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上卫生院一把手那天起，钱院长就盼着更上层楼。他不敢跟老院长比，也有自知之明，日后在县医院捞上一官半职，应该就到顶了。
升不升得上去，最重要的还在人脉。
王老爷子是医学权威，又是省医疗委员会的主任，在专业职称评定上一言九鼎，钱院长自然要毕恭毕敬，以学生自居。
管医疗口的薛镇长，虽然是个副职，却掐着他的职务升迁，也万万不能得罪。
这也是薛彩霞三天两头在卫生院闹笑话，好多人向他反应，钱院长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此刻钱院长手里的龙井烫手得很。
杜雨燕没有钱院长那么多小九九，送完茶便出了里屋，结果碰上一位姗姗来迟的客人。
谢健民手里拎着个兜，刚要往里走，迎面看到杜雨燕，生生停住了脚步。
“妈，拉粑粑！”二宝跑进堂屋，小脸憋得通红。
冲着谢健民点了一下头，杜雨燕赶紧拉上儿子去了外面。
谢健民愣怔地看着杜雨燕背影，直到钱院长从里屋伸出头，皱着眉冲他咳了一声。
“老爷子，我今天给您带了六安瓜片。”钱院长回过头，笑呵呵地道：“虽然比不上龙井，给您解解乏，还是成的。”
王老爷子注意到了后面进来的谢健民，觉得有些眼熟，“这小伙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是汉医临床七四的谢健民，以前听过王教授您的课，受益匪浅。”
王老爷子想了半天，似乎有点印象，关心地问了句，“你分到这儿了？”
“我还记得您的教诲，当医生应该走下基层，到人民群众中间去，为百姓解除疾苦。”
钱院长瞟了谢健民一眼。这小子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当初薛镇长特意把钱院长叫去办公室，就是为了侄女婿的工作问题。钱院长不太瞧得上工农兵学员，可看领导面子，还是把人收下了。
“这想法好啊，咱们人民医生就是为人民服务，小伙子加油！”王老爷子赞许道。
谢健民赶紧将带过来的茶叶，双手递到王老爷子面前。
能见到王老爷子的机会不多，谢健民很想多说几句，给人留下点好印象，可来的都是领导，他只能识相地退到旁边。
王老爷子看了看手中的六安瓜片，又笑道：“钱院长，我这龙井，你给个意见？”
钱院长忙站起，举起手里的杯子，对着窗子看了看，“市面上龙井不太好找，味道还是不错的，入口醇香又不失淡雅。不过……”
王老爷子脾气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不喜欢在后面一味奉承的，你要是唱几句反调，他反而能多看你两眼。
钱院长谦虚地开始了点评，“叶子稍微有点黄，可能是炒制上的问题。王老，我要说得不对，您可别笑我。”
旁边人连连点头，表示钱院长评价中肯。
“这龙井，还真有点不一样的讲究。”
隔着窗，王老爷子看到杜雨燕在院子里给二宝系裤子，忽地想考一考她，问道：“雨燕啊，这茶是你送的，好与不好，你来说一说。”
门窗都开着，杜雨燕听得见里面在说什么，既然王老爷子让她讲，杜雨燕便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我就班门弄斧了。这是黄版龙井，对温度有更高要求，通过精心炒制，可以让茶汤绵柔甜润，如果仔细品酩，能闻到香醇深厚的豆香味。”
当年为了一品龙井虾仁，杜雨燕专门做过这方面研究，这一题没超纲。
王老爷子笑得开心，对里屋的人道：“元代有一首《游龙井》，里面一句——烹煮黄金芽，不取谷雨后。这种龙井的炒制属于传统工艺，泡上四五次，依旧茶香不减。倒是现代的浅炒，反而少了点意趣。”
钱院长神色开始不自然，平常人人都当他行家，今天却被一个乡下农妇打了脸。
倒是杜雨燕突然后悔了。
她一时兴起，忘了谢健民在屋里。
从小一个村子长大的，还眉来眼去过，谢健民不可能不了解杜雨燕路数，万一让这人察觉出什么……
谢健民的确有些惊讶，他当然知道杜雨燕聪明，在读书上有天赋，却没想到，她居然精通茶道。
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杜雨燕怎么就认识了王沛棠这样的大人物，还能随随便便在人家里走动？
钱院长向来会见机行事，早已站到窗前，笑得人畜无害，“大嫂，我好像见过你？是不是你家里长辈在卫生院住过几天？”
那天谢健民求过来，要给杜老太一个转院名额。其实要没有薛彩霞闹事，名额给就给了，他这会儿也不会七上八下。
“我见过钱院长的，这些天我奶在卫生院，让您和医生护士们都费心了！”
钱院长这样擅长见风使舵的人，前世杜雨燕不要见得太多。
心里鄙视归鄙视，但杜雨燕没打算让人难看，一是没有意义，二来还是在别人家。
钱院长忽地转过头，“谢医生，你是不是跟我说过，那位老太太是你同乡，想转到县医院，怎么后来又不提了？”
这一句，钱院长把自己摘成了白莲花，谢健民却是哑口无言，半天憋出一句，“那边……床位紧。”
这小子还算识点眼色，钱院长松了口气，拿手点了点谢健民，“瞧你把这事儿办得，年轻人不牢靠啊！回头咱们给老太太挤出一个转院名额，这样吧，要是急的话，明天就安排救护车？”
最后这句，是钱院长特意对着外面说的。
“不用了，我这边已经安排好了。”王老爷子接过了话。
钱院长面上笑容僵住，这是越过他，直接找了县医院？
谢健民心里却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老太太的事情还是解决了。
“王教授，我记得您和几位教授给我们上课时，多次提出来，在癌症病人的治疗方面，对于雨燕奶奶这种病程还在早期的，及早介入是第一选择。我请教过县医院几位老师，他们也认为，应该做手术治疗。”谢健民实在想表现一下。
王老爷子拿起茶抿了一口，沉思片刻，道：“首先，病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在没有做过检查之前，不适合下定论。在是否进行手术治疗的问题上，我个人认为，要考虑病人的年纪，有无其他基础病症。如果贸然介入，会有不小风险。”
谢健民脸不由一红，知道自己露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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