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白登山下,已成血肉磨盘。
五千大唐幽州骑兵,被五万代北和突厥联军包围,死死的挤压在白登河滩与缓坡间的狭小地带。
河滩湿泞。
幽州骑兵人挨着人,马挤着马,许多马蹄深陷泥泞,已经冲不动了。
冲势早已耗尽,
只剩下绝望的困兽之斗,
无法再冲锋、游走的骑兵们,此刻甚至还不如步兵。
四面八方,全是密密麻麻的敌人。
突厥人的箭不断的射来,
代北军的长矛不停的刺击,
李道玄甩了甩头,从血污泥泞里站起来,
矛杆折断的脆响,刀锋砍入骨肉的闷响,
还有垂死战马的嘶鸣,
以及伤兵们凄厉的嚎叫,
在四面突厥人、代北叛军兴奋的欢呼呐喊下,
形成了让他头痛欲裂的混响。
这位年轻郡王那身华丽且坚固的尚方御造的明光铠甲,此刻早已经糊满了血泥和碎肉,
还插着数支箭,
来不及拔箭,只能简单的折断箭杆。
他的那匹来自大宛国的骏马,被刺中了好几矛,腹部还有一支折断的长矛插着,战马倒在地上,还在喘着粗气,却是已经将死。
他的亲卫骑兵,
已经倒下了大半,
剩下的,人人带伤,却都还拼死护卫在他左右。
李道玄又甩了甩晕炫的脑袋,
眼睛赤红,死死盯着那面就在不远前,可却咫尺天涯的白色狼头大纛!
亲兵校尉举盾为他挡下一支疾射来的羽箭,
他扭头冲李道玄大声道:“大王,该死的王君廓跑了,他带着一万五千人抛下我们跑了,
那个该死的家伙,他们跑了。”
高大的校尉此时也成了一个血人,盔甲上还插着多支羽箭,他又急又怒,“大王,突围吧。”
李道玄也早发现了不对劲。
他发现了苑君璋摆下口袋阵,可他还是冲进去了,他把后背交给了王君廓,相信王君廓能够跟上。
可是当他紧咬着狼头纛不放时,
王君廓却一直按兵不动,
他本以为,王君廓只是等时机。
谁知道当他们彻底被围住后,王君廓没有率兵杀上来,反而是立即向东撤离了。
他们还在厮杀,还在搏命,
王君廓手里还有一万五千人,不算几千辅兵,也还有上万战兵,可他却一箭未发就撤了。
抛下他们。
甚至利用他们拖延敌人,自己加速逃跑。
李道玄以前跟李逸并肩作战,从没曾经历过这样的队友。
后悔已经晚了。
他们成了被重重包围的孤军,
如果,如果他早认清了王君廓的面目,他也不会带着五千骑直冲敌人中军。
甚至在苑君璋变阵时,也不会继续冲。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抹了把脸上的血水,
李道玄咬牙,握紧了马槊,“今日,唯死战尔!”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突围?
往哪突?
何况现在被五万人围的跟铁桶一样,挤在这块狭小的河滩地上,根本无法突围。
太阳要落山了,
他李道玄也要落幕了。
要死在这了。
只是,终究还有些不甘心呢。
不是怕死,
只是觉得这次死的憋屈。
李道玄喉咙里吼出野兽般的咆哮,带着一丝血的甜腥味,他举槊挤到前面,奋力荡开几支刺来的长矛,猛然用力将一名代北长矛手刺中,
那人倒下,
马上又有人补上。
密密麻麻的敌人太多了。
一名魁梧的敌人挥着一支狼牙棒向他猛的砸来,李道玄举槊格挡,一股巨大冲击,把他砸倒在泥泞的血地上。
凤翅盔滚落,
露出那年轻的面庞,和燃烧着不甘的眼睛。
亲兵们举盾上前,替他挡下数道刺击,一名亲兵被刺穿腰腹,吐血倒地身亡。
李道玄从地上爬起,
捡起马槊狠狠的刺出,又击杀一敌。
可敌人无穷无尽,
被抛弃的他们,全军覆没也只是迟早的事。
“呜呜呜!”
