,准备参劾这些人有伤风化,配合暨艳的吏治整顿。”
萧闲“啧啧”道:“难怪孙姑娘说你越来越阴险狡诈了,看你这对付人的手段,真够阴损的。”
贾逸自嘲道:“我一个叛逃的降臣,你一个贪财的奸商,谈光明正大未免太奢侈了。”
萧闲哈哈大笑:“我只不过随口开个玩笑,你发什么感慨?对了,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咱们最近得了笔大生意,营造黄鹤楼!”
黄鹤楼?听说孙权数日前出城,在黄鹄山游猎之时,想在山顶建一座高楼,作为瞭望守戍的岗哨。本来这差事按循例应交由孙尚香打理,但武昌宫兴建过于奢华之事让孙权耿耿于怀,于是命公主孙鲁班主持,并一再交代要坚固耐用,切勿华而不实。
“怎么回事,孙公主选了你去营造?”贾逸问道。
“是啊。我看了全图的画样,走访了几位老师傅确定能建之后,就跑去给公主送了几颗南海明珠,用最低的造价拿下了。”萧闲笑得很开心。
“也就是说,这次你挣不到钱?”贾逸随即明白了,“你是想攀孙公主的关系?”
“对。”萧闲回答得很干脆,“从选曹想拿你开刀,裁除冗官那次,我就开始琢磨这件事儿了。现在你可以说是四面树敌,就连解烦营都在找你的麻烦,除了孙尚香郡主,咱们也得扩展点人脉。你对至尊的价值在于是个独臣,淮泗系和江东系都不能去攀附,自然只有打他女儿的主意了。”
贾逸欲言又止:“可这位孙公主的风评……”
“我晓得,我晓得。”萧闲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虽然年纪不大,风评却不是太好,尤其在男色这方面随意了些。不过呢,咱们这三个人里,你是个老古板,秦风是个夯货,出卖色相这件事只能由我去做了。再说孙公主又生得挺好看,我也不吃什么亏嘛!”
贾逸看着萧闲,没有说话。
“我跟孙公主商谈的时候,她一直在‘咯咯’笑个不停,看样子对我相当满意。如果黄鹤楼能营造成功,我早晚能做入幕之宾。到时候我们有两座靠山,任谁也奈何不了!”
贾逸站起了身,向门外走去。
萧闲在身后道:“这天都黑了,你又要去哪里?”
“找个池塘,洗洗我的耳朵。”
“哎呀,我就说你真是放不开。你要是有我一半的洒脱,早就跟孙姑娘成亲了不是?这女人啊,只要跟你有了肌肤之亲,凡事都会向着你的……”
后面的话,贾逸越走越远,已经听不到了。
贾逸站在“镜花水月”的门口,左边是郡主府的方向,右边是陈松家的方向,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转身向右走去。
在发现寒蝉令牌之后,只对陈松的家进行了草率搜查,所有人就都退了出去。因为有宁陌在,贾逸也未提出异议。现如今,听说解烦营撤去了岗哨,贾逸又泛起了重新探查的念头。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陈松的小院附近看不到什么行人。贾逸走上前,贴在木门上顺着门缝向里面看去,里面静悄悄的,看不出什么异样。他索性推开木门,走了进去。如果遇到人,就说是解烦营办案,谁还敢质疑不成?
堂屋的门开着,陈松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义庄,月光从洞开的大门照到屋里的地面上,映出一片惨淡的白色。贾逸打着火折,踱步走入房中,扫视了下四周,发现跟上次差不多,基本上没什么变化。
贾逸走出堂屋,推开了厢房的门。寻常人家里,厢房一般是由晚辈居住的,但陈松孑然一身,厢房好像被他当作了清谈待客之所。贾逸扫视了房间,没发现什么不妥。就在他准备转身出去的时候,目光无意间落在角落的那几只酒坛上,他不禁停住了脚步。有一只酒坛的泥封,比其他酒坛看起来颜色更深,应该是封存的时间早晚不同。
他走上前去,蹲了下来,一只一只地将酒坛拎起来,查看坛底的印记,全部出自同一家酒庄,而且是同一批酒。贾逸的眉头皱了起来,轻轻拍掉那只酒坛的泥封,发现里面的酒水并没有装满。不,这不是酒水没有装满,而是有人喝了酒后,又用泥封将酒坛封了起来。酒坛开封之后,就算一时喝不完,也可用竹片或木板掩盖坛口,没有再度泥封的道理。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掩盖这坛酒被喝过的痕迹。
贾逸起身,走到壁橱前。上面摆了些瓷器酒具,其中有两只漆制耳杯极为显眼。他拿起其中一只,放到鼻端嗅了嗅,并没有什么味道。迎着火折的光亮,贾逸发现耳杯里很干净。他拿起旁边的一只铜酒樽,手指在里面捻了一下,粘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漆制耳杯比较贵重,往往贵客来时才用。现在经常用的酒樽里面尚且有灰,漆制耳杯却没有,显然是有人用过之后,又清洗掉了。
莫非……陈松死之前,有贵客来访,两个人还喝了点酒?这位贵客说了些什么,逼得陈松饮下牵机药自杀?不,或许是这位贵客在酒中下了蒙汗药,麻倒陈松之后,将牵机药灌了下去,然后又将伪造的寒蝉令牌塞到了陈松手中。

(https://www.biquya.cc/id188305/26546724.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