远处有号角声传来。
那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声,如同刺破乌云的利箭,从战场西南方向传来。
号声激昂。
杀红了眼的李道玄,也不由的一震,扭头往西南望去,可惜他目光所及,尽是挤压在一起的幽州骑兵,还有四面的代北军、突厥军旗。
可那声音,还是给予人希望。
“西南传来的号角,也许是援兵到了。”
李道玄喃喃道,虽然此时西南不可能有援兵这么恰好的出现,但多少让人振奋。
狼头纛下,
苑君璋坐在马扎上,正在喝着奶茶。
他都不敢相信,今天这战场局势会变化如此之快,本来以为能击退幽州军,解云州之围就满足了。
谁能想到,最后网住了一条大鱼,
幽州大总管、淮阳王李道玄和五千幽州轻骑,被他们团团围住,而剩下的一万五幽州军,居然跑了。
这让苑君璋都难以置信。
可看着那支唐军迅速往东北方向撤去,苑君璋没让人追击。
就连突厥步利设也没有追击的打算。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伤其十指,也不如断其一指。
能把围住的这五千骑歼灭,就已经足够满足了。
胜利来的就是这么突然,苑君璋喝着刚煮好的奶茶,觉得无比的舒畅。
突然响起的号角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下意识的往西南望去。
然后,
苑君璋怔住,
双眼瞪大如铜铃,嘴巴大张着,
只见西南低矮的丘陵线上,
烟尘如同翻滚的土龙,
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战场卷来。
在那股黄色的烟尘中,
一面巨大的战旗,赤红如血,高高飘扬,在落日的余晖中猎猎招展,
如同烈火,灼痛了苑君璋的眼睛。
“红旗,”
“是唐军的红旗,”
苑君璋身旁,一名高大的亲兵,忍不住喊道。
苑君璋当然也认出来了,那是赤色唐旗。
可是,西南怎么会出现唐旗。
明明王君廓率一万余幽州军,往东北方向撤走了。
呜呜的号角声还在响彻天地。
包围圈中,
有幽州兵高呼,“援兵,援兵到了!”
他声嘶力竭的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
红旗如展。
一支精骑狂飙突进,
红旗下,当先一员大将,身披明光甲,手持丈八马槊,槊锋在夕阳下闪烁着寒芒。
他的身后,是一千河北轻骑。
如同一股龙卷风,席卷而来,直冲代北军包围圈。
“苏!”
将旗上的苏字,十分醒目。
“撕开包围!”苏定方的咆哮如同炸雷,一千名骑兵齐齐拿起角弓,张弓搭箭,
迅速驰近代北军后,在马上抛射出一片漫天羽箭。
苏定方箭如流星,手速齐快的接连发箭。
连续射出六七箭后,
他换上了马槊,挺槊带头,以无可阻挡的凿穿之势,狠狠的扑向敌人。
就在两军相碰撞时,
轰隆隆,
大地传来沉闷而有力的震颤,又一股烟尘,如同奔流,从另和个方向席卷而至。
这股烟尘前方,
也是红旗招展。
还有一面刘字将旗猎猎作响。
旗下一员铁塔般的将领,身披玄甲,手持马槊狂奔而来,他便是河北神速将军刘黑闼。
他的身后,也是一千河北轻骑。
刘黑闼对于自己比苏定方还晚了一步杀到战场,很是不满,咆哮着道:“随我破阵,碾碎他们!”
这支只比苏定方晚到一步的骑兵,势头却更猛。
狼头大纛下,
苑君璋手里的奶茶都从杯子里洒出来了,也没有注意到。
此时他看着这两支如同神兵天降般杀到的唐骑,满脸不可置信。
他们从哪来的?
这可是云州。
如果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唐军援兵,那为何王君廓还带着幽州军跑了?
为何要把五千幽州骑兵,任他们包围砍杀?
一时想不明白。
但他已经从刘、苏两面将旗,还有他们来的方向,大约猜测到了这支兵马的来头。
应当是驻于恒山北浑河畔的应州军。
那个该死的李逸,不顾和议,硬是占着那块地不放,那本来是他朔州所属之地,李逸却在此前战争中,趁机从繁畤出兵夺取,新设了个应州。
战后,也不肯撤兵。
“刘黑闼、苏定方,此前他们就趁机攻过马邑,该死的家伙,现在又来了。”
苑君璋看到来援的两支唐军,各只有千骑,但是稍又松了口气。
赶紧下令,分兵去拦截。
“今日正好老账新账一起算,”
“来了就别走,跟李道玄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包围圈中,
幽州骑兵爆发了震天狂吼,“援军,是咱河北援军来了,李司空的定州军,李司空来了!”
原本摇摇欲坠的士气,立即振奋起来。
绝境中的困兽,
爆发出要撕碎一切的狂热。
李司空,
这个名字,幽州骑兵有谁不知,有谁不晓呢?
那可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不曾一败的大将军王。
李道玄眸子中猛的亮了起来。
原本已经力竭的他,陡然间又精神抖擞,抄起身边阵亡亲兵的横刀,嘶吼道:“武安王率援兵到了,随我杀出去!”
本以为必死,
现在却还有了一线生机。
哪怕只来了不多的轻骑援兵,可仍给了大家巨大的希望和勇气。
在那山崩海啸般的怒吼中,
战场南方的地平线上,一面更加巨大,更加威严的纛旗出现了,
金乌西坠,将天穹染成一片血红。
唐军大纛出现,
纛旗后,还有许多面认旗,上书着主帅的官阶封爵等。
“武安王!”
“司空!”
“侍中!”
“上柱国!”
“右卫大将军!”
“参旗将军!”
“河东行营长史!”
“河北道行营总管!”
“定州大总管!”
“定州刺史!”
······
旌旗如云,
无数的官衔,彰显着来者的不凡。
李逸一身山文字明光铠甲,跨坐御赐良马,面沉如水。
在他身后,
是一万定州兵马。
更远处,烟尘弥漫,无数旗帜在烟尘中若隐若现,鼓角声铺天盖地,仿佛十万大军滚滚而来。
“嘶!”
狼头纛下,
苑君璋伸长了脖子,面色沉重的打量着那面唐军纛旗,还有纛旗下那个挺拔的身影。
“李逸,他怎么来了。”
苑君璋的声音中,带有几分不安。
本以为只是驻在应州的刘黑闼和苏定方率轻骑来援,没想到李逸居然也来了,
而且看那后面的烟尘,
可能代州刘世让、忻州李高迁,甚至并州李神符也都来了。
远处白登山下,
正在休整的突厥军中,
吃着烤全羊的步利设听闻李逸率大军杀到,吓的刀子都掉落地上。
他咽了咽喉咙,“李逸亲自赶到了,带了多少兵马?”
“烟尘滚滚,旌旗摭天蔽日,看样子最少也得有好几万人马。”
步利设忍不住骂娘。
恐慌和不安,在代北军和突厥军中蔓延,
李逸,这个名字在他们心中,那已经是不可战胜的代名词。
蔚州城下,瓶形关前、滹沱河边,
一次次的大败,无数的死伤,让他们对李逸十分恐惧。
“长生天啊,那个人怎么来了?”
步利设眉头紧皱,大感头疼。
“步利设,苑君璋的军心在动摇,他们要挡不住唐军的内外夹击了。”
步利设也看到了,
苏定方和刘黑闼杀到时,苑君璋还分出兵去拦截,但当李逸的大纛出现,
以及后面那如云旌旗,
已经让代北军心开始动摇了。
步利设目光紧盯着南边,那烟尘滚滚,旌旗如云,让他不停的琢磨着。
难道李逸真的率领几万人马杀过来了?
“动了,李逸大纛动了,往这边压过来了!”一名突厥将领喊道,声音里充满着紧张。
步利设起身,“牵我马来,全军撤回云州城中。”
“啊?”有人惊讶,“可苑君璋还在围攻幽州军。”
步利设叹息一声,“可惜了,李逸来的太快了,否则就能把这五千幽州骑兵全歼了。”
“走!”
步利设是颉利弟弟,这次奉颉利可汗之令,率两万突厥军协助苑君璋解云州之围,
可没想过要把自己搭进去。
面对李道玄、王君廓,步利设不惧,可面对李逸,他就得好好考虑一下了。
步利设走的很干脆,两万部下本就已经在一边休整,围杀幽州骑兵的脏活都交给了代北军。
现在见势不妙,拔腿就撤,
走的跟王君廓一样果决。
“大行台,不好了,突利设跑了,突厥人跑了!”
狼头纛旗下,
苑君璋眼睁睁看着李逸大纛前压,
然后突利设带着两万突厥骑兵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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